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群青微尘  发于:2024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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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山究竟发生了何事?朕为何不在,其余仙山卫又为何会丧命?”
“呵呵,仔细想来,那已是久远之事了。想必两位在来宫的路上也曾同此地渔民打探过,他们讲的话大多不虚——蓬莱遭白日照耀,冰山融化,洪流吞淹,溟海上涨后,咱们无立足之地,便只得以浮船串结。”
“那朕呢?三十余年后的朕去了何处?”
“小皇帝竟问老夫这问题!”玉鸡卫哈哈大笑,旋即冷下脸来,“你不是最明晓这答案么?三十余年前,白帝自蓬莱仙宫中出逃,不知所踪,你问问你自个,三十余年间,你抛下仙山,去往了何处!”
白帝脸色惨白,身子忽而止不住打战。暴民围攻蓬莱仙宫后,他便与天符卫赶往镇海门,穿过镇海门后即到了此处。原来这一夜他去往了三十年后,而其间的三十年他则在仙山中缺席。
天符卫轻轻将手搭在他肩上,低声道:“镇静些,陛下,此事并怪不得您。”旋即扬首冷视玉鸡卫,“既然仙山炎蒸,环绕蓬莱的冰墙自当融化,你不曾想过借机扬帆九州么?”
玉鸡卫笑道:“去往九州是小皇帝的想望,却不是老夫的。依老夫瞧,在这儿未必不好。小皇帝不在,此处便似老夫的后院,不必似往时做一条京巴犬!”
老者的目光移向殿外,“何况,因冰川化水,溟海上涨,此时海里生出一片‘大涡流’,瀛洲便在大涡流中央,易进难出。便是要去寻九州,老夫纵有心也无力呐。”
白帝不听他狡辩,“来时咱们望见了路上的人。玉鸡卫,瀛洲中饿殍横行,人人苦不堪言,你就是如此专国柄而不治的?”
“可是陛下,在你治下的仙山江汉皆冻,民多横死,与老夫相比,似也好不到哪儿去!”
玉鸡卫放声大笑,笑声如刀,深深刺痛白帝的心。笑罢了,他突而阴恻恻地道:
“小皇帝,方才你问的问题,还有一个老夫不曾回答:其余仙山卫、老夫的同侪因何而死?”
老者缓缓起身,硕大的阴影投落下来,如一块巨石重压在他们身上。他眉目狰狞,露出牙花子,笑道:
“是老夫——将他们杀死的。”
话音方落,突然间,老者如羽振电闪,蹿至两人身前。不知何时,他两手已套上天山金爪,猛厉向他们劈落!玉鸡卫狞髯张目:“玉玦卫被老夫撕成两片儿,碧宝卫被老夫用石柱碾成醢酱,靺鞨卫被一拳掼死,谷璧卫被老夫重创,与几位随扈出逃,传闻已埋骨于雪原。其余几位仙山卫早在随你出征时或死或伤,老夫要做这瀛洲的皇帝,早不在话下!”
玉鸡卫动作如急电流光,天符卫疾抽承影剑相抵,护在白帝身前,却几被震得六腑破裂。老者用上了十成十的气力,天符卫情急之下卸不下几分劲,只得生生受着,口角流血。
只见玉鸡卫一扣爪上机栝,青玉膏宫里突而砖石大响,几枚金砖下落,露出洞口,刹那间,千百枚袖箭、喷筒、袖尾镖齐发。天符卫咬牙,将剑急旋,将暗器扫落在地。
然而乘他格挡之时,玉鸡卫已然闪身至白帝身后。
“陛下!”天符卫急喝道。白帝猝然回首,抽含光剑欲抵,却见玉鸡卫两指已探至眼前。
玉鸡卫一弹指,白帝忽觉一股极大冲力自面门处传来,他向后跌出,只觉头痛欲裂,不知天灵盖是否安好,仿佛脑子都要被震成浆水。他摆了几圈才落了地,天符卫扑身过来,接住了他,白帝忽觉面门一热,旋即七窍流血。
“小皇帝也真是不堪一击。”老者笑道,他浑身骨骼劈啪作响,解下披风,精实的身子上黑筋绽露,显是动用了“仙馔”之力。
“看来天子这位子——给老夫坐坐,反更稳当些!”
“陛下,咱们先逃!”天符卫又骇又忧,赶忙低声道。白帝连点头的气力也无,气若游丝地阖上了目。
天符卫跃出殿门,劫了一匹马,在浮桥上猛奔。白帝伏于马背上,一路颠簸,哇一声吐了出来,酸水里混着血丝。他头上痛楚难当,强撑道:
“逃……又能逃去何处?”
“寻个荒僻地儿藏身!”
“只要在瀛洲……大抵就逃不出……他手掌心。”白帝气弱如蚕丝,“不若去青玉膏山上……桃源石门边。”
“穿过石门,咱们便又能回到蓬莱么?可是陛下,蓬莱亦有追兵相围,便是回去了,咱们亦走投无路!”
白帝露出一个孱弱而忧伤的笑:“也总比……客死异乡的好。”
黑风吹海,云迷雨急,天符卫正发狠策马前奔,却忽觉脚下浮桥一动。他扭头望去,只见风灯黯光下,一位浑身黑筋显露的老者正缓步而来,每一步皆足音震响,如海沸山摇。
忽然间,老人弯下身,手爪如铁,插进桐油板。刹那间,百丈长的浮桥被其猛然掀起,如长蛇般飞往天穹!天符卫机变,登时骑马跃向一旁的浮船,只见马匹也被掀上空中,凄然长嘶。在瀛洲,那老者果如神祗。
“陛下,天符卫,这外头风雨如晦,你二人要去往何处?”玉鸡卫桀桀笑道,“在瀛洲,你们也不必费心做皇帝与仙山卫了。青玉膏宫里还蓄着些相公,老夫拧折你俩手脚,同他们做个伴儿可好?”
语毕却不见声响,玉鸡卫蹙眉,走向蓬船,一弹指便掀起烈风,将船篷整个劈裂,却不见人影。两人如鱼游入海,再不见踪迹。
暴雨如洪,雷声若石裂崖崩。
天符卫搀着白帝,艰难地攀上了青玉膏山。
方才他携着白帝潜于水底,借舴艋小舟一路潜渡,暂且甩掉了追兵。瀛洲船多,雨声又大,在黯夜里潜行不算得难事。
然而不一时,他便忽见一道雪白电光照彻天地,雷声隆隆里,他惊觉身后跟着一个不祥的影子。重重树影之后,玉鸡卫遥遥笑道:“二位且留步,宽坐些时辰,老夫还未能厚待你们呢!”
天符卫加紧几步,然而白帝头昏脑涨,反拖累他一同摔倒在泥淖里。白帝艰难地动起手脚,对天符卫道:“悯圣,你先走。穿过石门后……便应是蓬莱了。”天符卫握着他臂膀的手更紧了几分:“下臣怎会撇下陛下不顾?”
暴风掀起,树影摇荡,仿佛满世界皆是玉鸡卫的影子,风声皆是玉鸡卫的怒吼。两人跌撞着狼狈潜行,忽而脚下一空,落入一个极长地道,不知在土壁上擦磨许久,终于浑身青肿地落在地底,一间燃灯的小地窟现于眼前,石壁上嵌一扇漆黑石门,想必这便是瀛洲的桃源石门。
两人不敢耽搁,慌忙推开。走入石门的一刹,眼前光景亦为之一变。
雨不再下,门的那头天碧如洗。他们此时正立于一片坡垴上,大片赤箭花翻涌,赤红似火。坡下是一座极繁丽的城池,朱红衡门下游人车马如川,千灯万阁,香火绵绵。五步便立一琉璃砖砌的神像,赤箭花簇沓于檐上。
两人不禁看得痴了。这里不是蓬莱,也非瀛洲,是一片似未见过的土地。白帝扶着痛楚难当的额,将探询的目光落向天符卫:
“这究竟……是何处?”
天符卫极目遥眺,半晌迟疑着道:“回报陛下,下臣虽不知,可却隐约能见城中旗纛上绣有字,千篇一律,也不知是不是这城池的名字。”
“是什么字?”
“那旗招上写着……”天符卫眯细了眼,沉吟片晌,道。
“‘岱舆’。”

第139章 画地为牢
遭逢两场追杀,二人已然力尽筋疲。白帝更是头痛如裂,脚步不稳。两人在岱舆街头穿行,但见辇路辐辏,钿车抢道,一派繁华盛地景象,与遭逢冻害、水灾的蓬莱、瀛洲大为迥异。
白帝冷汗涔涔,天符卫搀紧了他,低声道:“陛下,咱们且寻个地儿歇憩罢。”
白帝苍白着脸摇头:“不,朕还挺得住,继而走罢,咱们去打探一番这是何处。”
他们一路前行,越走却越觉古怪。这街衢巷陌处处皆似蓬莱,只是闹热许多。往中央走,便遥见一座大殿,殿脊龙凤如云,三彩琉璃剪边,金碧荧煌。不知为何,这大殿的形制也教他们谙熟。恍然间,他们惊觉这岱舆似个精雕细琢的蓬莱。
守殿门的士卒望见他们,忽而有礼地躬身,向他们道:
“两位请入殿中,谷璧卫大人在此久候多时了。”
谷璧卫?二人对望一眼,皆在对方眼中望见了愕然。在方才的瀛洲里,玉鸡卫曾道谷璧卫遭他重创,早已身死雪原,莫非这是个别样的世界么?这邀约又有些请君入瓮之况味,不由得教两人警觉。天符卫向白帝点头,暗自握紧承影剑。
两人走入殿中,却见殿中灯烛熠熠,金青彩画,一面紫檀木边山水屏风横立眼前,屏风后有个蒙眬影子。那影子发话,果是谷璧卫的柔徐声口:
“许久未见陛下,不想您竟也容颜无改,真是教在下无限欢喜。”
天符卫冷声道:“闲话少说,我便单刀直入了。这里是何处,此时又是何时?”
他们听谷璧卫声音无改,然而外头的城街却改天换日了一般,早已满心疑窦。谷璧卫笑道:“天符卫好生冷情,竟不给在下稍许同陛下叙话之机。听你如此发问,看来二位是穿过了‘桃源石门’,并非此世中人,是么?”
两人对望一眼,看来桃源石门可回到往昔一事在这里倒非密辛。白帝沉声开口:“是,我二人确穿过了桃源石门。将你知晓的一切报予咱们知罢,谷璧卫。”
屏风后的影子一动,那青年背手踱步,笑意盈盈,“谨遵钧旨。此地名叫‘岱舆’,至于是何时……在下早记不清了。”
“桃源石门究竟是何奇物?为何咱们穿过它后,眼前光景便改换了?”
谷璧卫笑道:“不想两位竟不知其详!穿过桃源石门便会到往另一片天地,这是古已有之的传说。不过在下在此乐业安居,倒也不想去往别处。”
天符卫问:“岱舆的桃源石门在何处?”
“在此殿之后的城关处,不过在下深知穿过它也是徒劳无功,早已弃用。”
“岱舆和蓬莱又是何等干系?”
谷璧卫沉吟片晌:“简扼讲来,大抵是前朝同今朝的干系。在下不晓得陛下究竟是自何时而来的,只知陛下自五十余年前的一夜逃出蓬莱仙宫之后便不知所终,尔后仙山大乱,盗匪蜂起,直至一日白日吐火,冰川融泮,将仙山吞没,后来玉鸡卫在蓬莱仙山的原处建造青玉膏宫,自此蓬莱改朝易姓,第二个王朝就此发端,号为‘瀛洲’。”
两人浑身发凉,这皆是先前在瀛洲时玉鸡卫与他们讲过的话,两相对照基本无改,大抵是真话。白帝颤声道:
“那便是说,‘岱舆’是——第三个王朝的名号?”
青年的笑声自屏风后飞出,“陛下心灵性慧,一点便通。”
“那你便是……第三朝的皇帝?”
“不敢不敢,不过在下在此地摄政,确已多年。”
天符卫咬牙道:“可如此一来倒讲不通了!咱们也曾穿过桃源石门,去往瀛洲,在那处与玉鸡卫碰面。他道他已将你重创,而你已丧命于雪原……”
“他所言非虚。”
听闻青年饱含笑意的言辞,二人不禁瞠目。屏风后的影子徐徐低笑道:“许久以前,在下确是丧命于此地。”
“那你……”
“二位是想问,在下为何还活着罢?在下一次也未说过,自己现时仍是人。”
突然间,似有一片阴寒瘴雾在殿中漫开,两人忽闻一阵血肉破裂声,见得屏风后的影子突而挓挲开来。无数漆黑黏稠的触角钻出,顷刻间密密匝匝地堵死了槅扇、窗牗!
“玉鸡卫确而在多年前令在下重伤,但那却非在下故世之因。在下守于蓬莱疆土多年,身畔兵卒一个个过世,却未见得陛下归返!在下埋骨于此,可‘雍和大仙’的心脏落于此地,将在下唤醒,于是在下便变作了而今这模样——‘大仙’一般的模样。”谷璧卫阴恻恻地笑。“陛下,您总算归乡了呀。瞧瞧外头的光景,既似蓬莱,又确非蓬莱,是远胜蓬莱的岱舆!”
已失人形的妖异大笑,“陛下,在此处宽坐些时辰呀,看看在下的岱舆,是不是哪处皆比蓬莱好?”尖利笑声里,士卒们手提朴刀,涌上殿阁,两人惊见大多人目光僵木,口流黑涎,身上散出尸臭。
天符卫拔出承影剑,喝道:“陛下,走!这地儿里皆是死人!”
殿阁塌毁,现出谷璧卫真身,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七眼九爪鱼。触角一伸一抓,将无数刀剑镋耙握在手里,杀向他们。
两人跳出殿外,外头早已被跳尸们挤得水泄不通。于是他们始察这岱舆是死人的国度,方才的生气勃勃不过是伪饰。他们一人持含光剑,一人持承影,劈瓜斩菜一般,杀出一条血路,谷璧卫的触手也被他俩合力剁碎。
“走,去岱舆城关!”白帝喝道,一颗心如硬卵石砸着胸膛。
因有前车之鉴,这回他们已不算得太过慌忙。一路上只见岱舆虽看似繁丽,道旁却有坚冰积雪,天候也寒。白帝暗想:看来瀛洲之后的岱舆又回到最初的模样,仙山若不是深陷大涡流,便是冰墙拦路,终有一亡。
这时街衢里的跳尸们突而眼放黑光,口里吐出扭动的触角,谷璧卫的嗓音在他们肚里响起:
“陛下,您要去往何处?无用的,不论您穿过几次桃源石门,皆到不了欲至之处!您若当初未勤兵黩武,大举出征,而是居留此地,与万民同进退,仙山虽终会灭亡,但也胜于往后民啼疾苦而无人应。陛下,你是一切的祸凶!”
他言辞尖厉,犹如锥刺,句句扎得白帝心头出血。而乘白帝恍神之时,跳尸们忽而趋前,以手爪撕裂自己的衣裳、肚皮,顷刻间,大股黑血如烟花般飞溅喷涌而出!
天符卫手脚利落,赶忙将白帝扯开,可自己身上不免被溅到黑血。血水所及之处侵蚀皮肉,带来强烈痛楚,天符卫不一时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仍强撑着道:“陛下,莫听这小人之辞……现下咱们去桃源石门边!”
白帝浑身打颤,却赶忙解下披风,裹住天符卫。跳尸们纷纷扯碎皮肉,黑血洒了遍地,堵住前路。两人绕远道而行,总算略略甩开人潮。
赶至岱舆城关,硕大门扇耸立,其中肃肃生风。临进入之前,白帝的脚步却忽而退却,天符卫忙问他:“怎么了,陛下?”
白帝的面庞上头一回展露出不安与悲怆,如一个迷途的孩童:“走过这道门后,又会去往何方呢?”
“谁也不知晓。兴许会更坏,又兴许能去往一个风雪无侵的蓬莱。可若是停驻此处,便是自寻绝路。”
天符卫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眼里映着天光,如星如火,坚定地道。
“走罢,陛下,下臣会同您浪迹天涯。”
两人抬腿,迈向桃源石门,去往另一片未明的天地。
在那往后,他们走过了多如河沙的世界,明晓了每一次走过桃源石门皆会去往过去或未来。一次穿行后,他们望见仙山烽烟遍地,战衅频仍,玉鸡卫与其余仙山卫反目成仇,将他们一一狠戾杀害。仙山卫的肢躯横七竖八,血水漫浸仙宫。
又一次穿行后,他们望见谷璧卫自污泥里复生,对着满目荆榛的仙山与累累白骨哀哭。他以“仙馔”之力复生尸骨,筑成一个梦一般的城池,其中之人无知无觉,不懂自己已于许久之前死去。
无数次穿行后,他们总会回到“归墟”——蓬莱最后的王朝。所有的传说、故事终结于此,仙山总会下陷,冰墙愈来愈高。哪怕是在白日吐火的瀛洲时代,冰壁也仍矗立于大涡流之外,而到了归墟,一切攀越冰壁的念头皆是痴心妄想。
一次又一次地望着熟识的面孔赴往黄泉,一度又一度看着仙山走入绝境。不论在哪一回旅途里,仙山最终皆会化为一片冰窟,再无生气。
终于有一日,在走至冰壁边时,白帝对天符卫道:
“悯圣,咱们歇一下罢。”
天符卫愣了一下。白帝久违地展露笑颜,倦色里带着暖意。“咱们一路奔波,少有歇憩时候,坐下来罢,让朕看看你的伤势。”
他们寻了一处避风冰谷,张好帐子,以拉索固定。天符卫在帐中解开衣衫,身子冻得打颤,白帝望见他肌肤上黑络遍布,有几处似有腐蚀迹象,眉头紧蹙,问:“朕早瞧见你举动不便,不想伤重如此!这是怎一回事?”
天符卫撇过头,低声道:“是……‘仙馔’的缘故。下臣这样的人,注定是活不长久的。”
白帝久久不言,燕鸥在两人头顶盘旋,凄凉长叫。他道:“以前有一回在岱舆时,谷璧卫身上的黑浆也侵蚀了你,是么?”天符卫身子一颤,却执拗摇头,将衣衫穿好:“那时的伤势早已好了,倒是陛下,咱们何时再启程?”
“先不忙着走,养养你的伤罢。”白帝说着,独个走出了帐子。
朔风长掠,万里雪飘。白帝独步在归墟之中,神色悒悒。
他望见冰霜里的一片颓毁墙宇,那是蓬莱仙宫旧有的痕迹。归墟便是将来的蓬莱,是他们的末路。无数兵卒的尸首仍立于冰壁边,手向上探,仿若欲触及此生不可及的苍穹。
头忽而猛烈地痛,自第一回到往瀛洲、被玉鸡卫掸伤之后,他便时常头痛如裹。白帝捂着额,行过一片冰壁,剔透如金刚石一般的冰面上映出形色幻景。
冰壁的一面映出玉鸡卫的身影,魁伟森然,向他狞笑:“小杂毛儿,天子这位子给老夫坐坐,反更稳当些!”
白帝快步走过,另一面冰壁上映出谷璧卫的面影,俊秀青年居心叵测地笑:“陛下,您是一切的祸凶。”
白帝摆摆头,颅脑痛楚欲裂。鲜血淋漓的碧宝卫、身死归墟的白环卫、被撕作两半的玉玦卫在冰面的倒影上伸出手来,扯拽住他,哀声道:“陛下,您为何不来救咱们?”
忽然间,冰壁上万亿个侧面上映出无数黎民的影子,有的面容枯藁,褴褛衣衫;有的断肢残臂,苟延残生。他们皆在低声呢喃:“陛下,为何您弃蓬莱于不顾?”
白帝大喝:“朕没有!”
他一拳挥出,重重打在冰面上,冰棱划得手背流血。然而幻景未散,耳畔嘁嘁喳喳声连片。最后他在冰壁的倒影里看到天符卫,抑或说是方悯圣,身形清癯,眼神孤寂,默默遥望自己,然而黑筋渐渐爬上其脸庞,“仙馔”将他侵蚀,天符卫在无边的黑浆中缓缓失去身形。
“陛下……”那天符卫的幻影垂首,哀戚地道,“下臣这样的人,注定是活不长久的。”
白帝惊心骇胆,上前一步,但当手指触及冰壁之时,幻影忽如泡沫消散。冰雪莽莽,千里皆白,天地间仿佛唯有他一人。
————
帐外生了一丛火,暖意盎然。因冰谷中少风,两人总算有余地坐下来烤火肉、煮沸醍醐来吃。到归墟已有几日,可两人皆未有启行的打算。天符卫吃着难得的热茶,身心皆舒,然而此时他却听白帝笑唤道:
“悯圣。”
天符卫立时放下碗,道:“下臣在。”
白帝依然笑吟吟的,然而面容却略显苦涩:“咱们留在这处罢。”
天符卫张目结舌。
过了许久,他才动了动僵冷的唇。“可……桃源石门……这冰壁……还有蓬莱要如何是好?”
白帝道:“这桃源石门太过古怪,咱们在蓬莱古今穿来梭去,没一回能走出去,再走下去,也仅是自寻烦恼。兴许蓬莱要亡,也是天意。”
天符卫见话头不对,又看白帝扶着额,如在忍痛,神色也极灰败,慌忙直身道:“陛下莫要灰心,指不定咱们哪一回便能去往一个无风无雪的仙山,好事仍在后头呢!”
白帝苦笑:“凿不破这冰壁,如何来得无风无雪的仙山?举蓬莱之力也凿不破,蓬莱人皆死尽了,这冰壁仍在。”
天符卫咬唇:“陛下甘心在这里……一辈子么?”
“没甚么甘不甘心的,不过天命罢了。”
“此地苦寒,陛下如何捱得了?”
白帝望向茫茫风雪和远方的白骨,“出蓬莱时,朕携了五千二百一十五人,有五千一百五十七位弟兄埋骨于溟海与此地。朕就在这儿陪他们,讲讲体己话。”
“您这是自欺欺人!”
突然间,天符卫揪起他衣襟,目眦欲裂地吼道。白帝吃了一惊,他第一回见到不再恭顺的天符卫,如此声嘶力竭,不顾一切。
“陛下出征前说了何话?‘指日巡征,以解群黎倒悬之苦’!您既止步于此,蓬莱黎庶又当如何是好?”
白帝忽而怒目圆睁,也嘶声喝道:
“他们死了!蓬莱已无人迹,朕的王朝、朕欲救的子民早已灭亡了!”
一时间,吼声回荡在帐中,两人吐息猛烈促乱,如发怒的虎狼紧盯彼此。两颗心在各自的腔膛里震荡,悲楚忽而爆裂生发。白帝切齿道:“人人皆说朕不善做皇帝,怪朕抛下蓬莱不顾。可若有冰壁在,蓬莱便如沙上之屋,终将倾倒!人力不成,天力也不借予朕,你要朕如何是好?”
忽然间,这位曾不可一世、傲气凛然的天子眼角垂下一滴泪。
他的声音一软:“朕已不想……再见到仙山……覆灭于眼前了。”
天符卫沉默着放开白帝。目光移向一旁,他望见,火堆烧得劈啪作响,一条枝节突而被烧断,原本同枝的两杈就此断裂,在火中化作飞灰。
“您想留在此地,是么?”
白帝垂着头,火光描画出他摇曳的面影。他呢喃道:
“是,朕想与你留在此处。自此仙山除却你我外,再无人迹。我二人便是蓬莱最后的生人。”
他抬起头,目光投往天穹,燕鸥正在穹顶飞舞,洁白鸟羽伴着小雪一齐落下,如多年前穿过街衢时黎民在他行伍前抛洒的香花。
“然后若有一日,有人能穿过桃源石门而来,寻见我们。朕便会向他叙讲咱们以往的故事,讲这片冻土历经三朝——‘蓬莱’、‘瀛洲’、‘岱舆’的故事,告予他们此处是绝路,无人可逢生。”
天符卫的目光在断壁残垣上流连,这究竟是蓬莱仙宫的残骸,还是岱舆的遗址,已教人辨不清了。他问:“您要镇守此地,不再前行了么?”
白帝点头,风霜在他面孔上着色,眉睫尽白,一刹间,他如一位垂垂老矣之人。
“这里并非玉鸡卫篡权的瀛洲,也非谷璧卫执掌的岱舆,这是朕的归墟、朕的白帝城阙。”
“而往后千年百年,朕也将是此处的守城人。”

在那往后,白帝时而问天符卫:“如何,悯圣,要和朕留在归墟么?”
然而每回天符卫皆苦笑着摇头:“容下臣再深虑些时日。”白帝感到惊奇,一直以来,天符卫皆似仅会摆尾紧随的小家犬,对他忠心不二,这是天符卫少有的违忤他的时刻。
终有一日,朔风徘徊,雪飘如絮,两人正在冰壁间巡行,待行至桃源石门边时,天符卫忽而向白帝跪拜道:“陛下,下臣思虑多日,终觉不可久居此地。请陛下容准下臣离去。”
“你要离开?”白帝心里忽而仿佛被突然揪紧,厉声发问。
“是。”
“为何,留在此地不好么?再穿过多少次桃源石门,咱们也回不到蓬莱,且还会眼见着仙山无数次落难!”
“便是如此,下臣还是相信终有一日可寻见一个风雪不侵的蓬莱,若寻不见,咱们也能自己再造一个。您会随着下臣一起来么,陛下?”天符卫道,目中清光熠熠。
白帝与他四目相接,也仿佛被灼伤了一般,慌忙别过脸。“朕……不会去,朕深知此举是徒劳无功。你也不许走。”
“不,我会离去。我晓得的,陛下的心愿绝不是屈居于此。”
“你并非朕,怎懂得朕眼见蓬莱衰亡而不可救的苦楚!何况穿过桃源石门后,你我便会永别!”白帝突而失态,声嘶力竭地吼道。天符卫却忽而将手搭上他的肩,柔声道:“陛下还记得,出征前您发过的愿么?”
白帝深吸几口气,冷风刺痛肺腑,他目光怔然:“记不得了。连回蓬莱的路也寻不见了。”
“下臣虽非陛下本人,却知晓陛下心愿。您是心怀万民的天子,应比任何人都想寻见物穰年丰的蓬莱。下臣往后会一刻不停地奔走,等到陛下想起自己真正的心愿的那一刻来临。”
天符卫唇角微弯,勾起一个伤怀的笑:
“然后终有一日,我们会在风和日暖的蓬莱相见。若是下臣这时带走陛下,陛下也只会在新的归墟中叹惋自怜,因而咱们就此别过罢,待陛下哪一日想通了,便来桃源石门后寻下臣罢,下臣届时会迎迓您。”
白帝长叹:“蓬莱的明日不过是泡影,你如此奔波,不过是徒耗心力。朕不过是在忧心有一日你若对仙山绝望,会跌得比朕更狠。”
天符卫轻轻哂笑:“等那一日到来了再论罢。”
二人立在桃源石门边,相对无言。天地茫茫,万里空寂。白帝最后道:“别走,悯圣。你说过的,会永远留在朕身畔。”天符卫却哀悯地笑道:“若留在陛下身畔,却不能教陛下自晦暗消沉中醒转,下臣倒不如离开的好。”
于是他旋身向桃源石门走去,一句道别如鸿羽般飘落在寒风中:
“再会了,陛下。”
白帝伸手欲捉住他披风,然而此时突而风雪大作,待定睛再看时,眼前却唯留一座桃源石门,天符卫已然不见。
白帝独立了许久,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般,颓然跪地。
在他头顶,燕鸥依然啁啾不休,而他恍觉自己如失群之鸟,独坠此地。这时偌大的归墟上下,除却他一人之外,仅有茫茫冰雪,和即将延续百年之久的孤寂。
————
此时的白帝城中寒意彻骨,殿外急雪回风,老者的讲述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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