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苦旅艰难,叶遥在落满积雪的山道上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乞丐。乞丐的身体还硬朗,叶遥笑着问他去哪儿,他指着南边的山道那是他的家乡,他要回他的故里。
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乾坤袋又堆满了东西,叶遥再一次拿出那一摞传讯符。这次,他整理出当年关系还不错、但自从他被贬罪仙之后便再无来往的人,捏火诀烧掉,火苗久久不息。
他也并不一直是一个人,除了乔柏之外,他还会遇到一些散修。那些人以为叶遥也是苦行道士,便邀请他一起同行,叶遥也欣然答应。
但并不是大家都会走到最后,要么归路不同,注定分道扬镳,要么几个散修之间发生矛盾,反目成仇,不欢而散。
叶遥笑着摇摇头,又是一个人上路。
他在闽越国买到了最正宗的离支仙,在南梁国学会了一门新的语言,在北境体验沙漠穿行三日游,在南越的雨林里大喊“我可以淋湿我的灯不能淋湿”。
不知什么时候,王朝颠覆,乱世来临,洪涝、瘟疫、烧杀、抢掠,天灾人祸,遍野横尸。
叶遥开始忙起来,用花箔灯聚神格的同时,也跟着一些江湖或修仙门派救死扶伤。有些人治着治着就好了,有些人落下不治的病根,有些人死去不过在一瞬之间,有些人则倍受反复折磨,最后才得以摆脱苦痛,撒手人寰。
疯了的老人拄拐杖望着家门口的树自言自语,上前去听,原来是埋怨服兵役的儿子怎么还没回来;婴儿在襁褓已经脸色铁青没有呼吸,娘亲在一边面朝正东方而跪,头重重往地上砸,磕烂了鲜血横流也无法让孩子再啼哭一声。
挽回一条性命是奢望。
有过一段时间,叶遥渐渐觉得没意思。
好像不管他如何努力、那些世家帮派如何努力,世道都不会改变。他救或不救,总有人死亡,死一千个人和两万个人对天道来说无甚区别。那些曾经绝望的哭嚎和呜咽终被风沙掩埋,时过境迁,它们变得渺小,注定被遗忘。
所以,叶遥开始尝试冷眼对待人们的乞求。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跟他没关系。
挽回一条性命是徒劳。
不知熬了多久,凡界终于开始恢复太平。
传讯符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在凡界云游五百年,除了乔柏和迟舒,几乎没有一个神仙主动联系过他。他数了数剩余的传讯符,很好,不到十张。
花箔灯的光晕越来越亮,但是还没有满,证明他的神格还没有收集完成。
旧的都城被夷为平地,新的都城拔地而起,他又回到中原,继续云游。
后来,他不知怎么的得罪了一个地方的官绅,被莫名奇妙安了一个罪名,给关到监狱里去了。
行吧,反正也不是没待过。
可能是自己没有背景没有家世,更不打算自赎,所以这么一关就关了十年,直到天下大赦。
从牢里出来后,叶遥神清气爽,继续云游。
经过山庄的时候,正巧碰到几个猎户围着在欺负一个背着竹筐的姑娘。像往常一样,叶遥顺手救下了那姑娘。
挽回一条性命是顺手。
他继续走,没想到那被救下的姑娘竟跟了他一路。
那时恰逢仲春,山里有一处正盛开的野桃花林,树干野蛮生长,花苞开得比别处好看许多,娇俏不失秀丽。叶遥在桃花林中穿行,被那姑娘扯住衣角,不让走了。
对方言笑晏晏:“我看出来道长是有法力的修仙之人,我也是修行的,我们同行吧,路上好有个照应!”
叶遥很意外,瞅着那姑娘看了半晌,才看出人家的本体,原来是只兔子精。
他一个人习惯了,自然是婉言拒绝。
没想到那兔子精穷追不舍,甚至直接真情流露:“我对道长一见钟情,此生非道长不双修!道长,你不能抛下我啊,你抛下我,我再被那些臭男人欺负怎么办……”说着抽泣起来。
叶遥心中长叹一声,用力撇下姑娘的手,拿出最近惯用的借口:“抱歉,我修无情道。”
然后逃之夭夭。
叶遥的衣裳是桃色的,这片桃林也春色漫漫,他在里面自然也穿梭自如,不易被发现,不知走了多久,后面没人追上来,看来是甩开了。
突然,他的衣裳又被绊住。
他回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勾在一簇盛开的桃枝上,他扯了扯,没扯下来。于是他上手想拿下来,可自己的袖子仿佛黏在枝桠上一般,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叶遥不禁仔细端详。
原来,这是一棵带了修为的桃树。
万物有灵,这个地方灵气充沛、泽光萦绕,上了年纪的花草树木或鸟兽虫鱼若能因机缘巧合吸取天地灵力,便能开灵智;修炼上一定年岁,便能化成人形,就比如刚才的那只兔子精。
这簇桃枝明显年岁还不够,无法修成人形,只是有灵智而已。
而此刻,它仍旧扒着叶遥的袖子不放。
叶遥笑道:“怎么你也不让我走?”
难道是也对他一见钟情?叶遥滑稽自嘲。
只见那桃枝颤了一颤。
树干清俊秀丽,像少年人的身躯,枝条湿软,花蕊上羞含清晨未干的露珠,抖动的时候,那露珠顺着花瓣滴落到叶遥的虎口上。
美,比这里其他的桃树都美。假以时日,若是能分出阴阳雌雄,修成人形,必定是个美人。
叶遥不知为何,竟起了一点心念,迟疑到:“……既然如此,那我就折一支?你不介意吧?”
反正只是折一支,带着作伴,桃树本体的灵智和修为并不会受到影响。
闻言,小桃枝又颤了颤,几乎是把自己送到叶遥怀里。
叶遥笑了,伸手一折,把那簇桃枝从树上取下来。
那就带上你吧。
有了小桃枝之后,叶遥的行程不自觉慢下来。
他在山下的一家脚店住下,每日提着花箔灯出门的时候,他也会把桃枝带上,插在背后的小竹筐内。日落前回来时,他再把桃枝放入木瓶里,放在窗前。每次经手,他都会不由自主上手抚摸一下枝干和花瓣。
离开桃树,桃枝没了滋养,很快就会枯萎。
叶遥想,等到他离开这家脚店时,桃枝应当枯萎了,那时他会顺便将桃枝留在窗前的木瓶里,不再带着他上路。
但当他准备离开时,桃枝竟还未枯萎。
叶遥暗暗吃惊,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拿起插瓶里的桃枝,叹了口气:“嗯……还是带上你吧。”
于是他将桃枝插在背后,继续启程。
过了几日,叶遥想,桃枝必定快要枯萎了。
毕竟陪伴了那么多日,等它死掉的时候,叶遥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在一棵树下挖个小坑,将桃枝埋了。
但两日过来,桃枝上的花依旧鲜艳灿烂,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
叶遥又想,也可能是桃树有灵智和修为的缘故,这簇桃枝也就比寻常的桃花还要耐久一些。
于是他还是继续携着桃枝,翻过又一座山。
山野之间云游不比城镇,天黑下来后没有找到歇脚的驿站或者寺庙的话,便要就地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
叶遥在空旷的地方生起火,靠着树干睡觉。
在野外休息时,他并没有睡熟,除了打开护体障之外,他也保留着几分敏锐的听觉去留心附近的野兽或者妖怪。
忽然,他听到自己身旁的地上有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小虫子爬过落叶一般。
他睁开眼睛。
地上的桃枝正在蛄蛹着往他怀里钻。
“……”
似乎是察觉到叶遥的目光,桃枝一整个僵住,不动了。
“……”
叶遥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会动?”
桃枝慢腾腾挪回原地。
叶遥把它抓过来,翻来覆去反复端详:“你还有灵智?你不是离开本体了吗?怎么还能动?”
说着,他施法探入桃枝体内,顿住。
要命!那棵桃树在叶遥把它摘下来之前,把自己所有的修为和灵智都汇聚在单独的这簇桃枝上了。也就是说,还种在地里那棵桃树已经变成普通的桃树,而它手上这支,才是还未化形的桃树精。
叶遥惊了:“你为何要这样做?你傻了吗?”
它是故意的?知道叶遥要折下它,所以故意转移灵智的?
桃枝蹭了蹭他的手,垂下头,样子很委屈。
叶遥抱着它思索道:“你是不想待在那个地方么?所以勾住我,想让我带你离开?”接着他下了决定,“不行,我得带你回去,让你重新转回桃树。”
桃枝疯狂摇摆,像是在拒绝。
叶遥严肃起来:“你不知道,即使你有再多的修为,一旦离了根系也终会有枯萎的那日,到时你的修为会全部溃散,化为虚无。你好不容易才有望修成正果,不能这么儿戏。”
桃枝不会化形,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一切全凭叶遥作主。
就算会说话,叶遥也觉得这事没得商量。
他道:“乖,回去继续修炼,等能化形的时候,你想去哪里再去哪里。”
桃枝挣扎着跳起来蹭叶遥的脸,用分叉的枝头勾他的发丝,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什么。
第二天天一亮,叶遥立刻启程走回头路。
他有极好的方向感和认路能力,日夜兼程的话,应当能在桃枝完全枯萎之前赶上。
路上,背后的桃枝跟蔫了一样,垂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叶遥以为它快枯了,不禁加快脚步。
有一日清晨,叶遥醒来后,发现桃枝不见了。
他四下寻找,都没有找到。
他想,桃枝必定是不想回到本体,所以趁他在睡觉的时候逃离了。但它那么小一支只能慢慢挪动的小桃枝,能去多远呢?路上遇到妖怪想吸食它的精气,它如何能自保呢?没有树根维持,它又能活多久?
肯定活不长了。
叶遥惋惜许久,无法,只能提起花箔灯,又一次独自一人继续云游。
长期独行的经历锻炼了叶遥极高的敏锐的听觉,他很快又发现,有什么东西始终在不远处跟着他。
他转身,手心聚力,不远处埋在草叶下的东西滚起尘泥,立刻被吸到他手里。
原来是小桃枝。
叶遥气笑了,抖落桃枝身上的泥土,道:“你既不想回去,又老是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桃枝不能说话,只能拼命摆动。
“你独自在外面不安全,听话,跟我一道回去,继续修炼。”叶遥把它拿在手里,防止它又一次逃脱。
进入深山,叶遥根据记忆中的路程算了算,应该快到那片桃林了。
天色暗下来。
看来这次又要夜宿在野外了。
叶遥选了一处树木稀少的山坡生火,把桃枝系在自己腰带上,准备睡觉。意识在即将迷糊前,远处的骚动让他又警觉地睁开眼睛。
一排绿色的眼睛在林雾里看着他,绿光衬着的脸是一张张长着毛的人脸。
哦,狼妖啊。
叶遥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今天这个看起来有上百年的修为了!”
“捡到宝了兄弟们!”
“吃了他肯定功力大涨!”
狼妖们叽叽喳喳的,迅速逼近叶遥。
腰上的桃枝突然剧烈抖动起来,似乎是想挣扎着脱开叶遥腰带的束缚。叶遥轻轻抚住它的枝身,低声道:“不用害怕。”
他又扬声对几只狼妖道:“几位,真要打起来的话你们会吃亏的,不如咱们相安无事的,我挪个地方睡觉,不侵扰各位了。”
“笑死了!你说我们会吃亏?”
“你身上除了一盏破灯还有什么?连剑都没有!”
“快快快,我等不及了!”
妖魔鬼怪要吸食自己以增修为,叶遥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每次都好言相劝,换来的结果都是对方嗤之以鼻,而后落花流水,最后逃之夭夭。这次也一样,物竞天择,他不会像那些嫉恶如仇的修仙者一样非要打死妖怪,把他们打残就好了。
想着,他举起拳头。
突然,腰带上的桃枝冲了出去。
“等等!”
叶遥一愣,想去抓住那簇桃枝,却早已来不及。桃枝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成功挣脱腰带,飞窜着跳到旁边的火堆,撩起一排火星。
“住手!”叶遥大吼。
火星贪婪攀上桃枝,将整簇桃枝都迅速点燃,灵力瞬间迸出巨大的光芒,连带着火光也熊熊燃烧起来。
接着,桃枝不由分说地飞出去砸向狼妖。火花连同灵力一起爆发,在叶遥眼底亮起如同白昼的光。
狼妖被震倒摔出去,哀嚎连连。而桃枝也很快燃尽,掉落在地上。
叶遥大脑空白。
——桃枝燃烧自己的身体,耗尽自己微薄的灵力,替他挡住了狼妖。
而此刻它已全身烧焦,乌黑的木炭陷入泥土中,一动不动。
“……你怎么这么傻?”叶遥怔怔地看着它。
为什么,明明叶遥弹指的功夫就能把那些狼妖打跑,为何它还要飞蛾扑火?难道它也听信了那些狼妖口中的话,以为叶遥没有反抗能力?
前方又传来愤怒的狼嚎,果然,桃枝那点灵力对狼妖根本造不成威胁,那些东西又爬起来扑向叶遥。
喉咙口被梗住,酸涩得无法呼吸,叶遥深吸一口气,闪身出现在一只狼妖绿色的瞳孔里,厉掌一拍,把对方的头折断一半。接着,他像发泄一样,桃色的衣裳迅速窜过去,几只狼妖应声倒下。
他很久没杀生了。
叶遥回到原地,蹲下去查看桃枝。
已经黑成焦炭了,没有一丝灵力和生机,死透了。
他沉默良久,从乾坤袋里挑出一个小绢袋,轻轻捧起还有余温的桃枝,在手心揉成炭灰,放入绢袋里。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他要回到那片桃林,把绢袋葬在那里,使落叶归根。
初夏,桃林的桃花已经谢光了,叶遥已经找不到原本那棵桃树,于是寻了个地挖坑,埋起绢袋。
他提着花箔灯继续上路,这次又是一个人。
过了几日,他的传讯符久违地飘上来。
是乔柏,乔柏的字写得潦草,似乎很着急:[快回碧溪湾!]
叶遥抬手,正想问他怎么了,对面又立刻写道:[你本体旁边长出来一棵小草了!]
叶遥忙不迭飞回碧溪湾。果然,他的仙草本体旁边有一棵莫名其妙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草,就是小了一点,花为珊瑚色,果似菟丝子,正弱不禁风、可怜兮兮地依偎在大草旁边。
叶遥沉默半晌,伸手探了一下。
一股熟悉的灵力流入指尖,直达灵台,那段日夜陪伴的记忆在脑海中重新浮现。叶遥陷入久久震惊,盯着小草,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
乔柏问:“有何发现?”
风一吹,小草轻轻蹭着叶遥的手。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叶遥没有过多解释,只道:“先养着吧。”
他开始认真给小草浇水,精心养护。
几日后,确定小草安然无恙也没有任何异样后,叶遥觉得自己还是该干正事了,于是又独自提灯下凡云游。
没想到过几日,乔柏又写来传讯符:[你那棵小鸟依人的小草不见了!]
又是晴天霹雳。
叶遥回到碧溪湾。
乔柏还调侃他:“是不是想你了,想跟着你,所以才下凡去找你的?”
叶遥不语。
几日后,叶遥又下了凡。
十一个月后,江南之首庐阳城杜家响起第一声婴儿的啼哭。
“原来我不只是草,还是花啊。”
叶遥的记忆迅速穿梭在时间洪流中,最后回到很多年后的天虞山云间新雁。被炭盆熏暖的卧房内,杜霰揽住叶遥,抱得更紧。
他又道:“我虽然不记得上一世的事,但我可以笃定,看见师尊第一眼,我就是喜欢师尊的。”
叶遥想,这大约就是天道的神奇之处,他这些年来经常在感慨。
他与绝大多数人的缘分犹如露水朝生暮死,他以为和这支小小的桃枝也是如此。但后来发现,每当他觉得应当到此为止的时候,它总是以奇妙的机缘延续下去,最终汇成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我爱你。”
想着,他翻起身,在杜霰脸上落下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哈哈,所以当年小草送桃枝给叶遥的时候,叶遥很吃惊,问他怎么会想到送这个给自己。(12章)
春天种下的伏笔终于在秋天收获了,身心舒畅,躺平。
天君殿上响起威严深沉的声音,将所有不安焦躁的讨论声收进虚空,归于平静。
高台雄伟辽阔,立着的身影白璧无瑕。大殿两边位列众位仙班,外围紧紧环绕身着铁刃银甲的天兵天将,所有人紧绷着一条弦,蓄势待发。仙魔大战以来,接二连三的败退令天界人心惶惶,但只要那个人一发话,就犹如给众仙吃了一颗定心丸。
高台上的人缓缓道:“魔头路鞍在魔界散播神女赐福言论,利用吾已故之女容章,踏足吾九重天,吾将亲自领兵,与诸位一同奋战,誓要斩路鞍头颅,不死不休!”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天君殿上士气大涨。
突然,轰的一声,最外围的守备被炸开一条路。
众仙大惊失色,齐声惊呼。云雾纷扬之中,玉芜剑的剑光敛入剑鞘,门口现出两个沐着阳光的身影,一个水蓝衣衫,一个桃粉衣衫。
见不是魔兵,众仙舒了一口气,但又开始疑惑地看着眼前徐徐走近的两人。
叶遥直视高台上的白衣人,道:“天君陛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风声疾劲,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高台上,天君眯了眯眼,片刻后才认出他来:“叶遥?”
叶遥微笑点头。
天君一愣,很快沉下脸,厉声道:“大胆!你是本君亲降的罪仙,无任何传召不得进入上天庭,就算是何重天已经陷落,你也得留在那里抵御魔兵!”
一时间,众仙交头接耳,皆是好奇眼前这人是何方仙人,是因什么事才被天君亲自罚为罪仙。
叶遥一笑,扬声道:“诸君想必忘记了。一千年前,我曾于天君殿上请求陛下查清我身上的神格来源,陛下却说,我身上并没有神格。”
有人神色恍然,有人仍云里雾里,议论声更甚。
叶遥立刻继续道:“如今我才明白,陛下之所以把我扔进极雷渊海,贬我为罪仙,就是因为不想让所有人知道,我身上的神格到底是谁的。”不等天君反应,他走上前抬头仰望,“陛下,我并非无故踏足天君殿。当年您亲口对我说,若我受雷刑后安然无恙,您就告知我真相。彼时我神格稀碎,束手无策,如今这神格已差不多聚好了,所以才来找您,想听您履行承诺。”
言罢,一盏花箔灯从袖中现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灯中散发出的幽蓝柔光映入天君骤然紧缩的瞳孔。他从怔愣中回过神,挥起袖子准备发令:“来人……”
“您不说也罢,我已经知道了。”叶遥打断他,“我身上的神格,正是出自如今魔界姑摇山所谓的守护神,天君陛下的亲生女儿,容章公主。”
话如惊雷,在天君殿炸开。
如潮水般的喧闹猝然爆起。
“容章公主?怎么可能!”
“她不是陛下同凡人女子生下的女儿么?陛下把她送去姑摇山养病的!”
“她的神格怎么会落到这叶遥身上!”
“此事不简单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都顾不得规矩和法度,交谈声一浪高过一浪。大殿中央孤零零地站着两道身影,叶遥侧头看杜霰,杜霰握起他的手,示意他无需慌张。
“大胆!”天君突然暴喝。
叶遥沉声道:“容章神女的神格为何会在我身上,我不得而知。但当初你决口不查此事,到底是怀着什么私心,迟早会大白于众。如今你被路鞍找到机会,利用容章鼓动魔界民众打上天界,归根结底——”他抬起衣袖,直指天君的鼻子,“就是你的责任!”
满殿哗然,所有人都一脸惊骇看着天君。
天君脸色铁青:“天君殿上岂容你造谣生事!来人,将罪仙叶遥拿下!连同他手上的诡灯缴上来!”
得命的天兵还未靠近叶遥,玉芜剑又重新出鞘,杜霰执剑闪身而过,天兵脖颈上的鲜血洒在玉柱的帷幔上。接着,一群天兵团团围上来,叶遥召出扶风,只可惜还未见血,杜霰已经用玉芜快速将人全部解决。
天君从快步走下高台:“你又是谁!哪座殿下的人!三十六将!速速将这两人拿下!”
杜霰没有应答,仙班之中走出几位面色迷惘的将军,飞向这边。叶遥拉着杜霰快步后退,嘴里迅速道:“诸位仙家难道不好奇天君陛下的另外一面吗?你们的上天庭被打成这样,他脱不了干系!”
那些人面色一滞,但仍无法违抗命令,只持枪冲上来。
叶遥转身与杜霰背对背,扶风扫向前方的银甲。
但两个人终究不敌这满殿的神佛,叶遥边在心中默算时间。终于,一道红光从天君殿上方切过,随即轰的一声巨响,嚎叫声响彻天际。
仙将的动作迟疑下来,叶遥趁机挥开对方的长枪,心想终于到了。
一个天兵带着满脸血污冲进来,跌入云层中,大喊:“陛下!陛下!路鞍杀进来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前方震天的呐喊席卷而来,几乎一瞬间,黑压压一片魔兵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涌入天君殿。
大战一触即发。
没有人管叶遥和杜霰,就连天君也再无暇顾及他们。叶遥带着杜霰退出战场,站到边缘廊沿的角落。眼前是魔气与仙法交杂的冲天光阵,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翻滚云海。
叶遥对杜霰道:“你不打?”
杜霰摇头:“累了。”
叶遥笑了笑:“太好了,我也不打。”
对于天界,老实说,他并没有很强的归属感,没有一定要为这片领地冲锋陷阵的冲动。他想起他身上还留着容章的神格,而眼前的两方,一方是生前嫌弃她的人,一方是死后利用她的人,都没有他值得去站的理由。
想到这里,叶遥不由抬眼望去,发现路鞍并不在场。
“路鞍呢?”杜霰道,“师尊,要不我们走?若是路鞍来了,我们未必能全身而退。”
叶遥摇头:“之前他要我的神格,是想用容章的神力攻上天界,如今他没有神格也能达成目的了。再说天界那么多神仙,他如今想要一个神格如探囊取物,再不会只盯着我。”
他们并肩靠着廊栏,看眼前的人打过一拨又一拨,最后,喧闹与哀嚎犹如筋疲力尽的困兽渐渐慢下来,魔兵涌向天君殿的两边,从外围将天兵和所有神仙团团围住。
“陛下受伤了!医仙在哪儿?快来为陛下医治!”
“陛下,小仙在此。”
“别扯我!我自己走!”
叶遥透过挡在前方的兵械,看见几个戴着面具的魔兵拉过一位仙官的领子,将人重重摔在地上。推搡之间,一众神仙下意识隔开一道肉墙,让医仙为天君施法医伤。
天君则坐在地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揩去嘴角和衣领上的血。
万马齐喑,死气沉沉。
魔兵散开成两排,面向以西的殿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他们的长枪上散着浓黑的雾气,一丝一缕化入虚空中,把原本凝重的气息反复挤压、挤压,直到几乎要坠下去,却迟迟不坠。云层正在细微地变成灰白色,意识到这一点的所有人屏住呼吸。
一阵不属于天界的闷热的风迎面袭来,墨色的身影跨入天君殿的牌门,那人抬手卸下面具,又随意丢弃在地上,一双没有神色的眼睛扫过殿内的人。
“请魔尊登位!”
“请魔尊登位!”
呐喊声震天动地,刺进叶遥耳朵里。
这便是路鞍的最终目的吧?他做到了。
叶遥开始观察路鞍的表情。也许是性格使然,路鞍还是一如既往不苟言笑,如今成就霸业就在眼前,只消几步,便能创下魔族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但他也只是淡淡瞥过一眼高台上的帝座,而后抬手挥了两下。
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被带上来。
丘天翊。
叶遥愣住,很快又发现——丘天翊戴着镣铐。
上次在姑摇山禁地断崖下,杜霰和叶遥勉力逃脱,丘天翊则留在了那里,不管他是自愿还是无奈,叶遥都多少对他心中有愧。现在看来,他果真又被路鞍重新关了起来。
趁丘天翊停在旁边,叶遥低声问:“你没什么大碍吧?”
丘天翊耸耸肩,并不回答他,而是转身看向后方。
叶遥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尊金猊鼎被抬了上来。
叶遥愣住。
金猊鼎的光罩中浮着一团柔和的魂魄——之所以是一团,而不是一缕,是因为它比上次叶遥在姑摇山洞窟里看到的,要大很多,俨然已经是完整的魂魄了。
“容章的魂魄?”杜霰在身边低声道。
叶遥陷入震惊,自语:“什么时候集齐的?”
丘天翊回过头,对着他苦笑:“七日前,在何重天。”
叶遥在纷乱的思绪中明白过来,一千年多前,当姑摇山的丘天翊震碎金猊鼎后,容章逃出南荒,最后在下天庭体力不支,魂魄连同神格都散在了何重天。如今路鞍带着魔族登上何重天,自然有能力重新聚齐容章的魂魄。
他沉下心:“路鞍到底想干什么?”
丘天翊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从未同我说过。”
眼前擦过一道墨色身影,叶遥抬头,见路鞍越过他们,缓步走向高台。
“请魔尊登位!”
“请魔尊登位!”
魔族每个人脸上都振奋不已,呐喊声几乎穿云裂石。
忽然,路鞍停下脚步,停在一团坐着的仙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