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牵他。”少年低声说,不等贺烈拒绝,他便一手牵住白袍拧成的绳索拉着肖郁向前,而另一只手扶住贺烈。
他很瘦,肩膀上突出的骨头像是只隔着薄薄一层皮,因而扶得非常吃力。
但他像是一根小竹子。
贺烈竟然从这样一个只剩一口气、数年未曾见过光的少年身上,看见了坚韧这个词。
所幸肖郁在黑暗中慢慢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只有最初被操控的左手时不时痉挛挣扎,两只腿倒是乖乖地跟在后面。
三人终于出了洞口。
出乎贺烈意外的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这很奇怪。
操控肖郁的傀儡师最可能来源于他们追踪的这个犯罪组织。
而在肖郁手电被挑落的时候,傀儡师就应该通知组织里的其他人在洞口围堵他们。
是来不及还是来不了?
不管如何,他们还是迅速离开了洞口隐入莽莽山林中。
今夜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无星无月,远离人烟的山野的天空,黑得如同深渊。
而他们一行人追踪那两人入山时天上还挂着月。
手机早就在地宫的打斗中摔碎了,贺烈在黑暗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肖郁身上也没有能证明时间的东西。
而在地底待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楼行鹤就更不用说了。
但无论如何,这个夜太长了。
贺烈有些烦躁地翻起衣服的口袋,摸了个空。
早就没烟了。
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他们找了个岩洞,因为怕被人发现踪迹而没有生火。
肖郁被绑住手脚,头歪着,晕了。
因为他方才又开始挣扎而被少年面无表情地用枪柄敲晕的。
而少年蜷缩在贺烈旁边,也闭着眼睛,瑟缩成一团。
八月份的天气,就算是下雨也不会这么冷。
贺烈感觉头脑昏沉。
失血加发炎,而他身上没有任何药物,更没有和外界取得联系的工具。
他本来想等天亮再出发,但是这个天亮迟迟不来。
不是他对时间的感知有问题。
是这里有问题。
他模模糊糊地想。
进域了。
“贺烈,贺烈。”
呼唤他的声音温柔又熟悉,睁开眼睛,果然是楼月西。
贺烈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青年。
和山林里那个过度孱弱又淡薄的影子相合。
“又做梦了?”楼月西问道。
贺烈点点头,他的记忆正在复苏,他拢着眉心,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
这样一点一点挤牙膏似的想起,实在令人不太痛快。
“头疼吗?是我昨天讲得太多了。”楼月西有些自责,昨夜他简短地和贺烈概述了一下他们出了地宫的事情,然而发生的事情太过繁乱,三言两语实在无法讲清。
而且……有些话,他也无法开口。
那个刚从地底出来的少年,并不懂得人类社会生存的人情世故,冷漠又残忍。
或许现在的他也是这样。
只是包了一层温和的外壳。
“别多想。”贺烈伸手抚他的背,一晃眼看到桌上的闹钟才七点。
今日起得怎么这么早?
贺烈正想着,就听楼月西开口道:“刚才孙飞晨来电,说有一个任务,还没有定人。本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谭局长有些担忧,六队放弃了,他正准备寻七队队长谈谈。孙飞晨听到了些消息,连忙来问问你的意见。”
这出什么任务,哪一队出任务,往往都是直接下通知的。
贺烈挑眉,不知道是什么任务才能让谭局长还得先和队长谈谈才能定下来。
看来这一次的问题有些棘手。
楼月西继续道:“倒不是说有多棘手,只是那事发地有些特殊。”
“沛新县医院接连遇着几位病人,都自述皮肤疼痛难耐,有皴裂紧绷之感,但是医生检查后并未发现有什么病变,以为是过敏所致,开了些舒敏的药。”
“又过数月,精神科也忙了起来。家属带着患者来到医院,说患者的生活习惯、记忆都发生了变化,有时不仅认不得人,还认不得自己了。时不时还有夜游的症状。”
“偏偏那沛新县就那么大,大医院就一所,入档的时候,发现这些出现癔症的人和之前患有皮肤病的人重合度很高。”
“引起灵异局注意的是,他们的夜游有一个共同的方向——”
贺烈抬头。
“东将山。”
楼月西缓缓吐出几个字。
两年前发生的事情,灵异局中稍微消息灵通点的人都能知道二三。
毕竟是十几年来死伤最为惨重的一次。
贺烈和楼月西对彼此熟悉至极,此刻,贺烈见楼月西眼尾微微下垂,嘴角抿着,就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
“还有什么?”贺烈问道。
楼月西睫毛颤了颤:“天道已成,众神归位,冥府有很多职位都变成了象征,虽有阴差,但无阎王。是以我们陷落酆都时,酆都失序,主城倒是还好,但边远之处则大小鬼怪分域而治。”
“我们落在的那片区域,那个恶鬼……”
“喜好皮影戏。”
那皮影戏,必是人皮。
“当时我们虽出了酆都, 但是并未将那恶鬼处死, 只是重伤。”楼月西道, “所以我担心,此次是那恶鬼复苏惹的祸事。”
沛新县离东将山前山很近,楼月西的推测很是合理。
但灵异局其余人并不知道酆都之事,也就不是惧怕那恶鬼。
东将山一事虽招人忌惮,灵异局的人却都不是吃素的。
除非此事还有隐情,让他们笃定这和上次的巨型鬼域有关联。
贺烈想通此事,突然直视楼月西的眼睛, 哑着声音道:“这些人里面, 有人会异术?”
沉默了良久, 楼月西缓缓点头。
“是。”
他并不想隐瞒, 却不知道如何对贺烈开口此事。
那些患上癔症之人都是寻常百姓, 如何习得异术……
他们心里都有一种推测。
死在东将山鬼域之中的、习有异术的四人。
肖郁、韩坚白、秦朗、宋璐。
所以其余人避之不及。
不仅是担心这个鬼域难度系数大,还有……没人想对自己曾经认识的人动手。
贺烈狠狠闭眼。
大型鬼域破碎时,极有可能产生碎片。
这些碎片大多会随着时间消失湮灭, 很小的一部分会含有鬼魂。
若怨气深重, 又侥幸逃脱阴差的搜寻,便会衍生新的鬼域。
像是恶果的种子。
随意的一撒, 总有再次发芽结果的。
待贺烈睁眼时,神情已恢复了平静。
他起身穿衣, 回身对楼月西道:“我会接下这个任务。”
楼月西坐在床边, 仰着头,一双眼睛在暖色的灯光下澄莹莹的, 好似笑,又好似泪。
他知道的,他们避不开此事。
若不了结,永远有一座山压在他爱人的肩头。
“我已是贺队的人了。”楼月西道,“自然和你一处。”
不论生,还是死。
他都不会离开贺烈。
如此一想,楼月西倒是浑身轻松下来。
两人一同去见了谭才均,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中年男人沉默半晌道:“杨局离任时托我多照顾你,但你这人,属实骨头硬。”
“罢了,你若愿意去便去。”他叹了口气,“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不过十九队现在人员不足,你准备……”谭才均顿了一下,他的眉心中间有深刻的褶皱,显然是个严肃的性格,他停下来等着听贺烈的打算。
贺烈道:“我不带队,只我二人。”
谭才均沉默片刻,一双鹰眼从贺烈身上转到楼月西身上,好似在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片刻后又转了回来:“只二人怕是不够。”
“谭局应该知道我心结。”贺烈道,“容我两人先去探路。”
提到心结,谭才均也不好多说了。
贺烈已经自挖伤口,若是他再追问,就不妥当。
待两人从办公室出来,就遇见在走廊打转的孙飞晨。
“一大早在这当陀螺呢?”
孙飞晨听了这句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大清早就为了这件事坐立难安,一时担心贺烈知道详情伤心,一时又感伤过去的好友。
只是谭才均比杨局更严肃些,他不敢多问,只能在走廊上打转,等着二人出来。
“沛新县这个任务接下来没有?”孙飞晨赶忙问道,“谭局安排了哪些人去?”十九队人员没有满编,必然得从别的队调人过来。
贺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安静不语的青年。
“俩?”孙飞晨提高声音,“就俩?!”
贺烈假意掏了掏耳朵:“你是想试一试谭局的耳朵好不好使?”
孙飞晨这才低下嗓门,但语气仍然急促:“此事……和两年前必有关联,当年我们就是吃了人少的亏!贺队,你不能只身犯险!那你把我也带上!我……”
贺烈揽着孙飞晨就往外走:“好了,别吵吵嚷嚷的,哥请你吃面去。”
三人一起出了大院门,往胡同里一家小面馆走去。
面馆只一间店面,此时过了九点,人不算多。
他们在外边儿支的小餐桌前坐下,贺烈轻车熟路地叫了三碗牛肉面。
孙飞晨一直想说话,贺烈摆摆手:“先吃。”
待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贺烈出了点薄汗,孙飞晨也冷静了不少。
“贺队,不是我想拦你,实在是……当年东将山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若真是老韩他们被……”被怨气化了鬼,他们的实力都不容小觑。
孙飞晨说不出口,哽了半晌。
“若真是如此,也该我带回来。”贺烈放下筷子,“总要有个归宿。”
三人俱是沉默。
孙飞晨知道贺烈心意已决,自己多说无用,只能叹口气。
“贺队,月西,一切小心。”
他低声道,眉毛紧紧簇拥在一起,少有的严肃和郑重。
倒是把贺烈逗笑了。
“走,把账结了。”
孙飞晨不敢置信地看着贺烈:“贺队,你刚刚说的‘请’我吃面!”
他把‘请’字拉得又重又长,企图唤起贺烈这厮的回忆。
贺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手长脚长的,像是一只慵懒的豹子。
“工资上缴了。”
孙飞晨一噎,又看向端坐在对面笑得云淡风轻的青年。
谁不知道你俩在一起了?!
谁不知道你楼少爷有的是钱?!
但两人都没动静,孙飞晨只有骂骂咧咧地去扫付款码。
“你老逗他。”楼月西笑道。
“倒也不是。”贺烈摸了摸裤兜,空了,他便凑近楼月西,“真没钱了,还烦请老婆大人给小的买包烟抽。”
楼月西被这混不吝的称呼弄得脸红。
贺烈这人是真的无赖。
但是楼月西拗不过,只好随着贺烈去了面店旁边的便利店。
小卖部的玻璃货柜后面老板娘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机,见到来人,抬起脸笑眯眯的,很是和善。
“老板娘,拿包烟。”贺烈指了一下,老板娘动作很是麻利,楼月西掏出钱包的时候,他又来了句,“话梅糖有没有?全临牌的,铁皮盒那个。”
“紫色糖纸那个?有的有的。”老板娘弯下腰去找,“这个味儿最正,我孙儿也爱吃。”
贺烈随口应道:“确实好吃,我老婆也是,只吃这个牌子的。”
做生意的,和气生财,老板娘夸赞道:“疼媳妇儿好啊!”
贺烈翘起一边嘴角,叫住把钱放桌上就往外走的青年:“嗳,你觉得我疼媳妇儿吗?”
只得到了兔子先生两个红透的耳根子。
孙飞晨付完款走过来的时候就发现楼月西和贺烈隔着两步站着,楼月西偏过脸去,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圆圆鼓鼓的东西。
走进一闻,就是一股酸甜可口的乌梅味。
“月西你有糖?”他刚吃完牛肉面,嘴里一股子蒜味儿,想要一颗话梅糖压一压。
楼月西顿了一顿,才从兜里掏出来一颗话梅糖递给他。
一旁的贺烈接了一句,我也要。
平素大方温和的青年没甚表情地说了一句:“没了。”
孙飞晨看见那小盒子里分明是有的,此刻见贺烈吃瘪不自觉翘起了一边嘴角,不过他不敢被睚眦必报的贺队长看到,连忙称自己要回去工作了。
贺烈倒不在意,哦了一声。
等孙飞晨在办公室见着他俩的人影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了。
男人走在前面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显然心情不错。
楼月西则走在后面,面容平静,神色如常。
但贺烈路过的时候,孙飞晨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话梅糖的味道。
还是吃上了?
这小两口刚刚在闹什么别扭?
他这么想着,就见楼月西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
紧接着,他轻轻嘶了一下,然后把水杯放了下来,皱着眉轻轻碰了下嘴角。
这个过程极快,但还是被孙飞晨看到了。
楼月西的嘴唇上有一道竖着的、深红的纹路。
八卦看多了的孙飞晨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贺烈的身上的话梅味儿了从哪里来了。
晚上的时候贺烈接到了谭绍的电话。
“喂,师兄。”贺烈打过招呼后,对面是长久的沉默。
贺烈有些奇怪,谭绍不是话多的人,从来不会打电话来唠嗑,此刻打通了不说话是怎么一回事。
“喂?”贺烈继续问道。
只隐隐约约听到几声狗叫。
然后就是谭绍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的狗,什么时候拿走。”
这段时间太忙,倒是把贺旺财给忘记了。
贺烈随意地挠了挠头,告诉了大师兄他要出任务的事。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是一声低斥。
“别翻垃圾桶!”
贺旺财叫得更大声了。
“还要麻烦大师兄多照顾一阵了。”贺烈道,他的语气平静,但是电话那头的谭绍却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感觉。
“一个月。”谭绍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风声,或者是天生的敏锐。“注意安全。”
“好。”贺烈道,“记得要给贺旺财打疫苗。”
贺烈话音未落,电话就传来嘟嘟的声音,被挂断了。
他挑眉笑笑,对楼月西道:“楼月西,我把我们儿子给忘了。”
“最迟一个月,我们得把它接回来。”
青年弯着眉眼说好。
最迟一个月。
第83章 秦香莲
沛新县, 隶属于河眙省泗盘自治州,环东将山前山呈带状,全县辖区面积1839平方公里, 下辖11个乡镇, 汉族与多个少数民族聚居, 常驻人口约十七万人。
沛新县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是以经济发展落后。
贺烈和楼月西抵达沛新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县城里的高楼也不多,一半依着山势建造,夜里行车,倒是能从右边的车窗里看见高低错落的灯火。
落在副驾的人的头发上。
氛围一时宁静。
两人办理入住时已经晚上八点了, 前台坐着的女人耷拉着头在织毛衣, 一头棕黄色的小卷发乱蓬蓬的, 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
“麻烦安排的楼层高一点。”楼月西道。
她没说什么, 录了两人的身份证信息后, 就扔了一张卡在柜台上。
404。
不是什么吉利数字,楼月西好脾气的没说话。
不过确实在这栋四层的小楼里是高楼层了。
女人程序化地说了句:“标间,不含早餐。要含早的话多加二十, 门卡别弄掉了, 五十一张。”
语速极快,说完便不理他们了, 又低头织起了毛衣。
小宾馆没有电梯,贺烈提着行李和楼月西一起上了四楼。
转角处的感应灯有些迟缓, 两人从三楼拐上四楼后才姗姗来迟地亮起。
宾馆里铺的红地毯显然有些年头了, 不少地方已经被踩瘪了,起不了多少静音的功效。
木门上面都用红漆写着印着门牌号, 两人在走廊尽头寻到了404。
楼月西刷了一下门口,蓝光滴溜溜转了两圈,咔哒一声弹开了。
两人打开房门,就是一股灰尘的气味,还有一股自下水道反上来的臭味。
看来是很久没人住了。
贺烈走上前去把窗户打开,这间房子不大,应该是自建房,窗子也小的可怜,推的时候窗框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贺烈用了些力气才将它推开了一半。
“被卡死了。”贺烈道,再用点力,这个窗户得被他卸下来。
楼月西则是把床上的被子掀了起来,在抖灰。
“又是404,又是尾间。”贺烈笑了起来,“楼月西,我觉得我们今晚就可以进去。”
至于是进哪里,两人心里都有数。
县上确实贫穷,但也不是没有好一点的住宿。
他们选这一家的原因,纯粹是因为,报告里其中一位患有夜游症的人,正是这家店的老板。
楼月西抖完一边儿的床单,又来抖贺烈这边儿的。
“不用。”贺烈抓住他的手,往他那边一带,“我们睡一起。”
山里已经有些冷了,贺烈把空调摁开吹起了暖风。
虽然不怎么制热,但好歹不这么臭了。
卫生间里条件简陋,白瓷的马桶都变成了黄色。浴室架上有几包绿色的小袋装洗发水和两包一次性牙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两人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合衣躺在了床上,今夜进鬼域的可能性很大,谁也不想到时候只穿着睡衣和裤衩儿。
贺烈知道楼月西有洁癖,便将他抱在怀里,头按在自己的胸上。
“休息会儿。”贺烈道。
这儿的卫生条件实在令人堪忧,楼月西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贺烈胸膛上熟悉的味道让他不自觉沉沉睡去。
半夜醒来的时候空调已经不响了,只有一点红色的光表示它还没有断电。厕所里的排气扇倒是嗡嗡地转着,还夹杂着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不停滴水的声音。
窗帘儿他们没拉,小县城里的夜里没有太多的光,此时看去也不扰人。
楼月西睁开眼睛看了看身边的男人,他还在睡着,呼吸绵长。
在这个深沉而漫长的夜里,在这个脏乱而隐含诡谲的环境中,男人的呼吸却像是将他带回了州海市的那间小屋,他们的家。
楼月西感觉到宁静。
这是进域没有?
若是没有,如此沉眠一宿也无甚不好。
不过,照他自己的体质,半夜惊醒,多半是没什么好事。
他又想到了木门上404的红漆。
404,在网页代码里表示资源未找到。
是有所指代还是单纯的有些倒霉?
楼月西看着天花板。
良久,他在寂静的夜里听到了走路的声音。
哒、哒、哒。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老人。
被踩扁的红色地毯艰难地执行着降噪的工作,但是收效甚微。
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鼓膜上。
楼月西当然不会以为是深夜归来的旅人。
他们这间房子,在走廊的尽头,离楼梯最远,谁会来到他们的门口。
方才沉睡的男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楼月西从他发着幽光的眼里没有发现一丝睡意。
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远离。
正常人,都不会在这时打开门,选择和鬼来个面对面。
但是房里的是贺烈和楼月西。
他们此行,本来就是为了找鬼的。
贺烈打开门,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走廊里只有一个应急逃生的指示牌发出绿色的光,他们能看到一个背影淹没在转角处。
那个背影走得不疾不徐。
显然是一个邀请。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跟了上去。
一到转角处,两人都发觉了不对劲。
原本狭窄的楼梯变得很宽,水泥的阶梯变成了木质的,扶手雕花镂刻处颇为讲究。
当贺烈和楼月西踩上去时,再回头,走廊上绿色的应急逃生指示牌已经消失不见,所有的门扉变为雕花的窗沿。
从楼下传来丝竹锣鼓之声,隐隐约约。
这才是域。
他们连着下了两层楼,丝竹声越来越大,同时光影幢幢,如同幻梦。
一过转角,眼前豁然开朗。
此为二楼,楼下搭高台,有一白色纱布竖在高台上。白纱布经过鱼油打磨后,变得挺括透亮。
后置烛台数根,还有许多高约三十厘米的小人儿,这里赫然是皮影戏的戏台。
方才他们跟着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了,而此刻丝竹声未停,却没看见一个人影。
这是什么意思?
贺烈环视一周,只见二楼正对着戏台的位置有空座,然后就是皮影戏幕布的后方有位置。
他们是表演者还是看戏的?
“看看他们要弄什么名堂。”贺烈说了一句,提步走去,于雅间落座。
雅间只有一方桌子,两个圆凳。
两人刚落座,珠串的帘子便窸窸窣窣响起,一个高约一米二左右的“人”便走了进来。
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这个“人”一看就不是人。
他只有薄薄的一片,从正面看是一条缝儿,左右边各一个眼睛,好在楼月西和贺烈是分开坐在桌子两边的,所以能和他的侧面勉强对视。
侧面儿观察他的身份要简单的多,他头上戴着黑色的小圆帽儿,灰色的布衣,肩上搭着白毛巾,手里捧着两杯茶。
是个店小二。
“客官,您的茶。”他的声音和他诡异的形象不同,是清脆的少年声音,响亮又有中气,带着一丝惯有的讨好。
那薄纸片儿似的茶被他放在桌上,“腾”地又有了厚度,从二维的变成三维的,从平面的变成立体的。
“请喝茶。”他说道,双手并在一起站着,好似在等赏钱。
不过坐在椅子上的两人都没动,一旁的贺烈还偏着头打量着他。
半晌来了句:“爷没钱。”
小二黑黢黢的眼睛动了动,嘴角一条斜线向上一勾,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然后身体从中间折开向下一弯,又前后迈着双腿走了出去。
此时,丝竹锣鼓之声骤然变得洪亮,还有嘈杂的人声响起,整个大堂如同按下了开关键,变得喧闹而真实。
贺烈往下一看,下面的戏台前突然多了数张桌椅,每个椅子上都坐了薄薄的一片人。
他们个儿都不高,目测50到140厘米不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穿着各异,没有一个重样儿的。
而透过层层珠帘,他们发现隔壁的雅间也坐了人。
都是薄薄的一片,可是身高却有一米五左右,服饰也华丽许多,见他们两人望过来,那头戴玉冠的男人还上下点点了头,好似在打招呼。
自主意识之强,倒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这时,光线暗了下来,放置在桌上的油灯齐齐熄灭,只幕布后面的蜡烛燃了起来。
表演开始了。
“儿们,随娘来——”一声哀怨女声响起,“前山万水来到京城——”
一个着青衣的纤瘦女人跃然于白纱布上,她身后跟着两个矮一些的影子。
“铡美案。”
“什么?”贺烈偏过头来,他是个丝毫没有艺术细胞的人,也从未对戏剧产生过兴趣,并不知道楼月西在说什么。
“就是秦香莲和陈世美。”楼月西解释道,“陈世美考中状元,被招驸马。其妻秦香莲携儿女进京寻夫,闯宫遭逐。陈世美派出家将韩祺追杀她们母子,韩祺心软自刎,后秦香莲状告包公,包公将陈世美铡杀。”注1
贺烈点点头,陈世美他倒是知道。
有名的负心汉。
“有什么寓意?”贺烈问道。
楼月西摇摇头,两人便一起观戏。
不多时,剧情已经进展到秦香莲在寿宴上哭诉自己的悲苦身世,丝竹声哀怨,大堂中也不时响起抽泣声。
台上的皮影雕刻细腻,穿青衣的纤瘦女人画着弯弯下垂的眉毛,白色的长袖不时拂去自己的泪水。
只是她黑色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眼白是透过皮影落下的光,落在幕布上无端诡谲。
像是在寻找什么。
“驸马要验刀上血, 我无凭证难回宫——”
穿黑袍的魁梧家将唱到,他手持一把长刀,长刀锋利, 隔着白纱布也透出寒光, 随后长刀一划, 锣鼓声响,黑色武将应声倒地。
然而令贺烈和楼月西屏息的是,武将打扮的皮影自刎的时候,有血液噗嗤喷洒在被鱼油浸泡过的白纱布上。
留下斑斑红点,蜿蜒而下,晕成一团。
“是真的血。”楼月西道,“皮影戏中不会有这样的道具设定。”
皮影戏中不会更换纱布, 若是为了追求画面效果将纱布弄脏, 那么就会影响后续的表演。
然而幕后操纵皮影的人好似浑然不知。
皮复印件是贴在纱布上操作的, 秦香莲哭泣着奔向倒在地上的韩祺, 一来一去, 等她抬起头来时,已经蹭的满脸血污。
青色的长袍上沾染了红,变成灰暗的褐色, 看这两手沾血的样子, 若是不知道演得是什么,一时倒分不清是自刎还是他杀。
白色纱布上的血迹被拖得很长, 但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观众好似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坐在隔壁桌的贵富家子似的人物还在小幅度的点头,他头上的帽子镶嵌了真的宝石, 随着他上下点头的动作莹莹闪着光, 一幅十分陶醉于女人哀婉的唱腔中的模样。
小二中途来了几次,送来了干果和蜜饯, 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等了一会儿不见赏钱,嘴角明显地下耷,然后愤然离去。
紧接着便是《铡美案》的高潮部分。
秦香莲与陈世美对簿公堂,女人控诉的声音连绵不休,陈世美见事情败露高喊一声:“杀死贱人恨方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