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烈抱住楼行鹤的身躯快速飞奔过去,却在看到他虚影晃动时猛地停下脚步。
风会加速他的湮灭。
“闻癸、不, 楼行鹤, 进来。”贺烈将手中的躯壳放至平躺, 轻轻地伸手去扶住那道虚影。
楼行鹤的指尖在触及贺烈的时候开始溃散,灵魂碎片比流沙更细。
“我回不去了……”
楼行鹤在自己的躯壳上缓慢地跪下来,伸手去抚摸贺烈的脸。
流沙一样灰色的烟雾瞬间蒙在了贺烈眼前。
“我是不是还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皮肤白皙的少年面部还有黑色的裂纹,一双眼睛却是贺烈从未见过的清澈。
“我很喜欢你,贺烈。”
“闻癸也喜欢闻庚,舒江也喜欢游献, 景芮也喜欢晁春。”
“每一次循环我都喜欢。”
哪怕只是别人编造的戏。
他兀自说着, 看到男人的脸上流露出痛惜的表情。
声音戛然而止。
强装的平静霎时崩塌, 楼行鹤终于小声啜泣起来:“我不想死——”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去抓贺烈的衣襟, 却发现衣袖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手溃散了……
“进去。”贺烈突然提高声音,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坐好——”
楼行鹤讷讷地跪坐在自己的尸体上。
但这是徒劳,他回不去。
他的灵魂吸收了太多的恶念与阴气, 他的身体排斥它的进入。
下一刻, 他就看到男人用木剑刺入了他的胸口。
一注鲜红色的血液从木剑剑尖延伸出来,凝而不散。
男人面无表情地用食指和中指蘸取自己的心头血, 在楼行鹤苍白的脸上画着繁复的纹路。
有两笔落在楼行鹤的眼皮上。
豢养阴鬼!
“不——”楼行鹤尖叫道,“停下来, 贺烈!”
“你会死的——”
“你把我养成阴鬼你会死的——”
最后一笔点在楼行鹤的嘴唇上。
阵法起效,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剑尖流入楼行鹤的嘴里。
他惨白的嘴唇瞬间就像是吸饱了水分的花瓣一样,不断溢散的魂魄重新变得凝实。
但是血一直没停。
寻常养鬼术只需要主人三滴血, 但是楼行鹤的身体存入了太多阴气,即使贺烈是纯阳之体,也无法弥补这个无底洞。
他毕竟是血肉之躯。
“停下!!!”楼行鹤尖叫道,“贺烈停下来!!!”
血液的流速越来越慢,楼行鹤目眦尽裂。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无法吸收了,而是因为贺烈的血不够了。
他这具身体会把贺烈的血吸干的——
无尽的恐惧淹没了楼行鹤。
比自己死亡更可怕。
比世上的任何事都更可怕。
他决不能害死贺烈!!!
他要贺烈活着!!!
戎嫱赶来的时候就看到凝成实质的阴气,这样的阴气她在酆都也很少见到。
这得是死了多少人!
她是感受到酆都的剧烈震动才匆匆赶来的,路上的孤魂野鬼大声咆哮着城破了城破了。
天道已成,众神归位,冥府有很多职位都变成了象征——比如说,阎王爷,所以近些年酆都的秩序不怎么样,很多边缘区域都被恶鬼占住,自立为王。
但这都是小打小闹,毕竟人间灵气稀薄,这些鬼也和以前动辄翻云覆雨、搅起血雨腥风的大鬼差了好些个级别。
所以阴差们也没腾出手来清理。
瞿粟她是知道一些的,爱把刚入酆都的死魂引入自己的领地,但他不闹事、不惹事,不就是占地为王吗,阴差们也没太当回事,只要鬼魂不扰乱阳间的秩序,都到酆都了能闹成什么样?
结果看到满天的亡魂碎片,她才知道坏事了。
谁知道瞿粟竟然把死魂做成皮影?
这么多的亡魂,这么多的怨气——
怕是要成厉鬼了。
结果当她赶到时,却没有发现瞿粟的影子,甚至连阴气也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满天飘。
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青年。
他一身浓稠的阴气如有实质,仿佛看他一眼就会被拖入死亡的深渊,鲜红的血迹覆盖在他布满黑色裂纹的脸上,眼皮上两点血色如同泣血。
戎嫱拿起双刀,心下冰凉。
这厉鬼得多少年的道行?又吸入了多少亡魂碎片?
“救救他!”
谁知厉鬼看到她却一点不怕,反而向她一个阴差请求帮助。
竟然还能维持神智?!
然后她看到青年身边的男人!
这张脸她熟悉得很。
这不是庆乌山上那小子吗?
“贺烈?他怎么了?”
既是老熟人,戎嫱也顾不上害怕了,她急忙赶过去,就发现这人身体冰凉,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纯阳之体的血液可不是一般鬼怪能消受得了的,更别说将他整个人身上的血全部吸干了!
她背上的勾魂幡亮起微光,一道虚影不受控制地从贺烈的躯壳上坐起来。
“贺烈!”楼行鹤叫了一声,却发现魂魄没有丝毫反应。
“损伤得这么厉害!”戎嫱惊呼一声,“完了完了,这下转生也是痴傻了!”
她可是准备等贺烈阳寿尽了后把他骗到地府当阴差呢!
意识到面前的女人会带走贺烈后,青年的表情变得异常难看,他五指指尖暴涨对着戎嫱的眼睛。
“救他——”
戎嫱一张美艳的脸上汗都要急出来了,她是勾魂的阴差,又不是镇魂的道士:“我又不会镇魂!”
她也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能逼,刚化厉鬼,聚集了如此多的阴气,就连贺烈的血说不定都被他尽数吸食了。
至阴至阳之物对于厉鬼而言都是大补,只是阳气比阴气更危险,稍有不慎,吸食过量就会爆体而亡,但是眼前这鬼将贺烈的血全部吸食了却没有死!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的道行深不可测!
若是他发起疯来,别说酆都,就是阳间也会受到波及。
想到这里,戎嫱将勾魂幡丢远,强行将贺烈的魂魄压回体内,她道:“你去寻镇魂之法,我的功力有限,他的魂魄我至多能留两刻钟。”
“镇魂之法……”楼行鹤喃喃道,在无尽的、被埋在地底的时光里,他算得上是博览群书。
“镇魂钉。”
“取至重之物……”
“至重之物……至重之物!我有!”
他狂喜着将手指触至眉心,那里有一根非常细小的骨头,这是他异于常人的地方,是他这一生悲剧的起源,但现在全成了他最大的庆幸!
他父亲就是为了要这根骨头,才把他养了这么久——
却一直没成!
但是现在!
重骨有了纯阳之血的滋养!它终于长成了!
楼行鹤尖锐的食指插入眉心。
“啊啊啊啊啊——”
戎嫱骇然地看着眼前的鬼,他锐利的指甲上布满鲜血,两指轻阖捻住一根细小的、黑色的骨头。
重骨!!!
重骨是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东西,九世积善之人会于第十世在眉心长出这样一根细小的骨头,第十世时他将历经世间之磨难,若初心不改,重骨成金,便可勘破大道,羽化成仙。
她没想到她有朝一日竟会见到重骨!
戎嫱瞳孔紧缩。
但是传闻中重骨应为金色,破业障、扫祸害、镇人间。
那黑色呢!
那根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骨头,怎么看都是不详。
杀不杀?
戎嫱内心焦灼——
厉鬼取出重骨,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击杀他的机会。
若是……
若是他反悔,取回自己的重骨,这天恐怕就要变了。
面前的青年没有察觉到戎嫱心中的天人交战。
他也无暇顾及。
若不是贺烈的纯阳之血,他这具躯壳在取出这根骨头的时候就崩散了,但即使这样,取出重骨也让他元气大伤。
不过他全然不在意。
只要能救回贺烈,他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
楼行鹤跪在贺烈身旁,将那根尖细的、呈锥形的骨头悬于贺烈的眉心。
但是尖锐的骨头却无法刺破贺烈的眉心,下一瞬飓风骤起,金光闪烁,重骨险些被弹出。
“怎么会?!”
怎么会不行!!!
“行不通的!”戎嫱被青年的声音惊醒,她急忙上前,“贺烈是庆乌山的弟子,他师父玄云道长发现他是纯阳之体后,便给他下了禁制。”
“纯阳之体若堕魔,世间都不得安宁——”戎嫱道,“所以贺烈的身体排斥镇魂钉,他不能被炼成阴物。这镇魂钉若是强行打了进去,贺烈就算醒来也会被两股力量撕裂灵魂,变成怪物……”
有着可怕力量却没有神智的东西。
“他不会愿意的。”
楼行鹤赫然转头,他相貌昳丽,眉心却有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鲜血满布,分外骇人。
“那该如何!?”
为什么?为什么他救不活贺烈——
他唯一的、珍视的人。
也是他仅有的、无论如何也要达成的愿望。
戎嫱秀眉紧皱。
就在这时,却有一声长笑从门外传来。
穿着青袍的中年人信步走来,他脊梁笔直,风仪不俗,如同旧时的文弱书生。
但这一城四处逃窜的魑魅魍魉中,他却如入无人之地。
他喟叹道:
……“重骨,终于成了——”
楼行鹤抱着贺烈, 盯着信步走来的男人,目光如有实质,仿佛要将他钉穿。
男人颇为威严的一眼扫来, 又自顾自地摇摇头, 像是看不上家里不成器的子孙, 又有些纵容的无可奈何。
“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将重骨给我。”他看着楼行鹤手中的重骨,片刻后又移到他布满裂痕和鲜血的脸,“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楼家大少爷。”
“该有的我都不会少你。”男人叹了口气,“你毕竟是我的儿子。”
“儿子?”楼行鹤哈哈笑了起来,模样疯魔,看起来十分骇人,“你算我哪门子的爹?”
他是他转嫁罪孽的工具, 是他养成重骨的容器。
他变成这样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模样全部都是拜楼涵润所赐——
“你如何找上来的?”
楼行鹤眸光一凝, 猛然醒悟过来, 泪光附着在他猩红的眼上, 竟好似沁出血来, “你、算、计、我!!!”
“你早就看上了贺烈的纯阳之体——”
“你把他引入塔中——”
“所以地宫之外没有人追杀我们——”
“所以你才能这么快赶来——”
“都是为了养成这根重骨!!!”
从贺烈追查转胎丸一事时,就已经因为纯阳之体被楼涵润盯上了。
从贺烈前往东将山,到发现地宫, 甚至到进入酆都, 恐怕都有楼涵润的手笔。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遇见就始于旁人的算计。
楼行鹤凝视着怀中人英俊的脸。
他的肤色原本是健康的小麦色, 就好似阳光也偏爱他三分,现在却因为失血而分外惨白灰败。
英挺的眉, 深邃的眼。
他很少有机会看见贺烈闭着眼睛的时候, 这才发现男人的睫毛其实很长。
只是不翘。
平日里一点也不显。
他的心口有一道贯穿伤。
那是因为阵法后期,木剑刺入胸膛的伤口已经流不出血了。
于是贺烈把剑捅得更深。
一点点的, 要了他自己的命。
楼行鹤的手紧紧抓在胸口,原来变成鬼了,心脏也会这么痛啊……
他以为贺烈是他的救赎。
却没想到他是贺烈的死劫。
“你把重骨给我。”楼涵润道,“把这个男人掬了魂,再换到别的身体上,多养几年是一样的。”
“一样的……”楼行鹤声音颤抖,愤怒到极致的他反而冷静下来,“如果是一样的,那骆华荷为什么死了?”
“混账!”楼涵润勃然变色,原本文弱的书生气质剎那间消失,“你还敢提你母亲,若不是你——”
“我?”楼行鹤轻笑一声,“确实。”
“若不是她生了我这个骨重七千三两的孩子,你们还能维持表面和平,恩恩爱爱的过一辈子——”
“而不是父囚子,妻恨夫。”
“你生了这么多子女,却再也没有一个像我这样骨重的孩子。”楼行鹤哈哈大笑,“你也知道不可能!七两三钱,世所罕见!怎么可能出现两个!”
“但你还是骗她,要把我的灵魂转到别的孩子身上——”
“哈哈哈哈难道你以为她会感谢你?”
“她恨死你了!”
“她死了以后你又想将她的灵魂在别人身上复生。”楼行鹤兀自说着,“结果怎么样?就算是血亲的身体,也会受到排斥。”
“更何况,谁像你这样一个无父无母无朋无友无情无义之人一样——”
“不会介意自己复生在了自己的妹妹身上呢?”
“要我说,她疯得好——”
“畜生!”楼涵润头上青筋暴起,转瞬之间便到了楼行鹤跟前。
但楼行鹤不闪不避,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楼涵润突然绽开笑意。
巨大的黑色飓风自楼行鹤身上涌起——
他就是风暴的中心。
“不好!要自爆了!”
戎嫱失声尖叫,被暴风卷起向外掷去。
“我那时心如死灰……一心只想着同归于尽好了。”
楼月西垂下眼睛。
“而这重骨本来就不该现于人世,不如和我一起毁灭。”
“楼涵润的身体是第一个经受不住碎裂的,这么多年他换魂之术不知道用了多少次,所以身体强度不如你我。”
“但当我看到你的身体被暴戾的阴气撕开时……我发现我无法忍受。”
他顿了顿。
“所以我将重骨打入了你的耳垂。”楼月西闭上眼睛,“我太自私了。”
“我当时想的是,如果你能活下来——”
“如果你能活下来……”
“那旁的我也顾不上了。”
“也许是阴气让你身上的禁制变弱,也有可能是因为楼涵润的身体在被撕裂之前使用的换魂之术干扰了它,重骨真的打进去了。”
“狂喜之下,我想停止自爆,但是暴动的阴气已经势不可挡……”
“所以我们分开了。”
“再然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静寂。
和贺烈在一起之后,楼月西最怕的就是回到东将山。
发现贺烈失忆后,他未尝没有几分庆幸。
他们之间隔着肖郁的命、隔着他生身父亲的算计。
贺烈真的能接受他吗?
“抱歉。”身后传来男人干涩的嗓音。
楼月西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想维持两人之间最后一点体面。
如果贺烈不要他,他能去哪里?
温热的臂膀从后面环绕至胸前。
“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是我没有早点发现。”
楼月西睁大双眼,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贺烈的手上。
“我杀死了肖郁,我害死了你……”
提到肖郁,贺烈的心也变得沉重而酸涩。
“不,是我的错。”他道,“我把他们几个带出来,却没有把他们带回去,是我的错。”
老韩是和他同年进入的灵异局,秦朗和宋璐是他们的后辈,孙飞晨是作为技术人才被招进来的,误打误撞进入了十九队,而肖郁则是贺烈亲自选的、又手把手带出来的人。
都是他的错。
是他冒进,是他没有护好队里的人。
所以他们的尸骨他都要带回来。
他必须带回来!
“你……你不恨我?”楼月西颤声问道,“若不是我,你们都不会遇见这样的事……我还枉顾你的意愿,险些将你变成失去神智的阴物。”
“受害者有罪论是不对的。”贺烈呼噜了一把楼月西的眼睛,“受害人不一定完美,但加害者一定有罪。”
“楼月西,我怎么会恨你?”他轻声道,“恨一个全心爱我、疼我、想我、恨不得把自己全部都送给我的媳妇?”
“我是粗了点,但我不是脑子有病。”
他哼笑一声,果然看见楼月西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儿。
“至于欠肖郁他们的。”他沉声说道,“我会谢罪。”
天色渐渐暗了,这里离当时的事发地还远得很,两人又是徒步,怕是要明天才能走得到了。
夜里不好赶路,贺烈干脆找了个避风的山洞,生起了火。
“坐那么远干什么?”贺烈把还在别扭的人拉到身边。
楼月西垂着头,显然还是没有完全解开心结。
“我刚学习术法时,师父给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生死有命,修短素定。阴阳风水之术虽能使人逢凶化吉,但却不是万能之法。”
“命中有些东西是注定的,有些东西是能改变的。”贺烈笑了一声,“但谁都不会知道这些改变是不是本就注定好了的。”
“所以命中注定和人定胜天都只是一种想法,因为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正确答案。”
“如果我没有潜入地宫,没有救出你,那楼涵润的交易不会停止,每年还是有许多婴孩儿无辜惨死,会有很多人作为替代你的【容器】来承载罪孽,死于非命。”
“如果我们没有被卷入酆都,瞿粟依然会将刚死去的灵魂引入坪临城的衬景,将他们炼为自己的法器,将会有数以百计的人失去转世的机会。”
“肖郁这小子,你别看他长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英雄主义重得佷。”贺烈摸了摸裤兜,没有摸到烟,他抬手抹了把脸,“那小子最后应该认出我们了。”
“在水靖园中追我们的时候,那皮影先去拿的我们扔在地上的灯笼,放过了我们;你在水中,我去引开他的时候,他也非常配合;跳舞的时候他弯腰应该看见了我,却没说;将你拉出水榭的时候,他刻意离你最近。”
带了肖郁几年,一群人就差穿同一条裤子,贺烈对他无比熟悉。
“这小子……”贺烈长呼一口气,抬头看山里的夜空。
山里的夜色很沉,但今夜的星星尤其多。
天高星朗,云淡风轻。
寂静的山中虫鸣声远,世上的一切喧嚣都好似隔绝在了外面。
人之一生,比之星月,何其渺小。
可再渺小的一颗石子,都可能会成为撬动地球的支点。
他们是死去了,却因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篝火哔啵一声,贺烈转过头来,看着楼月西郑重地说道:“灵异局每年都是有伤亡的人,做我们这一行的,经常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不管是老韩,还是肖郁,他们进入灵异局的时候就写好了遗书。”贺烈再次抹了一把脸,“我都看过,都是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老韩还多加了一句,继承他的计算机硬盘。”
“你呢?”楼月西轻轻道。
“我以前没有。”贺烈回答,“我没什么遗产,两百块钱的东西也没人稀罕要。”
“但现在得写一条。”
楼月西用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把我送回我老婆身边,请他好好活着。”
泪水从那双丹青描摹似的双眼中淌出来。
“我想告诉你的是,死生无法看淡,但最重要的是朝前看。”
“你太残忍了, 贺烈……”
楼月西的眼泪顺着贺烈的脖颈淌入他的胸口,留下一道带有凉意的水痕。
“我没法好好活着,我……”
贺烈将手插入他的头发, 摸猫似的呼噜两下。
“我知道, 所以我尽量不英年早逝。”贺烈也知道不能把人惹急了, 他改口道,“我把遗书改一改,改一改。”
于是被楼月西一口咬在脖子上,疼得他嘶了一声。
楼月西用了狠劲儿,他是真恨贺烈把遗书两个字挂在嘴边。
“把我送回我老婆身边,请他给我谋个阴差的差事。”贺烈觉得自己想到了两全的法子,他不免有些兴奋, 于是又被生气的兔子咬了一口。
“贺队平日里文化水平不见得如何, 今日舌上倒是可以跑马了。”楼月西松开牙, 伏在贺烈的肩膀上慢悠悠地道。
今日确实是贺烈超水平发挥了, 他平时确实也说不了那么多话。
但是楼月西把他的学历翻出来说那就过分了。
“初中学历怎么了?我也读了九年!”贺烈翻身把楼月西压在身下, “局里还有没读过书的!”
两人闹了一会儿,都累了,于是肩并着肩仰面躺着。
贺烈选的地方不错, 视野开阔, 能看见远方隆起的山脉,像是伏在黑夜里野兽的脊。
星空让这原本寂寥的景变得无比开阔。
他们在篝火的哔啵声中依偎着睡去。
次日下午, 两人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来到了地宫的所在地。
“应该就是这里。”楼月西轻声道。
地宫的入口荒草丛生,若不是他们翻得仔细, 怕是根本就看不见。
“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楼月西闭眼感受了一会儿, 轻声道。
自他从地宫出来后,这里就被废弃了。
楼涵润没有再次启动转移罪孽的仪式……楼月西半眯着眼睛, 看来上一次他也元气大伤。
“我们当日就是从这个门出来的。”楼月西继续道,他站起身来环视四周,周身的阴气汇聚成细细的丝线,向各个方向蔓延。
画面诡谲中又有一丝奇异的美感。
他睁开眼睛,面向北方道,“往那个方向走。”
站在一旁的贺烈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打趣似的看着再也不在自己面前掩饰的青年。
“这鬼当得倒是便利。”贺烈笑道,捉住一缕跑得稍慢的阴气,“可以导航了。”
楼月西脸一红,阴气像是被碰到叶子的含羞草似的一下缩了回来。
贺烈继续调笑道:“这么敏感?”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一根阴气从楼月西身上冒出来,不轻不重地抽了男人一下。
“没个正行!”
贺烈心想,这不是你喜欢的?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
两人继续朝北面走,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个山洞。
“当日在这进域的。”
进域的契机是不固定的。
当日两人重伤,楼月西又刚重见天日,背后可能还有楼涵润的推波助澜,三人这才进了酆都。
此刻青天白日的,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更别说进入酆都了。
贺烈将杂草扒拉干净,腾出一块地来,拍了拍身边道: “等黄昏吧。”
黄昏又被称为逢魔时刻,阳气衰而阴气渐长,这个时候进入鬼域的几率最大。
楼月西站在一旁睨了他一眼。
贺烈才反应过来。
哪里需要等什么黄昏,他身旁就站着一位厉鬼呢。
黑色的阴气骤然卷起,将楼月西和贺烈包裹在内,暴烈的阴风中贺烈感觉自己的背又被某个小心眼的鬼抽了一下。
还挺疼。
真记仇。
眨眼之间,面前的景象倏地变幻。
岩洞和青山瞬间消失,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座破败的城池。
笔直的城墙被怪力扭曲,坚固的堡垒被斜着切开,整个顶都寻不到踪影。
断壁残垣,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活物的踪影。
甚至连一只鸟、一颗草都没有。
“没想到还能回到这里。”
楼月西轻声道,朱红色的城门早已倒塌,二人踩着腐朽的木头进入城中。
他开启了进入酆都的鬼门,但酆都辽阔,若是没有事先在酆都留下阵法,那会传送到哪里都是随机的,并不能掌握。
却没想到他们能回到这张破败的衬景之中。
——坪临城。
坪临城毁了大半,他们所在的四坊位于城中心,更是重灾区。
“走。”贺烈道,他率先进入那黑气笼罩的四坊之中。
肖郁是在这里死亡的。
若是……
也许他的残魂还在这里。
楼月西抬头看了一眼四坊上空笼罩的黑气,当日他们撕裂衬景便是从那处。
四坊之内,黑气缭绕,乌压压的像是暴雨来袭之前的天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头腐朽的潮湿气味。
扭曲的街道和糟糕的能见度阻碍了两人的脚步,好一会儿才终于凭着干涸的河床找到了记忆中的水靖园。
“哈哈哈哈……”隐隐约约传来孩童的笑声。
两人均是一凛。
这笑声出现得诡异,待两人屏息聆听时却再也没有了。
怎么会出现孩子?
水靖园中的树木早已因为无人打理而干枯死去,枝桠耸立,像是濒死之人伸出的绝望的手指。
贺烈和楼月西一前一后地走着。
楼月西突然拽了拽贺烈的衣袖。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贺烈凝神听去,才发现两个人的脚步声中藏进了第三个人的影子。
他猛然停住脚步,楼月西默契地停在原地,就发现贺烈的脚步声停止后还跟着一个几不可闻的轻响。
“出来!”
一片寂静。
贺烈举目四望,这里都是不足一臂粗的树干,绝对藏不下一个人的。
“没有人。”楼月西轻轻吐出一口气,“别在这停留太久了。”
“走。”
二人脚步声变得急促,像是被这里诡异的气氛吓着了,要着急赶路。
在他们的身后,一个影子从一根极细的树干后面走了出来。
他像是凭空出现在了那里。
但实际上,他一直在那里。
他只是……
转了个身。
他在原地转了转,伸出双手直挺挺地向前,像是在判断贺烈二人的去处。
然后就被从四面射来的黑线绑了个正着。
贺烈和楼月西从不远处走过来,看到那薄薄的一片,贺烈道:“果然还是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