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出来了!
楼行鹤不敢置信地向下望去,就见追逐他们一涌而上的亡灵全部被结界拦在了里面。
整个结界犹如一扇玻璃门,将一张张扭曲挣扎的脸挤得扁平。
贺烈揽着他向上攀爬,粗糙的岩壁让他这个动作轻松不少。
见到楼行鹤惊呆了的模样,贺烈笑道:“小鬼,你不会以为我只有力气,没有脑子吧?”
感情这小鬼真把他当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子?
贺烈气得咬牙, 方才他在塔底攻击亡魂时就发现了,它们会躲,但都躲不远, 停留的高度差不多是同一个平面。
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罩子照在它们头上一般。
所以结界对于亡灵是有用的。
但是这些亡灵可都是从塔尖进入到塔底的。
所以这结界是可进不可出。
——对于纯粹的阴气而言。
因为被大章鱼怪的触手和被它拖进来的人, 是可以到达塔尖的。
因为他们是活物。
这也是他感受不到结界的原因。
所以他在越出结界的时候, 用沾了他血液的剑锋划出十字,又给小鬼喂了点自己的血,并且捂住他的口鼻,就是为了模糊结界对阴气的感知。
好在贺烈阳气极为充足,结界果然被迷惑了。
他们成功逃离了出来。
冲出了结界,后面的路便轻松许多,鸡蛋大小的洞口已经被扩张得能容纳一个成年女性的肩膀。
贺烈两下劈开洞口, 护着少年一跃而出。
“小鬼, 我们出去了。”
他们站在高高的塔尖, 从上俯视而下, 火把燃烧得热烈, 在墙壁上投下红色和黑色影子。
光与热。
久违了。
两人身上都说不出的狼狈,少年白色的长袍早就被撕得七零八落,全身都是青黑的伤痕, 脖子、腰、脚踝, 看着站都站不稳。
而贺烈也好不到哪儿去,亡魂虽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致命伤, 但是那一番战斗也将他的体力消耗大半。
他的后背被亡魂的利爪挠出数道血痕,血痕周围还残存着一些青灰色的痕迹, 应该是亡魂被他的血给烧死了。
别说, 这些脏东西沾着皮肉还真疼。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从这里出去。
“还能动吗?”贺烈俯身问瘫软在塔尖的少年。
少年还有些呆愣, 几秒后,他缓缓地点了下头。
然后下一秒,他就险些从塔尖摔下去,被贺烈一把捞住。
少年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好似它们都不是自己的。动作之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笨拙。
“怎么,和自己的腿不是很熟?”贺烈随口说道,没想到少年傻愣愣地点点头。
“不、不是很熟。”他用力在自己的小腿上掐了掐,眉毛因为后知后觉的疼痛而颦蹙起来,“在里面,是飘的。”
贺烈的目光落在他极为纤瘦的腿上,几乎没有肌肉线条,纤细得仿佛撑不起这个身体。
是长期没有运动的肌肉萎缩。
这也能解释塔里的少年为什么神出鬼没,连贺烈都没有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因为他在塔底是以【鬼魂】的形式凝结的,这孱弱的身体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贺烈背朝着他蹲下,把少年背起来,不知道是喝了他的血的原因,还是因为出了结界重新接触到了阳气,少年的身体明显变重了不少,也渐渐有了体温。
虽然还是病恹恹的,但好歹不是碰一下就要碎了的模样。
起码是个活人了不是?
在贺烈看不见的地方,伏在他背上的少年乖顺地把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嗅闻他的味道。
少年的眼睛眯着,睫毛温驯地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灰色的阴影。
他嘴角向上翘着,把如愿以偿藏进了弯起的弧度里。
“喂,把脸偏过去。”贺烈被背上人的呼吸弄得脖子痒痒,方才在塔里少年的呼吸几近于无,而且又在打斗,他没什么感觉。
现在少年的呼吸带着温热的体温,弄得他脖子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嗯……”
等到贺烈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少年才从鼻腔里挤出来一个鼻音,温热的气流让贺烈想把他甩下去,他才慢吞吞地撑起脖子,换了个方向把头埋进去。
“可以吗?”少年把脸埋进贺烈的肩膀,手指因为紧张而蜷缩起来。
贺烈皱起眉头,忍着把人提溜起来打一顿的冲动,不再说话,背着少年从塔尖飞跃而下。
整个地宫八道门,有七道都关着,只有那道西南方向的石门是敞开的,留出黑洞洞的通道。
地宫里的火把摇晃着,也是因为这里涌进来的风。
是通的。
贺烈检查了一遍周围,发现石壁上有一个用刀刻出来的痕迹。
是秦朗他们留下的。
其余石门未开,他们带离人质的方法也只能是走这个死门。
不过秦朗出身世家,家学渊源,他藏匿气息的法术在灵异局上是排的到名号的,加之外面有韩坚白接应,希望一切能顺利。
但在踏入甬道时,贺烈突然发现了一个违和的地方。
进入塔内的亡灵都是存在上一次仪式的躯壳里的。
那自上一次仪式开始,到现在,一共只有四个罪孽的容器吗?
而且这期间,没有产生新的罪孽吗?
那么其余的罪孽,去哪里了呢?
“每一次大约有多少亡灵?”贺烈问道。
少年闻言摇摇头,转嫁罪孽的过程很痛苦,他作为被啃食灵魂和血肉的一方,很快就会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没有……尽头。”
贺烈沉默,对于少年而言,确实,就像是没有尽头。
他被囚于塔底。
没有光,没有声音。
孑孓一人。
疼痛更像是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无穷无尽的寂寞和无穷无尽的疼痛。
这两样哪个更痛苦,竟让人分不清了。
“但是我现在……出来了。”少年缓缓收紧手,“我没办法……自尽。”
“我死不了。”
“死了还是会醒来。”
因为他在结界里本来就是以【鬼】的身份存在的。人自杀了会变成鬼,鬼自杀了还能变成什么呢?
他没有别的路。
死亡对于他而言,就像是睡很长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就会被疲惫和孤单充盈。
有时候他也会做梦。
梦到胶许县里的河,梦到老宅,梦到兰雪院。
还有祠堂外半开的月季。
醒来时他会不知身在何处。
他闭上眼睛想要重温梦境,可是鬼,并不多梦。
也或许是因为他做梦的素材实在太少了,所以连做的梦也是黑色的。
接着就是又一次被愤怒而绝望的亡灵啃食。
后来他就不自尽了。
没有用。
他开始打磨岩壁。
一点一点,用石头和一些被遗留在里面的工具。
打磨光滑。
这样他疼得乱蹿的时候就不会刮得满背都是伤了。
他做了石床,做了桌椅。
他怀念作为“人”的生活。
再后来,见着他的精神状态趋于稳定,外面那人会送来一些书,和人质一起送进来。
因为他不再撞墙,不再强闯结界,能给他们省很多麻烦。
他们也给塔尖开了一个小洞。
鸡蛋大小的洞。
每当仪式开始的时候,地宫的灯就会被点亮,会有微弱的光从洞口探入。
这一丝光很好地安抚了他。
他开始有期待的东西。
然而光也带来了漫无边际的折磨和疼痛。
他变得畏惧光。
——向往光,也畏惧光。
他变得向往疼痛。
——憎恶疼痛,也期待它。
有时候,他会想起巴甫洛夫的狗实验,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分泌唾液的狗。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有尝试着和被送来的祭品聊天。
那些少女总是表现的十分畏惧,这不难理解。任谁被扔进这黑塔里都会畏惧。
他会努力的先挡住罪孽,来保护她们。
不是他多高尚,多善良,他仅仅是想找个人聊天罢了。
活得最长的一个女孩儿,在塔内呆了四天。
他把所有的罪孽都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可是塔内没有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物和水,女孩儿很快就会在极度的饥饿中死去。
死前的时候,女孩儿嚅嗫着嘴唇问他:“我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我做错了什么?”
他无法回答。
因为这些女孩都是因为他这个容器,无法容纳足量的罪孽,而被选中的牺牲品。
就像是酒坛子漏了,总需要别的杯子、碗,去接住这酒的。
她们是应该怪那个使劲往坛子里灌酒的人,还是怪那个坏掉的坛子呢?
于是他简单的说了来龙去脉。
他觉得,总有一个人,一个人也好,不会怪那个坛子吧。
善良、宽容、明事理都是美好的品德。
但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这样的品德却很难保持住。
谁会不恨呢?
即使知道罪魁祸首哦是往坛子里拼命倒水的人,但是那个坛子为什么就不能再大一点呢?它能不能不要裂开?
再大一点,他们就不用死了。
少抓一个牺牲品,那个人就可能是自己啊!
而且这一切,原本就不关他们的事。
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仅仅是因为骨重福深。
——他们死于别人恶毒的私欲。
没有人有责任和义务去宽恕别人,也没有人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位置去审判别人。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感同身受。
所以少年再也不和来人说话了。
少年懂的。
坛子没做错什么。
但是坛子也是凶手。
只是没有人说话而已, 就像最开始那样。
他知道自己不该愧疚,这并不是他的错,他也是受害者。
但被抓来的女孩双眼含泪的质问他的时候, 他还是无话可说。
于是当她的□□被亡灵蚕食之后, 当她自身也变为亡灵之中的一员时, 楼行鹤没有抵抗她的啃噬。
他开始觉得,所有罪孽的最终归宿,其实都该是他。
既然如此,那他便没必要再多做什么。
他开始冷眼旁观。
反正都是徒劳,没有必要多费心神,最后的时候,他会担下所有的罪孽。
那只原本只有巴掌大的、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妖怪, 因为浓郁的怨气而被喂的肥头大耳。
它开始配合仪式, 将人质卷入, 等到她们被亡灵侵蚀部分后, 再结束她们的生命。
妖怪长着锋利多排牙齿的口器, 楼行鹤见过。
挂着血肉和脓血,看起来恶心至极。
但是那么锋利的牙齿,会让死亡来临的很快。
这样快速的死去也好过漫无止境的折磨。
他甚至羡慕它口里的残肢。
因为这样, 就结束了。
可是后来那怪物越来越大, 长期盘桓在洞口,将那为数不多的光源遮挡的严严实实。
它又狡黠, 发现楼行鹤无法破除结界后就再也不下来了,只在洞口挂着。
虽然伸出触手时会被楼行鹤斩断, 但是好吃好喝之下, 触手这东西没几天就能长回来。
少年想起那怪物的时候眼睛眯了一下,不过他又想, 这怪物还是有点作用。
若不是这怪物,男人就不会进来。
若不是这怪物挡住光源,他也不会对男人几番忍耐。
他需要男人帮他杀掉怪物,谁让那怪物挡住光了呢。
男人一进来,就想烧他的书。
思及此,楼行鹤有些庆幸,好在他忍耐住了。
不然,他就不会遇见真正的光了。
他把手环得更紧。
男人以为他有些紧张,开口道:“不必担忧,我会带你出去。”
楼行鹤闻言睫毛颤了颤。
他会和他一起出去。
甬道深长,阶梯宛若悬崖。
贺烈中途歇了两次,但是没有一次把他放了下来。
随着出口越来越近,楼行鹤闻到了风的味道。
夹杂着松柏、泥土和雨水,有一点潮湿和微凉。
他的神经也如同被这微凉的气息拂过,变得振奋而敏锐,像是春夜里轻颤的柳条。
“贺队!”洞口传来一声略有些气喘的声音。
楼行鹤感觉贺烈搂住他大腿的手收紧了一些,然后步伐陡然快了起来。
外面还是黑夜。
又在下雨,没有月亮。
但是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光晕。
也许是手电。
马上就要出去了。
楼行鹤屏住呼吸。
“嘭——”
他感觉有炽热的花在男人的身上绽开。
腥甜的气息混进了雨夜的风中。
“你好大的胆子!”
嗓音寒凉。
尾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向温润的声线此刻像是嵌入了冰雪。
贺烈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绿意盎然的植物,金色花边勾勒的白瓷杯侧翻在桌子边缘,白色的蕾丝桌布上浸满了深褐色的咖啡渍。
青年寒着脸,单手卡在女子的脖子上,将她举在空中。
女子和他极为相似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张脸因为缺氧而憋的通红,嘴角却是勾着的。
“晚了。”女人无声地挤出几个字,笑得犹如胜利者。
“他醒了。”
她这么说着,黑色的眼珠看向旁边。
青年的手指骤然收紧,他回过头,就见男人已经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两人视线相碰。
被看见了。
青年身上尖锐的棱刺来不及收回。
他面色惨白,蓦地扭过脸,修长的五指上生出尖锐的利爪,骤然插入女人的咽喉之中。
就算贺烈认错了人,将记忆中的自己错认成了她。
他也要杀了她。
他绝对,绝不容许,贺烈身边出现别的人。
就算贺烈恨他也无所谓。
总好过遗忘。
总好过永不相见。
他要囚禁他。
他要吃了他。
利爪穿破女人喉咙之时,女人的胸前突然亮起微光,下一秒,这具属于林婉阙身体便退化为一具白骨。
而这白骨骨架很小,大约只有七八岁的年龄。
但是此刻,不管是楼月西还是贺烈,都没有分出心神来追她。
贺烈在女人的法术下骤然醒来,身体还有些迟钝,嘴巴开合几下竟然没有发出声音。
下一刻,他的嘴便被青年封住了。
像是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伤人的话。
同时被封印的还有视觉和身体,他一动也不能动,如同一具玩偶。
然后他们就消失在了咖啡店中。
良久,咖啡店里工作的女生收拾桌面的时候,才发现这儿的狼藉。
“真没素质,吵架怎么选在咖啡店啊,桌布全都脏了……好在杯子没有碎……”
但她仔细一想,却没有印象这对走进来的男女是什么时候发生争吵、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贺烈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四肢上都拴了铁链。
但是嘴还是被封着。
青年就坐在床前,将柔软的布料塞入铁链和他手腕的间隙。
见到他醒来,青年的睫毛颤抖一下。
并不和他对视。
只继续手里的动作。
贺烈虽然恢复了知觉,身体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睛能睁开,连眼珠子动起来都有些困难。
简直像是鬼压床。
而青年脸上还游走着黑纹,那是暴走的阴气。
贺烈心疼,却什么也做不了。
真不知道楼月西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
“你动不了的。”楼月西轻声道,低着头将贺烈的手放入被子里,并不看他。
“你我早已结为夫妻。”
“我们拜了堂,入了洞房,连死后的牌位也是刻在一起的。”
生死簿上早就没有了他楼月西的名字,但是牌位上有。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
他们都有。
他穿了婚服,戴了红盖头,坐的是八抬大轿,燃的是龙凤喜烛。
缘何不算?
即使是在鬼域,即使是冥婚,即使贺烈……并不知情。
缘何不算……
“浦萝镇里你离开我不能超过千米,你以为是为什么?”楼月西冰凉的手贴上贺烈的面颊,“因为你是我的夫君。”
“冥婚一纸,笔落即成,虽死无悔。”楼月西说得很慢,很轻,却有藏不住的疯狂与快意。
虽死无悔四个字,却比原义要沉重狠辣许多。
贺烈听懂了。
它并不代表着即使死了也不后悔,而是,即使死了也无法反悔。
人死如灯灭,人一死,凡间的契约都不再作数。
即使有了婚书、有了约定,也随着一碗孟婆汤尽数消散。
但是他们不同。
他们是死时结的婚,即使是死了,贺烈的魂魄也无法转世投胎。
这也是冥婚的阴毒之处。
楼月西伸出食指轻轻摸上贺烈的眼睛。
“别看我。”他实在害怕。
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质疑、愤怒和恨。
可也比被他遗忘好。
贺烈被楼月西强行合上眼皮,现在连视觉也失去了。
“睡一觉吧。”楼月西轻声说。
无法动弹的贺烈心底生出气愤,又很快被涌起的怜意吞没。
这个笨蛋。
不知过了多久,贺烈终于醒来。
他的四肢依然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说话,但好歹能动一下脖子和眼睛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
没有光。
但是床头的软包让他知道这还是他和楼月西一起居住的家。
他费力地寻找楼月西的踪影,他笃定,按现在他的状态,楼月西是绝对不会离开他半步的。
果然,他在床尾找到了蜷成一团的楼月西。
他合衣蜷缩着,手指离贺烈只有一拳的距离,却连拉着他的裤脚都不敢。
既不敢靠近,又舍不得远离。
于是呆在一个角落里,像是失去巢穴的雏鸟。
可怜,可恨,又可爱。
楼月西对他的视线很敏感,贺烈还没看上几眼呢,他便倏地睁开双眼。
贺烈奋力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就见楼月西把头偏向了一边,一点儿也不看他。
嘿!这家伙!
不听不看不说话!和地宫里那个油盐不进的小东西简直一模一样!
出来学了这么多礼仪,平时表现得温文尔雅、进退知度,一到关键时候就怂了,怕了,不说话了。
搞冷暴力是不是?
贺烈看着来气,可下一秒,他就看见楼月西的侧脸还有已经干涸的泪痕。
纵横交错。
不知道哭了多久。
眼皮都哭肿了。
他胸腔里涨起来的愤怒就像是被针戳了的气球一样,“咻”的一下无影无踪。
只剩下酸软的心疼。
见他醒了,楼月西也不再睡了,扶着贺烈给他喂了点温热的流食,便又坐在一边,垂着头默不吭声。
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知道的,是楼月西囚禁了贺烈。
不知道的,以为是贺烈干了什么对不起楼月西的事儿呢。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贺烈盯着楼月西,楼月西盯着地面。
贺烈无法出声,楼月西也不开口。
房间里寂静、压抑。
但是贺烈的眉却越颦越紧。
即使他成了厉鬼的夫君,但他的身体还是人。
他需要呼吸,需要吃饭,需要饮水。
自然也需要尿尿。
他也许会成为第一个成年后还在尿床的老攻。
所以当楼月西再次靠近他的时候,就感觉到男人被阳光留有墨渍的皮肤上泛着不同寻常的红。
那双黑色的眼睛, 锐利异常, 精准地锁定了他的脸。
目光灼灼, 如炬。
楼月西睫毛一颤,这样的视线让他胆怯,但是他克制不住地将目光落在男人干燥的嘴唇上。
都起皮了。
他多想听这张嘴唇叫他的名字。
不论是初见时讥讽的小少爷,还是情浓时的月西。
他都想。
楼月西缓慢地凑近那张嘴唇,两人呼吸交织。
男人的脸变得更红。
红得异常,引起了楼月西的注意。
他一抬眼,就看见贺烈拧起的眉。
他不情愿。
这成了雪崩时最后一粒雪花。
本已平息的黑色的阴气突然从楼月西的手腕蹿到脸颊上, 把他琥珀色的瞳仁也染成了深不见底的黑, 一丝光也透不进去。
黑色的阴气如同繁乱的蛛网, 印在他的眼尾, 无端诡谲。
像是整张脸, 整个人,下一秒就会碎裂。
楼月西身后的头发暴涨,无风自动。
他气息急促, 声音如同濒死的鸟。
“我绝不会放你走的!”
“贺烈!是你先招惹的我——是你给我的戒指!是你给的我承诺!”
“我吃过你的血肉, 你身上有我的骨骼——”
他的手指重重地碾过贺烈耳垂上的黑色耳钉,泪水随着动作大颗大颗地落在贺烈的脸上。
“你这一生, 下一生,生生世世, 都是我的人!”
“就是你死了——”他声音拔高, 气息却像是被人掐断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
几息过后, 他缓过劲儿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他的瞳仁里燃烧着火焰。
“贺烈,我现在的身体还是人。”他直视着贺烈,“我还有呼吸。”
“要不,你就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要不,你现在就杀了我。”他拉着贺烈的双手,把它们放在脖子上,“我也杀了你。”
楼月西的手越来越用力,贺烈的手也被迫随之收紧,他的整张脸因为缺氧开始泛起潮红。
“你杀了我,你的灵魂也有罪孽。”楼月西的眼睛也变得迷离,“我会吞噬你的灵魂。”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他骤然放开自己的手,空气重新进入肺部,他喘息两口,才意犹未尽地道:“现在,一起生,还是一起死。”
“你来选。”
他的手指在贺烈的嘴唇压过。
贺烈喉结滚动。
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厕!所!”
房间还是同样的房间,人还是同样的人。
氛围却和方才天差地别。
男人手脚上的锁链还没有被摘除,他大刀阔斧地坐在床边,膝上趴着一个瘦削的青年。
青年脸深深埋在被褥内,只露出来一双红透了的耳朵,在被褥上拧转成结的手指暴露着他的情绪。
“啪!”一声闷响。
男人的手扬起落下,毫不留情地打在青年身上最为丰腴的部位。
青年呜咽一声,却又不敢挣扎。
又是一下。
他颤抖着,手指收紧,将被子揉乱。
求饶的话却一句也不敢说。
最后被男人抱了起来,跨坐在身前。
“知道错了没有?”贺烈沉声问道。
楼月西哭得整张脸都是红的,眼皮微肿,垂着眼,视线落在贺烈的肩膀,鼻翼不停翕动。
那样子可怜极了。
和方才暴走的模样比起来,现在就是个被欺负的小兔子。
但是眼前的男人却并不心软,伸手钳住他的下颌,强迫着与他对视。
青年的眼神闪烁,泪水盈盈,打湿睫毛。
“错了……”
紧接着就是经典式问话:“错哪里了?”
青年不答。
直到男人的手搭到他的腰部,好似要把他从他身上掀下去,青年才着急起来。
“错在不相信你。”
他答题的语速很快。
贺烈挑起眉毛,冷笑一声:“看来不是不知道错哪里了。”
搭在腰间的手又用了点力。
楼月西急了,连忙握住贺烈的手,制止他的动作。
“贺烈……”他又叫道,“贺队……”
他声线原本温润,如环佩相叩,刻意拉长尾音,又使之多了一分缱绻之意。
可是撒娇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
“这声贺队可不敢当,你楼少爷多大本事呀。”贺烈道,“什么事都能一个人扛。”
贺烈还想再数落几句,就见楼月西的眉间挂有郁色,眼眶又再次红了。
“我不敢说。”楼月西哑声道,“说我是鬼?”
“说我是你的爱人?”他伸手抚上贺烈的脸颊,“你忘了啊……”
“我刚加入十九队的时候你有多讨厌我……”
这句话本来是陈述事实,贺烈却听出了几分怨怼之意。
“不讨厌。”贺烈回答。
“还说不讨厌?你当时根本就不想我进入十九队。”楼月西的眉毛也飞了起来。
嗨哟,说着说着还说生气了。
贺烈眉毛也跟着动了一下,只觉得楼月西这一手反守为攻,做的倒是妙。
楼月西话锋一转:“你讨厌我也是正常,那时,我本来是为了杀你的。”
贺烈来了兴趣。
“详细说说。”
楼月西眉心轻轻颦蹙,眼睫微垂,端的是一副伤心人模样。
他嘴唇嚅嗫片刻,伸手搂住贺烈的脖子,偏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不想说,都过去了。”
“我真的很想你,贺烈。”
有谁能抗住这样的撒娇呢?
反正贺烈是不行的。
他就吃这一套。
“那就说说别的。”贺烈低声道,“戒指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颗镇魂钉。”
贺烈已经陆陆续续想起了不少往事,但是只到梦境截止的地方。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只模模糊糊猜出个轮廓,对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
楼月西一顿,低声道:“那你先回答我,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人的。”
贺烈低笑一声:“很早。”
“楼月西,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我是个傻子吧?”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楼月西听了也弯了弯嘴角,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