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低笑一声,“你现时便已在梦里了,又要去何处憩息?”
楚狂瞪着他,只觉身子沉重难当,身上创口也仍痛楚。可真要说来,他确也不知自己现时是醒是梦,只觉既有神识,那自己大抵是未死的。此时他心底里仅有一个念头:也不知方惊愚现时怎样了?他被这老儿深更半夜掳到了这处,兴许方惊愚不见他踪迹,现时已急疯了。
“好罢,那你快些讲。”楚狂一面轻咳,一面道,“还有……你讲的那个故事里的……方悯圣,是我么?”
“既是你,也大抵不算得是你。”老者神秘地一笑。
“仙山卫……还有我爹,都是现时……咱们知晓的那些人么?”
老者笑而不言。楚狂不得回应,有些恼火,张口愈发话,却又呛咳得厉害,口里满是血腥味,待缓过来了,身上直冒虚汗,头重脚轻。老者静静注视着他苍白的面颊,道:“悠着些,你现时的伤势也同死人无异了,莫要胡来,慢慢听老朽道来罢。”
还有甚可讲的?既至归墟之后,白帝便折戟而归,这是谁人皆知的传说。老者似看穿了楚狂的不耐,又道:
“这故事你似是不爱听,觉得同街谈市语所差无几,是么?可你知晓为何白帝会在归墟,也便是此地灰心冷意,最终归返蓬莱么?”
楚狂摇头。
“你大抵也能想到的,是这凿不开的冰壁。白帝出海后,斗转星移,一路历尽艰险,横渡溟海,然而却在此地止步。因他在这道途上损兵折将甚多,起驾时随扈五千二百一十五人,到了归墟、凿罢冰壁后,你猜还剩多少人?”
楚狂再度摇头。
“五十八人!”老者狂笑,仿佛一匹受伤的恶兽,“煌煌卤簿,最后竟只剩下五十八人!余下的五千一百五十七人,或葬身溟海,或殒命于归墟!”
寒风朔吹,风雪团簇,如有幽深的呜咽划破长空,此言荡魂慑魄,令楚狂久久无话。
“白帝航行数月,即望见有冰壁横亘眼前,高且坚,难以凿破。他遣人去探,方知这冰壁绵延数千、甚而数万里,将仙山围困其间。非但如此,蓬莱仍在向溟海底陷落,冰壁会愈来愈高、愈来愈不可破。”
“仙山在……下陷?”
“不错,你可曾知晓‘归墟’之义?有一本名叫《列子》的书册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所谓‘归墟’,便是百川流集之处,海中无底之谷,极为深寒。也便是说,冰墙之内,尽皆为‘归墟’之域,蓬莱也在其内!”
楚狂浑身发寒。仙山自百年前便在往海中下陷,而百载之后,围困仙山的冰壁已如千嶂,无人再可逾越。此地注定要陷落,而他们所居之处自始至终,便在“归墟”的疆域之内。
“为何仙山会……变冷?为何会有这冰壁……困住仙山?”
“冰壁兴许古已有之,然而近年来才教咱们发觉。这冰壁高而滑,上无立足点,白帝耗费千名兵卒,也未能翻越此壁。”
“那能开凿么?”楚狂说,“方才你也讲了……白帝曾呕心镂骨……凿这冰壁。”
老者摇头。白翳在他眼底沉积,宛若江潮吹雪。一刹间,他身影佝偻,仿若老去数十岁。“不。白帝那时也已筹算过此事,但也正因此事,他方才万念俱灰,就此自归墟离去。”
大雪浃天,寒霜遍地,白帝城阙里透进肃杀之气。楚狂虽不启口,但似有探询之意。
“白帝筹算过,哪怕全仙山之人集结起来,共凿冰壁,也绝不可能将其凿穿。”
老者深吸一口气,目光沉痛。
“蓬莱——注定会灭亡。”
七十六载前,溟海之上。
极目远眺,冰壁绵绵不穷,如一座囚笼横亘于众人眼前。萧萧寒风自其中而出,终年不歇。
少年天子立于翔螭舟首,愁肠百结。自从蓬莱出征以后已过数年,冱寒之下,军士们皲肤断指,每日都有百十人殪于此地。兵丁们暗自将此处称作“归墟”,因这里有去无回,如地狱一般惨酷。
冻馁者日增,白帝巡行楼船,发觉舱室里的胥役已无力起身,有人就此倒毙,化作冰雕。因数度冲击冰壁,舟船亟需艌料,然而补给迟迟不至,他们已粮净援绝,甚而只能拆毁战船作柴薪。白帝向军需官怒吼:
“蓬莱的薪粮还未到么?”
军需官叩首颤声道:“陛、陛下,蓬莱也受冻害所苦,仓廪里半点余粮也刮不出来了!况且海上覆冰,输粮船愈来愈难行,近来是赶不到此地了……”
白帝道:“够了,你退下罢。”他独个将脸埋在手掌里,立在船首默不作声。当手掌移开时,他望见一张倒映在海波上的面庞,扭曲而憔悴,仿佛风霜扯皱了脸皮一般。他吃了一惊:这还是当初那位意气风发的自己么?
起先,他们将铁弹打空,用黑火末引爆冰层,后来削尖拆解的战船巨椽,以人力撞凿冰壁。巨椽毁损后,白帝便派军士手持钩镰枪分块戳刺。他们确而凿下许多碎冰,然而谁也讲不明要多久才能在冰壁上挖出一个透光窟窿。支援的航船起先几月来一次,后来来得愈来愈稀,人手也减得厉害。姬挚猛然惊觉,他已在此处蹉跎日久。
他想,来到此地后究竟已过了几年?横渡溟海,已花费一番功夫,开凿冰壁,更是费时费力。首途时他未及冠龄,此时却被磨砻成一位面有倦色的青年了。
“陛、陛下……”有兵丁匆匆而来,在他身后跪落。
“何事?”白帝疲惫地开口,然而却迎来一个惊雷一般的噩耗。那兵丁战战兢兢地开口:
“白环卫……体况不大好。他求见陛下,说自己……行将故世了。”
过去数年中,除却开凿冰壁外,众人也曾在冰壁上凿坑眼、安木桩。后来木材稀贵,他们便改用冰棱,欲以此为踏足点,攀上冰壁。然而冰壁既滑而坚,数年光景过去,他们也未能爬上顶端。上千人性命在凿壁中断送,白环卫也将是其中的一位。
白环卫在航途里救下了渔船上的一个女孩儿,并将其携在身边,视若己出。那女孩儿虽常冷着一张面,嘴巴如挂了锁一般,攀冰壁时手脚却麻利,常帮着兵士们将冰棱刺进冰洞里,然而她有一日却失了手,自冰壁上不慎跌落。白环卫赶忙飞身扑接她,但那女孩儿毕竟自极高之处坠落,纵他以精巧功夫卸力,却还是在接住她的同时落得一个四体骨裂的下场。
且在那次意外里,白环卫还失慎坠入溟海中,小半个时辰后才被人捞起,那时的他已然奄奄一息。人们猛然惊觉,曾遭“仙馔”淬炼过的身躯在归墟的极寒中竟不堪一击。
此时白帝怀着伤楚之情走入帐幔中,冰地上覆着獭皮。白环卫躺于其上,身上盖着几层厚厚的海兽皮,一位少女坐于他身畔,神色忧愁静淡,这当是他救下的义女了。因无医方草药,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掌心摩挲着白环卫冰冷的额,仿佛在施展一种求取心安的咒术,然而白环卫命若悬丝,此举无济于事。
“陛下,您来了。”白环卫见到白帝走入帐中,灰败的瞳子突而一亮。
“白环卫,你好生孱弱,不过是着了一次风寒,怎就变作了个卧床不起的病秧子?”
“让陛下见笑了。”白环卫微笑,“只是鄙人随陛下出征也非一二日之事了,浪淘风簸五年,身子骨确然禁不住了。”
白帝黯然神伤:“……五年。”
“是,离开蓬莱,一路奔波,已有五年了。除却鄙人的四位仙山卫,一人因与鼇鱼搏斗而重伤不治,一人遭风浪而迷失踪迹,一人叛离行伍,一人因碎冰砸落而埋骨于此。如此说来,鄙人已算得命大,不至于走在旁人前头。”
“你们仙山卫总是如此,聚也聚不合,各自散开,倒各有各的精彩。”白帝说着,嘴角却苦涩地下撇。
“陛下,鄙人时而在想,‘人定胜天’这话讲得对么?咱们仙山卫名头威风,到头来不过是服食了‘仙馔’的寻常人。这冰壁便似天爷给咱们降下的祸难,咱们如何也跳不出他手掌心。”白环卫道,声音渐趋微弱。“陛下,鄙人最怕的不是这辈子见不着冰壁之外的光景,而是怕攀上冰壁后的那一刻,望见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咱们做的一切,兴许皆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
“陛下,蓬莱是什么模样,鄙人渐已记不清了。”
白帝凝望着他的瞳仁,那双眼在虚空里无谓地探寻,仿佛在找一个渺远的梦。白帝握住他的手:“你还有何等心愿?讲予朕听听。”
于是白环卫莞然而笑,宛若众多兵卒在冻毙前一刻的模样,身子极力抬起,面颊朝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我想……再看蓬莱一眼。”
燕鸥在头顶啾唧盘旋,为归墟带来唯一的生气。自帐幔中出来后,白帝仓皇四顾,只觉天地浩大,他们在其间不过若渺渺虫蚁。寒意浸透骨髓,他听闻身后的帐幔里传来一阵骚动,少女悲哭,士卒脚步忙乱,一位仙山卫的性命就此悄然殒灭。沸粥似的响动里,一道谙熟的脚步声自他身后响起。
“归程罢,天符卫。”不必回首,白帝也知来者是何人。他如鲂鱼赪尾,忧困倦然地道。
“朕是时候回故土看看了。”
帆幕扯起,如折翼之鸟暂回天穹。楼船启航,然而其中兵士已不及出行前之十一。回程之时,白帝回眺冰壁,只见浮冰层层迭迭,组成一片被他们称作“归墟”的土地。其上人影重重,皆是已不能再开口言声的白骨。
白帝眼眶发热,心里却冷,腿脚发软,顺着船舷跪落下去,一个身影却突而出现,将他揽进怀里。怀抱温热,是他在归墟少有感觉过的暖意。个子已然高挑的天符卫在他耳畔轻声道:
“别哭,陛下。不论发生何事,下臣会一直在陛下身畔。”
姬挚扯住他的袖口,心头波涛翻涌,依君臣之礼而言,他此时应将天符卫搡开,厉声呵斥。然而此时他反伸出手,紧紧揽住了对方,阖目道:
“朕不会哭。在归墟这地方,垂泪也是白费功夫。眼泪一落下来,便成了冰,再不是泪了。”
舟行数月,众人一路历经波涛摆掣。风海流大作,他们在怒涛间迷航。不知许久,他们终于踏上蓬莱的土地。然而甫一站定脚跟,白帝便瞠目伸舌:这还是他识得的蓬莱么?
但见眼前百川皆咽,雪满四野,白皑皑的天地里不见一丝人烟。往日喧嚣如滚水冲脂,已然不见。前来接驾的仅是碧宝卫与零星几位朝臣,长耳野驴拉的车辂,因宫中所饲之马不耐寒,大多冻死。去时碧宝卫尚妍姿艳质,而今却已风霜满面。
白帝坐于车中,自帷子间外望,雪雹坠落,将民居瓦顶打破,饥民在破屋中苟延残喘。街上偶有人行,但因雪深数尺,只得手足并用,宛若爬行。若是绊倒一跤,落在地上又无气力爬起,人便会被生生冻死。白帝喟叹:
“真是惨景。”
碧宝卫道:“陛下离去后,蓬莱确是日渐天寒。为给陛下供应,此地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她环顾四周,忽问道:“与您随行的几位仙山卫呢?”
白帝沉默,而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于是碧宝卫也沉默。白帝望着碧宝卫,欲言又止,他读不懂碧宝卫,一张脸观音似的,眼目细眯着,一切都淡淡的,方才说的话也似对自己隐有责意,仿佛在说:一位天子怎能弃民而去,将蓬莱抛在身后?他突而更觉自己在外头着实耽搁得太久了。
忽然间,车外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喝道:“帐子上有释龙纹……这是天子车驾!”
突然,车舆猛烈摇晃,碧宝卫叫道:“陛下莫慌,我出去探看。”又对车外叫道:“侍卫,愣着作甚,还不保驾?”
白帝却道,“不打紧的,让朕出去罢。”
他搴起帷子,却见烈风吹雪,钝吻驴长嘶,一群黎民死死抱住车轮,不让辂车行进。侍从们慌手慌脚,以铜策挥打他们,许多人头上流血,落在地上后便没了动静。白帝赶忙喝道:
“住手!”
扈从与黎民们皆停下动作,仰面望去,只见白帝裹一身已然发旧的素白披风,自车中探身出来。因仙山各处立有帝王塑像,故黎氓也识得他面影。
大片庶民痴痴望着他,仿佛要跪。白帝自这些瘦骨伶仃的子民身上望见了昔年盛典时他们围簇着自己的模样。他弯下身去,欲与他们说,哪怕曾一度铩羽而归,他也将与子民们携手并行。然而这时,他望见一双双仇恨的眼,投射出长钉一般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
“狗皇帝!”
忽然间,有人出声喝道。
“你离开了蓬莱五年——五年!蓬莱冻得滴水成冰,你这小儿却未曾回来看过一眼!你晓得么?而今娘胎里的娃子都要算口赋,每人一年纳三十钱!有谁能纳得起?不如一有身子便拿木棍隔肚皮打烂自己的娃娃!生下来便掐死的娃子冻在河川里,遍野都是!”
白帝愣住了。这时又有人叫道,“人命如草呐!地里什么也没了,树被砍尽,坟包都掘开来看了,而今这世道连死人骨都能做柴薪!可便是如此,皇帝小儿还要咱们大批纳粮,自个却逃至暖洋洋的海上避寒——这样的孬蛋,能做皇帝么?”
一位农妇挂着两道冰泪,虚弱地竭声道:“人愈来愈少了哇,为了给天子输粮输货,不知有几多人被生生累死!起先拉走的是我家死鬼,后来娃儿、半只脚踏进寿枋里的爹,也都被拉去啦。咱们这片地里,死人已比活人多了!”
“暴君!”人丛里忽而迸发出一道清唳,白帝愕然抬首,却见一个小孩儿站在其中,手上攥着一把雪,指着他声嘶力竭叫道。此言宛若一枚火星,顷刻间点燃人群。一时间,民意沸腾,怨声载道。众人喊道:“狗皇帝!”更多人大喊:
“暴君——暴君!”
带着石块的雪球掷了过来,然而未及姬挚面门,便被暗处飞来的袖箭打破,或撞向一旁,是天符卫在暗中保护他。白帝脸色阴沉,立在雪里,周围人流如潮,他却孤苦伶仃。五年前他在长街上受人拥簇,香花遍道,仅仅五年之后,一切便地覆天翻,他成了遭人厌唾的无道君王。
忽然间,一道惨叫声传来,是那个最初扔出雪球的小孩儿。他扑到一位兵卒腿上撕咬时,恰被一柄长剑贯穿。激愤的人群忽而被恐惧的浪潮吞噬,因白帝的随扈在大开杀戒。兵卒们叫道:“保驾,保驾,莫教他们伤了陛下!”
血花四溅,黎民如鸟兽状四散,余下跑不及的被兵刃刺穿,白茫茫的雪地上展开一场屠杀。白帝无言立着,目光空洞。最后他返身回到车舆中,口唇嚅嚅,吐出两个字,不是“住手”,却是:
“起驾。”
————
“传闻越过溟海的那头,便可见一片乐土,号为‘桃源’。那处无风无雪,无饥无寒。而今白帝无道,穷兵极武,昏忧天下,刮民脂膏,弃天之命,教海内寒心!子民们呐,咱们是时候聚首联袂,去往桃源;是时候举火前趋,付仙宫于一炬!”
黑暗里发出蠢动的声音,一位身披桃纹衣的人影大声疾呼,向人丛鼓噪。渐渐的,月盘映出一张张干瘦的脸,一双双怨愤的眼。石犁、铁耨、菜刀被扛起,在庶民们的肩上闪闪发光。
狂信者们围着穿桃纹衣的人,如雀跃的野兽一般嗥叫。这是在蓬莱里新兴起的一个教派,名唤“大源道”。大源道一出,黎民再不啼饥号寒,反有了企盼。教徒们痛斥白帝,传闻白帝出征后,已然寻到“桃源”,然而天子贪得无餍,独在其间居留五年,却将蓬莱抛却不顾。
此时蓬莱仙宫之中,月色凄凉,影挂宫墙。白帝立在曲折回廊上,冥想熟思。
忽然间,他望见几位内官抬一张春凳,上头以白布蒙覆。他走过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内官见了他,慌忙要跪,却被他拦住。于是内官们抖抖索索地禀报:“这是今日新添的死人,天候太寒,宫里每日皆会冻毙几人……”
白帝眸光一闪,然而神色依旧淡漠,扬手道:“去罢。”内官们喏喏称是,赶忙扛着春凳跑远了。
待廊上无人时,白帝叹道:“天符卫,你觉得朕做错了么?”
天符卫自暗处里现身,轻声道:“陛下为寻解厄之方出征,这为民之心总归是不错的。”
白帝摇头,“然而这世上有一半的坏事,大抵都是出于好心做成的。朕是天子,略一举动便会引得天下血流成河。哪儿都在死人,就连仙宫里的内官朕也护不好,而这一切都是朕害的。”
天符卫沉默不语,白帝继而叹道:“朕时而在想,若是当初未出蓬莱,与子民们濡沫涸辙,他们是否便不会如现今一般仇恨朕?”
天符卫刚要开口,却忽听得远方传来一声巨响。突然间,仙宫上下一片哗然。不知许久,有内监赶来,匆匆下拜,颤声道:“报——报,宫外有暴民集结,欲东南两门已被攻破!”
“荒唐!”白帝喝道,“来的有多少人?可曾带着火器?”
“数、数不清,只带着些刀剑,然而因有内应,防守很快被冲破……”
“有内应?”白帝喃喃道。他望向远方,雪尘冲天,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响起,廊子上有奔走的暴民,为首的却是几位着仙宫服饰的内官,吆喝着暴民们行进,原来他早众叛亲离。
那一刻,白帝仿佛听见了心膛破裂之声。
————
史书有载,戊午年建亥月十日,蓬莱黎庶斩木揭竿,涌入仙宫,白帝逃越,自此无人知其所踪。自他出征后,国中无首,冻害横行,他的暴名流传后世,遭万众厌唾。
除却两人之外,谁也不曾知晓白帝究竟去往了何方。那一夜,一匹黑骊、一匹白青毛马自宫中奔出,将涌动的暴民抛却身后。白帝和天符卫跨坐马上,白帝回望仙宫,心中惶急,只觉天地虽大,自己却仿佛无处容身。
身后追兵紧随,马厩里的名马、野驴皆被牵出,暴徒们穷追不舍。风声猎猎,白帝心头亦鼓噪。天符卫向他喝道:“陛下,走,我们去镇海门边!已有人在那处接应了。”又问道,“您有什么地方想去的么?”
“去何处都成,只要能离开此地。”白帝双目无神,仰望天穹,喃喃道。“若有可能,朕想回往过去。”
他们一路疾奔,去往镇海门。风疾雪阔,天地黯然。追兵愈来愈近,有人挽弓搭矢,劲镞如雨而出。天符卫回身抽剑,劈落一丛箭,身上却仍不慎中了几根。白帝叫道:“天符卫!”
天符卫咬牙道:“陛下别顾我,下臣不打紧的!”
他们策马进发,镇海门已然半面倒坍,似已荒废。一位叛离的兵卒上前,抄起闪亮的铁刀,眼见即将向他们斩落。正当此时,天符卫忽一刺马臀,闪过刀光。一枚利箭直刺白帝面门,他跃身而起,扑向白帝。
白帝的心仿佛漏跳一下,眼睁睁望着天符卫身上绽出血花。他想自此地逃离,如此一来,便不必再面对黎民的唾弃。他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众人尚齐全无忧、一切尚可挽回的过去。
一刹间,两人翻倒进镇海门中。剑影刀光在那一刻突而熄灭,寒意消散,他们被一场倾盆大雨浇了一身。
白帝狼狈地爬起,却惊见暴民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匹坐骑也不见了,他与天符卫此时正伏于桐油船上,喘息未定。天黑如墨,下着滂沱大雨。
“怎么回事?”白帝环顾四周,“人呢?天候怎么变了?”
说来也奇,穿过那镇海门后,他们仿佛去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满目的冰原消失了,但见海浪汹涌,风涛咆哮,遥眺远方,却见无数浮船圈圈层层,以铁链相结,犹如众星拱月,簇住一座高山。每一条游船皆着灯火,无数灯盏掎裳连袂一般,汇作一片光明。
此时恰有一艘蓬船经过,天符卫站起身来,跃到那船上,揪住船首的渔民,喝道:“怎么回事,这是你们耍的把戏么?”
那渔民陡然见他出现,抖抖索索,大为疑惑,道:“这位小兄弟,你在讲什么话?”天符卫瞪视他,觉得他是追逐他们的暴民的同伙,不知施展了什么妖术,让他们眼前的光景变了一变,他冷声问道,“这是哪儿,镇海门么?”
渔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镇海门?”愣了半晌,道,“啊唷,你们说的是青玉膏山上的门罢?”这回轮到天符卫云里雾里了:“什么青玉膏山?”
渔民伸手指向远方高山:“喏,便是船中心的那座山,咱们瀛洲就只这座山。”
“瀛、瀛洲?”两人懵头懵脑,如坠五里雾中。冷雨倾泻,打得他们更是头昏脑涨。沉默片晌,白帝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蓬莱呢?”
“蓬莱?”
那渔人却似听见了一句玩笑话一般,捧腹道,“你俩脑筋被淋坏了么?蓬莱是许久以前的事儿,三十余年前,天有异变,白日吐火,将雪水尽数融化。冰雪化作山洪,将蓬莱全个淹去,什么皇帝、仙山卫,几乎都死绝啦。所以而今,咱们重建仙宫,地势最高处即为青玉膏宫,由玉鸡卫大人统摄。”
二人如遭晴天霹雳,这时又听得那渔人道:
“‘蓬莱’是前朝之名,咱们而今这朝代,号为——‘瀛洲’。”
瀛洲漫天顽云,雨若河决。白帝和天符卫漫步在浮桥上,宛如亡魂失魄。
不知怎一回事,先前穿过镇海石门后,他们所见之景便改天换地了一番。那被他们揪住的渔人曾道,此地名为“瀛洲”,而非“蓬莱”,作为先朝的蓬莱早已落幕。
此刻白帝的脑中已然乱成一团糨糊,这是怎一回事?他们穿过了镇海石门后,竟去往了三十余年后?
这时天符卫犹疑道:“陛下……下臣在想,这莫非是全出于那‘桃源石’的缘故?”
白帝返身看向他,天符卫道,“陛下应也记得下臣与您说过的故事罢?有一武陵渔人迷途往返,穿过石山,误入桃源。后人传说其穿过的石洞有去往昔年的奇效,将那石洞开掘出的石子命名作‘桃源石’。下臣也听闻,沿海渔民曾在海中打捞出好些黑石,也称其作‘桃源石’,不知此种石头是否和这故事有干系。”
白帝蹙眉:“是,镇海门确是用这些石子所造的。可咱们往昔不是曾从那处出征,那时也未见异状……”
“陛下忘了么?那时镇海门新竣工,且甚低矮,咱们未直截从那处启程。恐怕咱们离去后,蓬莱便遭雪害,雪雹将石门压塌,除了咱们之外,便也无人再穿过那处。”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真是那‘桃源石门’起了奇效,可若方才那渔人所言不假,咱们去往的却不是过去,而是将来,这又是为何?”
白帝说着,欲要回身望那石门,然而身后空空落落,唯有潇潇风雨。天符卫思忖片时,道:“下臣也不晓得。恐怕咱们穿过石门之后,已到往了个别样的地处,这世界里的桃源石门不在此,在方才那渔人讲的青玉膏山顶。”
两人遥眺青玉膏宫,那殿阁碧瓦飞甍,金玉交辉,隐隐有蓬莱仙宫的影子。天符卫前迈一步,神色凝重,道:
“陛下,咱们且去看看罢。看看这三十余年后的仙山究竟是何模样。”
风如拔山,狂霖怒倾,三十年后的蓬莱——现名“瀛洲”的仙山可绝不算得乐土,反而更为惨凄。两人走过浮桥,但见不少流民、饿殍伏在潢潦中,任雨打遍周身,仿佛无知无觉。苦役们身负巨大铁链,背上血肉模糊。
白帝眉关紧锁,随天符卫一路走至青玉膏宫前。殿前守卒着缣帛练甲,手持飞鋋,然而状极闲散,多三五成群聚在道旁玩叶子戏,见了他们才慌忙跳起,叫道:
“站住,做什么来的?”
天符卫解下腰间的玄黄天符:“在下天符卫,叩见玉鸡卫大人。”
“天符卫?”众兵卒面面相觑,沉默良久,仿佛听见一句笑话,“那不是前朝人的名儿么?除却玉鸡卫大人的仙山卫早死绝了,拿胡话诓老子呢!”
白帝上前,冷声道:“少说闲话,让玉鸡卫出来!”
他看着年纪虽轻,却神威凛凛,众士卒先是不由得退却一步,而后定了定神,哈哈大笑:“一个黄毛小子,有甚本事在这儿呼五喝六?”又有人道,“啊唷,我懂啦,这是大人养的相公罢?特地来这儿同咱们拿架子了。”
白帝正要发作,却听得殿中有一道苍老声音传出:“让他们进来罢。”士卒们认得是玉鸡卫的嗓音,这才放下矛槊,然而望着二人的目光现着轻佻,直到那苍老的声音又含笑道:
“小皇帝,别来无恙呐。”
白帝沉吟不语,在守卒瞬时变得悚然的目光里走入青玉膏宫。
但见殿内万烛荧荧,明堂上九龙捧日,殿中摆一张黄铜镀金椅,堂皇富丽。椅上坐一位老者,一身金紵丝衣,上绣五彩雉鸡,果真是玉鸡卫,然而脸庞却苍老许多。
玉鸡卫见了他们,嗬嗬发笑:“瞧瞧谁来了?真是稀客!陛下,老夫大抵有三十年不曾见你了,可你却青春如旧呐。”哪怕见了白帝,他也稳坐如山,并不行礼。
天符卫冷视他道:“玉鸡卫,这是怎的一回事?我同陛下穿过镇海门后即到了此地。听这地的渔人说,这里不是蓬莱,而是瀛洲,而你在这处做了皇帝。”
老者哈哈大笑,“两位还真是自过去而来的?看来‘桃源石’的传说倒非空穴来风!只是老夫倒不曾试过,因不想莫名其妙便去了别处。”他忽而沉下脸来,道,“天符卫小娃娃,你问老夫为何在此地做了皇帝?因这里无帝胄,仙山卫皆丧了命,只得由老夫勤王!”
两人如遭轰雷坠顶,沉默良久,白帝问道:“这里真是……三十年后么?”
玉鸡卫扳起手指,“若是自陛下出征以来算计,确是有三十余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