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斯站在拉赫里斯身后,看到陛下的身体突然晃动了一下,仿佛是不堪负重般弯下了腰。
“陛下。”瓦斯担心地上前一步。
他知道陛下和阿伊大人向来亲厚,换了谁也受不了发生这样的事情。
拉赫里斯自喉间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低呜,如同兽类被抛弃时的悲鸣,压抑又痛苦。
瓦斯跪在他的身侧:“请陛下保重。”
瓦斯心情沉重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男人向来挺拔的脊梁随着他弯腰抱住尸体的动作一寸寸折断,每一下都是钻心的疼,他用力的呼吸,但只能带动心脏更剧烈的疼痛。
拉赫里斯张了张嘴,想要说写什么,但却字不成音,心脏似乎被无形的手捏成了碎片,尖锐的边角扎进了更深处。
暗金色的眼底赤红,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在一众人的骇然惊呼中,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瓦斯惊恐地伸手要去扶他,却被对方推开。
拉赫里斯攥着那个色彩浓烈的香囊站起身,抬起眼,脖颈的青筋直蹦。
“这不是他,给我把人找出来!”年轻的法老再不掩饰骨血中的暴戾,眼眶赤红地说:“我以奥利西斯的名字,法老之血宣告,带不回他,你们所有人都将为他陪葬。”
以奥利西斯,法老之血起誓,这对法老来说是以生命作为赌注,将灵魂放上了赌桌,足可见他此时的决心。
在场的士兵无不屏住呼吸,短暂的沉寂后,所有人扶肩单膝跪地,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拉赫里斯盯着手里失去色彩的香囊,心想,对,他是最了解阿伊的人。
这分明不是阿伊的身体,不可能是阿伊的尸体。
在过去同眠的每一个深夜他都会抱着阿伊入睡,一次次丈量他的身骨,也许连阿伊都没有这般了解自己的身体。
他呓语般低声道:“对,这不是阿伊,不可能是阿伊。”
清晨呼啸的风胡乱摆弄,众人衣角翻飞,将领带着士兵离开,继续去搜寻。
场中只剩下拉赫里斯,瓦斯和一众亲卫。
法老没有发话,其余人便保持沉默地站着,随着气温的升高,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尸体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陛下,”亲卫队队长低声说,“阿伊大人身边的随侍阿曼特求见。”
暗金色的眼珠动了动,那句话后再无动作的拉赫里斯缓慢地抬起头看向被拦在亲卫之外的阿曼特。
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阿曼特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小又话痨的少年,比起身形高大的拉赫里斯,他虽然个头不算高,但气势已经有了惊人的改变。
阿曼特无视挡在他面前的刀,自顾自地往前走。
拉赫里斯身边的亲卫都是伯伊参与训练出来的,对他身边的随侍阿曼特自然是熟稔的,一时也不知道拦还是不拦。
“这不是阿伊。”拉赫里斯的声音嘶哑干涩,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有风从灌进了他的胸口,肆无忌惮又毫无阻拦。
阿曼特盯着尸体,面色白如金纸,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陛下,”他咬着牙,却拦不住牙齿因为愤怒而咯咯作响,“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无法想象,他完全无法理解,阿伊大人为什么要向着这样的陛下,不值得托付信任的陛下。
拉赫里斯迫切地想要在这个跟随伯伊时间最久的随侍口中获得认同,盯着他的眼睛问:“当时还有别人在是不是?”
被狮子叼走的不止阿伊,拉赫里斯想,当时一定还有另一个人在。
所以才这么巧的刚好找到个死了一天的人,这人刚好是冷白色的皮肤,刚好他旁边落下了阿伊的腰袋。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很多的巧合,他知道,这一定是神明的安排。
拉赫里斯自欺欺人地想着,心底却又有一丝期许,他从未有这样希望神明真实存在的时刻。
阿曼特已经和巴特见过面,也知晓了当时的情形,但此时此刻,巨大的愤怒几乎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看着向来矜贵骄傲的男人眼中流露出来脆弱的,摇摇欲坠的恳求,阿曼特扯了扯嘴角,近乎残忍地说:“只有阿伊大人。”
稍顿,他将手中捏了一路的密信递到拉赫里斯的面前,又重复了一遍:“被带走的只有阿伊大人。”
他想,辜负阿伊大人的人最好永远活在愧疚与痛苦里,哪怕这个人是埃及最尊贵的法老陛下。
一路颠簸紧赶慢赶,密信早就不成形状了,皱巴巴的像是晒过的干菜。
拉赫里斯拿着那封密信,暗金色的眼底投不进光:“这是什么?”
作为一个随侍,又向来机敏的阿曼特此时却直视着他的眼睛,毫无规矩可言:“陛下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吗?”
他冷笑出声,汗水从他的额角流下,混在眼泪里,打湿了整张脸:“这不是陛下您亲手策划的吗?”
阿曼特又是哭又是笑,像是失了智,发了疯。
瓦斯想要上前制止他,不该在陛下面前这般形容张狂,但才走出一步,瞥见陛下近乎可怖的神色又堪堪停住了动作。
阿曼特的质问像是一把最尖锐的利剑迎面刺来,让拉赫里斯无处遁形,面部肌肉不受控地抽动了下,某种可怕的猜想在心底逐渐成型。
他垂眼看向手中的密信,皱巴又轻飘飘的一张纸,此时却又千斤重。
沉寂许久,拉赫里斯终是拆开了密信。
信中的内容很简单,加起来也就两排字,他却像是不识字了一般,反复看了好几遍。
站在他身侧的瓦斯不知道心中写了什么,但见陛下突然就笑了。
那种笑容很奇怪,一种恍然的,透彻的,好像明白了什么的笑,只是这笑不达眼底,只是机械地牵动嘴角,让男人俊美的面容显得十分诡异。
“瓦斯。”
瓦斯连忙探身过来,知道陛下这是有吩咐。
和状似癫狂的阿曼特不同,拉赫里斯神情很平静,看不到一丝情绪起伏,这样的平静却无端叫人心底发毛。
“图赫一党试图染指神权,残害忠良,全部抓捕送入地牢,择日处以虫噬之刑。”
拉赫里斯想,一定是他表现得太过软弱可欺,才会让这些人总是想要越过他去做事情。
瓦斯一惊,不是因为令人闻风丧胆的万虫噬身之刑,而是那句染指神权,在埃及染指神权意味着什么,那是比刺杀法老还要可怕的罪名,万万死都不足惜。
图赫大人做了什么?难不成……
他暗暗斜眼朝着尸体的方向,瞥见血淋淋的脚踝又害怕地收回视线,难不成是和阿伊大人的死有关?
“是。”瓦斯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领命。
“陛下,这位的尸体……”候在旁侧的亲卫队队长迟疑地问出口。
虽然法老扬言这不是阿伊大人是尸首,他却觉得是陛下不肯相信事实,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发生在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身上。
拉赫里斯微微偏头,再次看向那具不成人形的尸体,冷白的皮肤,差不多的身高和体型,一样的腰袋香囊。
唯一不同的就只有他自己那站不住脚的感觉,感觉不像阿伊,不是阿伊,不该是阿伊。
阿伊曾经说过,人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对,就是这样,阿伊没死,”拉赫里斯喃喃自语,声音轻到他自己都听不到,“阿伊一定还在什么地方等着我。”
自猎场封禁后,各国朝臣都在各自的营帐中煎熬地数着日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从营帐帐帘的缝隙里看到士兵在营地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十分沉重,气氛越发焦灼肃杀。
封禁的第四天凌晨时分,所有的使臣都被人从睡梦中唤醒,众人还懵懵懂懂的,就被马车连夜送出了营地。
埃及法老十八岁的生辰庆典就这样仓促的结束了,使臣们收到了所谓法老的歉礼,十足丰厚,各色宝石黄金不等,但法老却不曾露面。
有人探听到一些消息,据说是埃及那位大祭司在猎场被狮子攻击,下落不明。
听闻法老与其先知感情甚笃,也难怪法老失了仪态礼法。
众人唏嘘的同时又是一阵后怕。
这些日子,几位内殿大臣忙得脚不沾地,要安抚受气的使臣,见使臣收了礼物还不高兴,只好放出一点消息。
至于使臣们到底是真的同情扼腕,还是惺惺作态,他们也顾及不上了,事已至此。
另一边,还要调度军队在王室猎场的粮草用度。
两万士兵每日的粮草用度是惊人的,原本预计狩猎两日便结束,眼下法老半月未归,势要让人把整个猎场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事发突然,他们需得从国库抽调过去。正逢收获季上税时,税务官本就繁忙,这下更是忙得连夜睡不了觉。
各国朝臣陆续返程回国,却有人迟迟不曾离开。
“阿曼特大人,我还是觉得把事情告诉法老为好。”米莱国师焦灼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他倒是想要什么都没有发生地离开,但那事发生当天营地封禁了,第二天,这位自称的大祭司亲随的人便找上了门,让他把当天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告诉什么?”阿曼特看着他,兀自笑了下,“告诉陛下,那具尸体是你的侍卫,阿伊大人是因为与你见面才被狮子攻击?”
稍顿,他意味深长地说:“你猜,陛下知道真相,会不会迁怒米莱?”
阿曼特已经带国师去认过尸体,国师确认是自己的侍卫,他生性谨慎,能让他随时带在身边侍卫必然是他十分信任的人。
这让阿曼特狠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陷入了另一种焦虑,阿伊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当时大人与侍卫同时被带走,即便阿曼特对阿伊大人有着绝对的,甚至是盲目的信任与崇拜,但看到侍卫形容可怖的当下,还是让他心底的信念有了动摇。
阿伊大人是否真的安然无事?
米莱国师被他这么一说,立刻噤声了。
这些天他亲眼目睹了法老找人的魔怔劲儿,毫不怀疑,若是知道和自己挂钩,米莱怎么样不好说,但他大卸八块那都是轻的。
视线扫过营帐里的侍卫,还算是宽敞的营帐里挤了三十多个人也显得拥挤起来,遑论这一个个身形剽悍,腰间佩戴的刀剑具是精良,吹发可断。
至于他为什么可以知道吹发可断,那就得益于面前这位阿曼特大人的即兴表演了。
他人被扣在营地里,大王子反倒是回了底比斯,现下估计已经在回国的路上了。
大王子心思简单,完全没有从他勉强的笑容里看出求救的意思,听说他有私事要办,但自己可以先回国,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米莱国师:“………”
本以为只要把真相告诉法老就可以了,但事情不似这般简单,这位亲随听过事情过程后,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法老。
“可是法老若是有所猜疑……”米莱国师担心地问。
米莱国人天生肤色偏白,若是法老有了疑心,必然会从他们这里下手调查,更别说当时在场的人还这么多。
“不用担心,”阿曼特笑笑,宽慰他道:“入住名单我已经着人修改了,你只要知道你们来的时候只有十八个人即可,至于在场的侍卫不用你操心。”
当时跟在阿伊大人身边的都是最忠诚的亲卫,此行前往埃及参加法老生辰庆典的使臣入住的酒楼也是阿伊大人名下的产业。
十八个人和十九个人是一个很接近的数字,米莱又是分先后进入的底比斯,先行兵提前出发,一路安排吃住事宜。
“为什么不告诉法老呢?”米莱国师试探着想要打听出更多的内幕,“法老若是知道死的人不是大祭司,应该会更努力找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曼特似笑非笑的表情给打断了。
明明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子,却透着一股子能看透人心的深沉心思。
身边的随侍都这般优秀,看来民间对那位大祭司的传言应该是真实的了。可惜接触时间太短,也不知道这人还活着没。
米莱国师心下暗忖,此行前来认亲其实他也是不确定的,只是因为对方的肤色和身世,抱着试一试的心思。
如果对方对米莱王位有想法,不管左臀有没有印章痕迹,都会把这个身份认下来,那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有了埃及的大祭司做后台,米莱的安危也算是有了保证。
即便对方不认,同样的肤色和未知的身世也能在这位大祭司面前刷一刷好感。
有时候成败就在这样的细节之中。
“记住我们的约定。”阿曼特抬手,身后的侍卫上前,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
米莱国师瞄了眼,猜测托盘的锦布下藏着什么,他米莱多的是金银珠宝……
侍卫掀开锦布,看到里面的东西,他愣了愣:“这是……”
只见托盘上放着三张轻飘飘的莎草纸,莎草纸上印着繁复的文字和花纹,他对埃及的文字有些研究。
“粮草令?”米莱国师下意识睁大了眼,伸手想要去拿托盘中的东西。
常年和埃及打交道,他自是知晓埃及最近几年大变化,例如边关的将军不再能随意调动城中粮草,而是需要使用一种名为粮草令的令书到神殿领取。
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
阿曼特用两指按住粮票的边缘,米莱国师拽了下没拽动,只好悻悻缩回手。
“这里的粮草令足够你米莱上下三年粮食,”阿曼特看着他说,“你只需保守这个秘密三年,此后如此随你。”
阿伊大人曾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秘密,所以也别指望别人会为自己保守一辈子的秘密。
米莱国师眼睛一亮,连声说是是是:“我不说,别说三年,我保证一辈子不说。”
阿曼特笑笑,没把他的话当真:“这粮草令是阿伊大人手里的东西,想要作废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
米莱国师知晓他这是在敲打自己,不要妄想两头吃,于是连忙点头,就差磕头作揖对神明发誓了。
事毕,外出参与搜寻的巴特正好回来,听到了尾声。
等人走了,巴特不解地问:“阿伊大人出事这家伙也有几分干系,为什么还要给他送粮草令?”
要不是大人和这什么劳什子国师私谈,也不会被那群只会耍嘴皮子的阴损玩意儿给暗算了。
阿曼特摇摇头说:“有心暗算,防无可防的,何必牵连他人。”
更何况米莱还有可能是阿伊大人的故土,且不说国师这人如何,与米莱交好对阿伊大人并没有坏处。
“那为什么是三年?”巴特觉得阿曼特越来越像阿伊大人了,总是说一些做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事情。
阿曼特沉默了片刻,随即叹了口气:“三年时间足够阿伊大人筹谋,如果三年阿伊大人没有回来,或者我们没有找到阿伊大人,那这个秘密如何也无关紧要了。”
“你的意思是大人没死?”巴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却又充满了期许地问道。
没有保护好大人这件事让他接连好些天都夜不能寐,即便是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
阿曼特瞥他一眼,这些天的搜寻巴特也有参与,几乎是不日不夜的找,本来身强体壮的男人现在胡子拉碴,憔悴万分,邋遢得没眼看。
“你没有资格问。”阿曼特收回视线,神色冷淡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法老这般紧密搜索都没有找到大人的尸首,想必以大人的聪慧早已逃脱险境,但这并不是他原谅巴特疏忽职守的理由。
至于阿伊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阿曼特不知道,但阿伊大人曾说过,他对这份工作已经感到厌倦,也许大人是去追寻下一个登高的目标了,阿曼特如此猜测。
但无论大人去到哪里,他都会是大人最忠实的追随者,永远效忠于阿伊大人。
巴特眼睛里的光黯淡下来,刚毅的面庞满是苦涩和痛苦。
“接下来,我会自请出宫护送米莱国师回国,”他说,“你和巴尔留在底比斯。”
顿了下,想到另一种可能,他又说到:“如果陛下容不下你们,你们便离开王宫,去大埃商会,我会给你们安排好。”
巴特没说话,他不明白这个时候阿曼特为什么还要去护送那个国师,但他知道,阿曼特这么做必然会有自己的理由。
“当然,能留在王宫是最好的。”
留在王宫就能掌握埃及各方势力的一手消息,也能掌握王室的最新动向。
“陛下应该不会容不下我们……”巴特迟疑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半月以来,陛下不眠不休,整个人都快熬垮了,看得出来陛下对大人的看重。
阿曼特嗤笑出声:“可笑,做戏给死人看。”
这般在乎大人又何必搞过河拆桥那一套,给大人树敌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今天。
巴特心想,不是这样的。
虽然他不是一个聪明人,但他看得出来,陛下是真的在乎大人,在乎到连他这个外人都觉得这样的感情好像有点超出了师生挚友的范围。
“陛下,喝茶吗?”
午后明媚,倾洒在青年的身上,俊秀的面容在阳光中能看到细细的绒毛,他的气质温润,看着人时给人一种全心全意信赖着对方的错觉。
这就是阿伊,让人忍不住信任,忍不住交付真心的阿伊。
在这个人身上,拉赫里斯第一次知道野心勃勃和温润如玉原来是可以完美结合在一起的。
“阿伊,你去哪里了?”
被问话的青年微怔,倏尔一笑:“我就在这里啊。”
拉赫里斯张了张嘴,想说不对,我找了你好久,但抬眼环视四周,这里分明就是瓦吉特,阿伊喜欢坐在这张软榻上,沐浴着阳光喝茶。
“可是我找不到你。”拉赫里斯喃喃自语地说出这句话。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莫名,明明阿伊就在他的面前,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最新送到的茶叶,尝一尝。”青年淡淡一笑,修长的手指捏着茶壶倾倒,淡色的茶水缓缓流淌出来,一如往日的半杯茶。
一切好像都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拉赫里斯慌张的心在这茶香四溢的氛围中缓缓安定下来,他走到青年对面坐下,端起那杯刚刚倒好的茶抿了一口。
“没有你上次买的好喝。”他惯常点评了一句。
说着抬起眼,却见一张血淋淋的脸扎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被啃咬过的皮肉翻飞,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
拉赫里斯一惊,手里的杯子被打翻,泼洒出来的哪里是茶水,分明是猩红的血液。
“阿伊!”拉赫里斯猛然睁开眼,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对面的人。
“陛下,您怎么了?”守在床榻边的瓦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凑过来询问。
暗金色的眼底满是余韵未消的恐惧,拉赫里斯看着空洞洞的宫殿,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重,每一次都撞得分外用力,疼得他几乎无法喘I息。
“阿伊呢?”他问。
瓦斯愣了愣,有些为难地说:“陛下,阿伊大人已经……失踪三个月了。”
自从王室猎场后,陛下不眠不休地搜寻了一月有余,却没有寻到阿伊大人的踪迹,大家私下里都说阿伊大人已经死了,偏偏陛下不信。
王室猎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万士兵几乎把整个绿洲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
法老生辰后便是埃及最为重要的山谷节,这一天法老要在高台为民祈福,以求神明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祈求尼罗河眷顾。
但看陛下这状态,内殿大臣已经绝望了,准备好了为陛下寻找借口以平息民愤。
然而就在山谷节的当天,陛下突然就回宫了,回到王宫,陛下一如往常的举办祈福仪式,召开朝会,正常得好像过去那两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个月了啊……”拉赫里斯恍如梦中,神色怔然。
片刻,他笑了下说:“做梦梦到阿伊了,他请我喝茶,可惜不如去年那批茶好喝。”
嘴里好像还有那股浓烈的铁锈味,回味悠长。
瓦斯担心地看着他,这一个月以来陛下正常得一点都不正常,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是明白的,陛下对阿伊大人的心思,那些无法言说的念想。
拉赫里斯回过神来,站起身:“没事了,太闷我出去走走。”
瓦斯低声说是:“陛下穿件斗篷吧……”
不等他说完,拉赫里斯恍若未觉已经走出了寝殿,瓦斯匆忙寻了件斗篷抱着小跑跟出去。
他实在是不放心陛下,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便只能远远跟着。
凌冽的夜风胡乱地乱窜,刮在人脸上生疼,瓦斯狠狠抖了下,裹紧了衣服。
走在前面的男人穿着单薄的寝衣,漫无目的的在走廊游走,瓦斯跟着跟着突然发现面前的路有点眼熟——
这不就是去瓦吉特的路吗?
熟悉的宫殿近在眼前,拉赫里斯熟门熟路地走进去,若是以往,他会让守夜的随侍不要作声,然后悄悄进去。
大多时候阿伊都还没睡,不等靠近阿伊必然就会发现他。
今夜的瓦吉特格外安静。
拉赫里斯看着一片黑暗的寝殿,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两个月前,阿曼特自请离宫,拉赫里斯同意了,随着阿曼特的离开,瓦吉特也走了不少人,只有十几个人还留在这里。
没了主子,瓦吉特自然也不再留人守夜。
瓦斯跟在他的后面,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
拉赫里斯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跨过门槛时,眼前突然亮起烛火,他一如平时地走到软榻边,矮桌上的密信高高摞着,等待着主人的翻开。
密信边还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水,以往夜里,阿伊会一边喝茶,一边暖手。
他笑了下,伸手拿过一封展开,熟练地执笔开始批阅。
自己现在把密信批完,阿伊沐浴后回来便可以直接入睡,不必再熬夜批文了罢。
瓦斯站在门口,看着陛下在黑灯瞎火下,坐在阿伊大人平日看密信的软榻上,拿起不知道过时多久的密信,唇畔挂着餍足的笑意。
瓦吉特如今留下来的都是十分念旧情的一批人,宫殿里也一直保持着阿伊大人离开前的模样。
但是……
一阵冷风吹过,瓦斯发麻,只觉得后背生凉。
陛下是不是疯了?
瓦斯不知道陛下看了多久,只知自己的脚都麻了,眼看陛下手边的密信已经到了最后一封,他想,陛下应该要休息了吧。
果然,在他的注视下,拉赫里斯放下最后一封密信,熟稔地走到床榻边,取下衣撑上挂着的寝衣抱在怀里,躺上了床。
瓦斯觉得陛下这样不太正常,但若是阿伊大人的寝衣能让陛下度过这痛苦的时日那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但拉赫里斯只是躺了一会儿,又站起来。
瓦斯以为陛下有什么吩咐,走近两步,见他走进内室,过了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大大小小的香囊,都是平时阿伊大人贴身佩戴的。
拉赫里斯将香囊铺在床上,塞进被褥和枕巾下,重新躺下。
被褥下,他如同雏鸟归巢般蜷缩起身体,只觉得今夜格外的冷。
“阿伊,你今日怎么沐浴这么久?”他喃喃着说:“你是不是在怪我,可是……”
顿了下,“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来。”
鼻间是熟悉的薰衣草香,就好像那人正躺在自己身边,拉赫里斯闭上眼,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好像有风穿过,透着数不尽的寒凉。
他想,原来没有那个人的夜晚,连月光都不愿意光顾此间。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的那片沙漠,母亲身上覆着薄薄的黄沙,如睡着了一般,如果她身上没有秃鹫在啄食的话。
那三天,他守在那里,看着母亲被秃鹫分食,只剩下一具伶仃的白骨,没有往日的柔弱,死亡时那得偿所愿的笑容也没了,只有空洞漆黑的眼眶。
后来他再去时,连那具白骨也没了,只有一眼看不到头的黄沙。
瓦斯听不清陛下说了什么,却看到他肩头细微的抖动,仿佛是某种无法压抑克制的情绪突然井喷,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黑夜。
寂静的宫殿中,呜咽的冷风中夹杂着另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闷在被子里都无法遮掩的痛苦和绝望,惊醒了窗外憩息的鸟雀,拍打着翅膀飞走。
“………”
瓦斯默默后退了几步,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他想,希望陛下能就此放下,毕竟死人不能复生。
半宿时间过去,瓦斯守在门口累极,靠着门扉半睡半醒间,突然看到面前站着一道黑影,他悚然一惊,被吓得往后跌坐在地。
清醒了,他才发现竟然是陛下。
“陛下,您怎么起了?”瓦斯抬头看了眼外面,月亮还没落下,黎明前夕,正是最为黑暗的时刻。
拉赫里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眶犹带红意:“那人在哪里?”
“哪人?”瓦斯被他的话问得一愣。
拉赫里斯沉默了下:“猎场找到的那个。”
瓦斯想起那人的样子,冷不丁哆嗦了一下说:“已经厚葬了。”
虽然陛下不相信那人是阿伊大人,但其他人都已经默认了,阿曼特请求带回尸首,瓦斯和陛下说了这事儿,但陛下正在寻人并不在意,瓦斯便擅作主张把尸体交给了阿曼特。
瓦吉特的随侍和阿伊大人手下的朝臣为他举办了葬礼,葬在了底比斯的王陵。
王陵在帝王谷的外围,环绕着法老的陵墓,通常是底比斯贵族的墓地,能进入王陵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带我去。”拉赫里斯面色冷淡地说。
瓦斯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难不成是想开了,认命了,想要祭奠阿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