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可能都无法正确描述他的心态,在对待陈氏如此浓稠的扑面母爱时,凌湙竟显得冷漠与孤峭,一脚后移,竟有逃离之势。
陈氏慌张的怕他跑了似的,踉跄着扑出廊沿,一把拽了凌湙的胳膊,张着嘴不断的倒唤气息,半晌才一声痛呼,“湙儿,你是不想认娘了么?”
凌湙哑然,张了张嘴,一仰头,就看见了陈氏斑白的头发,和眼角堆起的皱纹,“……外、外面凉,娘……”
陈氏抱着凌湙的身体,牢牢抓着他,怕他跑了似的,埋头一把嚎哭出声,“儿啊……”
凌湙慢慢的,伸手圈拢了身前单薄的妇人,罩着身上的大氅,兜了她渐渐失温的身体,半晌,终道,“是儿回来了,娘。”
一声过后,缓缓的跪了下来,将头抵在陈氏腹部,半抱着她,再次道,“是儿回来了,娘,儿……回来了。”
声哽、息微重。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但有突进院中的,……
凌湙的身形在别人看来, 是一场惊奇的耀目蜕变,他不说实际年岁,谁也不敢把他往稚童上猜, 都只会夸他少年老成, 英姿矫健, 甚或有羡慕嫉妒之词, 只有亲厚如父母辈人,才会看见其耀眼背后,有别于身体健康的另一面。
如左姬燐在一整年里,不断的为他药疗, 制各种补骨骼生长的药丸, 药汤浴更是不间断的泡,为的就是帮他将过度生长,留下的暗创温养恢复。
他作为巫医更懂这种强行蜕变的后果, 而陈氏作为母亲, 即使不懂医,在看到凌湙这样大的变化后, 母子连心般的, 泛出了一股子心疼之意, 那根本不是报喜不报忧,就能宽解的痛苦, 光靠想像就能叫她, 生出无限的锥心之痛,就像天上不会掉银钱,这好好的生长规律,一旦遭到破坏,可以想见的痛苦与后患, 她作为母亲,没可能心大到,只顾欣喜儿子这天大的变化,哪怕他归来的再光鲜,在母亲眼里,都只有他伤痕累累的过往。
陈氏捂着嘴,拿眼上下丈量着凌湙的身型,眼泪扑扑往下掉,比划着手问,“真的没影响?你这孩子,每次来信都只说样样好,可你从来也没告诉娘,你这身体……怎,怎一下子拔了这高?怎么弄的?啊?你说话呀!寿数有影响么?身体有折损,会不会突然发疼?走路会不会软脚突然摔倒?”
凌湙的身高现只比陈氏矮一个头,他不似幺鸡那样壮硕,在冬日厚衣的加持下,人就跟被堆在大氅里一样,单薄如松竹。
两人进了屋,凌湙去了敷面,脸型的轮廓越发的与其大哥相似,陈氏将他左左右右转了一圈查看,摸着他的后背肩膀,眼泪就没停过,一叠声的连连发问,急到失措更连连拍了他好几下,催促他回话。
凌湙无奈随她查看,等确定她看的差不多了,才半搂半抱的将她安置回床榻上,“娘,我没事,真的,不会对寿数有影响,我师傅近一年来都在为我调理身体,他医术很厉害的,已经告诉我了,一点后患都不会有,您放心,我肯定长命百岁。”
陈氏的劲抵不过他,叫他半强硬的塞上了榻,两母子榻上榻下的坐着,一时过了前番激动之后,倒是相顾着无言了片刻,凌湙是不知道怎样开口,陈氏则看不够他似的,眼不带眨的盯着他看,半晌,才叹道,“这要出去跟人说你是小五,可得吓掉多少人眼珠子啊?不过也不会有人怀疑就是了,你这模样,活脱脱就是你大哥十四五的模样,儿啊,你受苦了。”
说着又要流眼泪,却忙抽了手帕擦干,红着眼睛盯着凌湙看,紧紧拽着他的手摩搓,“儿,给娘说说,你在那边好不好?娘给你挑的婢女仆奴,使唤的可顺手?这次回来能呆多少天?是不是可以留下?那边不就是缺一个名额么?娘给找个跟你差不多的,咱多多的给人银子,换个人去那边行不行?”
做母亲的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焦急的望着儿子,巴巴的盼着,能从他嘴里听见,自己想听到的答案,然而,事实总显得那样残酷。
凌湙抿了嘴沉默的摇了头,果然,就又见陈氏一头扑在他膝头,唔唔的抽泣,边哭边拍打床榻,甚而捶着胸口嚎啕,“娘年纪这般大了,还能有几年盼头?你一个人在那么远那么贫瘠的地方,娘便是死了,眼也闭不上,儿啊,你就不能为了娘留下么?娘知道你在那边经营的很好,可娘这边也有产业,你回来,娘把家产都给你,你那些哥哥不会跟你争的,这是家里欠你的,全都给你,他们就是反对,娘也不会理他们,娘只要你回京,守在娘的身边,好不好?儿,你才多大?便是要出去闯荡,也没到年纪啊!娘跟你保证,真的,这府上的一切,都给你,只给你,好不好?你留下吧!为了娘留下吧!”
主院这边的喧闹,仍是引起了守二门的婆子注意,即使院内的仆妇都叫酉二酉五给砍晕了,可机警的守门婆子,仍往外递了信号,府中巡卫立即通知了最近,因担忧陈氏,而选择留宿宁侯府的三公子宁琅。
他立即带了府中护卫赶进了后宅主院这边,并让人守住了通往二房和四房的道路口,但有敢伸头来打听张望的,全都抓了锁柴房去。
累世勋贵府,人口嘴舌众多,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引发纠纷,若都是从一个房里出来的还好,可偏偏,嫡庶从来不会太和睦,随着长房世子宁晏因病容养,陈氏独揽家中大权后,宁侯府的动荡,在内宅里未有一日止歇,大家都在观望,观望陈氏会如何分配府中资源,宁琅的回归,更惹得二房、四房紧张,偏又没人敢跳出来质疑,因为人家背后站着的是位公主啊!
宁琅让人围了主院,自己则抽了随身配刀,轻声叩响了主院的门,酉二酉五在外面府卫调动,围拢过来之时,就发现并禀告给了凌湙,所以等宁琅来敲了门,不到一息功夫,主院的门就从里开了。
酉二酉五垂着头束手站在门边,伸手道,“三爷请。”
宁琅皱眉,握紧了手中的刀,一脚踏进院时,身后的院门立即重新关上,他小心的往陈氏主屋摸去,因为四周的屋内,只有主屋的灯是亮着的。
凌湙替陈氏将鬓边的头发抿顺,声带宽慰,“娘,儿在那边并不苦,等以后儿将那边建好了,就接娘过去小住,那边风景其实还不错,虽没有京畿繁华,可胜在野趣多多,妇人亦可上街闲逛游玩,不像京畿这边容易叫人说嘴,娘到时候想去哪去哪,儿都陪着。”
陈氏这会儿已经不哭了,知道改变不了结果,只能尽力忍着酸涩,随着凌湙的话畅想,“那娘可得多住些时候,住到你烦了为止,或者一直住到你娶妻生子,若你一直不嫌娘烦,娘就不回京了,让你奉养娘终老。”
时人奉养双亲,都是嫡子长子,顺位是嫡孙,除非你家就单蹦一个,否则就没有老儿子奉养的说法,这不仅是对家门名声的抹黑,更是对礼法的藐视,重规矩的宗族闲老,第一个会跳出来嘴人,陈氏望着凌湙,仿佛真能做到似的,说的自己都笑了,可笑着笑着,眼泪又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凌湙就拿了帕子给她擦,口中连连保证,“不嫌弃,只要娘愿意,儿保证没有人敢拿礼法拘你,以后娘只管往高兴了过,儿会把所有让娘不高兴的人或事都平了,管谁也不敢对娘指指点点的说嘴,娘放心,儿永远不烦您。”
陈氏就摸着凌湙的脑袋,倚着靠枕叹息,“也不知娘能不能等到那天。”
她生凌湙的时候就是高龄,又兼之前些时候劳心伤神,身体其实一直在往衰败里走,只她不肯叫人看出来,每日风风火火的处理着府中大小事务,守着这样一大家子人,为了只是想让老儿子能有个家回,眼见心心念念的老儿子回来了,却又明明白白的知道留不了他多久,内心里实实煎熬、疲惫,望着人的眼神都透着悲伤。
凌湙顿了一下,轻声道,“若娘愿意,等儿走的时候,便与儿一道吧!边城已经建的很牢固了,而且那边还有儿的师傅在,他医术非常好,叫他替您调养调养,儿保证娘肯定能长命百岁。”
陈氏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笑着点头,“好,娘也想长命百岁,守着我儿一起过。”
宁琅隔着屏风,听着里侧的人声,轻脚转过后,就见床榻边上,坐着个身姿挺拔的小少年,一身褚色束身箭服,更显身型健朗,侧脸瘦峭,闻声望过来的眼神冷戾,面容清峻里透着淡漠的疏离,整个人的气质如出鞘的刀般,寒光凛冽。
这个酷似他大哥的少年,有着与他大哥截然不同的气质,似漠北的孤狼,又似天上翱翔的雄鹰,桀骜的令人心惊。
宁琅一时立住了身形,讶然的眼神直直的望着床榻边的身影,直到陈氏察觉异常,扭了头看过来,才骤然笑着朝他招手,眉眼里都透着温和,“琅儿?你怎来了?快过来。”
凌湙坐着没动,酉二单膝跪在门边上回话,“主子,可要属下去将院外的府卫清走?”
宁琅捏紧了刀柄,就听床榻边的少年轻摆了下手臂,声冷淡淡,“不用,他们不进来就算了,但有突进院门的,杀了。”
那一刻,宁琅竟从这少年身上,体味出了扑面的血气,虽只淡淡一个杀字,但有一种刀山血海里淌过的腥稠血味,煞气扑鼻。
陈氏轻轻拍了下凌湙的胳膊,责怪道,“在家里喊打喊杀的做什么?他们都是家里养的府卫,职责所在,来,去跟你三哥见见,怎么才离家一年而已,就生分了?”
凌湙仰脸望着宁琅,突然笑了一声,接着陈氏的话音调侃,“在家时也没亲近,三哥嫌弃我小,不爱带我玩的。”
这话一出,倒是让屋内的气氛松快了一下,宁琅轻走上前两步,就着床前的灯火,仔细描摩着凌湙的眉眼,又望了望陈氏,不确定道,“是小五?娘?这是小五?”
可是小五……不才五岁?还是虚龄的五岁。
陈氏点点头,伸手摸了把凌湙的侧脸,眉眼透出亮光来,“是不是跟你大哥长似一样?”
宁晏是集合了宁侯与陈氏的优点所出,长的是几个兄弟间最好的,又因为是嫡长子,受到的优待也是众兄弟间最好的,如此,底下几个弟妹们,都以他为标傍,个个期待能有他那样的相貌优势。
宁琅点头,后又摇头,“是长的像,但气质不一样,小五……”这浑身武人的杀伐气势,竟有着家庙里陈列的先祖,老宁国公的神韵。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看,这是我生的。……
宁家男子的身型, 都占了祖上好基因的荣光,有着武人的高阔健硕,身高方面从老国公遗留下来的画像就可知, 有着九尺多高的伟岸身姿, 后经了几代貌端容淑的主母调和,气质仪态这块迅速脱离泥腿子行列, 传到如今儿孙身上的气韵神态,已是百年世家的雍容华贵。
宁晏的姿容仪表更符合大家世子的风范,在他弱冠之龄将入未入仕途之时,还有着贵公子的骄矜, 尔后经历过势力更迭,人情冷暖,面随性移,骄矜变骄奢,渐渐生了纨绔之态,纳妾狎妓从了众多勋贵子们的堕落潮。
其实照凌湙后来的总结,宁晏的性情就是年轻版的宁老侯, 端方的只是他外表, 便是对其妻吴氏的深情, 也多为自我催眠,好像不让妾侍骑在妻的头顶,不将亵玩的妓子领回家,就对得起他这番年少的情深似的, 有着现世男人们统一的自我感动的道德观, 对比着旁人家的后宅硝烟,标榜自己深情不移。
陈氏共育子,嫡长子宁晏, 嫡子宁琅,嫡幼子宁翼,中间门有嫡女人,已各自婚配,次子与四子皆为庶出,庶女另有四人,因长子宁晏自小显出的风姿仪表,胜过其下众弟妹,深受其祖宁老侯喜爱,开蒙之后便被其带在身边教养,如此,纵算其夫,也就是现今的宁侯宁栋锴有妾有庶出,整个宁家后宅这块,也无人敢来撼动她的地位。
长子宁晏在陈氏的心里,是骄傲,也是依仗,便是后头有了宁琅,又生的酷似她娘家人这边的相貌,也依然越不过长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如无凌湙做比,依陈氏对长子的宠掼,整个宁家,她都愿意替他铺路,霍霍完。
宁琅生的貌若女子,身形比之长兄颓弱,面容也偏阴柔,兼之嘴拙性冷,不喜热闹,更讨厌其兄招朋唤友的浮夸,两兄弟隔着十岁之差,竟不比庶出的四子亲近,陈氏努力调和两子之间门的矛盾,然而,这兄弟二人始终不对眼,相顾皆生厌。
后宁琅被怡华公主点中,婚后便直接去了郡主府,陈氏并不知长子曾在私底下,随众勋贵子弟们一起,笑话过宁琅娶和离妇的事迹,宁琅又深知陈氏对长兄的期待,便愈发与长兄生隙,除了过年节之日,宁侯府他是少有踏足之时,真跟入赘给了怡华郡主似的,与宁侯府众亲渐行渐远。
如此,到凌湙出生,两兄弟真真的没处过几日,每次宁琅回府都来去匆匆,能与他有说有笑的,竟只有四哥宁晔。
陈氏为凌湙毒翻宁家父子二人之举,别说宁琅意外,就是凌湙自己,在边城得信之后,也极为震惊,盖因了宁晏在其心中的位置,是二人都知道的顶门之子。
凌湙自信陈氏对他的母爱无掺假,却无自信自己和宁晏在其心里的地位,孰轻孰重,因为自小他便是听着陈氏,夸他肖似长兄之言,有着她自己都不觉的怀念和遗憾,常对着凌湙念叨,要他大后保持秉性,切不可入了纨绔之道,可见陈氏对长子,其实是心生失望多于余生期待的。
宁晏类祖肖父,对陈氏的孺慕及不上其对爱情的幻想,自娶妻一事上开始,便一直违逆陈氏意愿,到换子风波乍起,终让陈氏认清了,其与吴氏在他心中的分量,在长子不亲,次子不睦的悲痛里,陈氏抓着幼子如救命蝇一般,哪怕身边儿女环绕,也孤独的感觉身侧无依靠。
凌湙与其说是她最钟爱的老儿子,不如说是她此生最后的慰藉,若无这个幺儿也罢了,守着宁府后宅,尊尊荣荣的过完余生,就算满堆的儿孙不亲,守着她的老封君位置,谁也不敢给她不痛快,可偏偏这个幺儿太本事了,小小年纪风云乍起的,令陈氏熄了火的望子成龙心态,死灰复燃,她失在长子身上的期望,又重燃在了幺子头上。
没有一个母亲,肯罔顾有上进心的孩儿,往高处攀爬的心愿,哪怕以身为石,只要孩儿有那个意愿,别说卖房典身,便是为之赴汤蹈火,也定要奔上前去助个一臂之力的,陈氏从盼着长子成才,到盼着次子耀目,最终得了个被众老大人忌惮的麒麟儿,自然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助之护之的。
宁家的男人或许只是对祖上曾有的荣光怀念遥想,陈氏却始终记得,宁家不仅出过国公,更出过皇后、太后,她的儿子总该有一个,能复刻祖上荣耀,延宁家百年基业的。
陈氏自豪又欣慰的看着凌湙,眼中透着毫无遮掩的骄傲。
看,这是我生的。
非是长子那样的绣花枕头,非是次子这样的赢瘦文弱,他单是坐在那里,便有了令人仰望之姿,折服之意,满身气势类先祖国公之态,端的好姿容,和风仪无匹。
悲痛过后,属于母亲的荣耀心,让陈氏一点点展了容光,眼角眉俏都透出了光彩,拉着凌湙的手来回摩搓,喜的嘴角勾出了笑纹,凑着眼盯着看,像欣赏自己最杰出的作品一样,边看边赞叹,“我儿这般姿容,将来可叫母亲替你找个什么样的媳妇才好作配?怎么办?母亲现在就觉得,这满天下就没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我儿了。”
说着还苦恼的拧了下眉,扒拉着自己认识的京中闺秀,咂摸着摇头晃脑,“她们一个个的,身份尊贵的太刁蛮,身份适中的太刻板,身份不够更不行,哎呀,都怪我儿太出色了,竟然母亲不知该从哪方面替你挑,若不然就多娶几个?听说江州那边也有许多出色的女子,我儿若喜欢,母亲也可为你择选一二……”
凌湙眼睁睁看着陈氏,一点点从沮丧悲伤里,伸出择媳的豪情壮志,与宁琅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后,忙制止了她的天马行空,“娘,儿还小呢!这个不着急,娘,您先歇一会儿,我跟哥旁边说会儿话。”
陈氏以为他要走,忙掀了锦被要下榻,叫凌湙一把摁住了宽慰,“我不走,娘放心。”
宁琅五味杂陈的看着凌湙,他知道母亲疼宠这个幺弟,没料竟这般依恋,与在他面前的表现全然不一,前有长兄引了父母无尽关爱,后有幺弟夺了母亲全副注意,好似中间门就没他什么事似的,哪怕他最近自觉与母亲亲近了不少,可凌湙一来,那种心与心的距离差就显现了出来,言行举止就能感受得出那种区别。
陈氏从未在他面前,现出这副浓厚的母子情,尤其那种失而复得的珍惜感,让同为人子的他心生失落,又好生羡慕。
凌湙坐到了陈氏触目可及的地方,与宁琅相对而望,半晌,才道,“谢谢哥,我在边城听说了你为我做的事,鸿儿信中都与我说了。”
宁琅哑然了半刻,收好配刀后,声带涩意,“是我这些年疏忽了家里,若然我能常在家中走动,那日便不会那样叫人轻易将你换走,母亲……母亲也不能这般悲痛,常常以泪洗面。”
凌湙望了眼紧张盯着他,生怕他一眨眼没了似的陈氏,淡淡笑了声,俱实以告,“我半路上是有机会回来的,鸿儿当与你们说了,是我不愿回的,哥,我不若实话告诉你,若无母亲在这里,宁侯府于我,便是陌路。”
宁琅张了张嘴,与陈氏对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显出焦急惶然,凌湙没等他开口,接着道,“我半路上就弄清了换子的真相,后来与母亲通书信的时候,也将祖父遗落在凌家祖宅的那副画告之,好在你们不傻,知道怎么处理后患,哥,如今的局势你可清楚?”
宁琅皱了眉头,半晌,才低声道,“母亲说家中的那两个孩子有问题,我暗中查过了,却一直没有头绪,便是去问了父亲和大哥,他们二人也不太能说的清楚,且因为病痛的关系,他们……他们非常暴躁,要非不便于行,怕是要去上告我跟母亲的戕害之举。”
凌湙嗤一声笑了出来,扬着眉眼透出实实的蔑意,“他们懂个屁,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陈氏此时也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问凌湙,“那两个孩子里,哪个是凌家子?他们是害怕我们家弄死了人不成?竟然放了两个来迷惑我们。”
太过分了,我家的孩儿是个真身份贵重的侯门子,他们凌家倒好,弄了一真一假来,怎地?怕我们一刀切了人,搞个假货来混淆视线?
凌湙定定的看着陈氏跟宁琅,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二表哥的职缺能不能补上?”
他舅舅陈奇章的镇国将军府,只能由大表哥承袭,二表哥一身本事却苦无门路,其女与武景同订亲后,更门庭寥落,无人去门上沾个边的。
宁琅摇头,“没有,除非找关系外放,京畿这边没有武备府愿意收他。”
凌湙点着椅侧把手道,“我若能给他弄出京呢?他愿意么?哥改日去探探他口风,问他愿不愿意去北境。”
正说着话,外面的酉五便轻声在窗棱边禀告,“主子,人带来了。”
“嗯,送进来吧!”
宁琅瞪眼,便是陈氏也坐直了身子,就见酉五手中抱着一个小人进了屋,宁琅霍然起了身,低头就见一双阴郁的眼睛朝他望了过来。
凌湙则缓缓从他身侧绕过,与蹲坐在地上的孩童对上了眼,两人沉默的互望着对方,谁都没先开口,却又都知道对方是哪个。
最终,还是那个孩童先出了声,“你竟然敢回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童联手(一)……
凌湙绕着蹲坐于地的孩童看了一圈, 奇道,“你的腿怎么了?”袍裤内竟裹着绷带,且身携药味。
初进屋时并不显, 在密闭的房间内,不一刻就散了一鼻子药膏的苦味。
这个陈氏倒是可以回答,她披了衣下榻,轻脚走向几人聚集处, 眼神复杂的望向地上的孩子, 道, “是段学士着人打的,说是课业未完成, 问了他身边的侍童,得知是贪玩耽误了课业,便着人将其卷了裤腿,拿竹板抽了十下。”
凌湙惊讶, 低头对上了地上那双阴郁沉沉的眼睛, 只见他随着陈氏的话音, 小身体不自觉的抖动, 脸现屈辱,拳头攥紧,牙齿咬的咯咯响,如戒备抗敌的小兽般,低声嘶哑着辩驳, “不是我, 我的课业向来很好,且我从未因贪玩误事。”
酉五跪在他身后,此时低头轻声道, “回禀主子,因这罚来的突然,属下们未来得及请示,便自作主张的下了手……”
却是另一个孩子犯错挨了打,作为混淆视线的鱼目,两人的伤处便得做的一个样,起码要叫人肉眼无法分辨,酉五作为两人身边的眼线,在那个孩子挨完打的一刻钟内,立即到了另一个身边,照猫画虎的也给他来了十下,连抽的竹板都是同一块。
酉五低头回道,“属下怕时间耽搁久了,叫看伤的大夫检出区别,便一刻未敢停的对他出了手,主子放心,两人的伤处做的一模一样,段学士府上的府医并未区分出真假。”
凌湙点头,挥退了酉二搬椅子来坐的动作,而是左右踱步道,“段学士治学严谨,他竹板下的学生非富即贵,这是众所周知的,看来,他并未因你们的身份而降低要求啊!”
蹲坐着的孩子歪头咬牙道,“是,甚至更严苛些。”
早前在边城,凌湙便考虑到鱼目混珠的两个孩子,可能会有个伤痛碰撞之类的意外发生,便给了酉二酉五两人机变行动的权利,叮嘱他们要在这方面查漏补缺,不能因为这些外因,而暴露了双方身份,一些显而易见的皮肉之苦,但有一个受了,另一个就得跟着复受一遍,这才是极限伪装之法。
但显然,眼前这个孩子,受连累的更多些,脸上的表情,跟眼神里的郁愤更重,便是出口的语气都带着厌恨,显然是对另一方产生了非常不满的情绪。
凌湙蹲了身体与之平视,眉头微皱,不太赞同道,“我与你通的信里,是不是告诉过你,要你学着他的模样,平和心态,松驰紧绷的神色,更有眼神上的变化需要克制,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便是不见他,也知道你与他的不同,凌彦培,你是不想复兴凌家,替你父祖翻案了?”
凌彦培深深的抽着气,一眼不泛的望着凌湙,神情里满是恼恨,压低了声音嘶吼,“我若知道那是个如此蠢笨,不求上进之人,我绝对不会答应你的计策,凌湙,你可知我替他承受了多少责骂?跟着他受了几回责罚?段大学士满腹经纶,但凡他稍用心学上一学,于今后,都是受益终身的学问,可你知道么?他太贪图玩乐了,课业不精,我可以陪着他装傻,人情不达,我也能陪着他装呆,可他至今都不懂我俩的处境,天真傻气的让人……让人……”恨不得咬死他。
凌湙淡淡的望着他,等他发泄完后,问了一句,“是他在模仿你,还是你在模仿他?他若不跟你玩了,你便是模仿的再好,结果是什么?”所以,你该庆幸他傻,好骗。
凌彦培一时叫他问哑了口,红着眼眶几次张嘴,却愣是一个字也发不出,凌湙冷漠的望着他,再次戳心绝杀,“你是不是在段大学士面前,表现过聪慧?”
若非如此,依那个孩子本来的学龄段,段大学士根本不会对他的学业有要求,只多教导他些启蒙读物,与一些浅显的处世之道,唯有从中看到过超凡的表现,才会对之后的教学有了期待,抬高了课业的难度。
凌彦培一瞬间紧张的绷直了身体,眼睛不敢与凌湙相对,心虚的模样一目了然,凌湙冷笑,抬手掰了他的下巴,抵着他的下颚,与他眼对眼的顶着鼻息,问他,“你是想死么?”
你几岁?他几岁?
你由曾祖,亲祖父二人联合启的蒙学,早早的受了教育,知道自己将来的责任与背负的重担,可他呢?生来娇宠,被你亲祖父拢在手心里当娇娇儿养的万事不知,便是家破,都未让他亲眼瞧见兵掳宅门的惊险,你拿他作比,顶着他的名头表现,是嫌命硬怎地?
还怪他连累了你?
你特么该庆幸,他至今肯容忍你扮演他,于人前来来去去。
凌湙一把甩了他的下颚,将其推跌至地板上,杵身直立,冷眼直望进他的眼中,“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的无相蛊是那些人种的?你是一个替死鬼你知道么?以他的身份,段大学士再气愤,也不可能动他一板子,可如今却动了,你不反思是哪里招了疑,却还在这里怪他蠢笨,凌彦培,你的聪慧就是这么一点点?你曾祖母在边城,吊着一口气的巴望着你能顶起门户,你就是这么表现的?你要是想死,大家这局也不用做了,直接顶上段大学士的脸上,告诉他,你是假货,至于我,只多另寻他法,也不是没可能翻身,我用你,只是反将计,而非别无选择的困厄之法。”
凌彦培倒趴在地板上,小腿上隐隐的抽痛传来,提醒着他两日前的那顿打,一时冷汗就浸了身,哆嗦了一下小身体,扭头望向凌湙,“我……我只是……”只是受不了段大学士那种看蠢才的眼神,才一时没忍住,在背书上多表现了一番而已。
凌湙并不看他,而是叫了酉二,“酉二,你说说,那个孩子私底下的表现。”
酉二低头小声禀告,“是,主子,誉公子把段大学士所教授的课业,都学了个全,凡段大学士所讲,他半夜里复盘时,都能一字不漏的复述出来。”
凌彦培傻了,定定的望着酉二,身体不自觉的打了个摆子,凌湙一眼都不看他,来回在房中踱步。
酉二擅听,他当初派他入京,打的就是叫他去探听各宅门阴私,不对外人言之事,凌誉只当酉二酉五是个普通的暗卫,每日夜遮了床帘,低喃着气声背诵课业,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酉二每夜都在他窗棱外的树梢上,将他的动静听的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