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改易文字,修篡了仙山的历史,让白帝的传说尚流传于世。一是为缅怀过往,二是为了教天下生民知晓,蓬莱之外并无出路,如白帝一般的天之骄子最终也会铩羽而归,出关只是痴心妄想。”
“你接管了白帝拔擢的九位仙山卫,鸠占鹊巢。而你如今要做的便是杀掉本属于这时代的白帝——就是你面前的这个婴孩。”
闪烁电光里,婴孩哭叫不歇,老者浑身颤抖,然而仔细一瞧,那并非恐惧的战栗,而是他在低沉发笑,他道:
“你讲得皆不错。可说到底,上一任白帝不也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位?他来到了七十六年前的这个时代,杀害了自己的皇爷爷。然而在王父出征之前,宫中女眷已有身孕,因白帝后来做了仙山主翁,故而这支血脉虽得以延续,却流落凡尘,这婴孩也是几个时辰前方才降世,被朕寻回的。他虽尚在襁褓之中,却确然是这时代本应成为白帝的朕。”
老迈的昌意帝讲完这一番话,目光在银面人周身流连,这才发问道:
“你是何人?”
银面人静静伫立了许久,仿佛这疑问出乎他的意料。最后他微笑道:“陛下已不认得下臣了么?”
“至少朕不曾记得见过你。”
“那陛下可曾听过天符卫的名号?陛下的天符卫又在何处?”
老者喟叹:“朕的天符卫早在多年前已成耆旧,在朕穿过石门前便已丧命于兵主之手。”
银面人沉吟半晌,阖目笑道:“是么?看来石门后的世界果真千差万别,陛下这一位白帝并未拔擢第二任天符卫,故而不知晓下臣是谁。”
昌意帝哈哈大笑:“听你口气,想必你就是第二任天符卫了罢!”
他审视着银面人,能从其身量同露在风帽下的一角肌肤判断出此人的年纪,方才二十挂边的模样,还很是年轻。昌意帝感叹道:“朕时至今日才亲见你,不过在此之前早已听闻过你的传说。被朕鹊巢鸠居的这一位白帝十分挂念你,还为身死溟海的你编撰了歌谣,传唱于街头巷尾。而服食‘仙馔’后的仙山卫们不知怎的也都以为见过你,硬同朕说曾与一位年轻些的天符卫做过同侪,且说这位同侪平日藏头露尾,难见踪迹,然而以天资灵慧擅名,朕还觉得古怪。今日得见,方知他们提及的是你!”
大雨倾盆而泄,檐下风铎叮叮作响,天地间所有声响交织,仿佛一切皆在雨水中沸腾。银面人点头道:
“我确而与他们做过同侪,不过是别的世界的事。但‘仙馔’乃雍和大仙之血肉,雍和大仙眼目可观古今天地,大抵是他们服食‘仙馔’后生发幻觉,看到了别的世界里的在下,不同时代里的记忆枝缠蔓结,方以为这时代里也有一位天符卫与他们一同忠心翊戴过白帝罢。”
“这世上便是如此,史书未必为真,传闻未必为假。白帝出征之事在这世界里未发生过,却被大加传颂;我也还未与这里的众仙山卫们做过同僚,但他们也对此确然不疑。”
昌意帝打量着他,“仙馔”的黑络自其脖颈蔓延而上,攀上脸庞,这青年显已被“仙馔”侵蚀日久。昌意帝捋须笑道:“你也知晓雍和大仙之事。瞧你的模样,是已被‘仙馔’折磨了许久罢。”
银面人沉默片时,光暗在殿中相互倾轧,影子在他们脚底疯狂挣动,他终于苦笑道:
“是,我是穿行于桃源石门间的天符卫,已走过万千个世界。而下臣也明晓,此副残躯已不能支持太久了。这应是我走过的最后几个世界之一。”
“你在石门间已奔走了多久?”
银面人凄然地笑:“究竟有多久,在下已记不大清了,兴许比陛下在此地流连的时候都长。下臣见过万念俱灰,闭守于冰壁前的白帝;见过因服食太多‘仙馔’,皮肉剥落,已不似人形的白帝;见过意气郁激,回到过去固守仙山,改号为‘昌意’的白帝……这样的白帝,在下也不知见了有几百几千位。”
昌意帝问:“像朕这样的白帝,你已见过许多位么?他们后来怎样了?”
银面人微笑颔首:“若他们皆教蓬莱风雪不侵,国祚皆保的话,下臣也不会在此处了。”他将手缓缓按上腰间剑柄,“而现下,下臣有一事急着要做。”
一柄漆黑无光的剑被他抽出,握在手里,银面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白帝拔剑相向。他冷声道:
“那便是——从陛下手中救下这个世界的白帝!”
刹那间,电光如白蛇乱舞,满殿鬼影幢幢。银面人杀向昌意帝的那一刻,心中突而酸楚十分。他想起那些曾与白帝并肩偕游的岁月,两位少年郎曾饮酒射猎,在蓬莱各处驰马观花,也曾共度风雨,为彼此两胁插刀。
但他已一次次看见白帝走向末路的惨态,深知不能任凭其滑落深渊。
然而在他迈步至昌意帝跟前的一刹,老人宽大的狐皮衫随风扬起,其下竟露出挨挨挤挤的漆黑触角。其中的一根触角不知何时已悄然探进床上襁褓,扎入那婴孩身躯中。婴孩已不再哭泣,身上遍布诡异的黑纹。
银面人浑身一栗,原来昌意帝已被“仙馔”侵蚀,不成人形。这时他望见昌意帝诡谲的笑靥,仿佛面上的每一块肌肉皆是脱缰野马,向四方横奔扭曲。
“可惜呐可惜,年轻的天符卫,你还是晚了一步。”
老人狞笑道。
“同一座仙山不需要两位白帝,这孩子已然没救了!”
————
夜雨如瀑,自天际挂落,街衢里每一个角落仿佛都被雨水洗透。
蹄铁在石板上踏践出千重水花,缇骑犹如鹰隼,在夜幕里欻然刮过街路。风灯在雨中摇曳,好似一只只教人心惊的眼,无言地紧盯着夜色里的一切。有人低声喝道:
“那刺客往西面跑了,追!”
所有禁卫今夜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因为竟有一位刺客竟胆敢神鬼不知地潜入蓬莱仙宫,妄图取昌意帝性命!所幸昌意帝龙体尚安,但那刺客也自仙宫里攫走了一个婴孩,而今不知去向。
今夜正是靺鞨卫行卫守宫城门户之责,此时他正忐忑地跪落于殿中,头顶一片荧煌灯烛,而他浑身汗粒犹如小虫儿一般争先恐后地钻出肌肤,闹得他周身又热又痒。
昌意帝立于他身前,威压如岳,冷冷地道:“传朕的令出去,出动全数的仙山卫,势必要拿下今夜潜入宫里的此人。加强天关守备,尤是镇海门边。”
靺鞨卫一气捣药似的磕头,不敢有丝毫辩驳:“微臣罪不容诛,竟教陛下遭逢险凶!”待窥见昌意帝面色稍平,又问:“陛、陛下,敢问那人带走的乳儿……”
昌意帝在金丝楠木椅上落座,若有所思道:“那孩子是白帝……留下的婴孩,却不打紧,生死皆无妨。最紧要的是逮住那刺客。”
烛光给他面上涂上一层薄红,血一般的颜色。昌意帝蔼然笑道:
“因为那孩儿多半已活不长久了。”
此时的仙宫之外,狂霖如决堤而泄,雷声隆隆,仿佛云里藏着的千百张羯鼓被一同击响。
银面人藏身暗巷之中,吁喘不已。
身上被雨水浸得湿冷,几处伤口尚在渗血。方才他在蓬莱仙宫中与昌意帝交手,万没想到这位老交识被“仙馔”侵蚀得不成人形,活像一只大九爪鱼,连他也险些不是其对手。
他垂头望向怀中的襁褓,婴孩脸巴子苍白,正在吚吚唔唔地弱声叫唤。银面人躲在檐下,轻轻拨开帛布,只见那具小小的身躯上黑络虽在渐而消退,却绵软而滚烫,仿佛周身骨头尽被熔化。
能保住这婴孩的性命么?银面人心里也没底。他悄悄摸向通往镇海门的巷道,却惊见远方缇骑如云,风灯连缀成一片惨白而危险的光。
看来一时间是出不得蓬莱天关了,他今夜擅闯仙宫,已教昌意帝十足的警觉。但这婴孩亟待救治,不可拖延,银面人望向怀里的孩子,面露难色。
风驱急雨,夜色漫漫,他向羊肠小径走去,“仙馔”侵蚀时烧燎般的痛楚在他周身翻滚,仿佛地狱的业火在灼烧他。他咳了几声,黑血溅在襁褓上。
银面人突而感到深切的迷惘。桃源石门使一切胶缠纠葛,若当初他与白帝冻毙于冰墙边,便不会有之后苦寻而不得的痛楚。世间再无“大源道”、昌意帝,仙山就此封冻,堙无人息。
而现今,不同世界的命运仿佛交织作一处,而他如风前残烛,已再不能走下去,这便是他最后能行的几步棋。
“陛下……下臣已抛下您太多回,但这回万万不会了。”银面人望着那婴孩,喉中逸出一丝叹息。
暴雨里,银面人快步走过街巷,心沸如烧。他已在这时代盘桓过些时日,知晓这世界的琅玕卫在兵灾时重伤。白帝感念琅玕卫随自己征战的恩情,不惜巨费自冰壁边运来坚冰,造一口冰棺,将琅玕卫封冻,并辅以“仙馔”相治。故而琅玕卫近年方才苏醒,比其他仙山卫年轻一辈。
他算了算时日,若无差错,今日当是自己的生辰。一股悲楚之情如潮一般涌上心头,如若自一出生时他们便相依为命,这一世的他应该能护好白帝。
最终,他的脚步在一处府邸处停下。黑漆梁柱,碧琉璃瓦,牌匾上书着两个大字:“方府”。金漆在雨幕里泛着光。
方府中正乱作一团,仆侍在廊上奔走,夫人今日临盆诞下一子,然而却有蓐劳之征。下人面露焦色,琅玕卫自也不例外。廊上、厢房、书斋,男人踱了不知许多步,心擂如鼓。
走回书斋里,琅玕卫也坐立难安,婴孩虽于几个时辰前已产得,然而极孱弱,夫人也生死难卜,正由稳婆、医师救治。他强作镇定,拾起一卷兵书来看,个个字都像蚂蚁般在眼前爬,仿佛能一直爬到他心里。正当此时,有人忽而叩响了槅扇。
“怎么了?”琅玕卫猛然推开槅扇,以为是仆侍前来,却兀然一怔。
门外倚着一个人影,头戴风帽,银面盖住了面容,一袭水漉漉的漆黑披风,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那人抬起眼,与琅玕卫四目相接。
那一刹,琅玕卫的心仿佛停跳了一下。这时的他尚不知晓,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访将改变他的一生。那人怀里抱着一位婴孩,正在微弱地啼哭。而那银面人将婴孩向他递出,恳切沉重,如手捧一份诏书。
“在下天符卫,叩见琅玕卫大人。”
银面人低头道,他的手在颤抖,他穿过桃源石门千百回,早已知晓一切已成终局。自己时日无多,如扑火飞蛾,一次次奔向仙山覆亡的末路。
然而他心中仍存一线希望,蓬莱现时虽处于长夜,可终有一日将迎来破晓明光。这婴孩便是一粒火种,是还未生光的太阳。
滂沱大雨里,天符卫向琅玕卫屈膝而跪,颤声道:
“恳请大人护卫这位……白帝之子。”
————
在那夜以后,天符卫便淹留于这世界。
他寻机逃出过桃源石门,但那门后的世界更是一如既往地教人心灰意冷。于是他知晓自己性命危浅,不可再走马观花,而要钩深致远,一心扶助一位白帝。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到了此地,暗地里远望着那被他救下的年幼的白帝。
那婴孩被送入方府中,取名“方惊愚”。天符卫曾如鸹鸟般悄声栖落在碧琉璃瓦顶,窥视府中景况。他望见那孩子生来便似筋弱无骨,稍长几岁后便被仆侍打骂,心知这是在救出那婴孩的那一夜,昌意帝将触角扎入其身中,以“仙馔”之力将其身骨熔化所致。这孩子能在那夜之后活下来,本就是一个奇迹。天符卫未去搅扰他,因为这株幼苗需经风雨洗砺。
他时常回首往昔,只觉自己一事无成。不同时代的仙山的记忆、事迹交织在一处,已教一切成了一团乱麻。往事时而历历在目,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转着。
天符卫想,兴许是自己的限期将近了罢。
后来,天符卫来到地肺山畔,救下了十四年后的自己。他将那伤痕累累的、年弱的自己取了个新名儿:“楚狂”,携在身边教养。这时的他半边脸已被“仙馔”的黑脉腐蚀,宛若厉鬼,不得不以银面遮盖。楚狂遍体鳞伤,他也伤痕累累。
两人来到姑射山中,白日习射,夜里扒枝生火。二人坐于火堆边,天符卫望向楚狂,分明是同自己一样的模样,然而楚狂目光极冷冽,似浸透了霜雪。
天符卫伸手去摸了摸楚狂的脑门,那儿留着一个箭疤。他怜爱地问:
“痛么?”
楚狂抬眼看他,一双眼在火光里泛着晶光。“时而会痛,但已不打紧了。”
天符卫歉意地道:“是我医治得晚了,若是时候早些,指不定便不会教你受头风所困了。”
楚狂却摇头,面上露出僵涩的笑:“师父能救我,已是我万世之幸了。”沉默了片晌,他又道:
“旁人大抵只会对我坐视不理,这世上也仅有师父会来救我了。”
火光摇曳着,如飘翥的羽翼。天符卫神色黯然,他想,如若楚狂知晓一切,明白会救自己的只有他自己,楚狂又会如何作想?
前路无分毫希望,而这又是他生前最后能留下的一个时代。他穿过多次桃源石门,知晓方惊愚和楚狂是他见过的最渺弱的白帝和他自己:一人孱弱无骨,一人已变作疯痴之人。但他又觉得,往昔白帝常笑他规行矩步,若是备尝艰辛的楚狂指不定往后会比他走得更远;因楚狂是不受拘缚的人,未来可期。
于是寒夜的火堆边,他对楚狂道:
“总有一天你会明晓一切。我虽是一位过客,然而我去救你也好,授你箭术、带你去瀛洲也罢,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你要回蓬莱去带一人出关,也是天定的。”
火光烧得愈发炽烈,一切都如梦似幻。楚狂咀嚼这些话,只觉难解,摇头道,“我听不懂,师父。您是说我是生是死,往后是荣是贱,都已经定好了么?您是要我随波逐流,安于现今么?”
“不。”他微笑道,伸手抚上了楚狂的脑袋。漆黑的穹窿之下,楚狂的眼中跃动着火光,那是行将燎原的星火。
“我希望你知晓这一切之后,仍能不屈从于天命。”
岁月如流,不知觉间,天符卫已陪伴楚狂数年。看着这个截然不同的、小小的自己渐而长大,那滋味确而十分奇妙。
他带楚狂去瀛洲,托如意卫授其箭术。他带楚狂结识瀛洲义军,事事都似在给楚狂铺后路。最后他与玉鸡卫厮杀,受伤甚重,勉力带楚狂上了蓬船。他看到一抹厚重的殷红自自己身下淌出,他明白,已到诀别之时了。
天符卫人事不省,待朦胧醒转时,却见蒙尘的天光里,楚狂跪坐于自己身边,抓着自己的手,哭叫不已,所有坚壳剥落,犹然一个脆弱的小孩儿。
楚狂流着泪与他道:“师父,咱们一起回蓬莱,好不好?”
天符卫苦笑着看他:“蓬莱……已不是曾为我故乡的那个蓬莱了。而今回去又有何用呢?”这话不错,他不论奔走多少次,皆回不到当初与白帝年少相识、打马游街,春意盎然的那个蓬莱了。
这时他失血甚多,浑身发冷,视界里也已一片漆黑。楚狂轻轻地道:“师父,外面的雨停了。从窗子里望出去,能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能一直望到蓬莱呢。”他道:“现时透过那户牅,真能看到蓬莱么?”
楚狂说:“师父既看不见,我便拿嘴巴作画笔使了。我瞧见很多渔船在镇海门边进进出出,上头的铺头里有人烧饭哩。”
他神色恍惚,想起往时白帝曾带他微服私访,给船丁塞了些银钱,买了条乌榜船,他二人躺在船板上,眼眺拱月星河,随潮声入梦。天符卫轻声问:“再远一点,又是怎样的景色?”
“远一些有姑射山,有天吾水,风吹麦浪,鹰翔天野。”
他想起白帝曾兴冲冲地铺展舆图给他看,有声有色地讲外头的光景如何美不胜收,许诺终有一日要带他览遍天下。两位小少年的手紧紧交握,掌心里暖若春日。
于是他又问:“再远一些呢?”
“再远一些,便是蓬莱闾肆了,笙歌纷沓,水凼里鱼儿扑腾,月亮碎而复圆。”
这里他与白帝是曾涉足过的,他们扮作寻常人家的模样,悄然到访。那日街里正耍龙灯,繁光缛彩,花焰灯树琳琅满目。他偷觑白帝,正恰与白帝的目光撞个满怀,两人旋即开怀大笑,在祠中与民众同歌共舞。
他苍白的脸上现出怀恋之色,问道:“再望远一些,还有什么?”
“还有蓬莱仙宫,堂皇富丽的模样,殿前的雍和寺阍大敞,灯火缭乱,香烟络地。”
是了,他与白帝的头一回碰面便是在蓬莱仙宫。那个夜晚虫声瑟瑟,秋凉如水。他在廊上现于白帝眼前,自此他起誓要做这位少年天子的影子,相伴其一生。
最后,楚狂泪流满面地与他道:“师父,和我回蓬莱罢。”
天符卫笑而不语,楚狂不会明晓的,从许久以前,他便永无依归,蓬莱再非当初的蓬莱,故人也非那故人了。他张开眼,漆黑的视界里仿佛透出一点明光,身体轻浮,好似魂神将归天际。他最后与楚狂道:“拿我的骨和筋造弓,带我走罢。”
濛濛视界里,楚狂惊惶地连连摇头。他缓声道:“如此一来,我便能留于你身畔。往后终有一日,当你到达风停雪歇的蓬莱时,我便也能看见了。”
楚狂涕泗滂沱,哽咽道:“这也是……师父的心愿么?”
天符卫微笑颔首。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他咀嚼着祖训,心中平宁。天符卫方悯圣生是为白帝,死是为仙山,这辈子求而不得,却又别无他求。
一刹间,他仿佛挂记起许多事,万千景色碎金一般划过脑海,种种斑驳陆离里,他好似望见自己一次次穿过石门,奔向白帝,便如箭矢射向鹄的。与白帝生离的滋味他已尝遍,尔后终于要迎来死别。
无人会知晓他曾为仙山奔走过千百万回,曾痛苦、迷惘过千万个日夜。他便如史简埃尘,拂之即去。
船外白日西落,天际烧出如血的光。天符卫含笑着阖眼,如陷入沉眠。
“是,这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了。”
第146章 剑吼西风
过往的幻影消散了,俄顷,楚狂如梦方醒,发觉自己正坐于漆黑石椅上,白帝城外大雪纷呈,似琼花玉蝶漫天飞舞。
他似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在梦里,白帝与天符卫相识,出关寻阻遏风雪之法,白帝眼见冰墙而一蹶不振,尔后两人分道扬镳。天符卫为寻解局之方在桃源石门间奔走日久,最终救下了他,却丧命于他眼前。
银面人的影子仍如烟如雾,立在他面前。他轻声发问:
“师父,您方才说的一切……皆是真的么?”
看来银面人也并不全是他的幻觉,因为先前所讲的一切都非他所知之事。楚狂忽而明白过来,这莫非是自己吃下的那肉片之效?银面人也在方才叙讲过,“雍和大仙”有眼观六合之功力,他一直服食的那肉片与“仙馔”同效,他方才看到的一切兴许真是银面人所历经之事。
银面人含笑点头,楚狂打量着他,只觉不可思议。师父素来如淡云疏月,温和清朗,这样一个完美无疵之人竟是别一个世界来的自己。
“师父在桃源石门间兜兜转转许久,也未能寻见破这冰壁之法,故而将一切交托于我,是么?”
“是,但我也曾忧心过,这担子于你而言是否太重。”银面人喟叹。
楚狂苦笑,呛咳间有血顺下巴滴落,断续着道:“我虽有心,却已无力。纵然师父所言不假,我现下遍体疮痍,很快也将变作死人一个……怕是往后不得为殿下勠力,更别谈破这冰壁了。”
银面人摇头,语声和缓,如檐流滴滴:“不会的,楚狂。我将会把一切献予你,我的性命、魂神、记忆,往后这世上再无我,仅有你。”
这听来十分怪力乱神,然而楚狂倒未有疑。毕竟自蓬莱一路走至归墟,他已眼见许多邪魔鬼祟之事。师父死后,魂神久久未去,仍长留于仙山。鹅毛似的雪片里,银面人的身影格外虚渺,楚狂心中突而酸楚,轻声问道:
“师父又要离我而去了么?”
“不是离你而去。”
银面人的影子在他身前蹲身下来,握住了他的手。楚狂感到手背冰凉,仿若一朵霜花在其上轻轻栖落。透过银面,他与另一个自己四目相望,重瞳赤红,像一枚火种,正烧出炽烈的光彩。银面人微笑道。
“而是你成为了我,一个来日正长,前途万里的我。”
刹那间,楚狂感到周身一轻,如有千万只蝴蝶自他身中破茧而出,带着他的痛楚飞向远方。记忆似涓涓细流,温和地涌入脑海。银面人的影子渐渐洇染散淡,但他却明晓那身影未曾远去,师父将一如既往守望着他。
这时他又望见了端坐于他对面的苍老的白帝,师父与他讲述过去之事时,仿佛时光已然凝滞,前后不过一瞬。
白帝见他恍神,缓声问道:
“怎么了?”
楚狂孱弱地一笑:“没怎么,不过是跑了一会神。”
白帝轻吁一口气,望着他的目光软和下来,如在看一位后生,又似在见一位故人,道:“方才想必你也已听了朕这一番叨絮,知晓这归墟的过往了。既然如此,你更当明白现今的景况。仙山在不断下陷,较之朕那时更难逾越,尔等注定是劳而无功。”
楚狂沉默不语。白帝继而道,“与你随行的那小子,想必便是你那时代的白帝罢?他初闯此城时,朕已出手斩他一刀,那小子全无抵敌之力。这样弱如尘芥之人,恐怕早心虚胆怯,不敢再踏足此城一步,更别谈来救你了。”
“不,他会来的。”楚狂侧耳,朔风刮过耳侧,他听见了隐约的跫音,嘴角上扬。
“陛下请听,他现时已到阊阖之前了。”
雪尘弥散,如缥缈蜃楼。白帝城阙之外,白雾后渐而现出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位白发青年,一袭朴陋却洁整的缁衣,朔风泼肆,刮得披风猎猎发声。方惊愚手执含光剑,眼中吐火,齿关被咬得格格作响,踏破风雪而来。
先前他发觉楚狂夜半失踪后,疯也似的寻遍了帐幔左右,皆不见其影。于是他寻到白环卫,油煎火燎地将这事叙讲了一遍。
白环卫也不知楚狂去了何处,然而却有些头绪,她道:“殿下莫急,楚公子重疾未瘳,想必是不会靠自个的两条腿走出去的。这归墟里除却咱们外,便只有那守城人在。楚公子既不在这处,便当在他那处了。”
方惊愚失了平日方寸不乱的模样,急道:“他掠我哥去作甚?”
白环卫沉思少顷,自帐中杉木架上翻得一块骨片,并一本书册递与他:“殿下稍安,若我所想不错,那人应不会伤及你兄长。这骨片上载的是此地曾所发生之事,虽用的是古时的契文,但已有译解的书册。你将它读罢后再去寻那守城人罢。”
方惊愚冷下脸来:“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有闲情逸致念书考进士?”
白环卫道:“那骨片上记述着过往的一切,讲的是白帝与天符卫如何在此地作困兽之斗的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浅淡一笑,望着目瞪口张的方惊愚:
“毕竟你要去见的守城人不是旁人,而是近百年前便已亲至此处的白帝。”
方惊愚回到帐中,心如火燎地将骨片阅了一遍。
他愈读下去,心中之火便愈发平息。那骨片上记述的离奇之事仿佛攫住他双目,教他一刻不停地阅览下去。于是他知晓了数十年前,白帝与天符卫如何面临冻害、大举出征,又是如何在此地陷于绝境,心焰成灰的。最后方惊愚放下骨片,神思忽忽。
他回想起那居于白帝城中的老者,鹤发苍颜,饱经风霜,已与传闻中的模样大为迥异。传说中浩气如虹的白帝,便是他们最后面临的劲敌。
他拿起含光剑,手指虽在颤抖,却还是毅然走出了帐子,迈向那被冰封已久的城阙。
此时的白帝城前,方惊愚立于雪雾中,怒视着宫阙,喝道:
“白帝姬挚,出来!”
不必他呼喝第二遍,但见狂风大作,阴氛被净荡一空,一个身影现于凤墀之上。那是他先前入城时见到的老者,身裁削挺,目如鹰隼。而方惊愚现今知晓了,那便是白帝。
白帝垂目望向他,目色中如有哀悯。他手执一冰刀,问道:“小子,你已是朕手下败将,而今仍不知死活地来觅战,真是有勇而无谋。”
方惊愚仰视他,眼露不甘,却分毫不惧,道:“好端端的,你斩人一刀作甚?我同我兄长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擅自攫走我兄长。我是无谋,可你却是无礼。”
白帝哂笑:“原来此世你二人便如棠棣,你叫什么名字?是如何知晓朕便是白帝的?”
“草民方惊愚,是一海客。我读了白环卫所予的‘天书’,知晓了蓬莱的往昔之事。”方惊愚环顾四周,坚冰墁地,雪光明澈,“此处便是蓬莱罢?是遭逢雪害之后的蓬莱。”
因那骨片上略略提及了桃源石门,因而他大抵明晓了穿过石门可去往不同时代之事。这虽十分荒诞,但在亲见过“雍和大仙”之后,他对诸多奇事已然见怪不怪。
“不错,朕便是白帝,这里也确是遭冰封之后的蓬莱,白帝城便是残荒后的蓬莱仙宫。”白帝冷笑道,一双眼如箭矢,狠钉在方惊愚身上。
“而你也正是——朕本人。”
方惊愚一怔,这是他头一回听闻此事,一时间如五雷轰顶,头脑一片空白。
半晌,他喃喃道:“我只听人说,我是白帝之子……”
在他面前,老人疯狂却凄凉地长声大笑:
“方惊愚,你就是朕!你不是白帝之子,你就是白帝姬挚,是正当盛年、不曾历过归墟之艰险的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