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俯首,额头虔诚地磕在白玉砖上。
四周起了议论,他依稀能听到别人说什么。
“他一个区区的下天庭仙草,体内的神格是哪里来的?”
“是偷的还是抢的?用什么手段?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些人质疑他仙考魁首的能力,有些人议论他在天君面前妄言,有些人则猜测起他身上的神格。
神格是上古神邸代代相传魂力的,只有像天君、各方帝君、神君那样的神才会有,像叶遥这种后天修炼的仙身上竟然有神格,简直不可思议,传出去恐怕震惊整个九重天。
忽然,大殿安静下来。
叶遥抬头,见天君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当然,本君略探一探,便能知道你的神格是如何来的。”
叶遥松了口气。
天君的长靴之间彩云缭绕,随着步履渐渐靠近,显得成熟可靠,叶遥不禁打心底里敬仰这位高高在上的尊者,他是那么尊贵,又是那么公正。
长袍衣摆的一排珍珠碰到白玉砖,“嗒”的一声,天君在叶遥面前停下来。叶遥看到他伸出一只手,手掌轻轻搭在自己的额头上。
四周的人都屏息。
过了许久,叶遥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在天君原本平静的脸上看到一股怒意。
声音在大殿回荡:“我没有在你身上看到神格。”
叶遥的世界出现一瞬空白。
没有神格?怎会这样?
但他没有思考的时间,他听到眼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背过身,道:“此人目无法度,擅自闯殿,巧言欺君,破坏殿会。来人,把他带去罪狱,听候发落。”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家人们,我把前文第八章 的伏笔修了一下,给大家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的话实在抱歉,啊啊啊啊,给各位磕一个!我以后再也不过早埋伏笔了啊啊啊啊!
潮水一样的喧闹涌来,把叶遥闷进窒息的海里。
有乔柏急切的求情,有神官的评头论足,有天兵越来越近的步伐,叶遥把它们都摒在耳朵外,只抬头去看天君高大的背影。
但天君始终没有回头。
他被带去了罪狱。
无极天的罪狱条件不差,又或许叶遥所在的罪狱只是关押所犯较轻的神仙,每个神仙一间狭窄的房,房内只有一张软榻,但已经足够。
叶遥盘腿坐着,为了理清思路,从化形之日开始想起,一件件不放过,想到最后却如一团乱麻,心力交瘁。
他烦躁地睁开眼睛,恰巧门一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踏进来。
叶遥愣愣看着来人,张开干燥的双唇:“陛下。”
那正是大殿上一言将他定罪的人。
天君坐到天兵为他端来的座椅上,又遣散周围其他人,与叶遥面对面。他的声音不再如大殿上那么严肃冷漠,反而有一丝平和。
“孩子,我们谈谈。”他道。
叶遥顿时如释重负,道:“小仙也亟需陛下为小仙解开疑惑。身审司的溯源台出问题了吗?”
“身审司没有问题。”天君道,“你的身上的确有神格。”
叶遥陷入惊愕。
天君看着他,和蔼微笑:“本君也是为了你好。你还年轻,不大懂事,也不瞻前顾后,在这么大的殿会上贸然闯进来,若本君当众证实你身上的神格,那你的罪可远远不止眼下,还要加上偷取神格之罪。”
这番话的每一句,叶遥都很想一一反驳,但他还是压下冲动,只固执道:“我没有偷取神格。”
“我相信你。”天君点头。
他如同德高望重的长者一般,只消一个神情和一句话,便能消除叶遥心中的恐惧和紧张。
他道:“倘若你也信任本君,便按照我说的做,本君可以保你洗清罪罚,前途分明。”
叶遥立即道:“请陛下明示。”
于是天君道:“既然本君已经对外说明你没有神格,你便咬定是身审司玩忽职守、错看错判。待会儿,本君会把你的神格从身体里剥除出来,并为你赐一个新的仙草品种,再放宽身审期限,你去验第二次正身,自然就没有神格了。”
这超乎了叶遥的认知范围,他反应许久才消化明白,迟疑地问:“那位身审司的仙官会如何?”
天君平静道:“身居如此重要的官位,却竟敢错判,自然是下放下天庭。”
叶遥只觉背脊有一层冷汗渗出来,浸湿中衣。
良久,他道:“陛下,我有疑。”
“什么?”
叶遥正色道:“我身上的神格到底是谁的?它是如何落到我身上?据我所知,上天庭近百年来并没有哪位天神身陨。”
他说完,等到的却是天君的沉默。
“这个你不必管。”天君眼里的温和消失,声音更冷了三分。
叶遥不解,继续问:“那陛下打算如何剥除我体内的神格?”
天君道:“兵藏库有一件洪荒战乱时代留存下来的法宝,叫兜鍪棺,可以剔除神格,当时无思天许多老天神就是靠这件法宝把宿敌拽下九重天的。这个过程虽不好受,但宝剑贵在耐磨,结果必定是好的。”
叶遥低头,天君袍摆那排珍珠定在视线里。
也许是看他有所犹豫,天君继续循循道:“你说你是长在合欢树下的仙草,那就叫合欢荆如何?有了正式名称,再加上身审合格,又是论剑第一名,你能在上天庭分到最好的仙职,往后青云直上,前途无可估量。”
他说的话,在任何一个人听来都十分诱人。
但叶遥心口却堵得慌,本能地下榻跪在天君面前:“陛下,恕我不能从命!”
“你说什么?”天君开始愠怒。
叶遥道:“一则,身审司的仙官并没有错,我自身的问题不该连累他替我担责;二则,我能得论剑第一,大半皆是因为身上有神格魂力加持,如此对其他参考神仙不公平,我如何还能坦然接受第一的誉名来上天庭任职?”
天君哈哈笑起来,安慰他:“孩子,你莫要妄自菲薄,你虽有神格加持,但一套指暮天剑法的巧妙是有目共睹的,能得第一当之无愧。”
叶遥继续道:“三则,既然这神格在我身上,我认为我必须知道它到底来自何方。请陛下明示,为小仙解除多日疑惑!”
天君的袍袖差点甩在他脸上:“若不是本君在殿会上保你,你如今早已去受雷刑了!”
叶遥仍然跪着,心中所想却越来越清晰。
他能感觉道天君十分愤怒,但是他不后悔。
长久的无言对峙后,天君道:“你到底想怎样?”
叶遥抬头,望进天君眼底映出的那张倨傲的脸,一字一句道:“让我知道我的神格是谁的。若对方还活着,我去还给他,并向他道歉。若对方已身陨,请陛下为我剥除神格,取消我的仙考成绩,再昭告九重天,阐述事情详细原委。”
天君并不说话,沉默地注视着他。
过了许久,天君脸上原有的阴沉渐渐消散,换上一贯的平静与威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他叹了口气,露出惋惜的神情,随即起身俯视叶遥。
“你让我很失望。”
而后,他转身背着叶遥继续道:“既然你执意想知道,那就去极雷渊海待上三日三夜吧。若结束之后你还能安然无恙回来,本君就如你所说,昭告天界。”
极雷渊海?
叶遥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他是第一次来上天庭,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直到去往极雷渊海的路上时,他才从天兵口中得知,那是犯了重罪的神仙才会去的地方。
那里有九重天最残酷的极雷之刑,是天道自然形成,无需刑官掌刑,每一瞬落下九道,被砸重者雷电贯穿全身,损耗修为,伤及身体。这里连通凡界,凡间许多修仙门派和神教祭司都会用深渊中的极雷引渡到自己的地盘,去惩罚帮派里犯错的人。
此外,千万年来不少受刑的罪仙将性命永远留在这里,化作深渊中的道道恶魂,聚集起来攻击每一位新入渊海的受刑者,令他们生不如死。
他要在那里待上三日三夜,极雷三日不休,无异于是让他魂飞魄散。
叶遥不明白,天君为何要这样做。
可那是天君啊,天君怎么会错呢?
他下定决心,必定不能交代在这里,他必须安然无恙从极雷渊海走出去,向天君讨一个说法。
叶遥被推下极雷渊海,天门缓缓关上,三日后才会重新开启。
这里四周都极其暗,还泛着幽幽的蓝光,仿佛是六界的尽头。他找了一朵乌云落身,立刻召出指暮天剑。剑身还未完全化出全形,“轰”的一声巨响,九道天雷齐落,其中一道砸在叶遥身上。
叶遥始料未及,生生捱了一道极雷,两眼一黑。他忍着全身剧痛架起长剑,抬手挡住下一道极雷。
只有一道,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但等连续挡下九道之后,他才意识到极雷的威力,挥剑格挡的手微微发酸。
他施法升起护体障,挡了一炷香的极雷,护体障功成身退后,他继续起身用剑挡雷,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体力不支,明显感觉到修为正在慢慢流失。
他想到这个词,心底颤了颤,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忽然,原本海蓝色的渊界泛起几丝墨色,一团团乌黑的东西窜过云层,哗的一下掠过叶遥头顶。
叶遥警戒地握紧指暮天剑。
“又有新的肉食进来了!”
“哈哈哈哈,四十六年了,我等得好辛苦啊!”
“加入我们吧,孩子!”
这些声音从黑团里面发出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叶遥猜测,他们就是这千万年里在极雷渊海受刑且没能挺过去的罪仙。
那些魂气停在他面前,朝他聚拢。
“叶遥,下天庭无名仙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下天庭的东西,哈哈哈哈!”
“仙考大会论剑第一?好吃惊啊!论剑第一的人,怎么会被打进极雷渊海呢!”
“啧啧啧,好可怜啊,排在你后面的人会不会笑话你啊?”
“他们可能已经在九重天的每一个角落议论嘲讽你了!”
叶遥呆滞了一下,脱口而出:“你们怎么知道我是……”
他顿住。
那群恶魂哈哈大笑起来。
“每个刚进来的人都会这么问!”
“我们即是你,你即是我们,我们知道你的所有事情,包括你内心真正所想。”
“你享受所有人的追捧,你喜欢所有人看你舞指暮天,你讨厌身审司那个阴阳怪气的混蛋,你甚至讨厌天君。”
叶遥蓦地睁大眼睛,惊慌失措起来:“胡说!我不是这样想的!”
他挥剑劈开,却只能暂时挥散,很快它们又重新聚拢成一团。
那些恶魂还在说话。
“你骗不了我们。我们是最懂你的人,你内心最阴暗、最真实、最不想宣之于口的情绪,我们全都知道。”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没事的孩子,外面没人能听到我们说话,我们可以畅所欲言!”
叶遥更加愤怒,朝那些声音源头大吼:“闭嘴!我不是这样想的!”
突然,其中一团恶魂猝然朝他袭来。
叶遥一凛,用指暮天剑劈开,恶魂的散气在他的剑风下消散,退回去重新聚拢。
他分了心,没有精力去挡极雷,极雷已经在他身上劈下一道又一道,他硬生生承受着,又同时与那些恶魂争执,一不小心就会被偷袭。
他明白了。
恶魂在激怒他,故意让他精神崩溃,魂魄震荡,疏于防备,好趁机摄食他的魂魄。
想到这里的叶遥更加震怒。
他浑身发抖,擦掉握剑的手心的汗,死死盯住那些恶魂,突然飞身冲上去。
他要杀了那些东西!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本来以为一章能说完这件事的,怎么又爆章了啊……下章一定结束回忆!
极雷渊海的滚滚云层逐渐暗下来,意味着夜晚即将到来。
叶遥用剑刃挑起灵线,以毕生最快的速度把三团恶魂团团围住,拉到渊海中间,九道极雷应声落下,正好有两道落入包围圈,叶遥又使出十成的功法轰炸过去。
毁天灭地一般的夹击使灵线四下溃散,里面的恶魂也不见了。
叶遥笑起来,抬手擦掉眼角的泪水。
这个办法似乎有效!
突然,虚空中有什么在重新凝聚。
“我们把他的肮脏一面宣之于口,他急了!”
“他竟想除掉我们!哈哈哈哈……”
叶遥的笑凝固在嘴角。
没有用,任何手段都没办法除掉这些恶魂。
渊海完全暗下来,极雷还在一下一下降落,更多恶魂的声音涌得更凶,在前面、耳边、背后炸开,任何地方,无孔不入。
“下天庭入围仙考、风光无限又怎么样!还不是得之不正、凭借神格赢的!”
“论剑第一又怎么样!从前那么多人追捧你,如今他们都去哪里啦?”
“除了乔柏,没有一个人替你求情!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
“他们甚至转头去巴结别人,他们虚伪!见风使舵!翻脸无情!”
“身审司的那个人如此讨厌,你为何不听天君的话,把他从上天庭拽下来?”
回声荡漾,重复打在眉心和太阳穴处,比极雷还要刺痛。那一句句话好像渗入到心脏处,又原封不动从心底被呼唤出来,像是宣泄。
真的这样想过吗?没有!根本没有!
不要再说了,别说了!
滚,都滚!
“什么才气!什么灵气!什么指暮天!没有神格你什么都不是!你看看你,你连极雷之刑都承受不了!”
“天界有那么多优秀的神仙,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猖狂成这样!”
“啧啧啧,好可怜啊,没有人在乎你呢……你不过是个笑柄而已!全天界的笑柄!”
牙关在颤抖,心脏在颤抖,手在颤抖。
为什么哪里都在抖?
救救我……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头顶除了黑暗的虚空什么都没有,一切渐渐放慢、放慢,视线里一道闪出分支的白光由远及近,放大、再放大,最后染白整个世界。
崩塌,到处都在崩塌。
汗是冷的,但有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流出,不知为何,竟生出眷恋那温暖的冲动。
“哈哈哈哈,你们看,他哭了!”
“他撑不住了!”
“也不过如此!”
闭嘴。闭嘴!
滚!啊啊啊啊!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得意洋洋地惋惜你吗?”
“你榜上无名……”
“你风光不再……”
“人们很快就会把你忘记……”
我没有!我没有!
昏天暗日的地狱里,突然闪出一抹剑光。叶遥勉强找回一丝神智,拿起不知何时被自己丢开的剑。
他咬牙暴起,追上那些恶魂。
“别说了!”
“闭嘴!!!”
怎么杀不掉?怎么会杀不掉!
救救我,快来人救救我……
不行,要杀。
“他疯了!他疯了!”
“你厌恶我们说的话?那你应该杀了你自己才对!”
“该死的是你自己!”
“呀!”叶遥听到自己的一声大吼融入乌云和雷电里。
随之大腿上传来一阵穿骨入髓的剧痛。
叶遥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着腿上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衣服被划破,猩红的鲜血顺着剑刃留到剑柄,再流到自己的虎口处。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方才还在追杀那些恶魂,怎么下一刻就往自己大腿上刺?难道是潜意识里听了恶魂的话,要杀了自己?
不行,不能这样。
他摁住伤口,撕下一片衣角草草包扎,撑着剑继续起来战斗。
正好这样的伤痛可以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能被迷了心智。他不能杀掉恶魂,但他能战胜他自己。
三日后,极雷渊海的门缓缓打开。
极雷孜孜不倦,生生不息,飓风环绕整个渊界。大门只是等了片刻而已,见渊海没有声音,于是很快又准备重新关上。
突然,一只手扒住门缝。
天兵大惊。
那只手灰败不堪,枯瘦如枝,还布满新陈交织的血迹。叶遥扒着门勉强站起来,天兵看着他,满脸惊恐。
怎么,他的模样很可怕吗?比极雷渊海里的恶魂还可怕?
他撑着剑,稍微转过剑刃朝向自己,果然,他看见了自己倒映在冷光中的穷凶极恶的脸,陌生得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他扯起嘴角,剑刃照出自己脸上扭曲的笑。
“我要见天君。”
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哑的。
果然,比鬼还可怕。
三日不见,叶遥在天君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又看到了一种新表情,名为震惊。
叶遥道:“你说过若我能安然无恙从里面出来,你就履行承诺。”
天君脸色阴沉。
良久,他把手搭在叶遥头上,轻轻的,像是很嫌弃他满脸的污秽。
然后,他轻声嗤笑:“你知道吗?你的神格碎了。”
叶遥筋疲力尽,连听觉和反应都迟钝很多。
过了许久,声音才从喉咙里流出来:“什么?”
“你的神格被极雷打碎了,渊海连通凡界,凡界几千万里,都不知道散落在哪些地方。”天君仿佛很满意这个结果,微笑着看他,“所以你说的安然无恙,并不作数。”
也就是说,他还是无法知道一个真相。
叶遥没有过多争取。
或许是并不意外,或许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又或许是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又听到天君道:“叶遥在狱中不思悔改,顶撞天君,出言不逊,已着下放极雷渊海三日。此后,不得再踏足上天庭。”
不得再踏足上天庭,这是罪仙才有的“殊荣”。
从天君殿中出来,一路上康庄大道,祥云缭绕,彩带飘飘。
路上陆续遇到不少仙官或仙侍,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快速打量叶遥,而后别过脸去,假装继续赶路,等走到后面,又忍不住与同行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叶遥低头看自己的模样,长发被咸涩的汗水浸湿成一片耷拉在背后,双唇干燥起皮,衣裳破败不堪,大腿上的血已经渗透原本包扎的衣料,顺着膝盖流到靴子上。
整个人狼狈至极。
不知受了多少人异样的目光,无极天的天门越来越近。
天门外站着两个人,乔柏与迟舒远远见着他便激动招手,等他走近了,笑容却凝固住。
乔柏跑过来扶他,脸色铁青:“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衣服,你这身汗,你腿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叶遥摇头。
迟舒却没问,只道:“走,我们回碧溪湾。”
叶遥点头。
他被一左一右搀扶着,走出无极天天门。
乔柏一路上都在破口大骂,从无思天骂到无由天,从元始天尊骂到天门守兵,最后道:“我辞了仙考给我安排的官职。”
叶遥脚步顿住。
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乔柏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但是没有力气说话。
乔柏看了看他,冷哼一声,道:“上天庭不过如此,不来也罢。”
干涸已久的眼眶骤然湿热。
叶遥撒开搀扶他的两只手,回身遥望背后的天际。
不知道这是哪里,是无极天还是无由天,和煦的日光铺就万里云层,高低错落的宫殿堆积矗立,青鸟凤凰环绕仙乐飞舞,金碧辉煌,如梦如幻。
多美的上天庭啊。
这些日子,他为了身审失败的事情到处奔波,焦头烂额,从未停下来认真欣赏过这里的景色。
但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叶遥突然跪下去。
乔柏和迟舒急忙上来扶他,他却摆手撒开。
他跪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成片不断的眼泪从眼里汹涌喷出。他弯腰,泪水落入地砖里,他双手紧紧捂住脸,把笑声扼在掌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哭什么。
后来,他重重喘一口大气,爬起身回头,见前面的路两边是片林子。
泥土和树林在天界并不少见,只是大多数被云雾遮住而已。叶遥下定决心,走进林子里。
乔柏和迟舒跟在他后面,见他寻了很久,终于在树林腹地寻到一块满意的地方,抽出腰间的指暮天剑,开始挖土。
乔柏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陪他挖就对了,于是拔出自己的刀跟着他一起挖。
一个大坑终于成形。
迟舒问:“你想埋什么?”
叶遥把沾满湿泥的指暮天剑收入剑鞘中,一整把剑扔进坑里,然后用乔柏的刀开始填土。
乔柏皱眉,与迟舒面面相觑。
他们没有阻止,直到指暮天剑逐渐没入泥土里,再也看不到,最后所有土被填上,一切恢复原样。
叶遥拍拍手:“走吧。”
乔柏迟疑不定,道:“要不在这里做个记号吧。”
叶遥摇头。
乔柏可能觉得可惜,毕竟那是叶遥亲自铸出来的剑,陪他创立指暮天,而后一路过关斩将,从寂寂无名到一战成名,又陪着他从极雷渊海那样的地狱里九死一生逃出来。
但那又怎么样,他以后不会再使剑了。
也不会再来上天庭了。
【作者有话说】
和朋友聊起mbti,我说叶遥当年绝对是个大宝剑。
朋友:怪不得他不要那把剑了,最后换成一根魔法棒(指桃枝扶风)。
我(惊起):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回到碧溪湾后,叶遥一身伤养了很久。
他每日就躺在床上,什么东西都不吃,什么事也不想,醒了就睁开眼睛,只盯着床顶看,直到睁累了,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他分不清楚日夜,因为有时候是在半夜睁开眼睛,有时候是就着日光睡觉。
乔柏和迟舒每日都来看他,却劝不了他。
春天来了,叶遥的生辰也便到了,乔柏亲自做了几道菜。为了不辜负好意,叶遥勉强爬起床,与乔柏和迟舒吃了一道简单的生辰宴。虽然菜很好吃,但不知为何,叶遥嚼着嚼着,总是吞不下去,又忍不住想吐,像喉咙口被设了一道关卡,将所有食物往外推。
结束之后,叶遥又摇摇晃晃回到床上,一躺就准备睡觉。
迟舒过来看他,道:“给你送一样生辰礼。”
叶遥闭上眼睛:“多谢,但灵织图我不需要,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迟舒叹了口气:“当初我成了罪仙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颓废过一段日子,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会有好的时候。”
“再说吧。”叶遥道。
迟舒将一样东西放在床边,“哐”的一声,叶遥睁开眼睛。
那是一盏灯,灯身由湖蓝色的玻璃制成,里头摇曳着幽黄的灯光,周围还萦绕了一层模糊的白雾。
“这是什么?”叶遥问。
“花箔灯,一种聚魂灯,也可以聚其他破碎的魂体。”迟舒道,“天君老头不是说如果你安然无恙,他就告诉你真相嘛?但他也没说期限是多少。你去凡间把神格聚齐了,原封不动送到他面前,让他不得不撬开嘴巴。”
叶遥爬起来,盯着花箔灯的幽光发呆。
他可以在这张床上躺平一万年,但那个被打碎的神格,又何其无辜。
“先放着,我想想。”他别过脸,掖好被子。
迟舒啧了一声:“哪有你这样的?要就一句话,不要我收走了。”
叶遥皱眉。
他又转回来,下意识回答:“要。”
第二年,叶遥决定提着花箔灯下凡。
散落的神格可能附着在任何东西上,或人,或物,或花草,且说不定会不停流动,只有靠近五步之内,神格才会感应到花箔灯,自动召回。而它到底碎成多少片,到底是几十片,还是几万片,叶遥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花费一百年便可以集齐,也许需要很久很久。一开始,叶遥把这个时日设定为三百年。
起初,乔柏会同他一起。他们最先去的是当时的都城,那时正值盛世,都城日夜歌舞升平,他们沿大小街巷走了许多日,遇见的所有玩意儿都觉得新奇。他们偶尔凑进茶馆跟着别人一起听书,偶尔挤进闹市为刚舞完刀枪的女子碗里留下几枚铜板,偶尔尝一尝篷布下暖烘烘的水盆羊肉。
在都城几年,花箔灯一共闪了九次,不知是多还是少。
但人总不可能一直相伴不离,乔柏终究是有自己的事要做,而叶遥也离开都城,开始走南闯北。
都城外的许多地方相较之下不怎么太平,偶尔会有土匪争山互相残杀的事情发生,叶遥路过顺手救了一次。那些人十分感激他,留他下来喝酒吃肉。几日相处下来,土匪们已视叶遥为生死至交,扬言要拜他为大哥,日日倾诉肺腑衷肠,几乎是离了他不行。
叶遥笑眯眯应对,等所有人午夜酣睡之际,他走出腌着酒气的寨子,提着花箔灯,独自一人下山,悄然离去。
云游路上,买的东西多了,乾坤袋自然要定时清理一番。叶遥挑挑拣拣,拿出一摞传讯符。
仙考大会那段时日,他积累下来的传讯符有上千张了,确实应该丢弃一些。
他开始一张一张看,从中挑出一些一点印象都没有且从未写符联系过的人,叠在一起,捏火诀烧掉。
做完这些,他又继续启程。
坊舍间或有夫妻吵架,吵到凶时动了手,叶遥腹中早已理清楚非常清晰的说辞,想上前去劝架,反被两双恶狠狠的眼睛盯了回去。
再往前走,迎面偶有一车子的炭,老父和幼子并肩推车,车子颤颤巍巍十分吃力,叶遥上前暗中用仙法帮忙,三人一齐拉了一里之远。叶遥微笑点头应对父子的连声谢意,继续离去。
秋收时节,田埂间处处是劳作的身影,一辆装满稻谷的牛车从叶遥身边擦肩而过,牛背上的小儿甩着鞭子高声歌唱,那歌谣不知是什么乡音,特别好听,叶遥竟学着低声哼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