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闻甲那里领好当日需要完成炮制的皮子,拖着困顿的脚步前往室内的水池。
等发到闻庚这里时,闻甲才像是发现了他一般:“今日就这些皮子,没有多余的了。”
哪怕他才是最先来的。
闻乙抱着自己的几张皮子从闻庚身边路过:“兴许今日要你杀牛呢。”
闻庚知道事情有诈,却还是走到了平日里杀牛和驴的地方。
果然,也没有安排他的工作。
“哦,你看我这脑子,我想起了,管事仁慈,让你和闻癸好生休息,这几日便不让你们出工了。”
闻甲这才凉凉地说了一句。
闻庚明白了闻管事他们打得主意,在黄坊中,不干活就没有食物。那柴房虽破,但是修修补补也能住,就算冻得死闻癸,也冻不死闻庚。
但是闻庚再强壮,他也得吃饭吧?
这冰天雪地,又不靠山又不靠水,没有黄坊的供给,闻庚吃什么?还不得活活饿死。
若是他去偷去抢,那便更好了。
闻管事正缺一个名目来折腾闻庚。
在这黄坊之中,管事虽然能处罚奴隶,但是却不能无故处死奴隶,因为四坊之中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属于城主的。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逼闻庚,逼他动手。
“你怎么回来了?”闻癸撑起身体,他的脸红扑扑的,闻庚一伸手,果然又低烧了起来。
“他们不给你派活了?”闻癸很快反应过来。
闻庚点头。
轻微的腹鸣声响起,闻癸将身体折迭得更紧。
他从昨天晚上就没进食,到了现在早已饥肠辘辘。但是闻庚也是一样,他决不能成为闻庚的负担。
“什么声音?”闻庚凝神,似在认真倾听。
闻癸羞耻难过得眼泪都要落下了。
就见闻庚从兜里掏出来一把坚果,放进他的手里。
“路上掏了两个松鼠洞。这些小东西倒是挺能藏东西的。”他说得轻松,闻癸却知道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两个人撑过一个冬天。
若是食物好找,以闻庚的脚程也不可能到正午才回来。
闻癸将几粒橡子放进未燃烬的火堆里,又把松子剥好递给闻庚。
“一起吃。”
“小孩儿的零嘴儿,快点吃,吃完帮我干点活。”
一听到自己能帮闻庚办事,闻癸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他执着地将松子仁递给闻庚,见他吃下后才动手剥下面的放进自己的嘴里。
“什么事?”
“你不是会丹青吗,画一张。”
若是没有这一出,闻庚也会这么办的,他们不能一直停留在黄坊。
“最近那边有什么动静?”闻管事微微抬起下巴,他的下颌骨已经被层层脂肪包裹完了,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的肉也跟着颤了颤。
“最近两人都不怎么出来,闻庚只进林子砍树,掏地衣和松鼠窝,我看他们也撑不了几天了。”闻乙答得飞快。
那林子面积不大,就算有小型动物,数量也不会太多。
闻管事自然也知道这点,他摆摆手:“别误了正事,夜里把皮子收好,免得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动了歪心思。”
万影会如期而至,一大早上,水靖园中就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水靖园游廊曲折、花木掩映,堪称一步一景,家仆穿梭其间,将各坊交来的作品安置在不同位置。
因是赏影,晚会自亥时开始,在此之前,除家仆及天字坊以外的坊内人员是不可以进入园区的,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因嫉妒蓄意毁坏他人参展的作品。
闻庚将巨大的木架扛在肩上,闻管事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他本不欲放闻庚出来见人,但今日事务繁多,人手不足,于是黄坊中所有健壮的男丁都被召来搭建展台。
他方才特意派人搜过闻庚的身,确定他没有在身上私藏皮影,且参展作品中并没有他的名字,这才放他进入园区。
闻庚进园没多久,就碰见了一张熟面孔。
扎着双丫髻的少女冲他挥挥手:“闻庚,你来了!”
闻庚冲她点头,春柳便小跑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次多亏了你,我主人很是喜欢那布景,决定要用了呢!”
“若是拔得头筹,定是少不了你的。”
“对了,你还没参加过万影会吧!”春柳捂着嘴笑了笑,“我虽不能让你进来侍候,但是晚会结束后需要几个灭灯的人,我可以帮你提一嘴。”
展台留到明日再收拾也来得及,但是烛火却不能烧一夜,怕会引发火灾。所以按照惯例,每次晚会结束时,都有几名家仆进去现将烛火扑灭,再将展品收起。
“虽然是尾声,表演的人已经离开了,但是灯火璀璨之间人影幢幢还是很美的呢!”
“还有画画的那个小家伙没来吗?我也帮他说一说,他叫闻癸?是这个名字吧……三年才有一次机会,你们可别错过了!”
少女的一番好意, 闻庚自然答应了下来。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通过雕刻皮影来在城主面前露脸,一是皮料不好得,到时候闻管事再给扣上一个偷窃的罪名, 二是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忌惮。
万影会上有整整一万副皮影, 即使男女老幼、书生武士, 形态各异,但是想出彩却不容易。
若要博的城主的青睐,造景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花间,在月下,见到的美人总是比平日里看见的要增色三分。
据闻庚所知,天字坊、地坊中人虽会画稿,但是擅风景者少, 毕竟在这个时代, 能读书的平民非常少, 审美水平也就非常有限。
于是闻癸在木板上画了一幅凭栏赏月图, 而他则用木板将背景雕刻了出来。
闻癸这小家伙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光是月亮, 闻癸就画了三十余种形态,将明月缀枝、满月当空、轻云蔽月、月下西楼的情景全部表现出来。
而且他对闻庚的雕刻要求也相当高,哪里需要削薄, 哪里需要表现明暗, 他都一一指出来。
闻庚有些惊讶,他不知道闻癸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心去观察一轮月亮。
他此话一出, 闻癸也愣住了。
“我……我不记得了。”他颦着眉,有些苦恼, 只隐隐约约记得, 在相当相当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看着月亮。
他看着月亮东升西落, 直到露水打湿他的衣襟,他还能记得露水沾衣后贴在肌肤上冰冷的寒意。
然而等闻癸细细地翻找起他的记忆时,却发现没有任何一段时光能对得上。
两人对视一眼。
“我……”闻癸的嗓子都哑了。
他低头看自己所画的图,笔墨横姿,手法老道。
在察觉到他的记忆或许不全之前,他只觉得他的画技精妙是因为师从名师或是天赋异禀,可现在细想之下,他才发现这不是一个十来岁的人就可以拥有的画技。
他究竟是谁?
若是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闻癸被这个想法惊得全身冰凉,这时,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头顶。
“别多想。”
闻癸只感觉全身上下唯一的热源就来自于头顶的手,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攀住那条胳膊,想要攫取更多的热量。
“我也不记得。”闻庚缓缓道,“这座城里的人,都没有过去。”
在闻庚的记忆中,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后来城外疫病横行,十室九空,他见着坪临城的告示,这才报名进了坊内。
他已在黄坊劳作了两年。
正是这个两年让他心存疑惑。
因为他发现他对坊间之事知之甚少。
这并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他因此起了疑心,然后他发现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过去,而他们对此视而不见。
闻庚在坊内,从未听到过有人讨论自己的家人和籍贯,而当他刻意问起时,大多数人都会说忘了,只有一次,被提问的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卡壳了一般,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般继续前一个话题。
“我们被下了药?”闻癸问道,他皱着眉,“可是让坊内的所有人失去记忆,还对怪异之处视而不见,这样的药真的存在吗?”
“不仅是失去记忆,我们还有可能被伪造了记忆,这不像是药物可以做到的。”
两人俱是沉默。
不过片刻之后,闻癸就指着闻庚刻画完整的云道:“轻云之意,取之于薄。”
意思就是闻庚镂刻的这朵云太厚了,无法满足“轻云蔽月”的要求。
闻庚手一顿,将木屑抖去,嗤笑一声:“狗崽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闻癸垂着眼睛:“得好好完成这幅画才行,也许见到了城主,事情会有转机。”
闻庚也是这样想的。
作为坪临城的统治者,城主的记忆是否也被篡改过?或者说,篡改他们记忆的人也许就是城主呢?
华灯齐上,管弦声动。
水靖园内,南边最高的树梢都被挂满了星儿点大的灯,蝴蝶形状的皮影悬在灯前,随着树枝摇晃,投下一只只蹁跹的蝶影。
隔着院墙,闻癸都能想象其中动人的场景。
然而这里的光线似乎都知道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
那片蝶影只在院墙外驻足一瞬,便被侍女拽着树枝拨弄了回去,投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期待获得城主的青睐。
闻癸行色匆匆,他顶着风弯着腰贴着墙根走,终于在墙角处看到了几个分开坐着的奴仆。
坐在最旁边的男人个子高大,赫然是闻庚。
闻癸小跑过去,呼呼地喘着气。
他一靠近,闻庚就闻到了一股油香味。
果然,就见闻癸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纸包来。
还是热的。
闻癸轻轻呼出一口气。
闻庚今日在水靖园干了活,闻甲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按照份例给了他的吃食。
不过他起了坏心,没把闻庚的饭食和大家的一起装箱,而是让闻癸给他送过来。
闻癸这几天也没吃到什么正经东西,半大小子正是吃长饭的时候,今日的伙食又开得好,油饼和烤鸡,他就不信闻癸不偷吃。
“过来坐。”闻庚拍了拍旁边的台阶,继而打开油纸。
酥香的烤鸡浸润着油脂,泛着油亮的光泽,把底下垫着的白面烤馕都染上了肉香。
其余人的晚食都是随着大部队抬过来的,一路有好几个分发点,自然比闻癸还慢些。
闻庚一打开油纸,那食物香气扑鼻,大家忙活了一天,本就饥肠辘辘,此时闻到饭香,更是饿的脑心挠肺。
还有人经不住站起来看了两眼,酸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字坊的大爷呢。”
“什么小跟班,说不定是养的兔儿。”
闻癸脸上的伤已经消了肿,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他的五官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过于昳丽,兼之年岁尚小、骨架纤细,乍一看就像是一个女娃一样漂亮。
而黄坊几乎全部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在这样一个枯燥、严苛又封闭的环境里,弱势的人群很有可能沦为发泄的对象,这甚至无关性别取向。对于某些有特殊爱好的人来说,这样的年幼又美丽的少年,更是他们的首选。
说话的男人明显就看上了闻癸,他向来喜欢年纪小的,腰身软些,摸起来舒服,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家仆喊道:“黄坊的,来拿饭!”
“马戊,快点!去晚了都凉了!”
他的同伴招呼道,男人走之前回头看了闻癸一眼,目光从下到上,透着一股淫邪。
“过来。”闻庚将闻癸拉到身边,警告地看了眼马戊。
马戊也是个混不吝的,见闻庚看过来还挑了挑眉,被一道鞭伤截断的眉毛像是断成两截的蜈蚣,看起来甚是凶恶。
“吃。”闻庚把烤鸡的腿儿撕下来递给闻癸,那烤鸡本来就只有四分之一,连皮带肉撕了个腿后就剩肋条那还有点肉,看着有些可怜。
“不不,我不饿。”闻癸坐远了些,鼻翼轻轻翕动,“我方才已经吃了。”
谁知闻庚直接把鸡腿凑过去碰到了他的嘴唇。
闻癸吓得猛地往后仰,可他的后面就是一堵墙。
烤鸡的香味从鼻腔进入到味蕾,他似乎已经尝到了油脂带来的香气,他的喉结不禁上下滚动,在这一瞬间,胃似乎都蜷缩成了一团,叫嚣着饥饿的痛苦。
“沾了你的口水就是你的。”
闻癸推开闻庚的手,慌张的解释道:“我、我嘴闭着的,没,没有沾上!可以吃的……”
“甜的咸的?”
闻癸闻言下意识舔舔嘴唇。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闻癸的脸涨得通红,他白皙的皮肤如同莹润的玉,将血色包裹在其中。
脸通红的模样像是山楂馅儿的水晶糕。
闻庚被自己的比喻逗得笑了出来。
“快吃,待会儿冷了。”
闻癸耷拉着脑袋,坐在闻庚的身旁,小口小口地吃起鸡腿儿来,他额前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就像是小鸡啄米似的。
“饼。”闻庚撕下一块,见闻癸使劲摇头,又故技重施地贴在他嘴上。
只是这次闻癸晃得厉害,闻庚的手指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上。
这小家伙,细皮嫩肉的,皮肤是真的好啊……掐一把好似能嫩出水来。
饼不大,两人分食,以闻庚的饭量肯定是吃不饱的,但身上好歹多了些热量。
两人靠着墙根并肩坐着,今夜有风,那蝶影时不时落在闻癸的鞋前,他望着它,一时出了神。
“今天饭堂可真大方!一人给了半只烧鸡!”
“今个儿是万影会,城主仁厚,说了给大家伙加餐呢!”
闻庚本来抱着双臂闭目养神,突然感觉有人靠近,他一抬眼就见到马戊提溜着油纸包走了过来。
他一把将油纸包冲闻癸砸去,在离闻癸脸部半尺的距离时,被闻庚伸手握住。
马戊见没砸成功,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继而笑道:“小弟弟,要不要跟着我?”
“可比跟着他吃得多。”
说着,他挺了挺胯,笑得意有所指。
“他给你吃什么?一个鸡腿?跟着我, 哥给你整一只。”
他这话倒不是假的,毕竟他丢过来的油纸包明显不属于他,而是从身后期期艾艾的男人那里抢的。
坐在台阶上的其他人见马戊又在耍横, 见惯不怪的, 只是加快了自己吃饭的速度, 生怕自己的烧鸡也被抢了。
油纸包在闻庚手中掂量几下,马戊以为他在看够不够分量,笑得更猖狂:“你看,你的相好儿都准备把你卖给我——”
他原本看闻庚长得牛高马大的,心中还忌惮几分,结果闻癸给他送来的食物只有四分之一的烧鸡,明显缺斤少两, 他却一声不吭, 就算有人告诉他他的食物分量不够, 他也半闭着眼睛只装作不知。
被管事克扣却不敢发作, 一看就是个没什么脾气的, 这样的人最好拿捏。
所以马戊胆子更大,见闻癸只低着头不动,直接上手去拉闻癸。
下一刻, 马戊只感觉下身一阵剧痛。
油纸包落在地上滚了两转。
那纸包里只有烧鸡和一些碎骨, 烧鸡本来不是硬度多大的东西,但是闻庚的手劲着实恐怖, 那处又是脆弱敏感的地方。
只一下,就让马戊捂着裆躺在了地上。
“瘟□□, 可吃不得。”
“闻庚, 你们几个可以进去灭灯了。”丫鬟春柳探出头来,她一连点了七八个人名, 除了闻庚和闻癸,其余人都是丫鬟家仆打扮,穿着比黄坊的人好了不是一星半点,模样也都周正。
春柳带着他们走进去并嘱咐道,“城主喜静,这里离城主住处不远,切记不要弄出太大的声响。”
“下面燃着红灯笼的是城主选中的佳品,佳品就不用灭灯了,但是需要守着,会有人来收。”
春柳给大家分配了区域,又走到闻庚身边,压低声音道:“好在你弟弟长得也好,不然他这么瘦小,我都怕管事不同意呢……”
“我给你说了吧,拾掇精神点是有用的!城主可不是一般人,若想进入天字坊,就连小厮和侍女都要查看容貌端不端正呢!”
她冲着闻庚眨了眨眼睛:“我给你和闻癸分的位置都有些远,但是你们可以一路走过去,趁着灯还没灭,可漂亮了!这可是别人都求不到的好差事!”
说完,她又对着众人叮嘱一遍:“大家动作轻着点,管事可再三嘱咐了,千万不能把红灯笼弄灭了,也不能随意挪动,不能把这个作品的红灯笼摆到那个下面,佳品最后都是要给城主过目的,若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把佳品弄混了,主子们可饶不了我们!”
站在身后的闻癸轻轻地拽住了闻庚的衣袖。
春柳见闻癸害怕,又缓和了语气:“都注意着点,这可是好差事,明日佳品的作者接受打赏,我们或多或少都能沾点光……”
几人在春柳的带领下进入了水靖园,此时园内游人退去,佳木葱茏,水光摇曳,兼之灯影绰绰,美不胜收。
园外寒风肃杀,园内却好似不受凛冬困扰,难以想象一墙之隔风景天差地别。
闻庚伸出手,那溪水氤氲着热气,竟然是温泉。
但坪临城并不靠山,更没听说过温泉,而且这池水清澈见底,没有任何矿物沉着,显然不是天然的,而是炭烧的。
讽刺的是,每年冬天,黄坊都有受寒病死的人,他们手脚生疮,与其说是病死,倒是不如说是冻死的。
但水靖园中的植物却因为温热的池水活了下来。
“你们沿着这条小路一路走,那一片的区域都是你俩负责。”春柳再次给两人指了指位置,除了他们,其他人对水靖园都算熟悉,很快散开往自己负责的区域走去。
小路曲折,两次转弯后,视野里便再不见他人的影子。
闻癸走在闻庚身后半步,他有着小动物般的警惕性,不时回顾后方。
路旁坠着不少皮影,以花、鸟、虫为多,毕竟道路狭窄,冷不丁挂一个人形皮影还怪吓人的。
他们一盏一盏的灭灯,灭了十来盏后,他们看见了第一个人形的皮影。
闻癸被陡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那是一个侍女弯腰提灯的剪影,侍女笑容可掬,姿态谦卑,而她身后的蜡烛恰好对应着她手上的提灯处。
她的周围没有红色灯笼,闻庚便绕到后面将灯灭了,并把白色的灯罩打开,将剩下一半的蜡烛揣进了怀里。
“不知道要在院子里等多久,先把蜡烛收起来。”
闻癸深以为然。
两人一路走,出现的侍女剪影逐渐增多,她们姿态各异,容貌和服饰都不相同,但都提着一盏灯,为人们照亮方向。
“真是栩栩如生。”闻癸赞叹道,闻庚在后面灭灯,他便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皮影,皮影的雕刻越来越精细,凑近看还能看到根根分明的毛发。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入手的触感让他一愣。
究竟是什么样的炮制能让原本质地强韧的驴皮、牛皮变得这般柔软细腻?
他不禁凑上前去观看。
“怎么了?”
“这皮子好生细腻。”闻癸回答。
若跟着闻癸的是除了闻庚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他现在都会遭受痛斥。因为皮复印件是精细玩意儿,他们又来自地位低贱的黄坊。
闻庚闻言走上前去,也伸手摸了摸。
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闻癸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闻庚因为力气大经常被派发剥皮的活路,也因此他熟知牛皮、驴皮的纹路。
而这皮子,显然不是牛皮驴皮所制成的。
细看之下,只有一种生物能有这样细腻柔软的皮肤。
——人皮。
“这……这怎么可能?”
闻癸闻言骇然,连忙收回摸在人皮上的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觉得那皮影摸着是有温度的。
闻庚却是不怕,他凑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皮影的眉毛,那触感果然是真的毛发,而不是雕刻而成的。
而皮影的头发,也不是雕刻成丝的皮子,而是真正的毛发,毛发上面还簪了一朵小巧的粉花。
两人对视一眼,闻癸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原本温暖的水靖园此刻充满了刺骨的寒意。
“这人皮从哪里来?”闻癸抖着声音问。
“她的皮肤细腻光洁,平日应该不是干重活的。”闻庚道,他突然想到了春柳说的话。
【我有幸进入天字坊当差,就是因为我的主人夸我皮肤白呢……】
而闻癸也想到了天字坊,因为当日玄坊的人突然动手抽他,就是因为看了他两眼,她当时说什么【黄坊养出的人,皮肉倒是细嫩。】
细皮嫩肉就能引起玄坊之人的妒忌,必然是因为通过细皮嫩肉能获得某样她不能获得的东西。
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进入天字坊的资格。
“地坊三座,每座三十人;玄坊九舍,每舍二十人;黄坊二十四所,每所十二人,地、玄、黄均有编制,但是却从没有人说过天字坊有多少人。”闻庚道。
而且天字坊离其他三坊距离遥远,又有院墙,平日互不可见,在那里面,到底是番怎样的光景也不可知。
更有可能的是,天字坊的人也不是全部知晓人皮影一事的。
比如春柳,她必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在其中扮演的是【提供皮肤】的动物。
但是雕刻这些作品的人……
还有城主。
他一定知道。
作为一城之主,若是没有他的默许,底下的人敢这样干吗?
两人继续往院子深处走,果然,雕刻越精美的皮影,越有可能是人皮做的,粗略算下来有十七八幅,他们没有再贸然灭灯。
——若是这些皮影都是佳品呢?
他们甚至还看到了他们雕刻的凭栏赏月的背景图。
此刻,一个体态婀娜的女人正凭栏眺望,她仰着头,露出哀伤眷恋的神色,而月亮已经被挪至右上角,正是月下西楼的场景。
“月下西楼是最后一个场景,城主必然已经观赏过这幅皮影了。”闻癸道,“这幅必然是佳品。”
不是闻癸自傲,他的画技在四坊之间必定排的上名号。
“但是却没有红灯笼。”
“有没有一种可能,城主其实还没有选定佳品?”
闻庚点头,确实是有这种可能。
“那……我们今晚还回得去吗?”闻癸抿着唇,脸色有些苍白。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十个佳品,十盏红灯笼,十个进入园内灭灯的侍从。
这其中有没有关联?
方才闻庚灭灯的时候就在想,为何要放这么长的蜡烛,既然游园的时长是固定的,那便把蜡烛修短一些,待到游园结束自己就灭了,不也能省很多事吗?
再者而言,为什么不多派些人进园灭灯?这水靖园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十个人进来灭灯要灭到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进来的时候春柳说的话吗?”
【好在你弟弟长得好……】
【若想进入天字坊,就连小厮和侍女都要查看容貌端不端正呢!】
进来灭灯的十个人中,容貌均为上佳。
容貌上佳是为了不冲撞了城主,还是说……
他们这进来的十个人,才是万影会中真正的展品呢?
“所以佳品真的是我们?”贺烈问道, 说着把手中的矿泉水递了过去。
讲了一路,楼月西也口渴了,他抿了一口, 点点头, 随后又摇摇头。
“不完全是。”他陷入回忆之中。
“那日子时, 城主——也就是瞿粟再次进入园中,不过彼时,我们都没有恢复记忆,也没有意识到‘鬼’的存在……”
水靖园内,两人没有停止灭灯。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为展品后,黑暗就比光明来得更加安全——至少危险袭来的时候,可以方便他们隐匿。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展品他们都灭了灯的。因为闻庚还记得春柳进来前说的【佳品就不用灭灯了】。
他们留下了所有人皮雕刻的皮影, 这些成为佳品的可能更大。
突然响起的凌乱脚步声从两人还未前往的区域传来, 闻庚的反应很快, 他拉着瘦小的闻癸闪身躲入茂密的灌木丛中。
来人从迂回的小道中狂奔而出, 他穿着灰色的短褐, 显然是和他们进来的十个仆从之一,此刻他正没命地奔跑着,肺部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 沉重而急促。
不过闻庚此刻的注意力全不在他身上, 而是那个跟在他后面的身影。
起初,闻庚以为那是前来猎杀他们的天字坊中的人, 但后来,闻庚发现不是这样的。
那片区域的灯还没来得及灭, 虽然小道两侧的树木枝枝蔓蔓, 看得也不甚清晰,但好歹能看出个轮廓。
那个追逐而来的‘人’身材魁梧, 他举着一柄大刀,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像是一座魁梧的小山,然而他转角的瞬间,影子却瞬间变了个模样,窄得好似一根线。
——那是一张皮影!
皮影活了过来!
闻癸的呼吸陡然变重,被一旁的闻庚紧紧捂住口鼻。
在二人震惊之时,顷刻,那道魁梧的身影就追上了狂奔的仆从,他掐着灰衣仆从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在空中。
“我的灯呢我的灯呢?”他的声音嘶哑古怪,暴怒非常。
他质问着被提在半空的仆从:“为什么灭我的灯!”
武士力气出奇地大,只是动了动手腕,仆从就像是一片叶子一样晃了起来
皮影离得极近,从闻庚二人的视角只能看到那仆从的双腿,它们无力地在空中扑腾几下,便垂落下去,随着皮影的动作摇晃,让人无端联想到被拧断喉咙的鸡。
“嘿嘿……”他们又听到武士桀桀的笑声,然后就是一声脆响,紧接着是水滴打在纸上的声音。
“红了。”武士喃喃道,“我有红灯笼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