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遥也听说了,路鞍总能做到在短时间内把投降的部族融入自己的军队中,变成训练有素的精锐,然后一致对外,士气大涨。
“天虞山的孩子们需要定心,我得跟着他们去。”窦一延郑重宣布,又道,“所以,师弟们,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各峰峰主面色一凛,应声下来。
三日后,窦一延带着天虞山派出的修为最高的三千名弟子,前往南荒与凡界的交界处骑田岭。
杜霰和叶遥留在万象峰。
八月,修仙界各大门派的抗路弟子都已尽数从中原出发,到达骑田岭。
魔界每日都传来最新消息,路鞍的姑摇山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吞并整个南荒东部,大军所过之境几乎毫无抵抗,无一例外倒戈。
万象峰的落叶铺满整个山坡,杜霰搬进云间新雁,在叶遥卧房的后面建了一间小隔间,亲自在隔间里砌上浴池。平日里,他要给留在天虞山的弟子们上课,叶遥便在亭子里泡起花茶,等杜霰下课回来喝。
那日他实在嘴馋,喝了小半坛离支仙,被下课回来的杜霰发现了。
“你喝酒了?”
叶遥只好承认:“嗯。”
杜霰顿了顿,轻笑着问:“浴池已经可以用了,师尊不试一试么?”
叶遥猛地摇头:“不了。最近晚上天气凉。”
他实在怕又一次被杜霰吊起双手,做一些无法控制的事情。
杜霰点头接受了他的理由,道:“好。那等明年春天师尊愿意用的时候,我们再用。”
我们?叶遥喝下一杯花茶掩盖酒味,他知道杜霰是意有所指,在问他另一个问题。
只是他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回答。
他挑开这个话题,道:“我听晋丘说近几日食楼新上了秋蟹,鲜美可口。方才喝着酒,倒想起许久没吃蟹肉了。”
离支仙配秋日的蟹肉,才是人间美味。
杜霰当即点头:“我带师尊去食楼。”
于是,叶遥跟着杜霰到了万象峰的食楼。
彼此食楼放食的时间已过去一个时辰,许多弟子都已经离开,吃的东西也所剩无几,自然也没有蟹肉了。
叶遥道:“无妨,咱们吃点别的。”
杜霰却道:“其他峰应该还有,我们去悬壶峰的食楼看看。”
叶遥一再表示吃不到也没关系,奈何杜霰竟一反常态的固执,两个人又从万象峰飞到悬壶峰。
悬壶峰女修众多,落地后一路上都是明眸皓齿的面孔,或清秀或明艳,美人如云,连吹过的风都变得柔和舒服许多。
女弟子们一见到杜霰,笑盈盈上来行礼:“仙师好!仙师许久没来我们悬壶峰了呢!”
接着又见到叶遥,由于面生,迟疑着不知如何称呼。
杜霰便施施然介绍:“这是我师尊。”
女弟子们顿时眼光大亮,鞠躬大拜:“叶仙君好!”
腰弯得比方才还低。
杜霰道:“我带师尊来吃秋蟹,食楼还有吗?”
弟子顿时支支吾吾,目光闪躲:“仙师来得晚了,秋蟹已经被吃完了。”
叶遥立即摆手:“无……”
“无妨,我带师尊去其他峰看看。”杜霰道。
叶遥:“……”
于是,一个时辰后,整个天虞山都知道庭非上仙绕各峰一周,只为了让其师尊叶遥仙君吃上一口蟹肉,结果早已被如狼似虎的弟子们一扫而空,二人只好飞下山,去山下的食肆找秋蟹。
食肆的掌柜一看到熟悉的天蓝色衣裳,便知道的天虞山的客人,热心周到上好一整桌的全蟹宴,抬上来两坛桂花酒,又道:“两位仙人回到山上,若有见到窦掌门,麻烦替我们带两句话。”
杜霰道:“什么话?”
掌柜的为难道:“窦掌门每年都在我们店里订薄荷凉糕,今年……今年恐怕没有办法做了。”
杜霰挑眉。
“咳咳!”叶遥呛了一口桂花酒。
这这这、这间食肆,好像就是他每年留薄荷凉糕的地方!今年诸多变故,他再没有做好薄荷凉糕送过来,距离约定日子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掌柜的不会急坏了吧?
杜霰心情很好,在桌上多添了一锭银子,道:“多谢,以后不用再做了。”
说完,他笑着看向叶遥。
因为,做薄荷凉糕的人就在他身边。
秋天总是过得很快,秋蟹渐渐下桌,桂花也落光了。
九月,路鞍在南荒境内开始宣扬容章公主赐福的传说,引导魔界子民信奉神女,内容与叶遥当初在壁画上看到的故事一模一样。魔界民间流传起看似自发的言论,大家都说:既然都是容章神女的信众,为什么我们不能住在天界?神仙可以住在天界,我们也可以!
叶遥道:“这些言论,想必已经传到上天庭耳朵里了吧?他们没有行动吗?”
对此,乔柏在传讯符上写道:[没有,上天庭认为魔族只是惩口舌之快,暂时还不会真正威胁到天界。]
叶遥:“……”
十月,南荒带来了一个叶遥意外之中、而天界意料之外的信息。
路鞍吞并整个南荒,成为新一任霸主魔尊。而后,他没有选择攻打凡界,也没有攻打冥界,而是几乎没有休息地立刻在骑田岭以南的大庾岭上搭建天梯,几十万魔军准备攻上天界。
九重天这才后知后觉震惊起来。
“路鞍攻打天界,首先遭殃的肯定是何重天,我得马上回去。”叶遥找到杜霰通知他。
“不行。”杜霰立即道。
叶遥知道他不想让自己走,只得解释:“乔柏写传讯符过来了,他说上天庭下达旨意,派了十万天兵驻守在何重天天门,所有何重天的神仙都必须同天兵并肩作战。”
可杜霰仍然道:“路鞍想要你的神格,两次都未得手,你去了就等于往他手上送!”
叶遥顿住,道:“他能不能打得过天兵也未可知。”
“那若是打得过呢!”
叶遥心神一凝:“若是打得过,碧溪湾的人都会陷入险境,我不能独善其身。”
两个人僵持良久,最后杜霰面色缓下来,牵起叶遥的手:“我跟你一起回去。”
叶遥愣住,下意识道:“窦掌门让你留在天虞山。”
“天虞山暂时很安全,有各大峰主在,不需要我。”杜霰道。
于公,叶遥知道杜霰最好留在天虞山;于私,他也不想让杜霰有任何闪失。但更深的,他更不想与杜霰分开,哪怕是与他并肩作战。
良久,他点头:“好。”
何重天是下天庭的第三天,以往都是用来流放罪仙的,除了碧溪湾意外因溪流生出草木之外,其余的地方都荒凉苍夷,地广人稀。如今,何重天天门附近建起十几个兵营,随处可见天兵天将来往巡逻,热闹程度史无前例。
叶遥和杜霰回到碧溪湾,见所有人都在备战。
乔柏在磨他的大刀,迟舒拿出了她已经落尘的卷轴,黄裳和其余迟舒的学生都在练剑,就连黎曜也在。
叶遥道:“你回来了?”
黎曜懒懒收起剑:“是啊,下天庭有难,我不得马上回来?”
他自从上次不告而别,在闽越已经待了三个多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知道他必定是跟白敛待在一块儿。叶遥于是问:“白敛同意放你走?”
只见黎曜悠悠叹了口气:“他说,我走不走关他什么事。我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挽留。”
叶遥:“……”
黎曜嘴角又一弯:“不过,华光帝君说他日日都在神像前祈祷摇签。这狗屁的仙魔大战什么时候结束啊,我怕我再不回去,他的签筒都要摇烂了。”
叶遥:“……”
十一月,骑田岭的修仙门派越过边界,试图打断大庾岭上的天梯,两方在大庾岭大战好几日,双方皆有伤亡。
路鞍带领着一万魔兵,率先到达何重天天门,仙魔大战一触即发。
乔柏和迟舒一致认为,叶遥不能去前线冒险,至少不能正面与路鞍对上,在这一问题上,他们与杜霰达成统一。迟舒拉着叶遥在天门口拦截魔兵,而杜霰与乔柏跟随主阵与路鞍周旋。
“师尊,我去了。”杜霰穿好战甲同迟舒走出十几步后,又折回来同叶遥道别。
叶遥第一次见杜霰穿战甲。他的身形修长,坚挺而不壮,不似别人那般臃肿,那些鳞光闪闪的甲片衬得整个人灿若星辰,穿过人群时携带着旁人流连忘返的目光。
叶遥也忍不住抬手帮他整理头发,道:“等你回来,我同你说一件事。”
“好。”杜霰笑道。
第66章 他也许死了
下天庭的大多数神仙都对魔界的进攻不以为然。几千万年来,魔界与天界的摩擦数不胜数,但从来没有一次能真的成为天界主宰。
这一次应当也是。
轰的一声,一道巨雷轰断石阶一半,又很快被补上。战鼓喧天,瀚海云层的墨色延绵万里,不断逼压堆高,金光自高处挥洒下来,浓云随飓风翻滚。最上方阵阵爆破的虹光杂乱无章,又轰的一声巨响,两个交战的人随即分开。
那是上天庭派下来领兵御敌的元帅,叫周寰。
他退开后,杜霰和乔柏接了上去,与路鞍交锋。
周寰停下,抬头已见杜霰与路鞍过了几招,周围的气劲远比他自己的还要汹涌强盛,路鞍还停下来同杜霰说了几句话,但听不清说的什么。他问身边的将领:“那是谁?”
将领回答:“是先前那位飞升后又下界的庭非上仙。”
周寰想了想,道:“他不是下天庭的,来这里是帮忙?”
“听闻他和路鞍有些过节。”将领又见两方不分上下,道,“大帅,我们上去协助吧!”
周寰却制止,冷静道:“不急,等路鞍明显吃力时我们再去,到时才能将他一击致命。你随时盯着他们。”
说完,他转身飞向远处一头怒吼不止的魔兽。
等成功将魔兽打死之后,周寰喘着气退到云座上,飞回原来的地方,见一道柱体光障笼罩在如蝼蚁般拼杀的巨大战场中央,蓝光浓厚得无法看清里面的景象,只能看见时不时几道快得只有残影的剑芒闪出,剑鸣长啸不止。
“他这是……”
将领回答:“大帅,他开了个阵法!”
周寰筋疲力尽,喃喃道:“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他们还在打!庭非上仙好像用阵法拖着路鞍,可是路鞍还没有完全慢下来!大帅,我们真的不用去帮忙吗?”
这得是多强的修为?周寰耗尽力气才勉强拖死一只魔兽,杜霰和路鞍还在打。周寰这才意识到,天君乃至整个上天庭都低估了魔族。
他闭了闭眼,狠下心:“再等等。”
再等等,等双方都没有力气了,届时他恢复功力,再上前收割。
天梯口密密麻麻的魔兵还在陆续登上来,天兵只能保证天门不会失守,叶遥趁着喘口气的功夫,对迟舒道:“这次的天兵数量不够,上天庭应该再多派至少三万。”
迟舒道:“再这样下去不行,得请主帅再调拨些人过来。”
“我去。”叶遥道。
路鞍在的地方肯定有主帅,他转身朝路鞍的方向飞去。
其实,他是想看看杜霰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远处的蓝色光障已经持续两个时辰了,那颜色和法纹明显是天虞山的阵法,叶遥逆风疾飞,在渐渐靠近光障的同时携扶风用力挥去,企图给阵法辅助。
突然,阵法内不知是谁大喝一声,光障猛地爆开,一道气劲顷刻间袭来,浓云与仙光搅弄翻滚席卷,铺天盖地,震开周围一圈人。
天地间的变化只在一瞬,所有人眼前都成了花白。
叶遥放下扶风,惊愕地看着前方。
白雾散去,无人站着,就连路鞍都半跪下来咳出一口血。叶遥爬起来,只看到趴着的乔柏,他扶起乔柏问:“杜霰呢?”
乔柏神色迷茫:“不知道,刚才太快了,没来得及看。”
叶遥站起来找了一圈,没有看到杜霰。杜霰的身影那么出众,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他继续找着,突然见前方有一样东西泛着熟悉的蓝光,正躺在云雾和岩石缝中。他跑过去一看,是玉芜剑。
玉芜剑在,杜霰却不在。
战场上不容许片刻的喘息,路鞍又很快起身,叶遥冲上去,扶风压住他的大刀。
“天君呢?”路鞍问。
“杜霰呢!”叶遥道。
路鞍冷冷道:“死了。”
叶遥皱起眉头。
这是不可能的,杜霰哪那么容易死?他十五岁就表现出超于常人的修炼天赋,两百岁飞升,三百岁就能独自去魔界挑战两千岁的路鞍。
他那么厉害,自然不可能这么容易死。
路鞍看出叶遥的质疑,道:“他的剑还在,人不在了。”
是啊,剑还在,那他能去哪儿?叶遥想。
路鞍又道:“你们神仙羽化后没有形体,他变成云了。”
叶遥愣住。
随即他胸口升起一股怒气,扶风勃然暴起。
扶风与大刀搅起的风浪呼啸不止,叶遥闪到路鞍后面,枝桠在刀影的缝隙间寻找机会,猛地重击路鞍的肩膀,继而迅速轰袭他的背后。
路鞍转身继续缠斗,评价道:“你比左所海的时候更强了。”
是吗?并没有。这三百年来他并没有怎么修炼。
但他就是想杀了路鞍。
“叶遥,拿剑!”突然,底下响起乔柏的声音。
他低头,眼前一把普通的长剑丢上来,他顺势接过,草草看了一眼,应该是某个天兵丢弃的武器。
扶风虽然是他的联结武器,但若要应对路鞍的大刀,剑更加适合。
叶遥握住剑柄。
自从有了扶风之后,他再没拿过剑。在扶风之前,他除了教杜霰学剑之外,也很少拿过剑。
久违的触感从指缝溢出,蔓延全身。叶遥收起扶风,转动长剑,飞身刺向路鞍。
“当”的一声,他携长剑划过路鞍劈下来的刀,压下重心,反窜过他身侧,却并不绕到背后,而是突然往后挥过一圈,仍旧打在路鞍胸前。
乔柏飞上来,继续协助叶遥。
墨色的云层愈加浓郁。
“那是什么?!”周寰大惊。
从方才起,他便一直在旁观察路鞍和这个桃衣男子交手,直到现在,他才从那些看着离经叛道的剑式里看出异样。桃色的身影在魔尊的大刀之下游刃有余,手中长剑轻巧熟稔,每一式都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周寰记忆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多了许多杀伐之气。
他怔住,瞳孔缩紧,喃喃道:“那是指暮天!是指暮天……”
将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问:“大帅,我们要帮忙吗?”
周寰咬了咬牙,道:“上!”
不知过了多久,路鞍的脸色变得苍白。
魔族散出的黑色云雾渐渐变浅,意味着他们逐渐力不从心。
最后,路鞍在几个大将和几只魔兽的掩护下退了出去,掩入两万个魔兵大阵当中。
叶遥提起剑准备继续追,乔柏拦住他:“别去,小心有诈。”
汗水遍布全身,叶遥擦了一下额头,扔掉那柄剑,转身回到方才玉芜掉落的地方。
周寰拦住他:“叶遥?”
叶遥抱起玉芜剑。
周寰继续端详他,惊讶道:“真的是你?我是一千年前中下天庭仙考大会的论剑第二名周寰,你记得吧?我是今日的主帅。”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加重语气。但叶遥只是扫了他一眼,草草点头,反而问:“杜霰呢?”
周寰没有料到叶遥是这个反应。
他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住,想起杜霰应当是那个三百岁飞升的庭非上仙,于是,他以自己的认知回答道:“他也许是死了。”
叶遥皱眉,沉着脸走开。
路鞍带着魔兵退守在重十六处,将靠近天门那一带三处地界划为自己的地盘,双方停战休整。
叶遥抱着玉芜剑,问乔柏:“杜霰呢?你有没有看到杜霰?”
乔柏沉默良久,摇摇头,神色凝重。
叶遥又问迟舒,问黎曜,问黄裳。
“你可曾看到杜霰?或者听说他在哪里?”
迟舒拍拍他的肩膀:“别紧张,再找找。可能是被路鞍抓走了?”
黎曜道:“我听很多人说他死了。”
黄裳叹了口气。
那是不可能的。叶遥笃定。
明明已经天晴了,周围阳光普照,只是弥漫着血腥味和匆乱的脚步声,但叶遥感觉周围的殿宇和浮云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他沿着杜霰消失的地方,往外一圈一圈找。
天梯还在源源不断地上魔兵,应当是下面各大修仙门派有些顶不住了。周寰上报上天庭请求加派天兵后,正看到叶遥匆匆走着。
“叶仙君!”周寰走过去道,“路鞍随时都有可能出兵,在上天庭援兵到来之前,我们还需要你!”
叶遥回过神,茫然地看着周寰。
“我不打架了。”
“我得去找杜霰。”
九重天的下天庭三天,分别是何重天、清明天和引工天。
叶遥已经两日没见到杜霰了。那两日他总是在碧溪湾等,等杜霰什么时候回来,可惜没有等到。
路鞍很聪明,没有在何重天停留太久,很快就伺机攻上清明天的天门。叶遥仍旧去找他打架,问他:“杜霰呢?”
“都说了他死了。”路鞍道。
“你抓走了他。”
路鞍有些不屑:“我抓他干什么?他就是死了。”
如此好几次对话,叶遥逐渐相信,杜霰应当真的不在路鞍那里。
但他不相信杜霰死了。
既然如此,叶遥觉得没有必要再和路鞍打架了。他从战场上退下来,开始在整个何重天寻找杜霰。
可是何重天很大,一共有九十九处,且有些地方风雨肆虐,找起来十分困难。叶遥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方找,有时天暗下来,有时他累了,便会原地休息,睡上一觉,等醒了再继续找。
但始终没找到。
十二月,叶遥把整个何重天找完,还是没找到杜霰。
他抱着玉芜剑,面向西边而坐,看着夕阳发呆。
乔柏写来传讯符,道:[路鞍已经占领清明天天门了,上天庭虽然又派了五万兵,但魔族也在不断增加。]
又补充:[杜霰没有回来。]
叶遥继续望着夕阳发呆。
这一个月来,他远离战火,时不时能听到远处天边有几声巨响,不知道是魔族赢了,还是天族赢了,总之不管如何,他猜测也肯定是两败俱伤。
但这与他无关。
一月,乔柏又写来传讯符:[路鞍已经攻上引工天,死了很多天兵。听说天君又派了三万兵,很多仙尊主张请无思十二神出关帮忙。]
迟舒写道:[要请无思十二神,那就很严重了。]
乔柏又补充:[杜霰还没有回来。]
叶遥只呆呆看着最后一句话。
什么大战,什么无思十二神,什么唇亡齿寒,都和他没有关系。天界就算塌了,也跟他没关系。
何重天找不到杜霰,叶遥决定去凡界找。
他猛然发觉,原来凡界已经过了一个寒冬,此时正值开春一月底。
他先是去到大庾岭。大庾岭以北的大地春寒料峭,万木初生,而大庾岭却笼罩在一片战火之中。
各大修仙门派仍旧在阻杀登上天梯的魔族,已经三个月了,南荒成了一座空界,几乎所有的魔族壮年像着了魔一样,都疯狂涌上天梯,去往九重天。
窦一延很早就收到了杜霰失踪的消息。
见到叶遥,他沉重道:“我已命弟子在南岭附近及天虞山搜寻师弟的下落,可是都一无所获。我也不相信他身陨了,但……”
他哽咽住,再不往下说。
叶遥明白了窦一延话里的意思,窦一延虽然也不相信杜霰死了,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所谓的事实。
怎么连窦一延都说杜霰死了?
叶遥看着远处从大庾岭山谷高耸而上直至入云的魔族天梯,看那些如蚂蚁一样蜂拥而上的魔族人,又看他们一个个从天梯上掉下来。突然,他猛地咳嗽干呕起来,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胸口窒得厉害,一直在憋气,没有呼吸。
他对窦一延道:“我想去天虞山。”
“好。”窦一延道,“但天虞山眼下没什么人,可能对仙君照顾不周。”
叶遥摇头,表示没关系。
天虞山果真也成了一座空山。
除了少数守山的弟子,所有人都去南岭了。
细碎的小雪铺在山道上,像均匀的沸汤泡沫,空中还有零零星星的冰粒洒下来。叶遥率先去万象峰,拾级而上,一步步走着,林间偶尔会碰上一两个弟子,打过招呼后,继续上山。
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轰响,凡人大约是觉得最近天有异象,光打雷不下雨,实在稀奇。
叶遥先去了道场,然后去问天台,去杜霰的寝殿,再去云间新雁。到处都空落落的。他打开云间新雁的院门,里头积雪薄薄地铺了一层,门窗紧闭,风声萧瑟,明显没有人。
叶遥茫然仰头四望,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
没有目标了,没有计划了。
他站在门口,被风雪的寒气包裹,发愣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僵住的脚,踩上细雪走进门。
要不,在云间新雁住一段时间吧。他想。
他再也不想回天界了。
脚底传来沙沙的响声,过不了多久,阳光再暖和些,天上下的便不再是雪,地上的一切寒气将随雨水融化在大地里。凡间又迎来新的一年,过往的事情会被尘封起来。
突然,叶遥闻到一股熟悉的花茶的味道。
他下意识走下石板路,走入园中。
似乎有热气带着花香袭来,前方的凉亭越来越近,穿过柳树,地上竟然有一排脚印。叶遥顺着脚印走过去,一个颀长的身影被拂动的柳枝晃得模糊。
叶遥撇开柳枝,那身影骤然清晰,还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
“师尊。”
柳条上的雪碎被风带着落下来。
叶遥屏住呼吸。
他回过神,快步走向凉亭,登上台阶时又害怕起来,渐渐放慢脚步,生怕冲散眼前这场梦一样的画面。
他伸出手,想触摸杜霰的脸,却被杜霰一只手抓住,掌心传来微微偏凉的温度。杜霰含笑看着他,那双眼睛几百年如一日,像盛在白玉盘里的紫葡萄,碎光晶莹流转。
“你怎么在这儿?”叶遥问。
杜霰轻声道:“师尊看到我给路鞍开的那个阵法了吗?它能在被打破的最后关头自动收缩,把做阵者传送回天虞山。”
叶遥愣了愣。
这样的阵法,窦一延怎么会没想到?于是他皱眉:“没听说过有这种阵。”
“是我自创的。”杜霰回答。
“那你也不告诉我,也不去找我。”叶遥皱眉,“你是不是又是故意的?”
杜霰笑了一声:“不是。这个阵会耗损修为,我受了很重的伤,需要在万象峰闭关修养两个月。”顿了顿,他又问,“是不是很多人都说我死了?”
叶遥哽住,点头:“嗯。”
回想起何重天与路鞍及魔族的交手,明明才过去两个月,却恍如隔世。
杜霰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叶遥继续点头:“该传信给窦掌门报平安才是。”
“我知道,才刚出关嘛,晚点再告诉他。”
叶遥点头,把怀里的玉芜剑递过去:“你的剑。”
杜霰笑了:“师尊,你怎么老是点头?坐下喝茶吧。”
叶遥回神,任由杜霰把他拉过来坐下。炭火上的热茶刚好滚开,明黄色的茶汤涌入茶盏,一如既往的香气扑鼻。只是,眼下坐在凉亭里等他回来的变成了杜霰。
“师尊,我死的时候,你一开始想到什么?”杜霰问他,“是为我报仇,还是其余的什么?”
他不假思索:“杀了路鞍。”
“然后呢?等一切都安定了呢?”
叶遥开始思忖,鼻尖突然涌起一股酸意,说出心底的话:“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变化。
风声止。
杜霰道:“好巧,我也是。”
叶遥一愣,抬头看他。
“祝女入坟化蝶,焦生庭树挂枝,我小时候总以为最深的喜爱就是愿意为他赴死,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也必定活不下去。”杜霰将茶壶重新放在炭火上,缓缓道,“但是左所海那年,我眼睁睁看你在我面前死掉,我那么爱你,那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死。”
叶遥心口忽地一抽疼。
“那是我不够爱你吗?为何别人甘愿殉情,我却从未没有想过结束性命。”杜霰垂下眼睑,思索着,“好像也没那么严重到非死不可,但好像也没有活着的意义,虽然活着还是会继续活着,但往后漫长余生,可能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叶遥双眼被茶盏的热气熏湿。
他眨眨眼睛,想缓解眼眶里的酸涩,可无济于事。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一切呼吸都堵塞在喉咙和鼻子。
为什么?
为什么他也一样。
这两个月来,叶遥仔细想过了。
他固执地认为杜霰还没死,但也不是从未做过杜霰死了的预设。他真的想过,如若杜霰永远不回来了,他会以杀掉路鞍作为毕生目的,而等目的完成后……他还是会继续活下去。
只是,以前的他以为,仙生最大的事情不过就是弃了一把剑,但从今往后,再没有比杜霰的死更大的事情了。
“外面还有些冷,进屋休息吧,我去给你添炭火和暖炉。”
杜霰起身离开凉亭,沿着弯弯的小道向屋子走去。他的背影瞬间被热意掩盖,成了斑驳的一片淡蓝。
叶遥低头,成串的泪水不受控制往下掉。
他静静坐着,等积攒了两个月的眼泪都流光,才擦掉脸上的湿痕,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