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高达一下子愣住了,这些天隐隐约约的不对劲,说不出的压抑郁闷,死死隐没在内心里的躁动,似乎都有了解释。
宫门似海,他常匍匐于殿前石阶上,连与路过的高官贵戚们对视的资格都没有,额头常杵地,蒿草拂脸,最常的不甘就是无人赏识没有背景。
接手这支流放队时,他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为突然的高升感到高兴,可当凌湙跳着脚的喊出了自己的身份,又有宁侯府的人来过后,他的心态变了。
落他手里的贵门子,不说上赶着与他结交,起码也该夹着尾巴做人,凌湙的行事,让他感受到了冒犯,甚至有被凌湙从骨子里瞧不起的感觉。
说到底,他是希望与凌湙交好,却又端着队伍衙总的脸,不肯丢了好容易得到的上位者姿态,想尝一把被人恭维的福。
凌湙出生再好,现实的情况就该主动放下身段,平等的来与他结交。
这才是郑高达一路气不顺的根结,以及隐含不甘的愤怒。
说白了,就是仇富仇贵,又眼红眼馋到不行的失衡心理。
凌湙嗤笑,“我懂你的想法,郑高达,你要好好的与我说话,像季二哥这样有商有量,我给你脸,会让你摆着官威立着你那过剩的自尊一路到边城,可你是怎么做的?你既得罪不起我背后的家门,又要守着你好容易得来的威势,既想把着我攀附,又要压打我屈从,你是不是觉得我人小好拿捏不懂权衡利弊?可你看我这模样,是个轻易跪人的?我跪你,你敢受么?老子就是去了宫里,也是坐太后腿上跟着享后妃们跪拜的主,你凭哪样敢妄想来控制我?凭你靠着裙带关系刚刚获得的五品游击?郑高达,你真让我看不起,季二都比你坦诚。”
从来只有我pua别人,还没出现敢来pua我的,郑高达可真敢想,凌湙冷哼。
这是郑高达从未直面过的剥析,挖着他深埋在心底里的欲望,鞭尸一样的晒在众人面前,他想张嘴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像塞了木栓,竟是半个字的诡辩都挤不出,尤其对上凌湙那种洞析一切的眼神,更觉自己无所遁形。
听闻宫里的皇子皇孙个不过桌腿高,就得夜夜挑灯学习,没料京中高门贵子的教育竟也这么可怕,小小年纪一张嘴,直接把他掀了个底掉。
怪道布衣寒门当了官的,都要抱团取暖,结成一派,与这些在娘胎里就受着权衡教育的贵子们相比,布衣寒门的起点实在不足比拟,差距太大。
只这一瞬,郑高达就知道,自己在凌湙面前输了,没有什么比被人看清底牌更难堪,且一如凌湙说的那样,他没有杀人灭口做好与侯府结仇的气魄,就也别想着像收季二那样收了凌湙当小弟。
他没那个资本。
这一事实的认清,让郑高达瞬间如霜打了茄子似的,哪还想着要教训别人呢?人直接推了拉架的季二,一言不发的提着刀就走了,留下一个沉郁的背影。
凌湙挑眉,这是找地方emo去了么?
成,说明还有救,没真不管不顾的要来杀他解气。
季二一脸踌躇,不知道是该跟上去当个知心小弟,还是该留在这里处理后尾事故,脚尖来回很是犹豫不决。
凌湙道,“我劝你现在最好别跟上去,留下替他将这把烂摊子收拾好,那比看到他的落拓更保命。”免得日后富贵了叫他想起今日之耻,杀你保颜面。
也就是他们对峙的这点功夫,缓解了那六个被杀打的只剩自保的家伙气息,叫他们得已休整,有了说话的力气。
只在那之前,梁鳅先叫了人,“袁叔,我身上还有瓶金疮药,你等我找给你。”
那黑脸汉子与梁鳅简直一脉相成的黑,夜里不见光时就只靠眼白和牙齿识人了,有着非常浓厚的苦难气息。
凌湙凝目望着他,隐隐带了戒备,这汉子身上的悍匪气在拼杀之后激发的更重,与他前世遇见过的亡命徒非常接近,只他的眼神尚算清明,不似丧了人性般的浑浊,由此可以推测出,他之前呆的地方应属地偏羁押重囚处。
“梁鳅,他是谁?”
黑脸汉子没用梁鳅介绍,直起的腰身比坐在梁鳅脖子上的凌湙还高半头,他平视向凌湙,问的认真,“之前的悬赏还作数么?”
他问话时,围拢在他身边的另五人也定定的望向凌湙,一脸的蠢蠢欲动。
凌湙之前没感觉错,这几人非常缺钱,为此不惜想尽一切办法要弄钱,且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急迫,“你叫什么?我说作数,你难道还真敢对郑高达动刀?”
梁鳅见气氛不对,替黑脸汉子说好话,且他自觉凌湙是个讲理的少爷,因此小声道,“袁叔全名叫袁来运,是京郊西山狱的狱头。”
京郊西山狱,专押重型死囚犯的地方,在那些等待处决的死犯死期未到时,会被羁押进西山狱里压榨剩余的价值,敲山取铁石,劳作量大,待遇极差,因此常有死囚越狱或殊死反抗,在那里执监的狱差们,俱都练就了一身匪气,悍勇非常。
这就能解释通他身上戾气的来处了,没有这满身的暴虐气,可镇不住那些重恶极死囚犯。
袁来运脸色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抽了一下,闷声道,“叫老袁,没有来运。”显出对自己名字的及其厌恶。
梁鳅被他的脸色骇的缩了下肩膀,用气声小小的对凌湙道,“少爷,袁叔功夫很好的,也很有力气,您如果需要手下保护,不防雇他,管保您这一路不再被郑大人为难。”
袁来运还在执着上个问题,“悬赏到底作不作数?你最好别耍弄我们兄弟。”说着就紧握了手里的杀威棒,隐有胁迫之势。
季二拦在两人中间,怒对着袁来运,“你想钱想疯了?郑大人再不济那也是上令亲封的,你有不满,出京的时候怎么不去衙门里闹?现在搁这威胁谁?”
袁来运脸上还挂着彩,对上季二倒找回了些理智,“你当我没去?我去了,可人家有背景,上面有人,我疏通的那些关系都够不上他,季二,你最好两边都别管,当甩手掌柜就行,我不想误伤到你。”
季二气的不行,扭着袁来运的胳膊就要将他拉走,“敢情前头我给你说的话都白说了?这五爷你不能动,郑大人就更不能,老袁,你没有那个运道就得认命,每个人的命数从生下来开始就定了,你反抗不了,别再把自己以及爷娘全搭进去,你最好想清楚其间利害,不用我再来提醒你了吧?回去。”
袁来运的身型比季二高壮,鼓鼓的肌肉撑的差服都绷在身上,整个人跟只随时暴跳的狮子似的,在季二没反应过来前,一把夺了他的刀,红着眼睛怒吼,“屁的命数天定,老子就不认命,季二,我所有的家财都用来买官了,就想着去了边城能跟着打几场仗,捞点油水给爷娘看病,给妹子赎身,可结果,狗郑劫了我的官帽。”
硕大的汉子,说着话声音就哽了,凌湙正听的专注,结果没防备,叫另外五人近了身,连同梁鳅一起掀翻了地压住了身体。
“老大,别跟他废话了,先摸了这小子身上的钱,妹子能回家,伯娘还能看医,等回头家里都安排好了,兄弟们就一起去落了草,不回西山做他娘的狱卒了。”
凌湙胸口揣着的三千两银票就这么全被摸了出来,把搜他身的差役惊的眼睛都不会眨了,嘴巴里连连感叹,“他奶奶的,没想到一个毛孩子身上居然能藏这么多钱,天理何在?”念完又将手伸了过来要继续搜。
凌湙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用压漏掉的双脚连踹几人腿上麻筋,趁他们疼的松手一瞬间,小身体一滚一翻,人就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妈的,这腐败王朝,狱卒都养的跟劫道土匪似的,人身全无保障。
“有些钱最好别动,我怕你们有命拿没命花,袁来运,家人还在京里是吧?京郊西山铁矿,是我祖父献给朝廷的,所以,你最好想清楚这钱能不能动。”
作者有话要说:鞠躬感谢~
京郊西山原是第一代柱国公的跑马场。
老国公戎马一生,致仕后也不改爱跑马的习惯,隔三差五领着子孙来西山跑几圈,后人有样学样,整个国公府后两辈人都受老国公影响,对马场热衷热爱。
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颠簸在马背上的,到了凌湙曾祖那辈,他老人家心血来潮,要给心爱的宠妾弄个十里梅林,结果本钱下去了,梅林连鬼影子都没见着,满山稀疏的树枝,斑秃一样零散在各角落,竟是花农们无论怎么下功夫都种不活的贫瘠之地,后有有经验的老农拿了木梨各处翻,这才翻出了深埋于山体内的铁石。
大徵开国皇帝鉴于自己的起兵经历,立国后就管控的军民铁器固有的使用量,超量就按谋反罪定,如此上百年,民用铁器一件难求,十里人家可能连一只锅台都凑不齐,各地驻兵也对武器严控制度怨声连连,而有权拥有私兵的世家,则瞅准了这一商机倒卖铁矿资源暴敛财富。
凌湙曾祖不是个有成算的,发现西山有铁,居然安排了宠妾的兄弟开采,卖没两回就叫人扭进了官府,西山藏铁的事就这么被捅到了皇帝的案头。
可怜初代柱国公拼死为家族挣来的丹书铁卷,就这么用了,且鉴于开采时日短,尚未造成不可控影响,于是皇帝大发慈悲,降公为侯,并于当年除夕夜,抬了公府嫡长女进宫。
本当为后的女子,因为家族事务降成了妃位,虽后来通过她自己的奋斗又登上了中宫位,可因为当年的事情郁结于心,导致一生无子。
可后来凌湙在家中藏书阁翻看过这位姑祖母的传记,严重怀疑中宫无子是人为规避的,这从后来继承大统的皇帝出生就能看出,在世家讲究双亲显贵的承嗣子选择上,根本不会让个爬床的丫头得手。
这位姑祖母亲手将□□树立的显贵门庭开了条缝,让怵于皇家威严的世家们对上渐起轻视之心,其中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凌湙祖父这一支是旁支承爵。
那太后姑祖母大约是恨毒了用妃位羞辱她的先帝,跟导致她母兄早亡的曾祖,不仅扶了个婢之子上位,更在那败家子曾祖去后,用太后懿旨赐了那妾及其所出子女孙辈姻亲全部殉葬,尽乎诛连了那妾的九族,至此,宁柱国侯府这才终于轮到了凌湙祖父当家。
后姑祖母薨逝,用太后遗诏扶了当今陛下的生母进驻寿康宫,那位因出生太低,被礼部和宗正祠嫌弃的洗脚婢,没能因儿子继位得太后食,在当了十年太嫔后才在姑祖母的遗光里得享太后尊荣。
故此,每年宫宴,这位太后为表恩义不忘,总会当着众贵亲的面抬一抬宁侯府的小少爷,抱着置于膝上亲香一番,实际能有多少情分只心里明白罢了。
真要感恩,在先太后仙去之时,按理是要厚封其母族的,听说当年上请恢复国公爵的折子堆成了山,结果皇帝太后装死,以财物代之,后国公府复爵一事再无人提起。
凌湙甚至亲耳听见他母亲每回宫宴回府后的诘骂,如那位姑祖母所预料的那般,在众臣俯首婢之子后,这些显贵了多少年的豪门贵妇们,并不甘愿匍匐一洗脚婢臀下,以为耻,痛厌非常。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耳旁风的力量无穷大,稍后几年,当今陛下在各世家嘴里便有了个代称,怒上心头之时,张口就是,不过一个洗脚婢之子。
就着那位姑祖母的人生,凌湙扼腕,他还是运气差了,该当早生几年,亲眼去看看她的风采,有这么超前的觉悟(拒生子),埋草蛇灰线的耐心(扶婢子),真该与她讲一讲武皇事迹。
这种心理强悍,又善于隐忍,懂谋划的女强人,只要稍微暗示一点,她自己就能跨过女卑的教条,生掌天下之威。
就,蛮可惜,一步之差。
而袁来运祖上,出身就是老公爷的马官,一直生活在西山马场,后来马场没了,西山充没国有,他们这些人就全都被录进了西山衙所,袁来运的名字就是其祖照着当时的运道取的,认为他是个有福的,生来就有官运,不用再像祖辈似的养马为生。
可事实上,西山衙是充了皇帝陛下的私库,一半账走国库,一半账走内库,每月份额完不成,他们这些在衙内当差的就得挽了袖子亲自上,累死也要将皇帝陛下的内库填平,后来工作实在太苦,就有人想出了压榨死囚劳动力的办法,疏通了各大狱的狱监,每有穷凶极恶的就往西山送,后各世家也会将家中犯了事的仆奴往这送,渐渐的,西山铁矿变成了西山狱。
袁来运跪在了旧主翁家小主子脚下,他们这些西山旧仆都隶属原柱国公府,后公府成了侯府,军制没收,他们这些人也就一并归了西山所,但认真追究起来,旧主的号召力仍旧比不拿他们当人的西山所强,便是家中行动不便的老父亲,也时常念叨着旧主,望子孙们能有机会再重新归入旧翁麾下,得到些许的庇护。
那抢了凌湙银票的看老大跪了,忙也跟着跪,还不忘将银票举过顶递还给凌湙,几人一声不吭的等着袁来运说话。
袁来运心情复杂且不平静,郑高达来警告他不准动心思害凌湙的时候,只说了这是个临时跟队的贵人,并没有明确的说出凌湙的真正出身,要不是因为西山铁矿,他们可能真要来个大水冲掉龙王庙的悲催。
凌湙接过银票拍了拍,对袁来运的识相感到意外,想了想,就手抽了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递过去,“请你们兄弟喝酒看医,咱们也没仇没怨的,讲个和?”
袁来运却没接,只认真的看着凌湙,“府里少爷按规制,到了年纪都会往西山挑人伺候,我们这些籍册在府的已经自生自灭了这么些年,府里难道对我们这些人就没个说法?既不让我们有资格投军,也不给我们赖以谋生的出路,少爷,我们是人,也要生活,家中老小吃穿用度,哪样不需要钱?你们不能……不能只顾自己荣华,就忘了我们祖上也有过附从之功,府里的主子们难道就不给我们个交待?到底要把我们算做哪边的人?”
西山给出去了,可他们这些西山的人却没连籍契一同过去,两边的主子都不用他们,小三十年,他没在西山狱里看到希望,这才耗尽了钱财想要转籍投军,然后这条路还没开始,就叫郑高达的空降给打破了。
袁来运虎目含泪,“我爹为了让我在西山所当个狱头,天天扛锹背篓的帮我铲铁石,弄的现在尘烟入肺日日咳,我娘也同样受铁石所害,劳肺入腹药不能断,全家指靠着我的晌银入不敷出,我妹……找了侯府管事想进府伺候贵人,结果叫那管事撵了出来,她被逼的没法,卖身给了替陛下收息的西山所监当对食,少爷,她才十六岁,是我娘生了六七个里除我之外,唯一活下来的女儿,那于所监在宫外的对食听说已经死了七个,我该怎么办?您说我该怎么办?”
铁塔般的汉子说到伤心处,也是泪盈于睫止都止不住,跪趴在地上抖的缩成一团,“少爷,府里若是用不上我们,就请将我们的籍册交给西山所,这样就能免了西山所对我们这些人的忌讳,我们不图别的,就图一口饭吃,不能你们贵人斗气,就拿我们不当人命使吧?我们又有什么错呢!当年西山泄密,已经查实了与我们祖上无关,府里为什么要这样连坐着我们,不给人一条活路?少爷,就是老国公当年健在时,也没这么不拿我们当命使的,用我们祖上代代传下来的话讲,老国公仁义为先,爱兵从如手足,那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不是现在府里当家的主子这样,强留着我们又不给我们留条活路,端招人恨。”
凌湙:……得,祖上孽债,今居然叫我碰上了,真倒霉!
瞧这冲天的杀气,人虽跪着,可质问的姿态却似弓满弦张,就等凌湙的回答了,倘若一个回不好,凌湙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家伙是会立马跳起来捏爆他脑袋的,这从他半点不顾忌郑高达的官身就敢动手时起,就能看出来,他已经自主跳过了盲从阶段,开始遵从本能指挥了。
这竟是个自主摆脱了奴性的狠人。
凌湙斟酌言语,“我不知道郑高达跟你怎么解释我家情况的,但事实就是,侯府里当家作主的一直不是我父亲,他到现在还是个世子,且若非如此,我岂能被弃?所以,你说的放籍等祖上遗留问题,抱歉,我帮不到你。”
他话没说完,袁来运就站了起来,捞在手里的原属于季二的刀也竖了起来,凌湙抚额,压了个稍等的手势,“杀我没用,你其实自己也清楚,这不是我现在就能帮你解决的事,但有一样我现在就能帮到你……”
前面临近浦合县的驿站,就是他们下一个休息点,也是他准备诱杀天子渡那帮人的地点,袁来运心里的法度既然已经失衡,那他就可以用手里的银票买他杀人。
凌湙将手里的银票全部递出,笑容里带着欣赏,“老袁,我希望你看到那些人时,刀别软。”百姓的畏官心理古今通用,能毫无心理负担的对官兵动手,没有面临绝境的人是举不动刀的。
袁来运是把双刃剑,凌湙想用他,那么捕杀胡征和马齐就是他的投名状。
他不要心怀顾虑者,他要的是指哪打哪的刀,杀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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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来运出京时就给自己安排了两条路。
一为功,于半道上将空降下来夺了他前途的郑高达剪了,他代替他押囚交差,至于空下来的官帽,有他之前在京中疏通的关系,再转回手里也不难。
边城一个末流武将,等填坑的萝卜一拽一把,不会有人为个死掉的补官出头,且他调查过郑高达,背景实在平平无奇,唯一的亮点就是走狗屎运选进了御门卫。
二成仁,随时做好落草的准备,设若没机会剪了郑高达,他就带着五个兄弟将发配的官眷全部偷渡进江运河,拉到江南高价卖掉,他专门找京里楼子的龟儿估过价,其中很有几个姿色绝的,再有那养出来的通身气派,江南豪绅里有愿意一掷千金的收。
搞钱,他是认真的,为此做的准备也条条列明,连沿路可能会遇到的突发情况也有做过预设,总归要保证两条路有一条是能“发家致富”的。
凌湙的冒头不在计划内,又出乎意料外的,叫他多了一条搞钱渠道,几个兄弟窝一处,俱都认可了他是只肥羊的说法,只要手脚够干净,这么小个孩子撒手没也是常事,完全可以推到拍花子头上,谁叫这娃儿有脚乱蹿呢!
把着来钱的门路,让他看到了妹子归家,父母痊愈的希望,袁来运就更如狼似虎了起来,那眼神不小心就暴露了一切,非常顺利的引起了凌湙的警觉。
于是,这才有了如此内讧的一幕。
凌湙给钱的行为在其他人眼里是好事,俱都高兴的搓手等着分点酒钱,因为他们知道袁来运搞钱的目的,大头肯定是要送回家的。
可袁来运却警惕了起来,觉得凌湙带着的那抹笑里,似乎在算计着什么,眼神亮晶晶的貌似诚恳,出口却是要他帮忙杀两个人。
什么人、什么身份,又或者什么来路全不说,这跟被人蒙了眼睛往悬崖口推一样,有种一脚踩空就没了的危机直觉,袁来运沉默了,舍不得到手的钱,又失了动手的先机,矛盾的他浑身跟被人用线牵住了似的,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也就一瞬间,袁来运忽然就懂了郑高达身上的那种束缚感,那种看到凌湙就忍不住看看脚下有没有坑的紧张感,身心压力一点不比戴枷扛锁的囚犯们少。
这位爷年纪虽小,可他给人的感觉就跟上位老耄一样,洞悉而通透,眼辣又机警,让与之对话的人会下意识忘记他的年龄,不自禁的肃然。
这份与生俱来的气场,兜头笼罩下来,迫得他们下意识的收起了轻视,转而恭谨严正的端正了自己的态度,不敢真当他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子。
可凌湙并不是要故意摆出这副老成有心计的样子,他是没有正常小孩子的参照,不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具体该是个什么模样,他生来辈份就大,加上内壳就是个成年人,被人托手上时受的就是长辈礼,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成了这副被母亲大人常挂在嘴上夸赞的“秉诚持重”,及具“长辈威严”的小大人样。
让他装萌讨巧,撒娇卖痴,抱歉,这技能他不会,能像现在这样把眼睛瞪大,露出黑眼仁真诚的看人,已经是他从侄子宁振鸿身上,学到的唯一可操作且不过分卖乖的小技巧了。
他真的有在努力释放自己的诚意,连一下子送出这许多钱的肉疼表情都控制住了。
招揽人,他是认真的。
袁来运警惕的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长处,发现自己除了一身腱子肉,似乎没什么能让这位少爷算计的,打杀个把人就能得到三千两银子,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只要不搭上他自己和身后兄弟们的命,这生意就很划算。
两边一拍即合,也不说歃血为盟表忠心的话,都算着以后能不能互为犄角,就看这一哆嗦成不成了。
凌湙找着了外援,就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那纵子行凶的胡总旗也坑来,一把头将这一窝给端了,省得留个后患,还是个手里有兵的后患,留着不定哪天就引出个雷来劈他。
他这人从前的经历,做事扫尾这块讲究干净,但凡剪道,只要动手,在有余力的情况下,斩草除根是基操,哪怕在道上的名声因此遭人诟病,他也永远将惜命两字奉为圭臬。
这么思前想后,身体就比脑子更先行动,就着被那五个扑的又是泥又是灰的样子,在梁鳅搭手要来驮他时,脚尖踩着脚后跟的,自己将自己给跘了个大跤,噗通一声摔的还挺响,然后在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情况下,他躺了。
咔吧咔吧两声骨头响,揪的人心都跟着疼了起来,凌湙瞪着眼睛聚眼泪水,等生理酸涩感差不多时,他硬眨了两下终于挤出了两行泪,吸着气说,“我的腿……好像摔折了……哎哟,疼~”
这当然不是真折,打从他开始泡药澡后,就有意识的扭动身体各部关节,趁着长个的当口,让能扭转的骨头更加自如听指挥,务必做到他收放自如,想哪块骨头脱臼就脱个臼,是练捆绑逃脱的基本功。
常年刀口舔血,意外被捕只要不是当场格杀,他这功夫就能帮助他脱离险境,因此,即便落进了富贵窝,他也没真的躺平享受,该练的功该长的本事,他都有偷偷捡起来练。
现在看,不是刚巧就用上了么?
凌湙疼的小脸煞白,脱臼的脚踝眼看着就肿成了馒头,然后他开始栽赃,“我身娇肉贵从来没吃过这种苦,这一路以来吃不好睡不好还被喂蒙汗药,骨头都瘦了二两,脆的身体走路打晃,要不我怎么能让小鳅子驮我?实在是腿上没力走不动道啊!”
季二脸都白了,推开袁来运夺回了他的配刀,就朝凌湙扑了过来,“五爷,这怎么弄?哎呀,现在怎么搞?你没事吧?还能不能动了?”
凌湙眼神往周围转了一圈,苦哈哈道,“怎么能没事?换谁的腿折了都不可能没事吧?你这不问的是废话么!你该找原因,找是什么原因导致我骨头这么脆弱的。”
季二下意识跟着问,“什么原因?不是你自己摔的么?”
凌湙:……这天没法聊了。
梁鳅围着他急的团团转,这时候脑瓜子突然灵光了一下,“先头小树林那会儿,就有几个犯人要跘他,还好少爷机警没摔倒,只打了个趔趄摇了一下。”
凌湙立刻顺杆子爬,“那时候其实就伤到了,骨头就疼的不行,本来歇一下也就好了,哪料到这边来看个热闹,还叫几个粗蛮汉子扑压一回,那么五个百来斤的大汉子,叠我这么个小身板子,我可太可怜了,可不就跘一下就折了么!哎,都怪我母亲将我养的太软嫩了,不经摔。”
我尽力了,真的,眼泪挤出来了,话也说清楚了,至于逼真的表演娇贵气,那实在是太为难我了,算球,爱信不信,反正我躺了。
那五个突然被锅盖顶的汉子懵了,互相不敢置信的望来望去,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了袁来运身上,“老大,我们……我们不是有意的,这、这少爷也太弱了,我们都没敢用力压实,手上留着力呢!”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也太弱了,瓷器也没这么不经碰,才一下就碎了?这可不能怪我们,要怪就怪他太精细,养的跟个姑娘似的,一身细白肉。”
梁鳅摸着脑袋在一旁真诚发问,“可京里的少爷都长这样,你们有见过这年纪的少爷长的跟个黑碳瘦麻杆似的?你们不能闯了祸就把责任栽别人身上,怪人家养的太好不经碰呀!也太不讲道理了。”
凌湙一脸意外的望向梁鳅,继他知道为自己单独争取好处外,现在他又展现出了非常强的逻辑性,一张嘴就不似个单蠢的应声虫样,这小子可塑啊!
袁来运则惹有所思的望着凌湙,他自己练的是外家硬功,可道上功法千千万,错骨功他听过没见过,凌湙这演技牵强的叫人想不怀疑都难,于是他上前亲自抬起了凌湙的脚,顺着筋骨摸了一把,发现骨头确实是错了位,脱臼是真脱臼,骨折却是假折。
但他没拆穿,凌湙的表情就透着一股拆穿也不怂的样子,他的目的肯定不在陷害他兄弟,而是有别的。
袁来运决定静观其变,开口道,“你想怎样?”
四人抬的人肉滑杆稳稳的将凌湙托起,身后石门县的大门还远远在望,凌湙翘着伤脚指着回路,“我要去找大夫看伤,你们要么搁这等等我,要么就带上犯囚慢慢往前走,反正我总会跟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