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鞍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抛给他。
他接过来一看,是一块玄铁打造的牌子,他问:“这是什么?”
路鞍回答:“魔尊令。我走不出去,你用它带人撤回去,以后魔界就靠你了。”
丘天翊愣住,破口大骂:“你有病吧?谁想当魔尊了!”
路鞍冷静道:“我有想过失败的可能,万一败了,我不会活着回去。”
“闭嘴吧你!”丘天翊生气地把印牌抛回给路鞍。
鹤神从半空中俯冲下来。
丘天翊扑到路鞍身边,迅速抬起食中二指,周围现出一排缓缓移动的金黄色符篆,在他催动下猝然冲向鹤神。丘天翊又张开手臂,八方卦位燃起熊熊大火,将两个人周围升起一道外人勿近的火墙。
“还是符篆和卦术用着顺手!”他道。
局势一时僵持。
但凤凰却是不怕火的,反喷出火龙猛攻丘天翊。丘天翊抵挡越来越吃力,抓起路鞍的肩膀往大殿门外撤退。
路鞍却死死钉在原地,咬牙道:“天道不公!”
丘天翊一怔,随即胸腔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但他来不及说什么,很快法力就快要用完,催动出来的符篆前仆后继烧毁在空中,再不撤回南荒,恐怕所有人都要交代在这里。
“先走。”丘天翊道。
忽然,他感觉到一股毁天灭地一般的强大气劲从自己身后袭来。
下一刻,路鞍把他推向一堆魔兵之中。
轰的一声巨响。
丘天翊大脑一片空白,回身望去,眼前的积云散成巨大的白色光晕,温热的鲜血喷涌到自己脸上和眼睛里。他抹开眼角的血,看到路鞍在自己面前倒下。
丘天翊明白过来,路鞍替他挡了最致命的一击。
他颤抖着手把路鞍从地上揪起来,大叫:“给我活着回去,我可不想给你收拾烂摊子!”
路鞍咳出一口血,漫在丘天翊的袖子上。
“对不起。”路鞍道。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一歪身体一沉,失去了意识。
“他娘的!”丘天翊大骂。
周围战火不断,包围圈越来越小,不断有魔族士兵倒在地上或跌入云层。
丘天翊环顾四周,一咬牙,从昏迷的路鞍衣服中摸出方才那枚魔尊令,高高举起。
“魔族众将士听令!”他嘶声大吼。
所有魔族士兵都看向他。
“撤出天界!回南荒!”
说完,丘天翊把路鞍扛到自己后背,站起身,一只手扶着后面的路鞍,另一只手拿起路鞍的大刀,率先冲出天君殿。
魔族从无极天退到无思天,又从中天庭退到下天庭。无思十二神主率的天兵并没有穷追不舍,只要退回南荒,他们就能活下来。
踏上天梯第一节台阶时,丘天翊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望向何重天。
泱泱千万里的天界,举目皆是苍夷。
他突然想到,容章逃出金猊鼎之后,为何拼着命也要冲上九重天?
因为她没去过天界,她想看看天界是什么样的。
但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天界看到了什么。她是否看到了一片祥和的彩云,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人知道。她耗尽最后一口气,落在了碧溪湾。
所有魔兵都撤出天界,丘天翊断后。
他背着路鞍一步一步走下天梯,每走一步,就用刀砍断一节。直到天界变得遥不可及,重新回到以前的模样。
一切如旧。
距离仙魔大战结束已经过去十日。
这场战争虽然以天界获胜为结局,但事实上却两败俱伤,尤其无极天以下的七天几乎被魔族烧杀抢掠、夷为平地。下天庭原本是蛮荒之地,尚没什么可抢的,但中天庭和上天庭的无由天中,许多仙殿和府邸都毁于一旦,百废待兴。
于是,无思神没有对路鞍穷追,而是留在天界,指挥各天重修地界,早日回归正轨。
碧溪湾也忙活起来。
又是一年初夏,溪水还未真正迎来丰水期,大家都挽起裤脚,在溪水之上重新修建搭桥。
“只见路鞍一个闪现,直接把我捉到容章公主的魂魄面前,抄起魂魄就要往我身上砸。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叶仙君和阿霰默契配合,左右包抄,那路鞍惨叫一声,半边胳膊被卸了下来!”
“啊,那得多疼啊……”
“是啊,他痛得在那里嗷嗷叫呢!”
“干得好!”
作为天君殿之变的亲历者,黄裳一边帮忙递木头,一边向同辈们绘声绘色地讲述当时的场景。叶遥和杜霰都没有插嘴,于是她越说越夸张,开始编出大家喜闻乐见的滑稽画面。
搭好了桥,众人又一起去修筑凉亭。
“搭把手。”
“给,扫帚。”
“黎曜,你採到我眼睛了!”
“黄裳,渡点水过来洗一下地砖!”
这是碧溪湾的人来得最齐的一次,热热闹闹,呼来喝去,小辈们一边干活一边玩闹,不拘于一定要完成什么任务,今日干不完还有明日,反正时间多得是。
溪北就不一样了,显得安静许多。
“青梅小”的住处被炸掉了一半,但因是春天才住的地方,所以暂时不着急。夏天住的“琴书倦”最顶层的楼顶被掀翻过,杜霰与叶遥花了两三日,才真正将它完全修缮好。
杜霰用小刀刻了两排镂空花鸟牌匾,嵌在斗拱横梁下方。
叶遥凑过来细细一看,竟精美得很,便问:“你还会木雕?”
“师尊,我会的还有许多。”杜霰道。
叶遥看着他,突然感慨:“嗯,知道你多才多艺,只是大多都不是我教的,我真是愧为人师。”
他以前觉得,杜霰修炼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毕竟当他还是一棵小桃树的时候,就能在满山的桃林里脱颖而出,修出灵识。即使再过一世,也能仅仅三百年便得道飞升。但事实上,杜霰的天赋不止于此。他好像做什么都很出色。
“你教会我的已经很多了。”杜霰从梯子上跳下来,长长的高尾髻拂过木阶道,“师尊,你想学木雕么?”
叶遥道:“怎么?”
杜霰挑开叶遥发丝间的木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可以教你,你拜我为师,叫我师尊。”
叶遥一愣,一时无奈:“你想得美。”
杜霰笑起来,顺势将人压在门板上,低头亲吻叶遥热红了的耳垂,道:“我每次喊你师尊的时候,我都很开心,就是不知道你开不开心。”说着他又唤了一声,“师尊。”
叶遥心尖一颤,含糊道:“……我很开心。”
忽然,底下的楼梯响起脚步声。
接着是黎曜的声音:“叶仙君,夫子让我过来给你们帮忙。”
叶遥立即推开杜霰,下一刻,黎曜出现在楼梯口。
溪南的人手很充足,迟舒时不时会派一两个学生到溪北来援助叶遥。每次来的时候,杜霰似乎都并不是很高兴,兴致降了下来,不怎么说话,只有叶遥同对方寒暄交流。
叶遥递给黎曜一把扫把,示意他清扫地上的木屑,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回闽越?”
黎曜一顿,眯起眼睛笑:“仙君问得很是时候,我后日便回,夫子已经批准了。”
叶遥道:“这么急啊。”
黎曜道:“是啊,再不回去,白敛会以为我战死了。”
叶遥:“……”
三人将顶楼收拾干净,又来到楼下的院子里,准备把枯败的花草清理干净,种上新的栀子。
叶遥让黎曜把清理出来的残木装车拉走,没过多久,乔柏来了。
乔柏看了看杜霰,忍不住道:“你在天虞山不是有不少弟子嘛,请几个来帮忙,不到半个月,溪北就能回到从前的样子了。”
杜霰蹙起眉,道:“人太多,不喜欢。我和师尊可以慢慢做。”
无非是想贪多一点只有彼此相处的日子罢了。
乔柏面无表情:“哦。那你先去把外面那方荷塘清理一遍,我同你师尊有话要说。”
杜霰的目光在叶遥身上转了几圈,确认自己的极不情愿已经传达到位后,才慢腾腾走出去。
叶遥道:“什么事?”
乔柏欲言又止,等杜霰走远后,才道:“你还记得无由天的那片树林么?我们回去一趟,把你的指暮天剑挖出来吧?”
叶遥没想到乔柏说的竟是这个。他问:“为什么?”
乔柏不假思索:“什么为什么?现在否极泰来,你在上天庭被大家重新记起,这些日子还有人提起你的指暮天剑式。你难道不想……”
看到叶遥仍显茫然的神情,乔柏停下来,不解地看他。
叶遥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我早已有扶风了,随身武器嘛,一把就够了。再说,我早就不记得那把剑埋在哪里了。”
乔柏还想再说什么,但眼里的神色忽地一晃,视线投向叶遥的背后。
门边响起脚步声,叶遥回过头。
来人局促地站在门边,身形高挑,衣着华丽贵气,通身神采奕奕,身后还跟着几个护身的仙侍。
叶遥上前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之前大战中碰见的周寰。
“周将军?”
周寰笑了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杵在门口道:“仙君莫怪,我原是想写传讯符约您的,但不知怎的,总也找不到你的传讯符,所以冒昧拜访。”
到底是真的找不到,还是早已扔了,叶遥并不追问,毕竟他自己也是早就烧掉以前这些人的传讯符了。
他与乔柏礼貌地将人引到楼内的小花厅就坐,又奉上热茶,笑道:“寒室简陋,待客不周,将军找我有什么事么?”
周寰摆手道“无妨”,又开始讲:“是这样,议会上众仙推举太子殿下担任新的天君,择日即位。太子顾念父子之情,把老天君养在别苑里,吃穿用度同以前一样。”
叶遥沉默着点头。
乔柏却冷哼道:“他在众仙面前被败露丑事,失了颜面,又被路鞍割了那东西,竟然也没自我了断。不过,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嫌弃他呢,也算生不如死,报应不爽了。”
周寰干笑两声。
为了缓解尴尬,叶遥打圆场道:“上天庭的处置自然是极好的,且无论如何,与我等平民小仙也没有关系。”
周寰面色一滞,犹豫片刻后道:“新天君让我给您捎个信。”
叶遥扬眉:“什么?”
周寰道:“他说,他为老天君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并赦免你的罪仙身份,请你回上天庭任职。”
叶遥很意外,顿了顿摇头道:“回去任职就不必了。”
这下轮到周寰意外了。
他道:“新天君说,若您拒绝就任,可以向他讨另外的封赏,或者任何他能应允的条件,都可以提出来。”
叶遥点头:“若我来日想到什么封赏,会去上天庭求见新天君的。”
说完公事之后,周寰开始九曲十八弯迂回环绕,把话题带到当年的仙考大会,比如那时大家是如何如何的快乐,如何意气风发,后来认识的某某某又去了哪里任职,如今在哪里当差,还有谁谁谁说等天界一切步入正轨,要请叶仙君去府上喝茶叙旧,云云。
叶遥怕暴露自己已经不记得那些人的事实,绷着一张笑脸,连连点头。
等到时近黄昏,叶遥站起来道:“时辰不早了,将军和几位仙使留下来吃晚饭吧,乔柏的手艺很不错的。”
闻言,乔柏翻了个白眼。
见乔柏脸色不佳,周寰很识趣地摆手婉拒,被叶遥送至院门。临出门前,他又忽地停住脚步,转身道:“叶仙君,我们……留张传讯符?日后还有机会联系呢。”
说着,他掏出自己的传讯符。
叶遥却没有接,负手道:“大约没什么机会吧,不必了。”
周寰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不知为何却有隐隐的失落。
“也好。”他道。
他挥了挥手,带着身后几个随行,踩上一朵云,向更高的天层飞去,最后消失在晚霞中。
送走了不速之客,乔柏冷冷道:“在上天庭待久了就是这样,官腔一套一套的,多少杯茶下肚了也激不起尿意,屁股都不动一下。”
叶遥哈哈地笑。
乔柏又道:“我去准备晚饭,你去叫上你徒儿。”
叶遥点头。
他想,他好像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凡间中原大钟谷。那里有成片的林子,还有遗世独立的小屋,院子里时常在黄昏时分升起袅袅炊烟,叶遥一边闻着饭菜的香气,一边去寻杜霰来吃饭。
那时的杜霰还未长高,叶遥垂着眼便能欣赏他的睫毛和瞳仁。他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练完剑之后便满山跑,在原本干净的脸上添几道污痕。
而眼下的杜霰,眉眼比当年更添风韵,而仍然是挽着袖子,手里抓着几簇莲花,脸上留下一道淤泥。
他催动法术,将莲花栽入池塘中,侧头看向叶遥,笑道:“师尊,你看什么呢?”
叶遥扬眉,不客气道:“我自己的徒弟,我还不能看了?”
杜霰目光微动,含着笑走过来,停在叶遥面前,水芙蓉清丽的花面在他们中间摇曳。
“能,什么时候看都可以。”杜霰道。
叶遥想,上天庭漂亮么?是漂亮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以去上天庭任职视为风光体面的事。
但对他来说,总也比不过眼前的人和风光。
荷花池的水已经重新清理完毕,焕然一新,甚至比从前更加好看。
叶遥并不急于带杜霰回去吃晚饭,而是道:“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坐在荷塘前的摇椅上,黄昏的风比早时凉快许多。叶遥眯着眼睛,视线里近处的荷花从清晰变模糊,远处的山色从模糊变清晰。
他道:“你还记得我从前给你讲过碧溪湾的故事么?”
杜霰回答:“记得。你说,碧溪湾原本荒凉贫瘠,不知什么时候,一道溪流经过,从此万物生长,鸟兽开智。”
叶遥点头,缓缓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两千年前的记载里,碧溪湾与何重天的其他地方一样寸草不生,赤地千里,而一千六百年前,迟舒来到碧溪湾时,这里就已经有溪流了……容章逃出姑摇山的时间,刚好在这四百年里。”
风里还带着淡淡的荷花香气。
杜霰道:“是容章落入重三十一处,才会有碧溪湾的繁茂。”
叶遥道:“是。因为她曾经长时间泡过草,所以因缘之下,合欢树下才会长出一棵长得很像草的仙草,才会有我,和黄裳等人。”
当神邸陨灭,如鲸落渊底,能生万物。
但神邸本身并未享受过神的尊荣。
叶遥道:“你希望她重生吗?”
回答他的只有微微的风声。
等了许久后,他才听见杜霰道:“世上很多事情,往往都是无可奈何的。”杜霰侧过头,“所以我能与师尊重逢,是天大的幸运。”
叶遥眼里的笑意加深,道:“等碧溪湾修复好了之后,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好。”
“你不问去哪里?”
“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杜霰毫不犹豫道。
叶遥起身,绕过摇晃的藤椅,伸了个懒腰:“新天君说可以应允我一件事。我想去无极天的兵藏库,向他讨兜鍪棺。”
杜霰目光一滞:“你要……”
叶遥点头:“把我身上剩余的容章的神格,剥离出来,还给她自己。”
直到仲秋过后,碧溪湾的修缮事宜才慢慢完成,一切又回到了大战前原先的模样。
黎曜下凡回了闽越,黄裳不久之后也说要下凡继续行医,还有撰写更多的医学著作,卖更多钱,迟舒与鹤鸣也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碧溪湾一切如旧,仿佛未经过大战。
杜霰陪着叶遥踏上无极天,见到新天君,请求使用兜鍪棺。
新天君提醒他,兜鍪棺剥离神格很痛,是灭顶的痛。
“知道的,你父君同我说过。”叶遥道。
新天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带着他们到了兵器库,将那件兜鍪棺取出来。
叶遥想,最算再痛,也不会有极雷深渊夺魄一样的雷刑痛。
事实果真如此。
叶遥在棺内躺了一个时辰,当体内残余的神格在他身上翻滚搅拌,再一点一点分离出去时,他回忆起那时的极雷深渊,竟觉得无比平静。他想,若是他把这件兜鍪棺扔进极雷深渊里,它必定瞬间被劈得四分五裂。
一个时辰毕,棺门开,叶遥从棺里坐了出来,杜霰便坐在旁边,手里拿着花箔灯。
凝聚成一团的两成神格很快感知到花箔灯,纷纷涌入灯内,至此,所有已知的容章神格收集完毕,大千世界若还有散落的,也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了。
杜霰问:“如何?”
叶遥摇头,在他的搀扶下走出来,身上到处都好好的,只是微微发汗,头发有些散落。
“走吧。”他道,“去姑摇山。”
自从仙魔大战后,整个南荒比天界还惨,壮丁锐减,颓废不堪。魔界再没有一个能统领全局的魔尊,各大部族的魔君也在各自领地休养生息,估计百年后,这里又是群龙无首的互战状态。
叶遥和杜霰停在姑摇山山门前。门前的容章公主石像依然屹立不倒,甚至似乎被擦洗过一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但山门并没什么魔兵把守,比他们上次来姑摇山时的戒备严谨相比,可谓大相径庭。
他们被魔兵带到一处殿门前,丘天翊站在檐下,叉着腰眺望远处的山色。
“天凉好个秋啊!”感慨完毕,丘天翊才把目光投向他们,“两位,进来喝茶吧。放心,是中原的茶。”
杜霰率先半步走进去。
丘天翊珍藏的茶叶果然是中原的六安茶,只不过可能在南荒放太久了,泛着一股淡淡的霉味,煮开之后清香依旧,尚且能喝。
叶遥喝了两口,抬头问:“路鞍怎么样了?”
丘天翊笑了一声,起身:“跟我来。”
他们绕过回廊,去了偏殿。
路鞍正躺在一张大床上,双眼紧闭,毫无意识,但呼吸尚在,仿佛只是睡着一般。只不过,他左边的肩膀下是空空的袖子,被杜霰砍断的那条手臂正泡在床边的缸里,似乎是用某种药水泡着,能使其腐败不坏。
即使昏迷着,这个人身上还是透着冷冷的气,让人不寒而栗。
杜霰道:“他的手还能接回去吗?”
丘天翊道:“可以,就是废了而已,装回去至少图个好看,不过要等他醒来问问他的意愿。”
也就是说,路鞍并没有完全死掉,但能不能醒,多久才能醒,还是得看运气。
叶遥问:“那他的脚呢?”
丘天翊弯起嘴角:“托仙君的福,大约是不能使力了,以后估计是半个瘸子。”
叶遥心道一声罪过,他们师徒二人一人砍他的手,一人断他的腿,若是路鞍以后醒来,最好不要再打照面为好。
只听杜霰又问:“如今姑摇山是你在管?”
闻言,丘天翊重重叹气,开始怨声载道:“我拜托他快点醒吧,再这样下去我要撑不住了。等他醒了,我就把魔君的位子丢会给他,仍旧和以前一样到处云游算卦,走到哪儿睡到哪儿。”
说完他揉了揉被黑眼圈托起来的双眼,疲惫地坐到床头。
杜霰道:“你们魔界以强为尊,他废了,当魔君不会服众的。”
丘天翊一顿:“……说得有道理啊。”
他转头去看床上的路鞍,开始思忖,喃喃道:“他废了,若是魔界没有人要他,那他可以跟着我一起去算卦啊,我不介意给他一口饭吃,反正一个人过日子也是过,两个人过日子也是过。到时候我负责算卦,他负责收钱,他那么会算,肯定不会算错账。”
说着他嘴角不禁浮起笑意,仿佛心中在计划着以后的日子,且越计划越有盼头。
叶遥也跟着笑,顺便把花箔灯拿出来,道:“是个不错的愿景,再带上这个就更好了。”
丘天翊看向它,目光顿住:“花箔灯?”
“是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它很不错,如今它归你了。”叶遥道,又把灯递给他,“我用天君的兜鍪棺剥除身上残留的神格,现在灯里装的,是容章近乎完整的神格。你带上它吧,就当是你们三个人一起了。”
丘天翊怔愣地接过花箔灯,凝视里面的神格许久,又看向床上的路鞍。
最后,他叹了口气:“在这方面,我比不上路鞍。”
他的指节紧紧攀在灯壁上。
“我只会接受容章的护耳帽,而路鞍拒绝护耳帽,他觉得没用,他要做更有用的事。”
说着,丘天翊忽然站起来,提着灯走出房门口。叶遥与杜霰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阳光铺洒在房门内的地板上,丘天翊立于影子前方,提起灯对着太阳,细细观察灯里的神格。
最后他转过头,对叶遥和杜霰认真道:“你们知道路鞍是如何宣扬容章信仰的么?他说,神女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珠员,毛发为草木。”
传说中,她是这样赐福南荒的。
叶遥鼻子一酸,接下去道:“但其实她没有赐福南荒魔界,她用自己身体滋养的,是九重天。”
丘天翊点头:“那个从未养育过她的地方。”
晴空万里,天界的一切在此处看来遥不可及,但阳光却丝毫不吝啬地普照世间万物,迫不及待给予新生。
良久,丘天翊大大舒了一口气,轻松道:“神格这种东西,没了魂魄,也不过是个空格而已。再怎么样她都回不来了,也不需要它了。”
说着,他忽然抬手,掌心捏起黄色的卦火,重重推向花箔灯。
叶遥一惊,立马上前阻止他。
“等一下,你……”
但已经来不及了,卦火被掌力带着轰震灯壁,整个花箔灯瞬间爆裂开来,碎成一片片。杜霰猛地将叶遥拉回来,扬手用袖子挡住飞过来的碎片。
灯里的神格缓缓散开,被风带着飘向远处的半空,一部分陆续消散,另一部分飘得更远。
一切归于虚无。
叶遥陷入怔愣,呆呆地望着那些神格碎片。
那是容章的神格,丘天翊就这么舍得不要了?
丘天翊大笑两声,拍拍叶遥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一对白色护耳帽,在他面前扬了扬:“我有这个就够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容章身体的一部分,比那什么神格实际多了!”
叶遥缓过神。
也许等姑摇山慢慢步入正轨,选定了新一任的魔君,也许等路鞍醒过来,丘天翊会带着容章的耳帽继续云游六界,就像从前一样。
时至黄昏,六安茶煮过两轮,茶味已经淡了许多,叶遥与杜霰同丘天翊在姑摇山山门前告别。
他们朝容章的石像拜了两拜。
而后叶遥道:“再会。”
丘天翊挥手:“再会。以后说不定我们能在凡间碰见呢!”
叶遥笑道:“那我必定找你算卦,记得开熟人价。”
“那是一定的。”丘天翊欣然点头,又看了看杜霰,眨眨眼嬉皮笑脸道,“仙侣还有半价优惠哦!”
叶遥:“……”
他飞速看了一眼杜霰,见杜霰虽没说什么,脸颊上已有若隐若现的粉红。
双方相背而行,丘天翊转身回山门内,叶遥与杜霰并肩下山。
等丘天翊走远了,杜霰脸上的红晕也消失了,他坦然牵起叶遥的手,问:“师尊,我们坐飞车回去?”
叶遥牵紧他的手,点头:“好。”
“师尊,你这个乾坤袋里怎么什么都有?”
天虞山的飞车从南荒魔界上空起飞,平缓行驶在云间,慢条斯理,优哉游哉。车内,杜霰闲来无事捣鼓起叶遥的乾坤袋,说是要帮忙清理东西。
他背靠着叶遥的肩膀,发尾的流苏扫过叶遥的脸。
“这是什么?”他拿出一个几本书厚的木箱。
叶遥瞥了一眼:“打开看看,我也不记得了。”
杜霰于是依言打开,木箱里弥漫出一股又酸又甜又辣的味道。叶遥探头看去,顿时想起来了:“哦,十几年前在一个渝州小县城住过一段日子,很喜欢那里的姜糖,临走时怕吃不到了就囤了一箱。”那味道闻着太怪,他窘道,“坏了,扔了吧。”
杜霰盖上木箱,放到一边,道:“那等有空了,我们一起去渝州找这种姜糖吧?”
说着,他继续往乾坤袋里摸,掏出另一个东西:“这个呢?”
叶遥看了一眼,忙道:“这个不必扔,是前几日迟舒才给我的一块暖玉,说戴着可以暖身体的。”
那是一块据说在昆仑山上打造出来的奇玉,呈捣槌形状,光泽透亮,散着微微暖意,摸着确实舒服。杜霰把它放在手心把玩许久,转了几番。
叶遥见他若有所思,便问:“怎么?”
杜霰抬眸,弯起嘴角,眼底蓄起清澈笑意:“嗯,确实很有所用处。”
他把暖玉放在小案上,又从乾坤袋里摸索出几本书。
“……《诗经》?”他翻弄这这本书,顺势卧倒在叶遥怀里,枕着叶遥的大腿,笑嘻嘻道,“师尊,你教我念这个吧?”
这一册《诗经》是三百年前某一次叶遥买给杜霰看的。记得那时也是在较为宽敞的马车内,十四五岁的杜霰趴在书案上,叶遥一句一句教他读,那些缠绵悱恻的句子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透着一股正经,可杜霰却说那说的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叶遥捧着书,缓缓念道。
杜霰跟着念,手指缠绕着叶遥的发丝。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杜霰枕着叶遥的大腿,念完最后一句,忽然抬手别开叶遥拿书的手,直直看入叶遥眼里:
“师尊,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叶遥把书搁在案上。
“你这么一说,我才突然想到。”叶遥道,“在早前那些年,我的志向是自创一套剑式。再后来,我把聚齐容章的神格当作毕生目标。如今这件事情忽然都不需要做了,我倒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打算。如果说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