三元对小尼有更多亲近感,两人很自然成了好友。小尼不怎么谈咖啡,也不爱谈男友,所以三元也不清楚这对情侣怎么有的裂缝。
总之就是有一天,龙岩不再出现在咖啡馆,就这么平静地离开了。
小尼只是说,店的生意没有预期好,他支撑不住,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感情又不是营业额”——三元心里这么想,但没有宣之于口。他甚至没法安慰小尼,因为她看起来跟“正在营业”的牌子一样。
第26章 试试嘛
三元以为小尼以钢铁之躯迈过了坎儿,直到有一个晚上,他关了店灯,跟张震威一起准备去吃烤串儿。张震威指着水塔说:“看到吗,上面有人!”
那晚月光很亮,两人很快认出了,朱小尼站在了塔顶的围栏边。三元的心脏都快跳出口腔了,大声喊:“朱小尼,你干嘛啊?”
朱小尼没听见,动也不动。
两人急出了汗,不约而同跑上水塔。水塔的台阶边缘破损,总体还是很牢固的,而且够宽大,虽然立着“禁止攀爬”的牌子,爬起来还算安全。两人大跨步地攀到顶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月光下的塔顶。
原来小尼不是自己一人。
在小尼身边,有一人一狗。人坐在地上,身形瘦小如孩童,甚至还不如金毛大。
“大梦……”三元气喘吁吁地蹲下来,好一会儿说不出完整的话。
大梦挪了挪身子,脸笼罩在月光和路灯中。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张震威的气息很快平稳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完全不明所以。那时候他跟小尼没见过几面,对大梦也是只闻其名。摸了摸三元的脑袋道:“他们……谁啊?”
那晚的事,三元的记忆断断续续的,只记得发现小尼没跳塔后,他整个人软了下来,连带脑子也转不动了。只听小尼说,她上水塔是来看风景,正好碰到大梦也来看月亮。
黑乎乎的塔有什么风景?常年坐轮椅的大梦为什么要拄着拐杖、千辛万苦上来看月亮?三元完全不相信她的话。
这个夜晚是尖尖的下弦月,风很暖和,吹得人酥酥的。三元看到小尼在流泪,张震威要过去宽慰她,被三元用眼神制止了。
三元很感激大梦,如果那晚只有小尼一人,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感情伤人太深,这个塔又邪门得紧,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大梦几乎没说话,靠在水泥墙上,像个入定的老人。他的脸,如果没有皱纹的话,就是个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灰白的头发也非常浓密,三元对他却有着说不清的敬畏。或许是因为受父亲影响吧,邬有义生前常常给大梦送吃喝、送日用品,而且非常畏惧他,不敢跟他说话。在他的印象里,大梦像这里的地下精灵,接受他们的供奉,却不见得给他们护佑。
那一晚,三元记得自己问大梦:“要不要背你走?”
大梦笑着摇手,“我慢慢下去。”
这是他跟大梦第一次对话。自此以后,他跟大梦才算真成了朋友,经过药店时也会给大梦捎点东西,顺便跟大侠玩会儿。
雨下得越发大了。三元估摸不会有客人上门,便关了奶茶店。路面都是水坑,排水沟艰难地吸收着雨水,眼见水快漫到马路牙了。街尾地势低,积水很常见。
三元穿上雨衣,骑车去复兴路。
临近关门时间,朱小尼长出一口气,这才感到双脚发酸。海音从厨房出来,在吧台一坐:“这么快就能进入工作节奏,今天多亏你了。累不累?”
“之前在咖啡馆上班,出杯量是这里三四倍,身体不累。”
“精神累?”
小尼斜眼看了看台面上的杯子,坦诚地说:“嗯哪。”大齐只要一闲下来,就让她一起做手冲测豆子,以致她都没时间摸鱼。最累的是,他总是不停地问她的意见,每次她要回答,就发现他其实并不特别在意她的想法,只是为了执行一问一答的程序,好让他可以流畅地发表意见。
于是她就住嘴,品咖啡,点头,微笑。
海音察言观色:“大齐是个咖啡狂人,狂热的人通常会让别人不适应,换个角度看,你躲在自己的小店太久,有他那样的人把你拉回到行业里,不也是好事吗?”
“嗯,”小尼东张西望,转移话题:“我好饿,有没有吃的?”
海音乐了:“我们叫外卖,想吃辣的不辣的?”
“你不跟蒙老板吃饭吗”
此时蒙宥芸的目光正好投过来。她在堂厅当了一整天的美女主理人,正想着最后一座怎么不赶紧买单,好让她打开窗子享受一口烟;海音和小尼有说有笑的,她的眼睛立即捕捉到了。
海音对小尼小声说:“她不是我女朋友,你别误会。”
“我没误会啊,”小尼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噗呲一笑:“三元也没误会。”
海音窘迫极了!想掩饰,反而脸更热。“跟三元有什么关系?”
这疲累的一天,终于有些乐子了。小尼顽皮道:“对啊,跟三元有什么关系呢,是我胡说八道。一天不见,想他了。”
“你们天天黏一起还腻不够呢!”海音把尴尬假装成调侃。
“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理智上,海音知道应该结束关于三元的讨论,嘴巴却不听脑子的。
“不是你表面看的那样。阿庚喜欢穿胸罩裙子和高跟鞋,他交的都是女朋友。三元呢……”
海音情不自禁上半身前倾,小尼却没说下去,因为蒙宥芸来到了吧台。
“在说什么呢,把我们海老板说得脸色都变了?”蒙宥芸在问小尼,眼睛却看向海音。
“说晚餐吃什么,我想吃水煮鱼。”小尼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第一天上班实在紧张,直到现在才有了胃口。
这一声正好给海音解了咒,“小尼真饿了,宥芸,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了,我好累,”蒙宥芸慵懒地倒了杯水。刚从厨房回来的大齐有眼力见,赶紧给她弄了一杯冰,又加了柠檬,带着讨好的语气说:“大齐独家解乏气泡水,喝这个,管用。”
“谢谢。”蒙宥芸一笑,但碰都没碰水杯。
海音以为这破剧可以落幕了,没想到楼梯口哧哒哧哒的,上来了个真的邬三元!
三元一边解开滴着水的廉价雨衣,一边跟他们挥手招呼,路过之地全是泥水迹。保洁阿姨嘴里碎碎念,跟在他身后不停抹擦。
这一不速之客,把整个咖啡馆的氛围搅乱了。
大齐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
路上坑坑洼洼的,三元的衣物上溅了不少脏水,水汽的腥臭加上汗味儿很不好闻。那雨衣兜不住头,三元的头发眼睫毛都滴着水,他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哥们儿,抱歉啊海老板,我是来接朱小尼放学的。”他脱了雨衣,却不知道该放哪儿,这咖啡馆处处都干净雅致,连吧台都清清爽爽的。
眼前一暗,一条毛巾盖到他脸上。只听海音说:“头发湿成这样,擦擦吧,弄得满地都是了。”
“谢了!”三元胡乱撸几下,就把毛巾扔回给海音。海音皱着眉想:邬三元怎么做任何事都马马虎虎的,对自己的身体也毫不上心。这模样跟野狗有什么区别?
“过来这里,我帮你擦,”展开毛巾,没等人过来,海音就凑前去用毛巾罩住三元的一头湿发。
自那地下室的兵荒马乱后,两人很久没那么靠近——其实连见面都不多。现在这么面对面,倒像是久别重逢。
海音很快移开目光,眼睛追随着毛巾,一寸寸地移动,额头是额头,耳垂是耳垂……“闭眼睛……脸转过去一点……”海音命令着三元。三元也跟个小学生一样听话,不吭声,任他折腾。
好几次,三元都想抢回毛巾说“我自己来”,又觉得太刻意,反而尴尬。而且被人擦头发真舒服啊,尤其经历了瓢泼大雨之后,他跟回了家一样倦懒舒适。
糟了,三元想,海音对他,可比他母亲对他还要温柔。海音这混蛋,越过的线太多了!
海音终于停下手。店里的各种杂音进入耳朵时,三元才惊觉,刚才那一段时间全世界都消失了,他对周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他明明身在耳目众多的咖啡馆,好多人正盯着他们看呢。
他多余地抢过毛巾,“我自己来!”
海音冷冷一笑:“顺便把地板也擦了吧。”
三元回头看,保洁阿姨正狰狞地瞪着他,旁边是那个蒙大小姐,眼神意味不明,总之也没半分“欢迎光临”的意思。他才不想待在这种装模作样的地儿,反手拉着小尼:“走吧,咱回去吃米线。”
大齐:“兄弟,我健身戒碳水,不吃米线。”
三元一看,拉错人了。
那天小尼没吃成水煮鱼,跟三元骑着车,在拥挤的马路上碾过一个个水坑,去吃小锅米线。在简陋的小店面,她直白地问:“你觉得海音好不好?”
“好个姥姥。”
“不跟你开玩笑,刚才海音看着你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是嫌我又臭又脏,砸了他的场子?”
“可能吧,”小尼给他加了一大勺辣椒:“也可能因为他喜欢你。”
三元怒道:“这么多辣椒我怎么吃?”
“试试嘛,这个要够辣才好吃,”小尼笑了起来,“试试嘛,试试嘛。”
三元坚决道:“不吃。”
在嗦粉的簌簌声中,三元感到自己的嘴唇红肿了。雨渐小,却不停息,三元想,短促的大雨还好,缠绵的小雨才磨人,水会不会漫进了店里?
回到了地下室,雨声再也听不见。三元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为了省电不开空调,瞬间全身就大汗淋漓。他感到嘴唇是辣的,心也是火烧火燎。
海音是什么意思?平日的针锋相对不作数,嘴巴是最容易背叛人心的,不看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他的眼神停驻在哪里。认真一想,三元就翻来覆去,跟床垫上长了毛刺似的。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有气无力挂在天上,几乎被白色的天空稀释。三元站在黑板前,在“不受欢迎人群里”又隆重地写上“海音”两字。这个警告是有效的,韩国人就是因为看到自己榜上有名,才放弃漫画店,转而去租了药店。
三元心中念叨:心魔败退,心魔败退……不能跟海音纠缠不清,他是来抢走漫画店的无良地主,谁真正理解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与此同时,一个贱贱的声音却突然冒出来:这不正是上天送你的解药吗邬三元,如果海音真对你动了心,那就不会下毒手来收回你的店。这有什么不好的?简直一箭双鸟。
“试试嘛,试试嘛,这个要够辣才好吃”。小尼的脸跟女巫似的,不断重复着不详的忠告。
邬三元烦不胜烦,把笔夹在指间转来转去。突然耳闻一声大喊!三元身体震了震,马克笔失手掉落地上。他瞥见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墙角跑过,速度快得像幻觉。
他赶紧跑到对面真真水果店。真真姐脸色苍白,跌坐在地板上。“怎么了?”三元扶她起来。真真姐脚发软,身体重重靠着三元,嘴唇颤抖说:“很大一只老鼠,这么大!”
她比了个兔子大小的形状,指向神龛底下的箩筐。三元想,刚才门前见到的黑影,就是一只老鼠。本市在灭鼠灭虫上成果卓越,又因为隔壁街道食店多,老鼠们都到那儿定居去了,福星街从来没见过老鼠。
“老鼠从哪儿来的?”三元疑惑地把箩筐里的纸壳和泡沫掏出来,没看到老鼠的影踪。
“水塔!”真真姐恢复了中气:“不是说水塔里死了很多人,长出了很多大老鼠吗?这恶心玩意儿是从水塔跑出来的。”
“那事是海音编的。”
“老鼠也是他变出来的?”真真姐对自己的结论深信不疑,“要是编的,哪会有这么些老鼠?”
无法打败的逻辑闭环。三元放弃辩论,柔声宽慰道:“甭怕,筐里没老鼠,可能是一只迷路的正好路过。你要不放心,放点药吧。”
三元帮着她把箩筐放到太阳底下晒。水果店里有不少纸箱泡沫烂木头,再加上腐烂的水果,一阵的霉味。耳听真真姐抱怨:“放药可不行,万一毒了人咋办,水果可是生吃的……”
三元不知道咋办,面对梅雨季节,各家有各家的烦恼。番仔的毛巾老是晾不干、煎饼店的绿豆粉黄豆粉老是长虫子、他的书会发霉长斑,甚至卷曲。漫画店还有一大麻烦,地势太低,门口常常积水。
现在又出现了老鼠。
福星街人人都在讨论鼠群。都怪海音的故事讲得太逼真,如果他说的是塔里养着丧尸军队,就不会引起诸如“找人进井里看看”“去塔里下点灭鼠强”这么有鼻子有眼的讨论。
实际上,没几人真正见过老鼠。三元想,是真的有老鼠,还是真真姐的幻觉以及自己的海音PTSD?他不知道,他也怕老鼠爬进地下室,半夜钻进被窝里咬他的鸡鸡。为此,他终于养成“关门”的习惯,睡觉前一定会把地下室的入口盖好。
望着楼梯,三元惘惘地想,这样海音即使进得来店里,也进不来他房间。为什么不早这么做,任由此人登堂入室?邬三元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第27章 老友记
张震威走进漫画店时,三元正把漫画放在烘干机上除霉菌。“《漂流课室》”,张震威随手翻了翻,“嚯,好老旧的漫画……咦,这本我看过!”
他指着一个角色上用红笔画的犄角,“这是我做的印记。”
“是呢,你最没素质了,把我家的漫画都祸害个遍,”三元翻出另一个涂鸦,“这也是你画的。”
“这个秘密就你知道,”张震威怀念地抚摸发黄的纸张。两人相对一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除了没处可逃的邬三元,张震威可能是在乌有乡待得最久的孩子。两人各占据一角,三元在叠着高高的漫画旁边,拆玩具汽车、拼机器人,张震威就缩在对面看漫画。两人各不干扰,甚至从不说话。
他们不但是小学同学,初中时还分到同一班级。三元讨厌漫画,连带也看不上沉迷漫画的孩子;张震威也很少正眼看他——只偷偷地斜眼看。两人就那样偷偷关注对方,从不交集。
“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是什么时候?”三元把漫画摊开,检查有没有霉菌,“五年级的时候?”
“三年级吧,‘邬三元同学,你的语文作业还没交’,你就没交过语文作业!那时候怎么没被打屁股?”
三元哈哈笑:“对对,你是副班长,他妈的天天催我交作业。”
张震威不只是副班长,还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每回有人参观课堂,他必然被叫出来答题。“年年三好学生,语文英语全级第一,全市最佳辩手,道德标兵……谁想跟这样的人混一起?”三元遗憾道,“但话说回来,如果三年级我们就是好朋友,你就可以帮我做作业了。”
“想得美!”
三元摸了摸张震威白皙的脸,“我知道你的秘密哦张大律师,你不帮我,我拿个大喇叭向全校广播。”
“啥子秘密?”张震威乐了,“在漫画上涂鸦?”
“我们学校的三好学生,最喜欢看暴力漫画,血浆越多的越喜欢!杀人捆绑,分尸肢解,核平世界,带马赛克不带马赛克你都看过。奇了怪,你怎么不做杀人犯,跑去做律师呢?”
张震威手肘趴在前台,“邬三元同学,小心我把你切成块,砌在地下室的墙里哦。”
“说什么那么开心?”番仔闯了进来,径直走到前台。
“张大状要弄死我。”
“哈哈,怎么会,震威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他帮我们整条街的人做免费法律咨询,问他借钱也二话不说的,如果他要弄死你,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欺天灭地的事啦。”
“少看这种热血漫画,”三元拿书拍他的头:“你们都被这家伙的纯良外表骗了!他做了很多好事,但不一定是好人。”
“如果做的是好事,那他的动机是什么有什么重要?结果是好事就可以啦。”
三元无言以对。
顿了顿,他说:“张震威同学做的坏事,你要不要听?”
张震威笑道:“我真杀人灭口!”
“太迟了,”三元把漫画推到一边,“你知道我跟这家伙怎么熟起来的吗?就因为一件烂事儿!”
“快说快说,”番仔也把手肘放在台上,“你们两个怎样好上的?”
“说来话长,也可以话短。简单说呢,我跟张震威从小学就同班,一直到中学都没分开过。但张大好人不屑跟我交朋友,从来不跟我说话。”
“胡扯吧你,”张震威立即反驳,“我天天在你家看漫画,说过不少话。”
“同学借过,同学劳烦问一下《北斗神鸡》第四本在哪里——这不叫说话,叫客户服务。”
“《北斗神拳》,”张震威纠正。
“废话不要说啦,后来你们怎样交上朋友的?”
“那是初一的时候吧,我很瘦,张大状长得矮,我们俩是班上一对小透明。”
“别拉我下水,我挺受老师喜爱的。邬三元同学呢,女孩儿都喜欢跟他玩,所以班上有那么些傻大个不怎么待见他,逮着机会,就要让他下不来台。”
番仔睁大眼睛:“不可能啊,谁会欺负邬三元,我以为三元人缘爆棚,所有人都愿意跟他玩。”
“嗐,十二岁的小屁孩,提前进入青春期呗,女孩子喜欢的,他们就要踩一下,显得自己很雄,这也是正常心理,”张震威理性分析。
“说得我是她们的玩具似的!这些傻逼就是饭吃得太多了,有种去打训导主任,欺负我算个毛。这些傻逼以赵猪头为首,赵猪头叫啥名我忘了,总之是个足球健将,比我高一个头。”
“赵猪头老找三元麻烦,脚还很臭,我烦他很久了,”张震威的表情灵动起来。番仔看得有趣,张震威和和睦睦的,不像邬三元脏话废话什么都来,甚至很少谈到自己的情绪,很难想象张大状会讨厌一个人。
“那你干什么了?”
“有一次学校开什么大会,好像是找了个老校友回来演讲,大周六的把我们全都召回学校。我们不想坐在礼堂,都借着尿尿或别的理由跑出去了。邬三元同学不用说,早就溜了,我出去一看,他跟赵猪头在踢足球!”
三元牙疼似的皱着鼻子:“是他们硬把我拉下场的,我他妈看到滚来滚去的东西就烦。那几个傻逼存心拿我消遣,球一直传我这儿,我想摸鱼都不行。球一到我这儿,全部人都来抢,我看到四五只猪脚绕来绕去,就想后退,结果被勾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赵猪头的脚伸了过来,假装不小心踩到了我脸上。”
“太过分了啊!”
“我特么气坏了,拿起球扔向他,想跟他干一架。他呢,把球顺脚一踢,那球飞到了跑道,打中了一个路人甲。那人也太倒霉了,眼镜都被打飞了。我指着赵猪头骂,他嬉皮笑脸的,说“我没踩你,你有证据吗?”,他把球鞋脱下来,挂在了龙门最高的横杠上,“来来,来找证据!”他妈的,我的个子根本够不着龙门,那球鞋就在我头上晃。”
番仔听得津津有味,“轮到张大状出场了吧。”
张震威笑道:“我也没做什么,赵猪头为了耀武扬威,一直把球鞋系在龙门,那天傍晚没人的时候,我爬上去拿走了鞋子,然后系在篮球馆的球篮上。”
“哇靠,这是什么邪招?”
“篮球队的一看这臭鞋,立马找赵猪头理论去了。为什么呢?因为这帮搞体育的有超强的地盘意识,谁踩过界就等于在他们的家撒一泡尿。这鞋对他们来说就是明明白白的挑衅!他们四肢发达,压根儿不会好好说话,三两下就吵了起来。的亏张大状完成了那么高难度的动作,成功挑起了足球队和篮球队的长期内战。”
“这就内战了?”
“这帮人刚进入青春期,浑身精力无处发泄,就想惹是生非。从此以后,我们两大校队成了仇敌,仇越结越多,一直到我们毕业都不对付,明的暗的干了不少仗。还好都是傻大个,势均力敌,给我校贡献了许多娱乐。”
番仔拍手道:“做得漂亮,为三元报仇了。那三元怎么知道是张大状干的?”
三元翻出了《黑子的篮球》,在一个篮筐上,画了一只球鞋。“这家伙手贱,喜欢在看过的漫画上乱画,特没公德心。他画的时候被我看见了。”
“你承认吧,你天天偷偷摸摸看我!”
三元没有否认,笑着把漫画都收进旁边的架子上。多年积累下来,漫画书里有不少孩子的涂鸦、食物的残渍、折叠的印记,甚至还有缺页的。沉浸在漫画时,是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多少人在此留下了最真实的小痕迹?父亲脾气好,从来不跟孩子计较。三元自然更无所谓,他对漫画毫无感情。
但漫画确实让他交上了好朋友。此后两人就蛇鼠一窝,秤不离铊,张震威依然是无死角好学生,邬三元依然是女生们的吉祥物,而张震威底子里的蔫坏,只有三元知道。
番仔叹了一口气:“最可怜是那个被足球误伤的路人甲。后来人怎样了,你们有去安慰人家吗?”
三元和张震威一起耸耸肩,做出了“关我们啥事”的表情。
小尼决定去复兴路上班,她太需要固定的工资了。
朝十晚五之外,她还要赶回去福星街,给放学的崽子们冲奶茶和饮料。倒不是为了多赚点钱,只因为奶茶店不开的话,孩子们就少了个落脚地
说是朝十晚五,她八点半就得来到吧台,这时间海音已经进店。他比保洁到得还早,总是第一个拉开卷帘,让阳光落进店里。另一个咖啡师大齐踩着点才来,踏进吧台,嘴角一扯,第一句话就是:“小朋友,早啊。”
小尼对这个称呼无所适从。大齐好像喜欢凸显朱小尼的“小”,可能他认为这是可爱的意思吧,小尼心想,我比你年龄还大,你这么叫不害臊吗?但她没有抗议,为了维护同事关系,她总是眯着眼笑,并且还给大齐带了漫画。
“《JoJo的奇妙冒险》,什么玩意儿?多谢了小盆友。”他脸上也没多少谢意,随手把漫画放在吧台边。小尼很尴尬,她不知道怎样跟同事拉进关系,太久没在职场,生怕自己的举动会冒犯别人。她总是穿着长袖T恤来掩盖纹身,对中午外卖吃什么从不发表意见,眯眼笑,继续眯眼笑,做一个无害的背景板。
大齐是她的反面,不止业务精熟,而且热爱交际,在这个以女客人为主的店里如鱼得水。他跟店里每个女生搭话,包括保洁阿姨,包括客人,并且隔三差五就在吧台发表他对这些人的看法。“那个法国回来做甜点的,别看她鼻子长在额头上,成天穿着高领衣服,扎着丝巾,包裹得密密实实的,这么热的天,穿得装模作样,以为自己还在欧洲呢。说不准底下就穿着丁字裤!诶,我不是性骚扰,我的意思是,人是有多面性的,这才有意思。你说对吗?”
小尼烦不胜烦,却也只能当听不见。
大齐唯一不评价的是蒙宥芸。他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一说累,他就递饮料说笑话,伺候得服服帖帖的。小尼也觉得蒙宥芸漂亮、有气质,在这80平米的空间里她是女王,大家都围着她转,甚至是海音也在看她的脸色。这样的女生,小尼在成长的各个阶段里都会遇见,让她相形见绌,因此也避而远之。
而且蒙宥芸似乎不喜欢她,对她态度格外冷淡。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已经把自己缩成了店里的小仓鼠,尽量不引起注意,也不讨人嫌恶。
无奈她躲得了别人,躲不了海音。这天上午,还没上人,海音在厨房招呼她,让她品尝新品。这是餐饮业常态,内部测试嘛,问题是他没有叫大齐。小尼从大齐的眼睛里,看到了微妙的怨恨情绪。
她垂着头走到海音身边,趁周围没人,小声说:“求你了,以后别对我有特殊待遇行吗?”
“特殊待遇?”海音惊笑:“你在想什么奇怪的事,邬三元上身了?”
小尼心里暗叹:三句离不开三元。
她认真地看着海音的眼睛:“他们都认为你对我特别好。”
“那不应该吗?”
“哎,你们不要随便说这种话!工作是工作,大家保持距离顶好的。”
海音搞不懂小尼的烦恼,放轻语气说:“你钻进牛角尖了。在福星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大口吃饭的朱小尼,怎么变得那么小心翼翼了?”
朱小尼语塞。
“大齐打击你了?别理他,你的水准比他高很多。”
小尼眨了眨眼睛:“就是因为这种话,让我的日子不好过。”
“称赞不行?”
小尼闷闷一笑:“不行。我跟男友一起做咖啡的时候,偶尔客人也会说这种话,多数是开玩笑的,但龙岩就是会放在心上。做咖啡又不是考试做题,第一名第二名有什么意义。”
“那是你男友小气。分了吗?”
“分了。”
海音笑道:“那就好。我们别浪费时间,你尝尝这山竹慕斯怎样?”
“海老板很帅吧,小朋友。”
小尼不做声。大齐一边摆动小哑铃,一边道:“帅哥多了去了,又帅又有头脑,还努力上进,这就不多见。”
小尼斜睨他,说着这种话,他的表情却是阴冷的。她立即转移话题:“埃塞水洗的新豆养差不多了吧,我们今天开始用?”
“我最佩服他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大齐眯了眯眼:“会找靠山!我看啊,他有钱人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一天到晚巴结着蒙老板,外面不管多光鲜,其实就是个吃软饭的!”
小尼脸上变色。
“你想傍个高富帅,眼睛要擦亮哟,”大齐微微一笑:“新豆再养两天,我觉得这次烘得有点过,下回我们得换个供应商。”他的语气瞬间恢复正常,就像那句刻薄话没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