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小孩一样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步履轻快地离开,红色的灯笼贴着灌木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几乎掩盖了水滴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道路尽头。
崩成一根弦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的松懈,闻癸和闻庚坐在地上,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
“皮影……动了……”闻癸颤抖着嘴唇,“鬼……”
闻庚沉重地点点头。
“那个灯笼——”
血腥味顺着夜风钻进两人的鼻腔,谁都知道灯笼是怎么红的。
那仆从应是熄了皮影的灯,那皮影失去了成为佳品的资格,暴怒之下杀了他。
“走!”闻庚道,便是翻院墙他们也不能留在这个院子里。
闻庚带着闻癸钻出藏身的灌木丛,这里的灌木丛并不高,只是借着夜色二人才得以藏身,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后面没有再灭人皮皮影的灯,但是在发现皮影是人皮雕刻之前,已经灭了数盏侍女的灯了。
灰衣仆从脖颈扭曲地躺在不远处,头部和颈部骨肉分离,几乎只连了一层皮。
但奇异的是,这样的伤势,周围竟然没有大滩的血迹,只有随着武士离去的路上有着几滴深色的圆点。
闻癸呼吸一窒。
“血被吸干了……”他喃喃道,神情恍惚。
“别看。”闻庚捂着他的眼睛很快将他带转了方向。
他们从南门进入,朝西面走,方才灭灯的时候他们已经看到了靠近西面的围墙,那无疑是最近的路,可惜他们无法原路返回。
那一路上被灭灯的侍女少说也有四五个,只是多少个是人皮雕刻的还不清楚,但若是撞上了,他们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个纤弱的身影从来路袅袅而来,二人顿时噤声,钻进了灌木里,这时,她突然调转方向。
是因为他们丢在路边的灯!
侍女弯腰将地上的灯笼捡起来,尚未熄灭的灯笼映照出她鬓边粉色的小花。
是方才闻癸发现异样的那幅皮影!
他们方才对视过!侍女看到过二人的模样!
知道是人皮是一回事,看到人皮皮影动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连闻庚的背上都不禁渗出冷汗,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诡异的场景。
按照方才所见,佳品分明未定,而他们十个进入园内的奴仆,难不成是红色灯笼的染料?
死去的灰衣杂役是一个青年男子,按道理一个成年人动脉破裂的血量完全可以染红十盏灯笼,但是武士拧断他脖子的时候,那普通的糊纸灯笼却将男人的血全部吸干了。
若是每次万影会都将挑出十个佳品,那意味着每次都有十名奴仆死去。
现在的场景让闻庚根本无暇思考皮影为什么会活过来?城主在这背后又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他只有一个想法:活下来!
他们现在已知的东西很少。
一是被灭灯的人皮皮影会被激怒,进而攻击人。
二是一个人的血只能染红一盏灯笼。
那未被灭灯的人皮皮影难道就会放弃成为佳品的机会?
闻庚刚开始猜测灯会限制人皮皮影的活动,但是侍女走向他们扔在地上的灯笼时,他发现这个猜测是错误的。
灯光不会影响皮影行动,否则这侍女也无法穿过他们来时的小道,那路上还有许多未灭的灯笼。
但是亮着灯的皮影为什么不动呢?
闻庚思索着,他突然意识到被灭灯的皮影不一定是在暴怒。
他们也有可能是在狂喜!
被灭灯的皮影优先拥有行动,也就是攻击的权利,一盏红灯笼比一截蜡烛要难找的多!
所以这个侍女才未在路上抢夺其他皮影的蜡烛!
侍女将灯笼提起来,地上的光斑摇摇晃晃。
越走越近了。
他们此时藏身的地方比方才的灌木丛还要稀疏,而且侍女手上有灯笼,只要她再转一个弯就一定能发现他们。
“会水吗?”闻庚压低声音问道。
闻癸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拼命摇了摇头。
“待会儿别叫,不要让水进入你的口鼻。”
他带着闻癸轻手轻脚地走出灌木丛,风吹草木带来的沙沙声隐去了他们的踪迹,好在水靖园中处处都是河渠,二人几步开外的地方便是一个。
闻庚拽着闻癸的胳膊将他轻轻放入水中,人造的河岸离水面很远,他怕落水声太大引来侍女。
但河渠比二人想象的还深,闻癸身材瘦小,踩不到底,也无法用手抠住异常光滑的墙。
少年的双手紧紧抓住闻庚,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却在意识到女人的脚步时绝望的松开了手指。
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会被发现!
若是闻庚放弃他,那两人之间还能活一个!
“别怕。”
这是闻癸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下一刻男人的手放开了他的手腕,淙淙的水流灌入他的耳朵。
他妄图挣扎,却想起闻庚说的话。
挣扎只会让水更快地进入他的口鼻。
而且不能动。
若是动静引来了侍女,他也必死无疑,还会拖累闻庚。
不能拖累他!
但是闻癸还是无法避免地绝望起来。
他不会水!
无法呼吸给肺部带来巨大的疼痛,即使竭力控制,呼完肺部最后一口气时,他开始呛咳,嘴巴张开,然后大量的水灌入。
他的胃部开始鼓胀。
即使在水中睁开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比黑夜更加漆黑,隐隐带有腥气的水吞噬了一切光线。
闻癸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有破洞的水壶,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八方进入他的身体中。
他的胳膊在水里无力的挣扎。
还好……在水里没有太大的动静。
他要死了吗?
然后尸身在水中腐败,泡胀,浮出水面——
他看过溺水死亡的人,那太可怕了。
面目全非。
不会有人来给他收尸,打扫的小厮只会惊叫一声,然后被嫌弃晦气的管事派人拿草席一卷丢出城主府。
那时候还会有谁记得他?
闻庚会记得他吗?
滚烫的眼泪自闻癸的眼角滑落,然后迅速被河水裹挟。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力地任由黑暗将他拉入深渊。
下沉——
闻癸的脚已经踩到底了。
原来这河水也没有很深……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只是他再也无法探出水面呼吸了……
死亡的感觉竟是如此的熟悉……
他在水中猛然睁开眼睛!
他想起来了!!!
为什么他要一遍又一遍地死亡!!!
为什么!!!
下一刻,一只手臂穿过了他的腋下,从身后揽住他将他带离了水面。
夜色深沉, 闻庚感受到少年沉默。
方才他带着他浮出水面后,生怕闻癸的咳嗽引来皮影的注意,谁知道少年比他想得要冷静许多, 只呛咳几声后便放松了四肢。
闻庚不敢贸然上岸, 谁也不知道这水靖园中藏有多少个活着的皮影。
但这么在水里泡着也不是办法, 闻庚在坊内没有见过河水,这条人工打造的渠水在水靖园内是封闭的,再怎么游也游不出去。
可两岸修得太高,闻庚一时也找不到缓冲的地方,为了节省体力,他只能带着闻癸顺着水流方向游。
园内的灯火几乎都被灭了,离方才的区域越来越远, 仅剩的灯光也消失了, 夜色笼罩之下, 闻庚连身旁人的表情都看不见, 更别说找路。
“水变热了。”闻癸低声道, 他的嗓子很哑,应该是刚才溺水时被呛着了。
经他提醒,闻庚才发现前方建筑黑色的影子。
外面下着雪, 院内的水却还能流动, 这水本就是人工烧热的,看来前面的楼房就是热水注入的地方。
离得近了, 适应了黑暗的两人看见了楼房的全影。
它跨渠而建,起码有三层, 外有凭栏, 应是水靖园中赏景的水榭。
难怪这里的水这样温暖,怕是为了给主人供暖使用。
那里会有烧水的仆人吗?或是城主?
谨慎考虑, 闻庚并不准备进去,毕竟现在这个情形碰到任何人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但那水榭却提供了他们可以攀爬上岸的柱子。
他们准备顺着水流游向水榭下方,就在此时,水榭里的灯却突然点亮了。
闻庚猛地扎进水里,好在闻癸机灵,及时屏住呼吸,才没有在水中挣扎起来引起水榭上的人的注意。
得游到水榭下面的阴影中才行!
但他们离水榭还有一段距离,闻庚水性不错,但是闻癸却显然不行了。
闻庚感觉到少年挣扎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擒住了他的脖颈。
有透明的水泡自两人双唇交接处冒出。
水波晃荡,水榭灯火映照之下,闻庚匆匆一瞥。
少年的眉目说不清的昳丽,发丝散乱之间,竟不似真人。
不过此刻他都无暇顾及,更别说从少年晃荡的眼波中看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两人有惊无险地到了水榭之下。
水榭离水面不足一米,两边的河岸修的也低,差不多与水榭平齐。
“差不多了吗?”一道低沉的男音问道。
“是,城主。”
“今日倒是比寻常晚些。”
然后就是仆人告罪的声音。
竟然是城主!
闻庚竖着耳朵,上面却再也没有传来对话声。
什么差不多了?
水里的两人对视一眼,难道是皮影?佳品?
闻庚心下一沉。
若是灯笼只能是人血染的,那佳品怎么也得少两幅。
水靖园虽然不小,但他们二人却如同是瓮中之鳖。
他们还能逃去哪里?!
“呵,这不来了。”低沉的男声轻笑一声,吩咐道,“尚伦,开始吧。”
“城主,还未来齐。”
“哦?”城主音调提高,木质的地板上传来踱步的声音,“一、二、三……”
闻庚的手指不禁收紧,每一声都是一条人命。
而他们也有可能被计入其中。
“七。”
“八。”
“哦?怎的才八盏?”城主问道。
名叫尚伦的仆从回答:“放了十人进园,不若派他们找找?”
城主沉吟片刻,轻拍两下手掌:“子时之前,莫耽误好戏。”
“听到城主说的话了吗?还不去找?!”尚伦呵斥道。
“是!”岸上传来众人的附和声。
有人声音娇柔,有人声音粗犷,零零总总,竟好似有几十号人。
闻庚手勾住柱子横梁,将身体撑起,从木台之下看去,能看到许多双脚。
水榭的灯光很亮,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双脚尖尖细细,薄得像一片纸。
都是皮影。
他们匆忙四散而去。
这些没有获得红灯笼的皮影,聚集在此,都只有一个目标——
杀了他们二人。
就算他们撑到了子时,那又能怎么样呢?
踩在水榭上的城主,能将皮影从死物变成活物,那杀两个人对他而言会很难吗?他是人还是鬼?有什么神通手段?
这些通通都是未知数。
闻庚第一次感受到了【等死】的滋味。
人可以杀了鬼吗?
“跳支舞。”城主显然不会白白浪费自己的时机,对着停留在原地的【佳品】说道。
闻庚看到被点名的女子轻轻放下自己的红灯笼,灯笼落在地上,周围马上氤氲出一摊暗色。
血还没干。
奏乐声起,她开始舞蹈。
有木板遮挡,闻庚看不见她的上半身,但是那双腿却次次精准地踩在鼓点上。
她开始旋转。
于是闻庚看着那双腿从一双腿变成一条缝,再变成一双腿。
鼓点声越来越快,那双腿也跳得也越来越快。
转得快了,人眼跟不上画面变化的节奏,她那双腿就好似变成立体的了。
哒、哒、哒!
突然变得强烈的鼓点让闻庚悚然,他猛地一沉,进入水中。
就在他放手的一剎那,那皮影向后弯折,完成了最后一个舞蹈的动作。
她的头几乎抵在地面。
平面的脑袋让她的视野格外开阔。
直到上面响起掌声,闻庚的心跳才逐渐平复。
应该是没看到。
但这也让他意识到,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夜还很长,水靖园虽然大,但他们早晚能找到水榭之下。
而且这离皮影太近,白日里他们只要弯下腰就能看见。
闻庚拉起闻癸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一个字。
两人在水里泡的时间过长,手上的皮肤都有起皱,但是闻癸还是懂得了闻庚的意思。
闻癸反手抓住了闻庚的衣袖。
闻庚安慰似地捏捏他的手。
结果如何他不知道,但若是不能放手一搏——
他们只有死的份。
两人再无交谈,但两只手却没松开。
前方第二支舞蹈开始了,男性低沉的喝声和铿锵的音乐掩盖了他发出的轻微声响。
闻庚顺着水中的立柱从水榭的背面爬了上去。
他感到从身后传来的闻癸的目光,沉默地、深沉地看着他。
水榭周围没有护卫。
想想也是,这水靖园里说不定只有他和闻癸两个活人。
怕衣裳滴水暴露他的痕迹,闻庚浑身□□,只将腰带抽了下来握在手中。
这就是他全部的武器。
他动作敏捷地攀上二楼,起落无声,他猫着腰,如同黑夜里的豹。
二楼的灯亮着。
许是冬日风大,水榭只开了一面窗,其余窗户紧闭着,糊着一层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闻庚没有等太久。
这是冬日,他身上沾了水,浑身□□,就算院内较外面温暖许多,时间久了也会影响他四肢的灵活。
他继续往上爬,二楼之上有个更收窄的三楼,此刻窗紧闭着,没点灯,看起来黑洞洞的。水榭上方还有六个飞起的角,作装饰与避雨之用,现在却成了供闻庚停脚的地方。
辗转三次横梁之后,闻庚终于从侧面看清了城主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颇为俊美的男人,上了些年纪,鹰隼一样的眼周围有些许的周围,鼻梁高挺,他嘴角噙着笑,看台下皮影看得好似颇为认真,手指却在栏杆上有规律的敲着。
而他身边站着的仆从却是一张薄薄的皮影。
皮影嘴部一开一合,为城主解闷,他声音偏向严肃,模样却有几分滑稽。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城主可能是人。
即使他可能会些奇门异术,但若是血肉之躯——
闻庚就还有一搏的机会。
他飞身扑入水榭内,将那打湿了的腰带往城主脖子上一绕,巨大的惯性让两人连滚数圈,但闻庚反应迅速,挟持着城主站了起来。
“城主!”皮影仆从急呼一声。
城主的身体是温热的,活的。
但是闻庚并没有放松警惕,他没有下死手拧断城主的脖子只是为了能和他谈判,但常人这样被勒住脖子怎么也会挣扎,会拼命用手抓住带子以求获得喘息的空间。
而城主一点动静也没有。
“年轻人,真心急。”城主道。
闻庚收紧手,城主却丝毫不受威胁。
他甚至偏过脑袋仔细打量着闻庚。
闻庚心下一沉。
城主倒是很喜欢他此刻的脸色,脸上的笑容越加玩味。
“还有一只老鼠?让我猜猜,现在在哪里。”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分散在园内的皮影在几息之间便全部赶来。
闻庚垂下眼皮匆匆一扫,除有红灯笼的八盏皮影外,还有二十个皮影,其中包括了头上簪着粉花的侍女和望月图中的女子。
城主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笑意,听着却又莫名阴鸷。
“他不会离你很远,附近的林子这些皮影又都搜过了。”他顿了顿,“在水里。”
“灯下黑。”
他话音刚落,那些赶来的皮影便接连弯下腰。
有些向前弯折,有些向后弯折。
一个二个吊着脑袋,钻进了水榭下。
闻庚喉结滚动,就见闻癸被簪着粉花的女人拖了出来。
他浑身湿漉漉的,被一张纸片儿一样的人拽着领子和头发,却没有挣扎。
两人隔着水榭对视。
城主笑了一声。
“次次你俩都要呆在一起。”
闻庚没听懂。
但是闻癸——
不,是恢复记忆的楼行鹤,听懂了。
闻癸被簪着粉花的侍女拖到水榭前面, 众多皮影将他团团围住。
而水榭之上,闻庚挟制着城主,一旁的皮影仆从憎恨地看着他。
场面一时僵持。
被勒住脖子的城主也不着急, 好似受到挟制的人不是自己。
他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人, 半晌扭过头来对贺烈耳语道:“不如这样, 我可以少一个皮影。”
“只要你杀了他,或是他杀了你。”
“我当然更中意留下你,所以我……先给你说。”
“留一个想杀你的人?”闻庚反问。
城主笑了起来。
“你杀不了我。”他说得笃定,眼尾飞扬,似笑非笑地睨着闻庚,“你一个凡人,如何杀得了我?”
他仰起脖子, 露出脆弱的部位, 大有让闻庚试试的意思。
谁知道闻庚也跟着笑了起来:“脖子被勒住舒服?你就让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凡人把你制住?”
“是你不杀我, 还是你……杀不了我?”
城主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再也不耐烦和闻庚玩这些游戏, 他在坐台观看这么久,也是时候动手给这几人一些颜色看看。
“次次我俩都呆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贺烈问道,“我们经历了几个循环?”
楼月西点头。
“城中所有人都没有外界的记忆是因为我们所处的世界里只有坪临城, 它只有那么大的边界。对,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在一幅巨大的皮影衬景中。”楼月西顿了顿, 开玩笑道,“你可以把它想象成皮影衬景中的清明上河图。”
“我们身在其中, 全部都是皮影, 但大家都身处二维世界,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
“我们经历了三次。”
“第一次, 我们三人都成为了天字坊的【人羊】。”说道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楼月西顿了顿,解释道,“在坪临城内,我们有三种可能的角色,一是【人】,也就是不自知的、现实生活中的皮影;二是【人皮皮影】,也就是那晚上活过来追杀我们的东西,是在坪临城中的【人】所做的皮影,实际上就是皮影所做的皮影。”
这话说得有些绕口,但是贺烈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是【人羊】,他们也是不自知的皮影,但却可能成为天字坊中的【人】做【人皮皮影】的材料。比如春柳。”
“三种角色是可以互相转换的,【人】将【人羊】做成【人皮皮影】,【人皮皮影】通过万影会上的红灯笼变成【人】,【人】被其他【人】猎杀那么他就变成了【人羊】。”
贺烈点头。
楼月西继续道:“第一次时,瞿粟太想杀了我们,于是给我们安排的身份是【人羊】,我们三人都是天字坊中负责扫撒的仆人。”
“天字坊中的人在万影会来临之前想将我们的皮剥下来,但是却失败了。”楼月西笑了笑,“我们反杀了天字坊的【人】,那【人】变成了一块头身分离的皮影,为了探寻真相我们还潜入了城主的房中。”
“瞿粟见情势不妙,连忙开始了第二次循环。”
“这一世,你是天字坊的【人】,而我是【人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楼月西的神色温柔了起来。
贺烈道:“他想让我们互相残杀。”
瞿粟大概从第一次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同一阶层的人联合起来容易,天然对立的阶层联合起来可就要难多了。
“是。”楼月西点头,他看着贺烈的眼睛中像是盛着秋水,“城主给你的要求是在万影会上献上佳品,但是贺队怜弱——”
“你狠不下心杀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又轻又慢,秋水变成了钩子。
“你把我从笼子中放出来,养在你身边。我那时皮肤白净,不少需要完成任务的【人】都向你讨要我,你都护着。”
随着他的描述,贺烈的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逝。
瘦弱的少年,光裸着身体,赤着脚踩在地上,他头发散乱,皮肤却分外白皙美丽。
他怯生生地看着他,半晌在他腿边匍匐,像是一只小鹿。
“救救我……”
手上却握着一把刻刀。
哪里是小鹿,分明是狼崽子。
不过狼崽子的牙最后还是没有咬下去……
“还去救了别的【人羊】。”楼月西没注意到贺烈的出神,他继续道。
“【人羊】对你有多拥护,其他的【人】就有多恨你。坪临城被闹得天翻地覆,瞿粟不得不出面镇压,但是他却发现不论是他还是皮影都无法伤你分毫。”
贺烈思索道:“也许是纯阳之体的缘故。”
这些皮复印件是阴物,又没有多大的本事,就是些小鬼,自然无法伤害他。
但是瞿粟却是大妖……
楼月西解释道:“我们的本体都没有进入坪临城,瞿粟这个看戏的人自然也没有。坪临城中的城主只是他的投影罢了,他如果想,他可以成为其中任何一个皮影。”
“于是瞿粟开启了第三次循环。”
“这时的他已经不想看戏了,他只想尽快除掉我们。于是他设想直接将我们变成【人皮皮影】,因为【人皮皮影】的行动最受限制,只有万影会当日才能活动。不过他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第三次循环中他对我们的掌控变弱了,只有肖郁一人成为了【人皮皮影】。”
提到肖郁,楼月西顿了几秒,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贺烈。
半晌才道:“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因为杀死肖郁的——是我。”
城主——也就是瞿粟,知道自己在皮影中的身体无法杀死贺烈,但那又如何?
他还有一个隐藏的杀器。
——肖郁所化的皮影。
肖郁会异术,而且又不是阴物,自然能对贺烈造成伤害。而且他此刻面对的还不是贺烈,而是一无所知的闻庚。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在水榭之下被众多皮影包围的少年会突然暴起。
那时的楼月西虽然恢复了记忆,但却并不知道肖郁成为了【人皮皮影】。
但他记忆很好——
即使肖郁的【人皮皮影】被瞿粟可以做出了女子的模样,楼月西还是认出来了。
而且他也很聪明——
他瞬间就想明白了瞿粟想要做什么,在第二个世界中,楼月西已经知道了瞿粟可以附着在任何一个【人皮皮影】上的事,也知道皮影伤害不了贺烈。
但是肖郁和他却可以。
所以当闻庚手上的城主变为薄薄一张皮影的瞬间,闻癸就冲了上去。
杀了肖郁。
“在第二个世界中,我曾用匕首划伤了你,在坪临城中,只有肖郁和我能够杀了你。”楼月西垂下眼睛,不去看贺烈的表情,“所以我先一步杀了肖郁的【人皮皮影】。”
那时的楼月西是非观念比现在更为淡薄,而且心狠。
他在山洞中敢开枪打断肖郁的手,在坪临城中就敢砍掉他的头。
也就是那个簪粉花的侍女。
两人之间的空气霎时间好似凝固一般,楼月西却继续讲道:“瞿粟知道附着在其他皮影上也不能杀死你,于是他便想离开坪临城,离开这幅衬景,就算毁了一个法宝,也要把我们永远关在这里面。”
“他忘了一个变量,也就是我。”
“那时的我还没有现在的道行,但是我那具躯壳,骨重七两三钱,圣人之命。”
楼月西伸出手,看了看自己青筋显露的手指。
“我是阴气最喜爱的容器。”
“所以我把瞿粟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只要你杀了我,你就解脱了。”
变故发生在火光电石之间。
闻庚的手上还握着垂软下来的城主的皮影。
下一刻就见粉簪侍女变成了人,还没等他看清侍女的相貌,那个白皙的脖颈就被闻癸用武士的刀砍断了。
侍女头颅落地时又变回了皮影,刚才那一瞬间的熟悉感好似闻庚的错觉。
再然后一道黑影从侍女的身上蹿出,还未逃离又进入了闻癸的身体。
“啊——”
楼行鹤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在强行将瞿粟吸入后,肉眼可见的黑纹瞬间爬满了他的脸。
“闻癸!”
闻庚从水榭上一跃而下,快步跑到他的身边。
“杀了我——”
闻癸白皙的面容和一张陌生的脸反复出现在他的脸上。
“杀了我!我们出去——”
楼月西握着闻庚的手,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将那把武士的刀送入自己的腹中。
武士的刀是【人皮皮影】的,薄薄的一片,握起来也是软的,却能砍掉肖郁的脑袋,自然也能捅进他的腹部。
因为他们都是皮影。
坪临城的上方被巨大的灰色漩涡覆盖,城中的一切都在扭曲,【人】们惊慌失措地逃窜着,却被卷入空中扯碎。
他们都是皮影,但他们都有人的灵魂。
楼月西知道这一次他可能就要真正地死亡了,他的灵魂会和这个法宝一起湮灭,连带着瞿粟的。
他布满黑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
他终于可以死了。
就像那个道士所说,“七两三钱的骨重……不该出现,也不该停留世间,早晚要折的……”
他曾经期待了这么久的死亡——真正的死亡——终于到来了。
却在他这一生中最不想死的时候。
他已经想起来了一切。
也许是强烈的不甘支撑着楼行鹤, 又也许是瞿粟为了活命只能竭力保住他,他的灵魂已成虚影却还没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