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楼月西猛地抬头,贺烈看见他的眼圈发红。
“楼行鹊死了近百年,他竟将她的尸骨挖了出来。”
“而她的魂魄竟然也没去转生。”
“更可笑的是, 她死时才七岁, 还是个孩子, 如何能扮演好二十来岁的林婉阙。”
“他早就把她复活了。”楼月西轻轻摇着头, “或许是把她换在了别人的尸体上, 或是别的方式,比如小鬼、傀儡。”
“但瞿粟的到来激发了他新的野望,于是他就将楼行鹊的尸骨挖了出来。”
“她是楼涵润练手的道具。”
楼月西用手捂住脸:“他的所有儿女, 都是他的道具。”
“哈哈。”楼月西声音喑哑的惨笑两声。
“方才你不是问他为什么没有对你立即下手吗?”青年继续说道, “一是因为他受伤过重没有那个实力。”
“二是因为他需要……我。”
楼涵润需要留着贺烈引他出来。
“复活楼行鹊尚且还有一把尸骨,但是复活骆华荷他却什么也没有。骆华荷疯的时候把自己的尸身连同着她亲妹的身体一把火都烧了个干净!连骨灰都没有剩下给他。”
“但是我哈哈哈哈哈我身体里有骆华荷一半的血肉, 他怎么会不想要!!!”
“只要复活了骆华荷,他们一家三口——”
贺烈从未见过青年这样癫狂的神色, 他明明是在笑, 却好似是在哭一般。
“好了。”贺烈站起身把青年拥入怀中。
可楼月西却还在喋喋不休:“你还记得吗?瞿粟在坪临城中还能将我们放入皮影之中,在衬景之中我们与活人无异, 且并不自知。”
“他要的就是不自知。”楼月西有些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要让骆华荷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皮影——用她儿子的血肉所制的皮影。”
“楼涵润他见到瞿粟如何能不激动!他终于找到一种最近似人的复活形态,不像寻常阴鬼无法出现在阳光之下、不像傀儡所有行动全凭几根线牵扯,甚至连皮复印件身都不知道自己是皮影。”
“多好,多好,他终于能复活骆华荷了。”
“掬着她的灵魂几十年不放,再不让她复活骆华荷都要从疯子变成傻子了——”
而他楼月西,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工具。
是一个承载罪孽的罐子。
是一个养育重骨的容器。
是肉铺,是驴皮,是材料。
楼月西说得颠三倒四,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别说了。”贺烈手臂收紧,“都过去了。”
“贺烈,贺烈。”楼月西浑然不觉,他拽着贺烈的衣襟,将自己和他的距离拉开存许,“贺烈,你知道我最恶心的是什么吗?”
“我能想到这些,是因为我能理解他。”青年的手越攥越紧,“我知道洞中窥光是什么感觉。”
“是因为易地而处,我也会这么做。”楼月西直勾勾地看着贺烈,他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男人的脸。
神色眷恋又偏执。
“如果你……”死了,他顿了一下,不愿意做这样的假设。
“我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和他一样肮脏的血液。”
“我和他一样,也是个无父无母无朋无友无情无义之人哈哈哈哈哈——”
“楼月西。”
贺烈忍无可忍地捏住了青年精巧的下颌,迫使他抬高头颅。
他手上用了几分力,楼月西的下颌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你搞清楚一点,你的身体里流的是我贺烈的血。”
“……”
两人四目相对。
深色的瞳孔中映照出对方的影子。
“喂了这么多次,都不长记性?”贺烈将额头抵上楼月西的,“我可是为了豢养你这只阴鬼,差点把血流尽了。”
“记打不记吃的小鬼。”
一行清泪从楼月西眼角淌下。
“无父无母就算了。”
“无情无义?”
“这是哪门子的说法?”
贺烈嗤笑一声,又伸手摸着青年柔软的头发,温柔地像是在抚摸一只应激的布偶猫。
“楼月西,还有比你更爱我的人吗?”
见楼月西不回答,贺烈颇为得寸进尺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嗯?说啊。”
“……”
半晌,青年闷闷的嗓音传来:“没有。”
他的手紧紧抓住贺烈后背的衣服,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
“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肖郁查到了吗?”
贺烈回来的时候,楼月西正在炒菜,他转过头来问道。
西红柿刚下进去没多久,还滋滋的在锅里响。
贺烈把伞收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楼月西点头,查不到骆华荷的灵魂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握着锅铲将变软的西红柿捣碎,酸酸的气息立刻充斥在空气中,令人食指大动。
“伤口没好就不要做菜了。”贺烈快步走进厨房,伸手接过锅铲,“去去去,说了别碰水。”
楼月西失笑,只是划破了指尖取了点血罢了,算什么伤口。
他垂下眼睫,骆华荷的死亡时间和地点都是知道的,再加上他的血液……
肖郁找了小半个月都找不到骆华荷的灵魂,只能说明——楼涵润果然将她的灵魂拘在了手中。
早已料到了结果,他的心中一片平静。
“贺队,该倒鸡蛋液了。”
“哦。”贺烈点头,拿起已经打好的鸡蛋液,缓缓倒进去。
“可以翻动几下。”
“知道知道。”
“放一勺盐。”
“嗯,多了点。”
“贺队……你以前没下过厨房吧?”
“下过。”
男人硬朗的脸此刻有些许僵硬。
“会煮泡面,会添柴。”他把脸转过来正色道,“未来可期。”
“……行。”
“哇,你俩消息也太灵通了吧,领导前脚刚走你俩后脚就迟到。”
孙飞晨将办公室里的音乐关掉,贼兮兮地说:“桌子上有买的奶茶,给你们留着呢!”
“领导刚走?”贺烈挑眉,“有活?”
“没说啥事,好像是私事吧。”孙飞晨嘀咕道,“小敏刚刚上去找谭局签字,结果办公室里都没人了。”
“她这份文件要得急,一问,谭局要几天才能回来了。今天周三,再混两天就周末了!太爽了!”孙飞晨吸了一口奶茶,一幅摸到大鱼的表情。
几杯奶茶换到这样的好消息,真值啊!所以平时要多跑跑别的办公室,这样消息才灵通。
只可惜他打工人的快乐对面站着的两位并get不到。
两个姗姗来迟的人对视一眼,随即转身就推开了门。
“喂——你们不是吧!!!现在下班也太早了!!!你们有没有职业操守啊!!!”
只留下孙飞晨绝望的惨叫。
走出灵异局的大门,楼月西立马打开手机开始订票。
“我们去胶许。”
贺烈看了他一眼:“这么确定?”
“我有预感。”楼月西握住手机,“他一定回去了。”
“这么长时间,也该做个了结了。”
“订的明早的票,在这之前,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甫一下机,一股与内陆截然不同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
“真热,这都十一月了。”
贺烈一边说一边解开风衣的扣子,又把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我觉得还好。”面色白净的青年倒是很习惯这里的气候,他看到贺烈额头上的汗珠,“安南就是这样,要喝点什么吗?”
“就上次喝的那个。”
贺烈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补充道:“就是黄色的,你上次接我的时候买的。”
“海盐黄皮水,那是七八月才有的。”青年睨了他一眼,那时他内心忐忑惶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爱他,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
哪儿像现在……
即使知道此行危险重重,心中也安定得很。
明明才过去三四个月,却好像是过去很久了……
“太热你就把外套脱了。”楼月西道,贺烈是火体,最怕燥热,在候机楼里都出了一身汗。
“算了。”
贺烈背着行李走在前面,一只手向后伸出。
机场人来人往,他们两人本就个儿高,兼之样貌出众,注视他们的人本来就多,甚至有小女生拿着手机在拍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明星呢。
半晌没有动静。
“楼月西。”贺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不牵手,你这两身衣服不就白搭配了?”
闻言,青年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讷讷。
贺烈耐心耗尽,直接后退一步,抓住了楼月西的手。
“折腾了一小时,傻子也该知道了。”贺烈挑眉,俯身对楼月西道,“大方点,拜过天地了。”
“我们是夫妻。”
“瞿粟这么在意那衬景, 是因为衬景需要一个原型作为依托。”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十一月的安南天气仍像是夏日一样晴朗。
楼月西回过头来:“你可能想不到,瞿粟生前生活的地方真的叫坪临。”
他在衬景中和瞿粟争过身体, 争夺之间他看见了瞿粟破碎的回忆, 就像是汽车高速碰撞时闪现的火花。
又短暂又清晰。
受害者成了施暴者。
勇者杀了恶龙, 却又成为了新的恶龙。
至死也要盘踞在那座城池。
“若失去了这依托,他就无法重塑他的领地。”某种程度上来说,瞿粟和地缚灵相差无几。
楼月西道,“所以楼涵润一定会回胶许。”
“我当时给你说,除了兰雪院和祠堂,那片老宅都被捐了出去。”青年的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中,贺烈从侧面看见了他眼睫投下的阴影, “其实还有一个地方保留着。”
“那地方起过大火, 烧得差不多了, 若不是火灭得及时, 这一代的房子都得受到牵连。”
说道这里, 贺烈已经知道了楼月西说的是哪里。
楼月西很早之前就提过,他的母亲骆华荷——死于一场大火。
“那院子没啥价值,花了点钱就保留了下来。”楼月西笑了一下, 像是自嘲, “到没想到成全了他。”
“贺烈。”楼月西转过头来,整张脸陷入阴影之中, “我知道这样很冲动。”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复活骆华荷,也不知道楼涵润的衬景完成到了哪一步……”
“甚至、甚至他的计划都只是我的猜测——”
“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 我却要拉着你进入……”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异常的坚定:“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胡乱替你做决定了。”
贺烈闻言轻笑了一声:“看来是吃定我了?”
背对着阳光的青年轻轻点头。
“对。”他回答道,“生同衾, 死同穴。”
“你是我的丈夫。”
“很荣幸为你效劳,我的夫人。”
榕树上的枝叶被倾盆大雨打得东摇西晃,池塘中刚展露尖角的荷花垂下头躲进了荷叶的庇护之中。
碧绿的水面圈圈涟漪,偶尔有几瓣被打落的粉色在水中转着圈,又被贪食的鲤鱼拽进去。
屏风外女人轻声交谈的声音掩盖在雨声中。
“夫人,且放宽心,这钟大夫的药最是管用,小少爷的烧很快就能退了……”
“桂姨,这都烧了一夜了,他若是有个什么,我真的……”
声音似远似近。
他躺在床上,浑身滚烫似乎着了火,四肢又像是绑了吸了水的棉花,叫人动弹不得。
女人的啜泣和叹息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雨声哗啦啦的。
一切重归宁静。
“少爷醒了,夫人!”
随着一声惊喜的声音,床上的稚童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下颌尖尖,眼下有暗沉的青色,双颊却是红润的,细腻光洁,微微丰腴。
一双眼睛更是温柔似水。
骆华荷。
“头还痛不痛了?告诉娘亲。”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触碰他的额头。
冰凉又柔滑的手指贴在滚烫的额头上,剧烈的温差让楼行鹤经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女人连忙收回手,又将被子往上拉了些。
看着女人愧疚又焦急的模样,楼行鹤脑子里却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进域了?
进域了!
他猛地抓住骆华荷的手:“楼涵润在哪里?!”
一出口却是稚嫩的童音。
他下意识的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又短又小,胖乎乎的,因为捏紧的动作,肉肉的手背上还有几个凹进去的小窝。
容颜清丽的女人细长的眉毛轻轻一颦,她伸手将男童抱在怀里:“爹爹出门了,行鹤乖,不要听别人乱说,那是你爹爹,不能这样喊他,爹爹知道会伤心的……”
楼月西脑子里乱成一团,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什么想什么都模模糊糊。
楼涵润的衬景已经成型,他进来了,变成了小孩,那贺烈呢?
“你听我讲!”他的声音奶声奶气,“楼涵润他是靠贩卖人口起得家!他图的是骆氏的家产!”
“他会害得骆氏家破人亡咳咳咳——”
“哎哟,小少爷,这话可不能乱说!”一旁端着粥的桂姨惊叫出声,又怕吓着他,连忙压低声音,“这些都是一些坏人乱嚼舌根,小少爷可千万不要信啊!”
“桂姨,你先出去吧。”骆华荷开口轻声道。
“哎……”
楼行鹤被骆华荷抱进怀里轻轻拍着背,随后,骆华荷担忧的用捂热了的手掌摸在他脸上:“行鹤,娘不知道那天你听到了什么,但是你相信娘,那些都是假的……”
“你是烧胡涂了,受了梦魇。”她轻轻叹息道,怜惜地看着他,“我的心肝,怎么受了这么多罪。”
“不是!咳咳!不是!”楼行鹤紧紧抓住骆华荷的手,“他真的会害死你们的!”
楼行鹤的脑袋昏昏沉沉,他此时只有四岁,未发育完成的大脑无法承受大量的记忆,过往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飞速闪过,然后扭曲成五彩斑斓的光影。
只有这个抱着他的女人是真实的。
“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好了。”女人的声音又温柔又安宁。
他挣扎了几下,就听到女人低低的哼唱。
他耳边纷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似曾相识的曲调在耳边萦绕,带着他沉入梦境。
“查一下那日到底是谁在行鹤面前乱放厥词。”
“居心叵测之人,将他们都发卖了出去!”
“夫人,少爷病虽好了,但是却好像还魇着的。”桂姨看着坐在檐廊下的男童,担忧地说道。
“不爱与人说笑,也不爱吃食,如此这般下去,可怎么是好?”
骆华荷轻轻摇着团扇,作为母亲,儿子的变化她哪能发现不了。
“他近日都猫在书房里?还去了哪里?”
“小少爷整日整日地钻在书房里,还不让人陪着,抱进去的玩偶时不时就缺胳膊少腿的,写了字的纸又被撒上水,都晕开了,这完全就是……”中邪了啊!
“除此之外,小少爷出了两次院子,我瞧着是朝兰雪院的方向走。”
“兰雪院?”骆华荷愣了愣,“我们现在便去给母亲请安,带上行鹤。”
“涵润来信了吗?”她又问道。
桂姨轻轻哎哟一声:“瞧我这记性,姑爷托人带了口信,明日就能回来。”
骆华荷点点头,便唤道:“鹤儿,过来叫桂姨带你换身衣服,我们待会儿去见阿嬷。”
楼行鹤看了女人一眼,乖巧地点点头。
他走得慢吞吞的,手上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摘的狗尾巴草。
“小小年纪怎么愁眉苦脸的。”骆华荷用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
楼行鹤又看了她一眼,嘴唇蠕动几下,却什么也没说。
他心下焦灼,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骆华荷信任他。
这几日他察觉到自己的记忆正在迅速衰退,连当日他们怎样进的鬼域都忘了,楼行鹤余光瞥见自己手上攥得紧紧的狗尾巴草,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和这具四岁的身体彻底相融。
去兰雪院的路程有些远,桂姨心疼小少爷,非要抱着走,本来要一起去的骆华荷却被一点事绊住了。
楼行鹤挣扎无效后,便由着她一路抱到了厅内。
老夫人正倚在踏上打着盹,听见乖孙来了连忙坐了起来。
“阿嬷……”
楼行鹤奶声奶气地喊,被老夫人一把抱进怀里。
老夫人过得精致讲究,身上的鸭蛋粉有一股陈旧的桂花味,好像不经意间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老房子。
难怪……
难怪当日在胶许老宅内,骆氏上上下下百来人口却只有三十余人的冤魂汇聚祠堂前,其中并没有阿嬷的身影。
竟然都是被楼涵润这个畜生掬了下来。
“我的乖乖,可想死阿嬷了!”老夫人紧紧抱住楼行鹤,左右摇晃着,“我看看,瘦了没有……”
“你娘还说你被魇住了,我看这不好好着的吗?”
“阿嬷。”楼行鹤定了定心神,他的阿嬷骆怀白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能以女子之身守住家业,成为骆家的家主,与养在深闺的骆华荷相比,手段心性强了不止半点。
当年若不是她接回年幼的楼行鹤在身边抚养,他也许早就死了。
“我没有被魇着,我是梦到未来了。”直接说肯定不会被相信,活的好好的人怎么会相信自己死了呢。
“哦?梦到什么了,把我乖孙吓成这样,快说来给阿嬷听听。”
“我梦到楼涵润会害死你们!”
老夫人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乖孙,这句话可不能乱说,你父亲虽是入赘,但这几年他怎么对你母亲,怎么对骆氏,大家都有目共睹,可不能听了有心之人的挑拨。”
楼行鹤再次意识到这具四岁的身躯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这个衬景和坪临城不一样,坪临城中的魂魄大多都是瞿粟在酆都诱捕的,他们都没有在坪临城生活的记忆,只是被瞿粟安在了不同的皮影上扮演不同的角色。
而现在,所有的灵魂附着在皮影上,都只为扮演曾经的“自己”。
他们既有“过去”,又拥有“未来”。
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意识,所有人都过着安适的、属于自己的生活。
——这是一个除了他没人想去破坏的世外桃源。
“给阿嬷说说, 你那天听到了什么?”
老夫人伸手拍拍楼行鹤的脸蛋,又从果盘里拿出一个橘子,细细的帮他把橘络摘去才喂到他的嘴里。
楼行鹤一怔, 他嚼着没有一丝经络的橘瓣, 恍然间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
不, 这只是衬景,是楼涵润精心搭建的骗局。
不论是他的母亲还是眼前慈祥的老妇人,都早已离世。
“阿嬷,能带我去港口看看吗?我梦到了一艘船,船上装的货物,船板下却全是人,他们紧紧挨在一起, 就像是笼里的小鸡仔。”楼行鹤慢吞吞地道, “梦里的人说我爹爹就是靠贩卖人口赚的钱。”
“呵呵……我的乖孙孙, 船板底下住的是船员, 如果他们都在甲板上, 浪一来不就被冲跑了?”
“阿嬷,我想看看。”
“好好好,明个儿就叫骆福带你去看。”
他当然知道在虚构的衬景之中, 楼涵润必定做好了准备, 他不会留下“贩卖人口”这样的把柄。
但衬景是有边界的。
瞿粟的衬景是一座城,沿着城中的河床一直走下去就能触碰到衬景的边界。
那楼涵润构建的衬景边界在哪里呢?
就算他有能力构建出胶许县, 那出了海呢?
楼行鹤笃定这个衬景的边界在海上。
如果这个衬景中,“主角”是骆华荷, “配角”便是骆氏上上下下被掬下来的灵魂, 他们都是“活”着的,那总有人能发现得了这个世界是虚构的。
楼涵润为了让骆华荷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可真是下了血本。
现在,楼行鹤只用做这个引导者就行了。
当夜下起了倾盆大雨,狂风呼啸,将院子里的煤油灯吹得忽闪忽闪。
“姑爷回来了!”
桂姨的声音充满了惊喜,坐在床边的骆华荷猛地抬头,等待一晚上的担忧瞬间散去,她匆忙迎了上去。
“衡之!”
昏昏欲睡的楼行鹤猛地清醒过来,衡之,楼涵润的表字,除了骆华荷几乎没有人会这样喊他。
“屋外风大,怎么也不多穿件衣裳。”
这个声音!
楼行鹤垂在身边的手蓦地攥紧。
隔着屏风,他看见灯影投射下相拥的两个影子。
“鹤儿怎么样了?我听下人说烧了几天。”
“烧是退了,但……”骆华荷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暴雨如注的夜里几乎听不清楚。
“哦?”楼涵润发出疑惑的声音。
没过多久,两人就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楼行鹤靠坐在床头,冷冷的看着这个久违的男人。
楼涵润生得一副好皮相,他一袭长衫,长眉星目,端的是温润如玉,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来的金丝水晶平光眼镜,更显出几分文质彬彬来。
否则也不会让骆家大小姐一见倾心。
只是没有人比楼行鹤更能知道,这幅皮囊之下是多么肮脏。
“鹤儿,怎的还没睡?”楼涵润出口问道,一双眼睛藏在镜片之后,神色不明。
两人对视一眼。
楼行鹤没有说话。
“是不是想爹爹了?”
楼涵润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臂,楼行鹤猛地扎进被子里,一幅惧怕得不行的模样。
骆华荷见状连忙拉住丈夫:“鹤儿还魇着,钟大夫交代可不能再惊着了。”
她温声细语的解释道,又将被褥拢了拢:“鹤儿,快睡了,明早你不是说要去港口看看吗?”
“爹爹不是坏人,爹爹会保护你的。”
楼行鹤又看了一旁的楼涵润一眼:“他就是坏人。”
“他会害得骆氏家破人亡!”
“他是贩卖人口起的家!你别信他!”
他越说越激动,被脸色大变的骆华荷抱进怀里:“娘亲不是给你说了别相信那些嚼舌根子的人说的话吗?
“他就是……”楼行鹤声音越来越低,肉嘟嘟的脸变得通红,他紧紧抓住骆华荷的衣服。
骆华荷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穿得里衣都被汗水打湿了,眼睛也闭着。
“怎么又烧起来了!”骆华荷连声叫道,“桂姨,快去请钟大夫!”
楼涵润也连忙凑近,只见骆华荷怀里的孩子病的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
他伸手握了握骆华荷的肩膀:“别担心,你要相信钟大夫的医术。”
“我们的孩子会平安无事的。”
骆华荷摸了摸儿子滚烫的脸,声音哽咽:“不知道是谁给鹤儿乱嚼舌根,我派人查了却也没查到,都是家养的,哪个不是忠心耿耿?”
“可鹤儿小小年纪,若不是有人教,又哪里想得出这套说辞!”
“鹤儿给母亲说他梦到了大船,有数不清的手捉他的腿……再这么下去,我的孩子……”
楼涵润将哭泣的骆华荷揽入怀中,温声说道:“别哭,若是魇着了,我们请大师来做法便是。”
“哪家小孩没个生病的时候?”他擦去骆华荷的眼泪,“你都当娘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
“我……鹤儿是我的命根子,若他有个……”
“好了,先给鹤儿换一身衣服。”
“哥哥,抱!”
稚嫩的童声让楼行鹤回过神来,他低头看到还不及他大腿的女童,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
“哥哥在想什么?”女童头上扎着双丫髻,歪着头问道。
“没什么。”
楼行鹤摇摇头。
据桂姨说,他五岁时曾生了一场大病,连着高烧了几天,喝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还是父亲请来大师为他做法才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只是此后,他对之前的记忆就迷迷糊糊的。
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于是在空闲时候便会时不时走神。
“走吧,今日还没给阿嬷请安。”
他拉着楼行鹊的小手往兰雪院走去。
骆老夫人已经七十有二,她的发髻斑白,拿桂花头油抹得光生生的,看着倒是很精神。
楼行鹊吵着要吃糖糕,被下人带着去了小厨房。
楼行鹤坐在老夫人旁边,踯躅半晌问道:“阿嬷,我最近老梦到一个人。”
老夫人睁开眼睛:“梦到谁啦?”
“我不知。”楼行鹤皱着眉,“他叫贺烈,但我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他,所以便来问问您。”
“贺烈?”老夫人想了半天,“哦,想起来了,你记得他倒也不奇怪。”
“你五岁那年惊了魂,高烧不退,你父亲从外面请来个高人,那个高人带着个小童,名字正是这个。”
“他陪你呆了快一个月呢,他师父走的时候,你还哭鼻子呢。”
然而骆老夫人说的这些事楼行鹤是一点儿也记不住了,他已有十四,乍一听见这些童年糗事不免赧然。
若是他在梦中都老梦见这个叫贺烈的人,那他们当时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骆老夫人怜爱地看着眼前的长孙,十四了,却因为体弱一直囿于家中,连私塾都没去过几天,都是将先生请到院里来的。
大抵正是因为同伴稀少,才一直记得贺烈这个玩伴吧。
“你若是想见他,就与你父亲提一提,兴许能再见着呢。”
“给母亲大人请安。”一道男声从门外传来。
然后是一道娇柔的女声:“娘。”
正是楼涵润和骆华荷。
楼行鹤站起身来:“爹,娘。”
“哎哟,这来得不是正好吗?”骆老夫人笑了起来,“涵润啊,鹤儿刚才正提着呢,就是他儿时那个玩伴,贺烈,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