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夺走他唯一的、所有的东西?
青年的眼睛翻涌着恶意, 这和平年代出生的食梦貘哪里看过这样的东西,它被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鼻子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恨不得原地消失。
乖乖,它吃了不少噩梦了,但是都没有眼前这个青年吓人啊!
“楼……”贺烈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
青年低头,慢慢凑近他。
“楼……小鸟……”
青年的眼眶霎时通红。
楼行鹤。
楼小鸟。
这是他最初的、原本的名字。
这一觉贺烈睡得格外沉,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懒洋洋的。
通体舒泰。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楼月西也枕在他的旁边,头埋在被窝里,遮的严严实实的。
贺烈一看时间,已经十点了。
他们两个人,真是越来越能睡。
“楼月西。”贺烈轻轻撩开青年拽紧的被子,“起来了。”
响应他的是一只继续往下缩了几公分的毛毛虫。
当耳旁风呢。
贺烈失笑。
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打开冰箱,发现家里没什么存粮了。左翻右翻,翻出一盒速冻饺子和几片有些蔫了吧唧的白菜。
贺烈摸摸鼻子,开始烧水。
等水开始咕嘟咕嘟的时候,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贺烈回头,就见楼月西倚在门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醒了?”贺烈觉得有些好笑,楼月西这幅模样像极了睡醒起来找妈妈的小屁孩儿。
楼月西反应慢半拍的点点头,贺烈才发现青年的眼尾拖出一道很长的红色痕迹。
贺烈皱眉。
“眼睛怎么了?”
楼月西上前两步,低声道:“梦见你不在了。”
一句话,贺烈心中的涌起的促狭之意尽数消失,只剩下心疼。
“过来。”贺烈张开手,他把青年怀抱在怀中,哄小孩似地轻声道,“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如果找不到了呢?”楼月西半闭着眼睛,好似还沉浸在梦中的悲伤之中,“只有我一个,哪里都找不到你……”
抓在后背上的手逐渐收紧,贺烈从中感觉到青年梦中的窒息感,他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那你等等我。”贺烈道,“我一定会来。”
“贺队……有人找!”孙飞晨急急忙忙地提着外卖从门外飞奔过来。
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没发现楼月西的身影才暗自松了口气,又对贺烈挤眉弄眼做了几个动作。
贺烈没懂:“你这是什么表情?”
孙飞晨连忙拉着贺烈往外走:“完了完了,贺队,你和楼月西的事情肯定被月西家里人发现了!”
“人现在就在门外呢,连月西本人都没问,就点名道姓地要找你,哎……你说,你说这咋办?”孙飞晨的脸都憋红了,生怕在单位门口他家贺队就被一阵臭骂。
这、这要是被杨局知道了,贺队腿还不得打断???
贺烈闻言挑眉,楼月西的亲人?他怎么没听楼月西提过?
同时,他也不懂孙飞晨这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心态。
见着门口等待的人时,贺烈终于知道为什么孙飞晨一口咬定是楼月西的亲戚了。
因为坐在树下的女人实在是和楼月西太过相似了。
赫然是林婉阙。
她侧身坐着,一席白裙曳地,也没有像在甸仪村里那样盘起发髻,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她微微垂着头,似乎是今日的阳光过于耀眼。
光与影的对比,将她的侧影衬得温雅娴静。
听到动静,她举目望来,零星的光点从树枝间坠落,跃动进入她的眉间和发梢。
她的眼睛在见到贺烈的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贺烈感觉眉心痛了一瞬间。
眼前这张脸似乎和光怪陆离的梦境有片刻重合。
孙飞晨没敢跟着过来,他远远地瞅见贺烈向树下的女子走去。
那女子抬头时欣喜的表情……却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反而、反而。
像是看着情郎。
孙飞晨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罪于自己眼花了。也许,楼家人比较开明?
另一边。
贺烈和林婉阙相顾无言。
头顶上的树梢被风吹得沙沙,林婉阙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她收拾收拾心情道:“贺队长,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吧。”
这里人来人往,确实不是什么便于谈话的地方。
贺烈不置可否。
两人来到一家安静的咖啡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贺烈来得开门见山,连客气的寒暄都不曾有。
林婉阙垂下眼睫,无奈地笑了笑。
“贺烈,不用把我当敌人吧。”她轻声道,眉目间有驱不散的愁绪,让人见之生怜,“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贺烈没有搭话。
他仔细端详起林婉阙的容貌。
一双满含桃花的眼睛,嗔犹带笑,仿若将四月的春水都汪了进去。
和青年的像又不像。
贺烈心底知道的,楼月西这个人,外表再如何的温雅柔和,笑容再如何如沐春风,他的眼睛里含的水,都是山涧里的潭。
纵使有阳光,也是隔着一层。
水是冰的。
只有见着他贺烈的时候,才有了温度。
然后是鼻子。
然后是嘴唇。
确实都挂着点影子,近看却不那么像了。
“贺烈?”林婉阙低声唤道,声音又轻又温柔,带着某种蛊惑的色彩。
贺烈眼前的人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重影迭迭,只剩一双含着桃花的眼睛。
咖啡馆里格挡的设计别出心裁,加上绿植掩映,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最角落里还有这样一男一女。
伴随着她低声的呼唤,贺烈又一次陷入梦中。
贺烈眨了一下眼睛。
晦暗的塔内,只有头顶上有一线光。
聊胜于无。
地上佝偻着的白色身影迟迟未动,像是死去般悄无声息。
但是贺烈知道“它”在观察他。
“看够了吗?”贺烈问道。
那东西的头颅便深深耷拉下来,好似方才目光紧随着贺烈转的不是他一般。
贺烈上前两步,在那东西前半蹲下来。
“几个问题,你答完了,我带你出去。”
透过蓬乱的发丝,贺烈看不清那东西的神情,他索性伸手一捋,草草地把它们全部扎成一团。
贺烈翘起食指比了个一,“第一个问题,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这人年纪看起来不大,但手脚上各自捆绑的镣铐看起来却有很长的年头了,久到锁眼已经被锈封死。
那东西嚅嗫了一下嘴唇,慢慢摇了摇头。
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
贺烈加了一根手指:“第二个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眼前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又开始陷入迷茫。
贺烈觉得有些棘手。
这一问三不知的。
这东西不可能是此间的主人,哪有主人会把自己用锁链锁得死死的,不仅是四肢,就连脖颈上也戴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祭品。
不过这祭品看起来也忒寒碜了些。
可他又和外面送来的女子不同,像是来得最早的、活的最久的人。
而且这座塔里的书,明显就是为他所准备的。
方才那悬在塔顶的怪物,总不能是一个需要看书怡情的东西吧?
——说明将少年囚禁于此的人,对待他不是全部的恨。
可要说留有善意,这石塔中无光无灯, 无日无夜, 做一个清醒的人真的比成为一个疯子好吗?
还有头顶的那个鸡蛋大小的石洞。
最像是善意, 也最像是恨。
如同佛祖为大盗犍陀放下的蜘蛛之丝,是他所有的希望,也是他更深的痛苦的来源。
男人抱臂站着,眼前的少年久久没有听到动静,终于微微偏头,斜觑着贺烈的反应。
被贺烈看了个正着。
少年像是别烫着一样低下头。他动作太大,随着衣袍的摆动, 一只脚踝裸露在了外面。
他的脚踝极为消瘦, 上面紧紧箍着一圈铁环, 仿佛已经嵌入了肉里。
让人想起被圈养的禽鸟。
他猛地把脚缩了回去, 头也深深埋入了双膝, 尽量不让自己的任何一丝皮肤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
那蓬乱的头发加上宽大的袍子,他整个人像是一团揉皱的纸屑。
贺烈无奈地挠挠头,这样的人还能问出个什么?
他不打算问了, 想了半天, 抽出长剑来。
贺烈随手挽了个剑花,剑尖指向来的地方。
“小鬼, 躲开点。”
当时的贺烈是不知道的,他离死亡只差那么一点儿。
在他背过身去的那一剎那, 瑟缩于地的、仿若惧怕光线的少年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后面。
锁住少年的锁链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他比影子更像影子, 比黑暗更适应黑暗。
暴涨的黑气如同荆棘,只差一点就能将贺烈贯穿。
听到男人的声音时, 那瘦弱的少年怔了片刻,突然意兴阑珊地收回阴气,又无声无息地坐回了原地。
贺烈的剑气确实厉害,但是却没能将石塔从内向外劈开,倒是把上面的砖劈碎了不少,咚咚地往下砸来。
少年冷眼旁观着,这个困了他多年的结界,不是这么好破的。
妄想用蛮力来突围,只能用愚蠢来形容。
他开始后悔方才没有将男人杀死了。
这个塔本就是密闭的空间,贺烈的剑气带来的碎石乱飞,将他好不容易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光滑石壁全部击碎。
真是吵闹。
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厌烦。
少年缓缓用手捋去粘在头发上的碎石,算算时间,那些东西也该到了。
就让这令人讨厌的男人和它们一起消失吧。
时间流逝,塔内的碎石不断,塔壁却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
好似贺烈来时的门不曾存在过。
贺烈回过头,就见少年已经挪到了角落,蜷成一团,一副被迫害的小可怜模样。
他也有些累了,把剑一收坐到了少年身旁一臂宽的地方。
那少年肩膀明显紧绷起来。
贺烈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道:“你在这儿一个人待这么久,都怎么过的?”
没有回音。
当贺烈停止说话的时候,整个塔内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心跳连接着耳鼓。
幽闭的环境会把人逼疯。
少年还是没有动静。
贺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兜,找到一个空烟盒、一张皱巴的纸巾和一小颗话梅糖。
应该是吃饭的时候前台的篮子里拿的。
“尝尝。”
男人把紫色糖纸包裹的话梅糖放在了二人中间。
那缩成一团的小东西还是没有说话。
贺烈索性闭眼。
过了一会儿,再睁眼的时候,地上紫色的小圆点早就没了。
贺烈失笑,两人的气氛一时间竟缓和了几分。
“烟也抽了,糖也吃了。我这就算是丢水里,也得打出个响儿来吧。”贺烈道。
少年缩成一团,还是没抬头。
男人暗自咬牙,这家伙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贺烈索性闭上眼睛。
他在静静地等待时机。
这个仪式,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没有展开。
有了作为容器的人质。
可是被转移的罪孽……还没有出来。
黑暗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阵呜呜的风声。
贺烈睁开眼睛,就觉得眼前光影忽明忽暗。
他抬头一看,塔尖上鸡蛋大小的洞口,被橙红色的火光和黑色的阴影交替覆盖。
像是塔外燃起的火焰随风摇曳,即将熄灭。
可是,这里是地宫,怎么会有风?
只有一个可能。
——罪孽来了。
紧接着,贺烈就目睹了极为骇人的一幕。
那鸡蛋大小的洞口被阴影覆盖,随后向内鼓出了一个包块。
那包块越来越大,越来越膨胀,膨胀到足以让贺烈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人脸。
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却不是出现在一个合理的弧度上,而是一个球面。
五官之间的距离比例失调,给人带来视觉上的怪异感。
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快被捏爆的解压球,无比恶心。
那包块上的两只眼睛缓缓睁开,黄色充血的眼白,黑洞洞的瞳仁,略带滞涩的转了一个圈,最后锁定在贺烈两人身上。
然后,它血红色的上下唇分开,向后咧开,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人们常常用【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来形容笑得开心。
但是这种笑容真见到了,那就只能用惊悚来形容!
那包块更加奋力地往里面挤来,额头开始被向后拉长变形,它却丝毫没有痛觉。
它脸上的笑容咧开得更大,滴出来的唾液让蓝色的结界再次亮起,然后像是融雪般消散。
贺烈提着剑站了起来:“小鬼,站后面去。”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长剑掷出,朝着那人脸的眼睛飞去。
方才还显得极为滞涩的黄色眼球此刻却瞬间将视线锁定在了贺烈身上。
木剑将人脸劈开,又回到了贺烈的手中。
那整个圆球呈现出一种胶装的质感,被劈开的裂痕处钻出许多粘稠的黑色物体,它们彼此缠绕扭动,像是不知名生物的幼虫。
随着黑色物体的疯狂蠕动,那被劈开而向下垂落的半边脸又重新被拉了回来。
此刻,它的两只眼睛不再看着同一个方向。
它们一左一右地分开,没有受伤的那只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白色身影,而另一只则充满恨意地盯着贺烈。
人脸还在不断地膨出,紧接着是脖子,然后挤进来一只手臂。
它的大小和成年女性的体型并不差多少,整个头颅挤进来后就不再是一个膨胀的圆球,而变成了正常的颅骨形状,看起来并不吓人,甚至挣扎的模样都有几分哑剧的滑稽感。
但只要思及它的所有肢体都是从一个鸡蛋大小的洞口进来的,就令人感到不适。
短短几分钟,贺烈已经将它劈得七零八落,有一次甚至削掉了它的下巴,但是那些胶质的黑色物体比想象中更有黏性。
整个下巴吊在了半空中,然后又被一点点黏合回去。
它的两只手都挤了进来,这让它进来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起来。
半晌,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那不是一条亡魂。”裹在白色长袍中的少年撑着墙站起身来,锁链在他纤细的四肢上看起来尤为沉重,“有很多。”
“很多很多。”
他说着,慢慢走到打磨光滑的石台前,把贺烈方才劈墙时震落的碎石和灰尘拂去,然后仰面躺了上去。
“你在干什么?”贺烈问道。
少年看起来心情不错,又或者是这个行为解答起来很简单,于是他回答道:“碎石尤为硌人。”
下一刻,他有些嘶哑的声音变得又轻又飘。
“会很痛的。”
“但是别害怕,一切不会持续很久。”
安慰、告别还是讥诮。
因为声音太轻而变得无从分辨。
他话音刚落,从洞口挤入的亡魂抽出卡在外面的最后一只脚,狞笑着扑向了贺烈。
贺烈提剑迎击,将那不男不女的东西削成数块,飞出去的头和脚却仿佛都有生命一般。
单独的下肢跳跃着朝贺烈蹦过来,手在地上挣扎蠕动,眼睛在地上轱辘转个圈又死死盯住贺烈,不到片刻,粘滞的黑色胶质就将这些散落的肉块黏合。
这场面说不出的恶心。
贺烈面无表情地挽了个剑花,将黏在上面的黑色胶质甩落在地。
方才金光亮起,他已经发现了黑色的胶质是个什么东西。
每一根蠕动的、类似幼虫的黑色胶质,都是一个冤死的亡灵。
它们被人为地炼聚而成,灌装进入一个人类的躯壳,以此来方便储存和运输。
而这个作为容器的躯壳,应该就是上一次祭祀之时,骨重七两一钱之人。
无时无刻不被亡灵啃噬血肉,侵吞灵魂,这样的痛苦是让人难以想象的。人类的血肉之躯是无法承受这么多罪孽的,所以这个容器需要定时更新。
而平躺在光滑石床上的少年,明显不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仪式了。
散落在各处的残肢已经重新黏合成了人形,它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风声涌动之间塔内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贺烈来不及多想,一个健步将躺在石床上的少年搂在怀里,然后翻身一跃。
金色的剑光划开黑暗。
果不其然,鸡蛋大小的洞口处又涌出了三张挤到变形的脸。
第75章 结界
烤面包的时候面团不能挨得太近, 因烤箱温度膨胀起来的面包会挤成一团,将原来好不容易做好的造型弄得乱七八糟。
那三个挤在一起的头就像是一场厨房车祸。
鼻子和眼睛贴在一起,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的。
好在木剑也受不了这样的恶心, 金光很快暗了下来。
贺烈为自己脑海中的比喻恶寒了一秒钟, 决定出去以后暂时不吃面包了。
但他这个念头没有持续多久, 趴伏在他手臂里的人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全因为那家伙全身绷紧,像是一根快要断掉的弓。
贺烈以为他是紧张的,简单地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顺带用剑尖把悄然出现在身后的亡灵挑开。
这一剑从它大张的口腔中刺入,它整个上半张脸向后掀起,实在是恐怖。贺烈也觉得这一幕太血腥了,把小孩的头往怀里一按。
他已经想到了出去的法子。
贺烈抬头望向挣扎不休的三张脸。
方才挤入一个脑袋都如此困难,现在却能挤下几个了。
碎石咔咔掉落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晰。
洞口在变大。
只是怀中这家伙好像出不去结界啊。
“小鬼, 那结界是怎么回事?”贺烈不擅长解阵, 在庆乌山上的某些课程, 他不是摸鱼就是打鸟, 听了个囫囵, 大多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玄云老祖看出他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也不拘着他。
而且这结界颇为古怪,在他身上可没拦着一丝一毫, 若不是方才屡次泛起蓝光, 贺烈根本就没察觉到这个结界。
怀里的人没有吱声,像是被吓坏的雏鸟。
贺烈还是决定试一试。
石壁光滑, 单手抱着人没法攀爬,贺烈改抱为背, 好在那人虽然默不吭声, 但是还是乖乖地收拢了双手,环在贺烈的脖子上。
圈禁在少年四肢的铁锁链早在方才就被斩断, 贺烈面前的手腕戴着镣铐,却也没多少重量。他很轻,背在背上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件披在肩上的布。
石壁上贺烈能借力的点很少,有时候不得不将剑刺入石壁获取一些向上的支撑力,木质的长剑刺入岩壁时却发出金属的铿锵之声,甚至迸发出火星,让贺烈听了都牙疼。
这把老伙计,跟了他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遭受这样的委屈。
更为糟糕的是,当贺烈再一次把袭击的亡灵斩成两段时,他发现它们没再重新合为一体了。
被长剑甩出的黏在石壁上的黑色胶质竟然慢慢蠕动,拉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在长剑发出的金光不能照耀的地方,断裂成为两截的躯壳躺在地面,就像是放入沸水中的泡腾片在迅速消融,无数黑影从中溢出,呈现出烟雾的状态。
然而仔细凝视烟雾,就能看见其中狰狞咆哮的亡魂。
安静地伏在男人背后的少年,偏头看着这一幕。
他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像是无心观赏哑剧的观众。
少年又把视线落在男人的侧脸上,有细微的汗珠从他的皮肤上渗出来,打湿了额发。
男人的眉骨高耸,压着眉时更显得坚毅而锋利。
黑暗不会影响少年的视力,黑暗中的一切于他而言都纤毫毕现。
他是埋在地下多年的尸骨,是见不得光的亡魂。
就算出了塔,也无处可去。
这世间容不下他。
是做一把好人,还是拉一个垫背?
他漫不经心地思考着,从塔底如烟雾缭绕般升起的亡魂已经轻轻地伸出手指搭在他的脚踝上。
贺烈的指尖已经摸到了粗糙的石壁,结界就在眼前了。
下一秒,他只觉得背上一轻,方才伸出手脚乖乖环在他身上的少年已经张开双臂,整个人像是一只被子弹击中的白鸽一样坠入黑暗中。
抓在白鸽脚上的是一只面目可怖的亡灵,他和方才挤进来的第一个亡灵不同,他有着宽阔的肩膀,下半身却不是腿,而是像蛇一样拉长蜿蜒的尾部,连接在断成两截的躯壳上。
让人联想到阿拉丁神灯,却比之恐怖数倍。
白鸽的周围尽数是这样拖着蛇尾的亡灵,他们的尾部根植于承载罪孽的躯壳上,永远不得逃离,永远无法转世,所以表现出来的表情才这样狰狞。
而他们现在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容器。
数以万计的亡魂暴起,黑色的烟雾因为争夺而形成强烈的气流,苍白的少年瞬间被黑雾掩埋。
楼行鹤于一片黑暗中闭上眼睛。
即使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但他们的脸依然让人感到恶心和厌烦。
这些亡魂已经在上一个容器中喂食了不少,烈性有所消磨,却依然贪得无厌。
可也不怪他们。
让他们死去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不是吗?
在被亡灵啃食灵魂和血肉的时候,楼行鹤恍惚之间能感受到上一个容器的悲鸣,她的灵魂也成为了众多冤魂之中的一个。
才二十出头啊。
还是学生,家境优越,才貌出众,却因为被选为容器成为了此刻张开獠牙放肆撕咬的恶灵之一。
这些人本来应该都有自己的人生啊……
楼行鹤放任她在他颈间深深的一咬,整个亡灵消失在了他的身体里。
没关系的。
所有罪孽的最终归宿都只有他。
“咻——”
空气发出爆破的尖锐声音。
金光乍现的时刻,犹如旭日。
然而这塔内,不见天日,从无窥见天光的时刻。塔外摇曳的火烛是没有这样炽热的光的。
楼行鹤猛地睁开双眼,就见男人一手持剑,破空而来,剑锋所过之处诸邪避退,魑魅魍魉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化成灰烬。
“你这小鬼!”贺烈咬牙骂了一声,“抓紧了!”
少年的身体已经遍体鳞伤,最夺目的是他脖颈处深深的伤口,这些伤口都不见血,却有着极深的色泽,像是皮肤腐败的颜色,还往外渗着黑气。
甚至连他消瘦下颌上都有被黑气腐蚀的痕迹,白的愈白,黑的愈黑,像一只被殴打了的三花猫,看起来可怜极了。
贺烈的剑锋虽然将亡灵斩落不少,但依然挡不住它们的觊觎之心。
黑影前赴后继,浓稠的黑雾让木剑发出的金光都不能穿透五米的距离。
这无穷无尽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而方才卡在洞口的三个亡灵汇集而成的躯壳,也相继冲入结界。
结界泛起蓝光,它们全部解体变为黑雾,将原有的躯壳弃如敝履。
——因为最完美的容器出现了!
不知道多久,一击之后,贺烈剑尖点地换取片刻的喘息。
亡魂太多了。
蚁多咬死象,即使是他,也开始感觉到了疲惫。
他将少年往上掂了掂,手臂从少年的腰部来到了他的臀下,这样的姿势能省些力气。
少年也乖顺地伏在他的颈间,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
贺烈颦眉,这样打下去不是个办法。
他右手持剑,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
鲜血瞬间覆于剑面,一滴也没有落在地上。
少年闻到鲜血的时候颤抖了一下。
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是午睡惊梦般游离:“你走吧。”
“我出不去的。”
他的双手环在贺烈的脖颈上,身体因为被贺烈抱起而高出一截,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贺烈。
少年突然笑了。
他的脸颊和下颌都有被亡灵啃噬的痕迹,长发凌乱,如同蜿蜒的蛇类盘旋在身后。
笑起来时琥珀色的瞳仁却像是纤尘不染的水晶。
或是深山处有阳光照耀的浅潭。
两眼弯弯,睫毛垂顺。
这个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光的少年竟然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贺烈听见心“咚”地捶了一下。
不过他无暇顾及。
男人长眉挑起,笑起来的时候带些张狂肆意:“小鬼,你可能没见过什么叫技术。”
话音未落,贺烈横剑一挥,木剑瞬时金光大盛,围绕在周围的黑影融化扭曲,霎时间,他们的周围空出了一个半球形的中空地带。
他助跑几下,蹬壁上前。
无数黑影在短暂的停滞后蜂拥而来。
贺烈在空中斩划十字,结界再次泛起蓝色波纹。
结界越来越近,楼行鹤闭上眼睛。
他曾经无数次想要从这里出去,都被这无形的结界拦在地底。
这结界是无法破除的。
即使身边这个人剑意了得,也无法撼动这个结界。
他知道的。
不该抱有希望。
没事,这个人还能出去。
在这漫长的时光中,第一个将他护在身边的人。
他放他一条生路。
突然,血液的腥甜味道涌入口鼻,贺烈的血液所含阳气至纯,楼行鹤只觉得嘴里的热流美味至极。
他震惊地睁开眼睛,就见男人用被划开的左手捂住他的下半张脸。
下一刻蓝光大盛。
他听见耳边如玻璃破碎的哔啵声。
他们一起被蓝色的结界吐了出来!
空气中弥漫有火把燃烧的味道,有风的味道,有尘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