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湙刚在脑中这么转了一下,心口上的命门就跳了一下,然后脑子里就模糊的闪了一个念,“要死遁么?”
左姬燐点点头,对上凌湙惊愕望过来的眼神,一手拿了汗巾子给他擦脸,一手又递了碗茶给他,“为师把同命蛊给你,但有危险,你就脑子里动念,我在这里控制不了花甲做太多事,但用它保你命还是可以的,它能让你在最危险的时候,陷入假死状态里,任何高明的医者都查不出,且有它在你身上,一般的毒药都害不到你,它会给你预警的。”
凌湙从榻上爬起身,自己接了巾子擦汗,只这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感觉不到那股钻心的疼感了,看来是花甲已经蛰伏了,并且只要不特意去感受,它就跟不存在似的。
左姬燐将刚刚拿出的玉匣子给凌湙看,“这是给你准备的本命蛊,前天刚被送到我手上,挑的是族中圣蛊繁育的子卵,本来是想用你的心头血先催一催,等它彻底适应了你的血气之后,再上身时,你就不会太遭罪了。”
凌湙伸头往匣子内看,就见里面躺着只通体透红的小乳肉伢,也看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一动不动的缩成团,细的跟针似的,一口气就能给吹飞了,“这么小?”
左姬燐啪的关了匣子,瞪眼,“这么小你也受不起它,行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心头血一放就得七日,你要上京,这圣子卵便暂时不好催了,先放我这吧!”
说着又跟凌湙解释,“上京路千里远,我便控制不了花甲的自由度,在保命和保健康之间门,你还是先保命吧!我另外给你配了药,你记得定时吃,是专门补花甲损耗你身上气血的药,若非你执意不许我跟,这一趟罪又何必遭?你倒是还想不想要长命了?京畿那地方,多少人等着要你命,你倒是一点也不带怕的,但凡你家那边还有个顶用的,为师也就不操这份心了,你……”
凌湙这身体,要是搁一般孩子身上,早折腾没了,好不容易调理了近一年,眼看着就能种本命蛊了,偏他又要往京里跑,左姬燐担心他再被亲人背刺,怕有个万一自己救援不及,左右衡量一番后,还是硬了心,将花甲放进了他体内。
大不了回头再多养一年吧!总比一个不注意,再着了那些所谓亲人的道强,左姬燐现在是一万个不相信宁府众人,但有陈氏的存在,他又不好让凌湙彻底与那边脱离,若说过多的建议,又怕师徒离心,在亲娘和师傅之间门,他也没信心能打得过亲娘的拉拢,且若一个人能做到连亲娘都不认的地步,他又该要揣度其能不能养熟的问题了。
总之,就是非常矛盾的一种心理。
“一旦你动了假死之念,黑背就会配合花甲,让它在最短的时间门里,降低你的心动,等感应到你周围的危险源不在后,会立刻激活你的心脉,若你受创,短期一个时辰内,可将你的伤创转移到为师身上来,但有一分能脱离的机会,都不要用死遁,为师可以替你承七分伤创,而你死遁一次,寿数直减十年,切忌能不用则不用。”
凌湙和幺鸡两人的药澡泡了小一年,内里经脉上的暗伤好容易养的差不多了,左姬燐查过,两人幸运的没给根骨上留遗患,今后注意着些,寿数并不影响,然而,死遁的伤害是任何药物都弥补不了的,他不想让凌湙用,却又不得不给他留出这样一条生路。
左姬燐叹息,摸了把凌湙的发顶,再怎么聪明,他也是个孩子,面对至亲,怕也很难做到完全的冷心冷情,他只能尽自己所有的手段,保他在万一遇到的伤害里,能有一条重新开始的机会,若就此折在了京里,便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别看凌湙现在在他面前温和好声气的样子,可左姬燐还记着两人第一次见面,凌湙那副梗着脖子要和自己拼命的模样,这就是个遇强则强的刚硬性子,懂委婉知进退的前提,得先是别人跟他客气有礼,但有谁上来就指着他压迫,就凌湙这能动手,绝不废话的强势,左姬燐实在是怕他把京畿掀了,到时候惊动京畿御麟卫,他就是本事大到上天入地,以他对凌湙的了解,一个陈氏就够让他束手就擒了。
说到底,他把花甲给他,防的不是外人,而恰恰是他的家人。
左姬燐不敢拍胸脯,说他能百分百切中凌湙的心思,但也多少也能切中个七八十,凌湙对外人,和对自己人的态度,会现两个极端,外人看他杀伐果决,冷戾非常,可自己人在他这边,是不触原则的可以让利,照左姬燐对于徒弟早先的要求,对于狠辣二字,凌湙是离的越来越远,多少让他有种看走眼的哀叹,奈何这是自己挑的,再恼火,也得顾惜。
民生是治理的兴旺发达,可这人在百姓下属们中间门,也太随和好说话了些,一点没有上位者的生人勿近感,左姬燐每次见他被人围着说话,就想皱眉,就想斥那些人不成体统,哪家主上亲民也没亲成他这样的,太辛苦了,如此怎能享受得到应有的尊贵?
他们族里的圣女,就是离群索居,也一样受人崇拜,他希望凌湙也能站的高高的,只管接受拥戴就好,事有底下人做,话由底下人说,全武力镇压,他也不是办不到,他真的无须亲力亲为,每天忙的一身灰一脸土,小身板折腾的怎么也长不敦实。
两人隔着前世今生,一个习惯把除本族人以外的人,当奴隶虫料对待,一个则在人人平等的教育里长大,当然也就互相说服不了对方。
左姬燐已经在私底下嘀咕了好几回,奈何凌湙就不听,气的他现在也不说了,只每次给他配补药的时候,只管往里面加黄连,可后头见他喝的龇牙咧嘴,又忍不住将配的药拿回来重新弄,一点点的又把黄连给筛掉,真是又气又疼。
他就没见过族里哪个师傅,当的有他如此操心的,还好不是他生的,不然得天天气的吃不下饭,就似现在这样,气的心口疼,便还要得给他准备上京用的药,恨不得把能用的全给他打包带上。
哪知人家先想的也不是自己,还是一转念就想到了别人身上,两只眼睛巴巴的,一看就没转好主意,果然,就见凌湙从榻上爬起来问道,“师傅,我能控制花甲自行出入身体么?”
左姬燐皱眉,“你想干什么?”
凌湙就嘿嘿笑,“若花甲能助我死遁,那它是不是也能叫人出现命不久矣之态?师傅,倘若到时走正途无法将武景同弄出天牢,我就用花甲让他陷入病入膏肓状,凉州大捷,皇帝如果要用北境威势镇压江州,及各地诸王,他就不会干看着武景同病亡,一定会将他挪出天牢,只要他出了天牢,这后面的事情就更好运作了。”一条搭救武景同的方法,就这么冒了出来,好悬没把左姬燐气死。
一瞪眼就催了把花甲,凌湙煞时就又跟条煎鱼似的,在榻上疼的条件反射弹了两下,尔后左姬燐才道,“感受到了么?花甲每出入一次,你就得受一次这个罪,你要不想回来就寸步不离药浴桶,你就老实的让花甲一直蛰伏着。”
凌湙听左姬燐这么说,心念一动,“出来。”
心脉处的花甲立即翻滚着要往心脉外爬,那一股子钻心的疼痛立即如从骨头缝里滋生出的一样,叫凌湙忍不住闷哼了声,左姬燐冷眼旁观,就见凌湙动念让花甲回去了,这才解了他身上的蚁噬般的疼感。
凌湙抹了把汗,望着左姬燐笑了下,保证道,“您放心,这只是我备的不得已退路,不到无计可施时,绝不动它。”心里却在暗喜,这花甲作用太好了,若然死活也不能将武景同从天牢里弄出来,他必定是要用花甲让武景同“死一死”的,只要人出来了,一切就好办了。
但有能从天牢里出来的人,哪有再往里送的道理?尤其北境正当得用,皇帝再不愿意,也只能将武景同放出来,武大帅的另一封折子,会随他一同进京,捷报是他给朝庭的态度,而陈兵境外的凉羌铁骑,则会成为武大帅威胁朝庭的靶子。
也就是,我能发捷报,也能发丧报,是要我继续拒敌于国门之外,还是大开门户放敌骑长驱直入,两种结果,全取决于朝庭如何处理武景同的态度上。
梯子我已经给皇帝搭起来了,就看朝庭上的老大人们,懂不懂劝皇帝借梯下坡,别硬扛着那点子私心,使御坐晃荡。
软硬兼施,武大帅在痛苦过后,终于将刀尖掉转了个个,不单只对外,也学会了对内。
果决懂取舍,一旦做了选择,便不再犹豫踌躇,展示了三州统帅应有的凛冽杀伐气,也让凌湙看到了他,除家事外的,真正属于将帅之才的睿智。
武景同但凡能锻炼出武大帅的三分本事,他就能守住北境的武帅府,这次的劫难,也同样是个机遇,他若能就此成长,对他对武帅府来讲,都是好事,就是对凌湙,也是神队友的助力大大胜过被猪队友拖后腿的结果。
如此,也不枉费凌湙三番五次的救他,一而再的扶持他,所思所想,皆是期盼他能搭着北境安稳过渡个几年,容他能有个缓和期。
武景同就跟北境的稳定器般,他在,武大帅才能稳,他若不在,整个武帅府都会变成筛子,叫人抓小辫子整治。
任何人在丧子之痛上,都会因疏忽大意错漏些重要之事,尤其武大帅对武景同那样看重,凌湙不敢赌他会一直这样缜密强势,特别是旁边有只手,专门等着抓他把柄的情况下。
武帅府稳,北境才稳,而北境稳,凌湙才有安逸发展的时机,不知不觉里,他们其实已经成了一根麻蝇上的蛾子了。
他得靠着武大帅手里的人,稳着北境,不叫朝上的手进来搅浑水。
凌湙怕左姬燐在花甲身上动手脚,到时真叫武景同“病亡”,别讲,就他对左姬燐的了解,是真有可能把拖累他的人全弄死,那玩笑可大了,到时候武大帅的刀可会反过来对准他的,如此,又是好言一番解释,才叫左姬燐转了脸色,保证不动武景同,但看模样,是对武家观感非常不好,或者说,所有能累到凌湙,要他跟着奔波操心的人,都是左姬燐特别厌烦的人。
他的观念,就是收能用,弃一切不合用的,然而,凌湙目前的处境,根本没有能让他挑的得用人,只能花费些手段和时间门,将不合用的调教成有用的,不然,他怎么会因为殷子霁刚招揽到的一个人,而高兴的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傻子一样乐呢?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会有许多,这就是已经往好的开端上发展的迹象了啊!
所以,当然值得高兴,等什么时候他手里不缺人才的时候,就也是他跟朝上那些手掰腕子的时候了。
凌湙磨刀霍霍的期待那天的早日到来,今次进京,也未尝没有去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展示一下自己活蹦乱跳,未能如他们愿的“死于边城”的挑衅之意。
几位皇子的角逐竞争里,怎么能没有他凌湙的身影?
他上京除了救武景同,就是要搞事的,而有了花甲的助力后,他更能放心大胆的搞了。
之后,左姬燐又拿出另一只玉匣子,“这是你要敷面。”
与前只装子卵的暖玉不同,这只匣子触之冰凉,玉质泛着莹莹冷光,打开往里看,就见一张薄如蝉翼的敷面躺在里面,表层浸着一沽晶莹透明的胶状东西,摸上去又滑又黏。
凌湙盯着左姬燐的手,只见他小心的将这块胶状物,用两指捻起,一点点的贴合在他的脸上,在颧骨、眼角及下巴处捏揉片刻,又一点点沿着鬓角抿了一圈贴合缝,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左姬燐道,“好了,你看看效果。”
幺鸡一路直奔城防治安队,梁鳅好赖是自己队的人,能饶他就饶他,袁来运可不是,弄他毫无心理负担。
袁来运正领了一队人从城门处调防回来,幺鸡进门扑了个空,叫值班的几个城卫惶惶迎进门,结果茶没喝一口,人眨眼就冲出了门外,却也不离开,只守在进治安队这边的过道上。
远远的看见袁来运正往这边走,幺鸡一声也不吭,闷着头就撞了上去,袁来运一把扶住他,惊声问,“幺鸡?来找我的?”
两人一路从京中过来,尤其袁来运还当过幺鸡的陪练,当时可被幺鸡打的不轻,幺鸡不把他当队里自己人,但袁来运却自觉与他亲厚,一直幺鸡幺鸡的叫他。
幺鸡只要不涉及到凌湙,脑子有时候也挺够用,自时就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了,小眉毛一竖,声音又凶又戾,“你走路没长眼?撞着我了,还有,我是谁?我是刀营的头,谁允许你管我叫幺鸡的?你是不是不尊重我?来,我们打过。”
袁来运愕然,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叫幺鸡钵大的拳头顶到了眼前,旁边属下纷纷惊声欲劝,哪知幺鸡一点机会不给人留,拳头伸出来的时候,脚也没闲,一踢腿的就将袁来运给绊了个大跤,摔的七晕八素的懵在了地上。
嘎?幺鸡这是疯了啊?
幺鸡虎着脸垂眼看他,“你是不是怂了?竟然连我一招都接不下,嗬,就这样还能管城防治安队?还能训练步兵营?明个我就去告诉主上,撤了你的职。”
这下子可把袁来运给得罪了,他有今天可是努力了很久的结果,好不容易在凌湙眼中看到了赞赏,给了他足够的信任,叫他管着整个城的治安,如果真叫幺鸡去告上一状,不管他这个队长还能不能当,他在凌湙那里的评价估计给往下掉。
幺鸡的眼药,谁也不敢真让他上凌湙处使。
袁来运当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摆开架势就道,“刚才是我没注意,重新来。”
他当幺鸡是有意来试他身手的,凌湙回城的消息,现在全城都已经知道了,幺鸡这突然的来找他比试,他当幺鸡是领了凌湙的令来的。
幺□□不得他主动应战,这样真打伤了人,也是互相搏斗的结果,而非他单方面碾压。
凌湙顶着一张被修改过的面容,顺着人流想往随意府那边走,结果刚走至半道上,就听路边上的百姓道,“快快,治安队大门前,刀营的头儿跟袁队长打上了,哎哟,袁队长那脸,叫那小刀头揍的,鼻血飙了一地的。”
幺鸡此时正站在袁来远面前,望着他再一次抹了鼻子站起来,沉着声道,“你认个怂,我们就不打了。”不然,我可真要打折你的腿了。
袁来运气的火冒三丈,打人不打脸,今天幺鸡怎么回事?一心往他脸上招呼,偏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这小祖宗心情貌似不好,敢情是找他撒火来了?
“不可能,老子就是躺了,也不会认怂,幺鸡,你直管来,我认怂我就跟你姓。”
幺鸡也生气了,指着他道,“你这人怎这样犟?认个怂能怎地?不然我打折你的腿我告诉你。”
袁来运怒瞪着眼看他,伸手道,“来,我宁愿叫你把腿打折,也绝不认怂。”
两人再次缠斗到了一起,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的热闹,凌湙挤进去时,正瞧见袁来运被幺鸡抓着腰封举过头顶,看模样是要往路边上的树叉子上挂,这要是真叫他挂上去了,袁来运这城管治安队长的威信可就要打折了。
凌湙忙紧脚追上前两步,一把揪了幺鸡的衣领子,同时一腿往他膝弯处踹去,“你小子吃疯药了?打他做什么?”
幺鸡不防有人从后偷袭,举着袁来运横扫,又有他袍角遮挡视线,一时也看不清来人长相,只听声音能辩出是凌湙的,顺嘴就道,“他走路不长眼,撞着我了。”
袁来运在他手上挣扎不停,闻言气死,吼他,“幺鸡你什么时候学会睁眼说瞎话了?明明是你撞的我,莫明其妙的上来就找我打架……”
凌湙一手将袁来运从幺鸡手里拽下来,一掌拍向幺鸡,“你皮又痒了?”
幺鸡瞪眼刚要辩解,突然一把卡了壳,便连喊完话的袁来运都止了声,两人四眼上下打量凌湙,一时惊奇道,“您哪位?”
这声音?这长相?
声是他们主子的声,长相却非他们主子的长相,看着更年长苍老些,跟南边往京畿戏班里,表演滑稽戏的侏儒人似的,就脸和身体不协调。
凌湙非常满意他们的表情,绕着他们转了一圈,怼着幺鸡的眼睛问他,“你做什么要打他?老实说。”
幺鸡张着嘴,想说关你屁事,然而,对着这样一把声音,他又不敢开口,便是袁来运也无法对着这样的声音撵人,两人一时竟僵住了。
凌湙点头,拿手指捺了下鬓角上的贴合缝,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挺好,师傅的手艺果然厉害。”
他对着镜子照过,自己看自己,明明没觉得有多大改变,但整体变化就是能让人见面不相识,从药庐一路出来,竟真的没一个人能认出他。
这敷面可太好用了,只要贴上脸,每次都可以随自己心意捏塑,不带旁人能找着漏的。
“是我,凌湙。”
最后,凌湙主动暴了身份,一脚先进了治安队,离了围观的百姓后,顶着幺鸡惊奇的脸问,“你想干什么?”
尔后,才对着袁来运道,“你收拾一下,准备随我回趟京。”
袁来运一下子明白了幺鸡的用意,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来打我。”是嫉妒他能跟凌湙出外差。
幺鸡围着凌湙央求,“我也要去,主子,你带我去吧!我保证听话。”
凌湙摇头,“袁来运一走,这边军防就没人了,幺鸡,你得留下帮我守家,万一来个贼偷什么的,一把抄了我们的老底,我们以后去喝西北风?你别任性,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等我从京里回来,带你爱吃的烧鸡。”
幺鸡背一下子弯了,耷拉着脑袋,闷不开心的跟在凌湙身后,就是不愿离开,走哪跟哪,恨不得连如厕都要跟着,一副死磨硬耐的感觉,叫得到消息的蛇爷,来一把逮了人,揪了耳朵就拖回府里去了。
凌湙摇摇头,去了冶械司,找到陈师傅,这次回凉州,他多少得给那两个家伙带几把陌刀当礼物了。
不能白叫人忙了个把月,人情得还。
凌湙去见了凌老太太。
自从一人达成暗里合作的协议后, 凌湙便将凌家女眷移至,西门后山处一座略偏僻点的院内,使人供着她们的基本吃喝, 确保她们的基本生活所需,没有锦衣玉食, 也没有仆奴驱使, 日常生活仍需要她们自己动手,他这边只提供物资材料。
凌老太太在院内东厢的隔间门里见了他,煤炉火上吊着水壶,正沽沽的往外冒着烟,对于城内大多百姓而言的冬日好物, 煤球炉子, 在老太太这里,其实并不好,她从前使的都是金丝无烟炭, 似这种燃烧时,还带着微毒的炉子,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 她是万不可能用的。
门边上坐着凌媛, 时不时的掀一掀厚实挡门帘透气, 以防凌湙使人宣传的, 所谓煤气中毒,于是屋内一时热一时凉的,颇为受罪。
凌湙坐在靠窗的软榻上, 倚着背几道,“不用这么麻烦,窗户掀一个角, 稍微透点气就行,照你这么掀来掀去的,更容易受凉生病了。”
因为他来明显就是要说话的,凌老太太便挥手放了凌媛离开,两人对面坐着,一个安静的吃茶,一个捻着串佛珠摩搓,各自沉了心等对方先开口。
虽然有了合作,可两人的关系并未缓和,便是凌家女眷这样的待遇,也常叫蛇爷诟病,认为凌湙太宽纵她们了,照路上这老太太使的各种手段,弄死她都绰绰有余,现在非但要保她吃喝不愁,还要时不时的派个小药童来检查她身体,一副怕她死于非命感。
凌湙摇头,他哪是怕这老太太死于非命?他是怕这老太太死无对证,就她手里的东西,仍狡猾的没漏完,那些鸡毛蒜皮的后宅阴私,或姻亲故旧的网状交织,并不足能哄骗到凌湙,让他以为这老太太的手中空空,没了堤防的必要。
永远不要小看一个,身处困境的强者。
老太太虽然是个后宅妇人,但凭她能鱼目混珠的保下两个孩子,就足够凌湙给予她强者的评定,除了能力,就是她坚韧的心态,放在任何时代下,她这样的人,翻身的成功率都高过,遇事就哭天抹泪,怨天尤人之辈。
凌湙防她,却也敬佩她,至少,这老太太是他目前所遇之人中,性命最最顽强之辈,且永远知道自己的目标。
左姬燐替她检查过身体,在被虫上身折腾过两回后,她硬是凭着求生本能,抗过了蚁噬般药浴灌体,虽然元气未完全补充回来,可保养好了,再活个六七年没问题,而那个时候,凌家子该当能撑起门户了。
稚童与少年的区别,在于成丁之期,老太太硬挺着破败的身体,吊着命的等曾孙成丁,为的就是不让他受制于剩余长辈的辖制。
幼帝临朝,都有被外戚夺权的危险,放在手抱金砖的娃娃身上也一样,凌家那些剩余的女眷,和更偏远些的旁枝,完全有能力抢夺失怙失恃的孤儿家产,这是算计好一切的凌家两老,所不能容忍之事,故此,这老太太根本不敢死。
凌湙默默的喝干了一碗茶,见这老太太闭眼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养气功夫真真到家,想来当年在府中当老封君时,也这样沉浸式的给小辈们立过规矩,那副盛景不用想,就知道有多威赫。
老封君的架势尤存,然而身周环境却今非昔比。
凌湙没功夫陪她耗,直接开门见山,“我要进京一趟。”
一句话,老太太立刻睁了眼,苍老的眼睛盯过来,一副等他继续说的模样,凌湙如她意道,“是时候去见见那个顶了我身份的孩子了,老太太,可有话要带?”
凌老太太长长的吸了口气,捻珠串的手迅速加快,一双老眼定定的望着凌湙,“条件?”
凌湙一声哼笑,点头,“老太太要永远这么识时务就好了。”
凌老太太板着脸,嘴唇阖动,“我也有条件。”
凌湙诧异挑眉,就听凌老太太道,“你把媛儿带进京,充个丫头,送到那个遗孤身边去。”
赵氏种了无相蛊,代替卫氏去了闵仁遗孤身边,可凌老太太仍觉得不保险,近日看着越来越水灵的凌媛,心里就又生了个想法。
青梅竹马相伴,不比假母子亲情更牢固?更何况,赵氏有父兄,她丈夫已无,对着凌家还能剩下几分真心?老太太越想越不保险,决定往那个孩子身边放一个真正的凌家女。
凌湙皱眉,心生厌恶,“老太太心里,为了那个孩子,可以牺牲一切?”送个女孩子,跟送个物什一样轻松,可她是不是忘了?凌媛可是她仅剩下的,唯一的孙辈之一。
“是,所有的凌家女,都该有自觉,为了家中仅存的男丁奉献,这就是她们此生的命,包括老身也一样,活着就是为了那个孩子。”凌老太太毫不犹豫的接口,倒堵的凌湙无话可说。
这是真做到了豁出一切,保家族命根的老太太,若非如此,凌湙也无法要挟到她,但凡她把自己看的重些,都不会受制于凌湙。
凌湙深吸一口气,“我需要文殊阁几位大人的详细信息。”
凌老太太捻着珠子,半晌方从身后的暗格里掏出一摞纸,递给凌湙道,“这是我前些时候默记下来的。”
受药浴蚁噬般折磨时,她以为自己要挺不过去了,便趁着手中有力,硬挺着身体将一些人的把柄录了下来,为的就是想着,万一要死了,可以用这些东西,跟凌湙打一打感情牌,好叫他继续两人之间门的约定。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之所请,遵之念之,违信之人,寝食不安。
通过小一年的观察,老太太确信了凌湙的信用度,觉得自己若能把握好时机,未尝不能用“临终所托”,捕获凌湙的承诺。
边城一年的变化是巨大的,老太太平日也会往院外溜达,她非常清楚凌湙的能力,更清楚他在边城百姓心中的威望,若到万不得已,她一定会借着这种威望,倒逼凌湙遵守承诺,为此,她甚至都踩了好几处点,全是城中百姓活动聚集之地,但有感觉命不久时,她便会往那几处,去蹲守凌湙,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出毒誓。
老太太面色复杂的望着凌湙,她那个在丈夫和长子口中,聪慧机敏的曾孙,怕是被框在京里,拘的心性胆怯如惊弓之鸟了,人在困境里是能锻炼心性,可见识却是要在广阔的天地里炼达的,那个孩子再如何坚韧,懂藏拙,怕如今,也没能追上眼前这个孩子的脚步了。
这个孩子成长的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若非她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的趟过刀山火海,怕都以为边城这番变化,属天方夜谭之说,然而,事实上,他就是办到了许多大人都办不到的事。
凌老太太到现在,也闹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羡慕多,还是嫉妒多,又或者还有丝后悔,早知这孩子如此本事,路上就不该处处与他作对,明明说了要将心比心的用心待他,却不知如何猪油蒙了心般的,一意要将他扼杀,结果人没扼杀掉,反成了虎倒扑咬人之势,弄的她一门女眷如此被动。
若然她能拢了这孩子的心,如今边城之势,该能替她凌家涨多少分量,又能替她凌家在将来的势力大洗牌之后,成就多高的地位?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再要软了身段去笼络人,却骤然发现,已经没了任何优势。
底牌都叫人掀了,何谈什么笼络?能维持着有被利用之资,不叫人当做敝屣丢弃,就算是她余生之念了。
凌湙并不知这老太太转动在心里的算计,或者就算知道了,也顶多嗤笑她枉费心思,毒誓?他当年为了取信对家,也不知发了多少诅咒之誓,凡能让他打入罪匪窝,卧底成功的言行,想要什么都可以有。
肯不肯守诺,和会不会重诺之间门,全在请托人的心态上,出发点都带着不怀好意,他又凭什么要遵守?死者再大,也大不过一个正当性,毒誓当然也可以屁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