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从口中吐出五颜六色的包裹,堆积在大厅地毯上,巫妖们便带着这些零碎的物件走入分到的房间门口,每一只看起来都畏畏缩缩,就连老族长都显得十分拘谨。
他们毕竟住惯了破旧的荒谷,而享乐的血魔们从不委屈自己。华丽精美的城堡像是梦中神明居住的国度,哪怕是几百年前魔王们的寝宫,都未有如此奢靡。
魔王一行先前穿得十分简朴,这会儿断了两百年的时间,才如此刻骨铭心显露,他们已然落后于时代太多。
这种细腻而微小的自卑情绪,不在魔王的知识范围里。缪伊见各位都收拾妥当,便转身和看起来最靠谱的小老鼠商定好明天开会的时间,最后从一排血魔中挑了模样最机敏的一个,叫对方站出来回答问题。
血魔很听话,乖巧得有问必答,从大门走到起居厅的这一路上,缪伊直接听完了这么多年来的大事报告。当听到几个月前有位远方而来的血魔接替了城主位置,他眼皮跳了一跳。当听到这位新的城主大人解放了监牢中那批被豢养的恶魔,他若有所思。当听到城主大人将他们精心培养了两百年的虫卵全部摧毁,缪伊陷入长久的沉默。
血魔们的神智明显混乱得不轻,不觉得在魔王面前亲口承认“罪行”是什么不应当的事情。那么这群家伙口中所说话的真假,也就值得验证。
“这城堡里被释放的那群恶魔都在哪里?”眼下,缪伊先问了这么个问题,他没急着问那位“新城主”的所在之处。
进了城堡后,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更浓郁了,多到溢出,无处不是。他仿佛是陷入了对方怀中,鼻尖充斥着那只恶魔的气息,躲都躲不开。至少这家伙应当挺安全的。
于是,魔王便在一只蝙蝠的带领下,朝更上层走去,身后继续跟着那成群的黑蝙蝠。变回原形是魔王本人的要求,比起一个个人形的家伙,至少小小的蝙蝠看着顺眼许多。
更上一层同样是起居厅,与楼下相差无几,只是中央大厅空荡荡,寂静得仿佛没有活物。魔王鼻尖耸动,嗅到房间中恶魔们的气息。
他皱眉问:“他们都被关起来了?”
“不,房间是开放的。”血魔毕恭毕敬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不出来?”
这回,血魔没有回答。蝙蝠赤红色的小眼睛陷入呆滞与困惑,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仿佛这个世界的太阳从来是东落西升,他与同伴不觉有异,此刻却突然有外来者说:太阳本该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这些恶魔为什么不出来?
是因为……是因为……他们和自己一样被……蝙蝠猛的抽搐起来,似乎要从浑浑噩噩中苏醒,似乎终于察觉自己不正常的思维。他们是血魔,他们本来才是这城堡的主人,是这冰原的所有者。他们的计划毁了,被……被……
抽搐着,在空中翻滚着,蝙蝠猩红色的眼忽然捕捉到面前一个身影,诡异安静下来将这道红色定格。仿佛终于认清这只从一开始就发号施令的恶魔究竟是谁,蝙蝠变得愈发惊恐,扭曲着就要先出人形,要发出攻击。
就在这时,它浑身又是一抖,像是被魔法团击落,身子一软重新皱成小小的黑煤球。黑煤球缓缓从地面飞去,用更为恭敬的语气回答:“他们都在等待您的到来。”
答非所问,因为触须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在血魔方才即将脱离控制时,黏黏糊糊缠在魔王身上的触须们不舍地脱落下来,分开其中几只插|入血魔的灵魂深处,进行更深层次的操控。
它们毕竟只是触须,只是本体延伸出来的精神器官,没有智慧也没有聪明的脑子。当本体失去神智,它们便只会迟钝凭着本能做事。想要亲近猎物,也就缠绕上来;本体也想亲近……那就等它们亲近完了,再给本体送过去好了。
即便没什么脑子,它们却也知道绝对不能暴露自身的存在。那些精神控制是绝对不可以告诉给猎物的事情,那会引来猎物的抗拒,会引来猎物的忌惮。
“猎物”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打开其中一扇门,触须们慌张地挥舞起来,把蝙蝠丢到地上,一拥而上缠向“猎物”的手与脚。可猎物没被干扰。
缪伊见到了个趴在桌子上看书的魅魔。对方衣着整齐,头发打理整洁,背也挺得笔直。缪伊没打招呼,直接走到对方身侧,看到了一张呆滞的脸。
眼睛瞪得像木鱼,嘴里呢喃着咕叽咕叽不知所谓的东西,手上却奋笔疾书——写着鬼画符的文字。
……好可怜,即使失去神智了也要学习。缪伊心疼一秒,默默从房间走出,关上门。
接下来他一连推开数扇门,每个房间内都住着一只恶魔,都是在人类眼中模样不错却格外弱小的种族。他们几乎是把“我是笨蛋”给写到了脸上,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却还一本正经地做着各种事:画画,做手工,整理房间,修剪盆栽……
只不过画出来的肖像堪比邪神,敲出来的木板凳只有两张腿,房间摆放整齐的东西全部被放入了床上被窝里,盆栽秃得只剩下根茎……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不出发会更好。
“这就是那家伙现在的精神状况吗?”缪伊小声嘀咕着。
他从最后一间房退出,朝空旷如也的大厅扫视一圈。这视线如有实质,将虚幻的触手们看得蜷缩起来。
触手:害怕,但还是想要贴贴,jpg
“他在哪里?”魔王突然回头,看向蹲在地上原地待命的蝙蝠们。
话音刚落,触须们吓得当场脱离血魔们的身体,于是这一排小煤球全部昏倒,爪子朝上外翻,僵硬如真正的煤球,堪比碰瓷。
魔王:……
缪伊叹了口气,将手指伸入嘴中,用小巧的獠牙轻轻一划,浓郁血液从舌尖弥漫看来。既然他与霍因霍兹交换了血液,那么以血液为媒介,施展相关搜寻魔法,在这么小的范围内,未尝不可能感应到对方的位置。
然而还没等他施展魔法,离奇的一幕便从眼前出现。几乎就在血液挤出的一瞬间,大厅内展开了沸腾的白雾,他陷落在斑斓的纯白海洋中,四肢都被湿滑的触感包裹。
不,不对,那不是……!
刹那间,他被兴奋起来的触手们包裹起来,全身上下没一处肌肤裸|露。这一次,他看到了也感受到,想要说话却被捂住口鼻,想要看得更清却被蒙住了眼。
缪伊终于有些慌了。他感到自己足尖离地,被拥在空中,又似乎正以飞快的速度被搬运,像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这画面大概难看而难堪,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抵达目的地。身下大概是柔软的床铺,他被放到床铺上,触手们却没离开,仍旧在他身上摸索,剥夺他的视线,束缚他的四肢。
有人在急促咬他刚才划破的手指。
第77章 进食终止
即便黑蒙蒙什么也看不见,即便滑溜溜什么也抓不住,即便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家伙,一句都不出声,缪伊仍旧确信对方的身份。他终于想起了发情期的那夜,想起森林中树屋里昏睡前的一幕,熟悉的酥麻感从指尖啃食盘旋,缓缓升至大脑。
他怀疑自己的身体已将恶魔的吸血节奏记在脑海里:先是用舌尖轻挑,试探“猎物”的乖顺程度,再用獠牙缓缓探入摆弄,最后半深半浅逐渐加快。中途餍足时,恶魔会安抚性质地轻舔伤口,极慢极轻,好似十分温柔,却坏心眼地将松软的伤口弄得愈加鲜艳,不准其愈合。
他早就说过,霍因霍兹骨子里坏透了。
缪伊在心里暗骂着,面上却没有几分钟前的慌乱,反而奇异地添上几丝热意。恶魔固然坏透,可这个恶魔是霍因霍兹,最多最多也只是发疯一样把他舔来舔去而已。
这是血魔的本能?霍因霍兹变成其他形态时,神智也会受到一定影响?要是躺在这里的是其他家伙,霍因霍兹也会这样亲昵吗?魔王晕晕乎乎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血魔的唾液里似乎有让人麻醉的成分。
昏沉沉,像入了梦。
湿润的舌顺着指尖向上攀爬,一路在掌心间勾勒,画着辨认不出的图案,又或许恶魔确实只是随心描摹,打上自己气味的标记。这湿润之意很快延伸入手腕,在内侧那块痒肉抹着弯钩,轻勾着魔王心尖。
究竟谁才是小狗……?
等到缪伊反应过来哪里似乎不对,他已经被摁在了下方,两手交叠被触须捆在头顶,两只脚踝同样被拉扯开。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恶魔的鼻息钻到他的颈窝间,长而冰凉的发轻拂着他的肌肤,引得脚趾下意思蜷缩。
霍因霍兹的体表很冰,他叠在自己身上像是缠着火炉取暖,无休止也不知满足地索取热源……缪伊想起很久以前某个时候,恶魔随口说了句他的体温高于一般恶魔。
有吗?那时候缪伊伸手背探着自己的额头,没发觉哪里有问题。现在,隔着几乎被揉成破布的衣物,他终于体会到恶魔身上令人惊心的寒意。
如果真这么冷的话,抱一下也不是不行……抱一个晚上也可以。魔王大度地原谅了恶魔的冒犯,并看在对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决定满足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
他试图回以一个拥抱,于是伸开双手……伸不开,被禁锢在头顶了。
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可以自由活动,像是被困于茧中的蝴蝶,脆弱颤动翅膀,却仍旧无力舒张。周围细密沉重的触须,将蝴蝶拖入温柔的海水里,不准其上岸。寂静的纯白海洋中,连呜咽都不被允许。
意识到这一点,魔王感到一股愤怒自心中升腾。这是来自本能的、源于血脉的、自上而下俯瞰的骄傲。他可以给可怜的恶魔一份温柔的拥抱,但恶魔不能这么折辱他,也不可以强迫。
魔王终于想起来初见时分的抵触。这么多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里,几乎要被另一种柔软的情感融化成水,于此刻沸腾,迸射到心头至高处。属于魔王的征服欲、比一般魔王更为敏感带刺的自尊,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委屈,潮水般奔流而出。
从方才起一直温顺的猎物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无论是纤细的四肢还是柔软的眼与唇,都开始不安分,似乎在抗拒,似乎在厌恶,似乎想要逃离巢穴。
“它”从猎物脆弱的脖颈处抬起头。玻璃般反光的绿眼外覆盖着一层金属质眼膜,看起来残忍而冷漠,这是不属于血魔的眼。自吞下血魔们百年来所培育的所有王虫卵后,“它”的力量已经快要比肩虫母。
王都里的那只虫对“它”愈发忌惮,愈发仇恨。哪怕过去百年间已经折损了数不清的高级子虫,这次却仍疯狂地继续派兵,想要趁“它”融合修养期间,将隐患绞杀。原本用作修复自身的王虫卵,被“它”一口气吞下,这次恐怕是真气极了,呵。
“它”胆怯而懦弱的同族,自两百年前被魔王追杀得奄奄一息,侥幸逃脱,从此再也不敢出现在任何魔王面前。两百年不敢下到深渊,两百年后才默许人类向下投放恶魔试探,就此失去了反攻的最大时机,愚蠢至极。这样的虫母无法带领族群走向繁盛。
“它”缓缓牵动巢穴内的触须,将怀中的猎物缠绕得更加紧密;“它”捏住猎物脆弱的脖颈,威胁对方乖巧听话;“它”缓缓俯下身,身后虫翅自虚影中浮现,笼盖住“它”与猎物的身躯。
虫翅张开,幻影重重,其上如同爬满针细的复眼,如同邪神自黑沉的天空睁开密密麻麻的瞳,比精灵之翅更为厚重,比恶魔之翅更为艳丽。这是用于捕食的凶残器官,这是囚困猎物的有力枷锁,不带丝毫装饰意图。如此,“它”所张开的虫翅却仍如此勾人心神,仿佛一种会叫人上瘾的剧毒。
只要吃下这只魔王,“它”就能完成最后的进化,成为新的虫母……那之后,“它”就可以……就可以……
可以什么?
“它”又一次陷入茫然,似乎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甚至隐约感到一阵无端的恐惧,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事物即将消失。
这里是“它”所构筑的巢穴,猎物就在“它”的巢穴里,“它”清理掉了其他对猎物有威胁的同族。猎物很安全,没有谁能从巢穴里将猎物夺走。
猎物还在挣扎,猎物挣扎得很厉害……为什么要逃走?
【安全】【危险】【恐惧】【珍爱】【占有】【伤害】【猎物】【食物】【所有物】【巢穴】【领地】【家】……许多词语在脑海中浮现,拆分,重构,碰撞,融合,令“它”分不清彼此的含义,令“它”感到痛楚与分裂。
“它”陷入混乱中,如同百年间每一次一样。“它”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恐惧,“它”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产生怀疑。
【我是谁?】
“它”松懈了对触须的控制,对即将开始的进食感到怀疑。
魔王终于寻得一丝时机,他挣脱开了束缚,愤怒地将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拉扯开,随后抓住其中最肥的一条触须——狠狠咬上一口。
半透明雕有凸浮花纹的精神触须猛的震颤,随后可怜兮兮软趴下去。“它”终于不再需要思考那些混乱的事物,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中,再次陷入昏睡。
第78章 伦卡城
伦卡城的人们眼见,自从那日一队奇异的外乡人入城,常年冰冷肃杀的灰暗街道开始有了新的变化。空气中的干冷仍像刀子般刺痛粗糙的脸颊,厚重棉衣裹在身上像是要把人往下坠,可街上每个拐角都开始架设锅炉,轻暖的白雾从锅里升起,勾引每个过路的行人。
黑漆漆的一大口深锅被粗麻绳吊在铁架台下,下头烧着明亮的火,火焰烘烤着黑锅的底,把周围干冷的空气都舔舐得香甜。没有谁知道锅里烧着什么,人们只知道这些推车是从那最高的城堡里出发的。那么这便是城主的安排,人们私下议论,不敢贸然靠近。
每天清晨,城堡肃静的大门打开,一台台小山般搭载满的推车缓缓吐出。那些高大带有面具的外乡人,推着沉重得不可思议的木车,两三人一组,在这世界最严寒的地区穿着单薄如纸的巫师袍子。
伦卡的居民天生魔力低弱,可他们还是懂得些常识。巫师是魔法师的偏门分支,他们擅长使用占卜与诅咒,更有邪门者会钻研与亡灵、生命有关的法术。与巫师近似的还有祭司,不过后者更擅长观星占卜,绝大多数祭司都被供养在王都中。
人们想起巫师时,脑海中总会浮现“阴暗”、“瘦弱”等词语——而绝非眼前这些将近两人高的狂战士。宽大的巫师袍子穿在他们身上,宛如斗士的战衣,似乎下一刻就要被肌肉撑破。
难不成这些外乡人是传说中远古巨人的血脉?辈辈活在闭塞苦寒之地的人们,总是下意识怀疑起自己的“常识”。说不准在外面世界,这样狂战士气质的巫师,其实很常见……呢?
高大的巫师们在城中各处起锅搭好临时帐篷,他们裹在皮手套中的手如此灵巧,袅袅炊烟像细密的网,笼罩在终年冷寂的伦卡城低空。
那些锅里不知烧着什么,也许是某些上好的肉,有也许煮着珍贵的香料,只让人觉得饥肠辘辘。锅下的火焰也很是稀奇,几块五颜六色的石块彼此碰撞几下,就燃起这样纯粹旺盛的火,哪怕再大的风雪也不灭。
平静的日子里,暴风的日子里,大雪如盖的日子里,巫师们始终安静坐在每个街道拐角的帐篷中,守着那一口口黑锅,令人捉摸不透城堡中人的意图。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比起遥远而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国王,与自身生活息息相关的城主显然更令人畏惧。曾经的伦卡笼罩在历代城主残忍的剥削中,后来座位上换了新的人物,他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两百年间新城主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便自给自足,在小心翼翼下活出了一点自由之味。
至于为什么城主大人两百年都未曾衰老死去,也未曾有子嗣……辈辈活在闭塞苦寒之地的人们,总是下意识怀疑起自己的“常识”,对外来新奇的事物接受良好。
黑锅烧到第五天时,有个胆大的青年靠近帐篷。于是,无论是躲在房子内向外瞧看的人,还是藏在树后扒拉的人,都能看见那高大的巫师从旁边架子上拿下一只碗,用一柄长得惊人的木勺从锅里舀出些什么,倒入进小碗中。那木勺确实很大,只一下碗就满得溢出。
青年呆呆接过碗,纠结半响,视死如归一饮而下。人们紧张地张望着,青年捧着空碗低头,令人看不清其神情。这个家伙会当场昏倒么?还是被押送往城堡内,囚禁在地下?
终于,青年动了,他很慢很慢地将碗递回,脸上涨红,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碗中汤真有什么问题。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大声喊着,喊得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喊出了后来记录在《魔王出深渊记》的一句经典名话——
“太、太好喝了!能不能……请务必、请再来一碗!”
这句话传到了城堡中,传到了正卖力改良热汤配方的幽灵404耳中,他感动得当场流出眼泪。几乎没有恶魔看到过幽灵眼泪的样子,毕竟这群学术死宅常年呆在幽谷中呆得几乎要长蘑菇,眼泪这种感性的东西更是和理性知识相违背。
可这不包括404。作为幽灵炼金协会的怪胎,当初协会会长也就是他们的族长问谁愿意同魔王出行时,所有人都大力摇头,最后按照民意投票。显而易见,人缘不好的他当场就被投出来。这群死活不愿意出门的家伙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要他帮忙拿到魔王陛下的亲笔签名,呸!
前来分享好消息的巫一渐渐张大嘴巴。这段时间他已经和404成为相见恨晚的好兄弟,此刻他长得像塑料袋子的好兄弟,从那黑豆大小的眼睛里往外流鼻涕,不是,往外流眼泪——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眼泪!
幽灵的眼泪像是肥皂气泡,在烛火下映出七彩的光,一弹一弹游荡在空中,显得很是神秘。
气泡眼泪即将滚落入锅中前,站在锅边掌勺的小老鼠圆耳一爪子将其戳破,恨铁不成钢叫道:“这里面可有陛下的一滴血!不可以糟蹋!”
魔王最新鲜的血液,是能引起无数恶魔贪婪的珍贵东西。当初魔王们陨落后所留下的骸骨之石,便引得曾臣服的领主与将军们争相抢夺。最新鲜的血液,哪怕只一滴,也能大幅提升实力,或是缓解自身某些糟糕得几乎无法挽回的污染。
圆耳每天晚上在城中街道上穿梭,观察城市地形与人类生活规律,为将来陛下的开拓大业奠定基础。白天他也没闲着,眯着眼睛站在锅炉边,严格监控另外两个家伙的手脚。
自从进入这城堡后,陛下便再也没从卧室中出来,只让那群该死的蝙蝠给他们带消息。若不是蝙蝠们持有陛下用一根头发编成的绳结信物,圆耳早就从外面挖出一条通道去拯救被囚禁在卧室中的陛下了。
老鼠圆耳本不叫圆耳,他曾有一个威风无比的名字,曾住在深渊第二层最危险的矿洞中。他最爱建造地下迷宫,并将弱小的恶魔们捉来放入到迷宫的最深层,以他们的恐惧与绝望做乐。他是令恶魔们恐惧的巨兽系恶魔,是以虐待猎物为生活乐趣的冷血猎手。
恰巧,第二区的王也喜爱作弄弱小,他们一拍即合,君臣相处融洽。他看得出来,这只魔王已经疯了,王整日整日地头疼,只有旁观其他恶魔痛苦的样子,才能获得一丝慰藉。
直到一场有预谋的背叛,让他所追随的王被领主们分食。他狡猾逃入地下迷宫中,没被一同清算。浑浑噩噩百年后,被一道赤红的身影从迷宫中捉住尾巴,暴打一顿。
陛下说:“我要改建第二区,地下挖的这些空洞会让地上坍塌,必须全部埋起来。”
巨兽:“嗷!(休想!)”
他们打了三天三夜,指陛下捉住他的尾巴将他暴打了三天三夜。最后,他被陛下赶到迷宫最深层,大火将迷宫烧得面目全非,烧得他尾巴起火四处逃窜。
整整一个月的火,将他从一个迷宫驱赶到另一个迷宫,将他从地下烧至地上。断了大半截尾巴和秃了大半皮毛的他,成了被更强大生物虐玩的对象,恐惧而狼狈地乞求对方的饶恕。
冲天的火焰仍旧将他席卷,他沐浴在火海里,以为自己终于要受到此生的惩罚,那赤红色的身影就是要清算他罪孽的天神。可他却没死,甚至毫无疼痛。沐浴在特殊的赤金净化火焰里,巨兽只觉得恍然大梦初醒,从前那个喜爱作弄弱小的家伙,像是上辈子久远的记忆。
“我追着他烧了这么长时间,每次他都跑得不见踪影。跟打地鼠一样,真的好累。”赤红色的身影向另一个身影说着,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被撒娇的恶魔说:“他很有才能,你要学会用才,要让子民诚心诚意臣服。”
才能……只会挖掘深层迷宫的巨兽心中泛起涟漪,他浑浑噩噩的这辈子,似乎要泛起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了。可他还没想清楚,就感受到那火焰再度逼来。这回不是净化火焰,而是真火,是能把他剩下的半截尾巴与皮毛一起烧黑的火。
陛下一手抬着火焰,另一手叉腰,看着他问:“我要你臣服于我,听懂了吗?”
旁边的恶魔陷入沉默,巨兽同样陷入沉默。高楼一样巨大的兽缓缓缩小,变成巴掌大的长尾圆耳小老鼠。小老鼠将脑袋压在爪子上,摆出臣服之意,看起来可怜兮兮。世界上从此消失了一只凶残的巨兽,魔王的人才库里则多了一位基建大臣。
每当陛下开拓新区时,都会给他一根头发,圆耳这时候已经有了新的名字和新的魔生。他看着魔王寄来的信件,以及信件中的赤红长发,起初并不能理解。
直到后来某次例行会议结束,他从当初被撒娇的那只恶魔嘴中,也就是尊敬的霍因霍兹大人口中,获得了解释。
“陛下当年还不能熟练掌控火焰,失手将你身上的毛与尾烧去了太多。他说会向你道歉——缪伊缪斯道歉了吗?”说到最后,恶魔露出本意,像是私下里向老师询问孩子情况的家长。
看来是霍因霍兹大人命陛下道歉的……霍因霍兹大人竟然会对这种事上心……作为少数见过两位相处模式的恶魔,圆耳心中了然,却又产生新的惊讶。
这时候的圆耳已经是一名多年社畜,他想起这么多年来封存在盒子中的红发,面上露出微笑:“是的,陛下很早之前就向我道歉了。”
红色的长发像是君臣两人之间的默契,百年间不断。圆耳拿着从蝙蝠手中送来的红发绳结,知晓这确实是陛下的旨意。可为什么陛下不从卧室里出来?
他们几个隐约已猜到那只史莱姆的身份,如果是霍因霍兹大人的话,那么一切确实都说得通了。眼下,莫非霍因霍兹大人也在卧室里,而缪伊缪斯陛下……咳咳,正经历魅魔的某些特殊时期?
小老鼠对魅魔这个种族的生理期不算太过了解。既然两位大人在房间中做着重要的事情,那他作为陛下出门在外最靠谱的臣子,当然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好。
几日前,陛下递出纸条,告知了他们当下要做的要紧事:给城中的人们分发热汤饮下,汤中要参杂陛下的血液。
每天早晨,呆头呆脑看起来没什么神智的蝙蝠群会在陛下卧室门口接过装了一整管血液的细瓶,自告奋勇要掌厨的幽灵开开心心研究着能吸引人类的热汤,心思颇多的小老鼠站在锅旁监督有谁胆敢独吞陛下的血液,已经和同族们打成一片的巫妖则负责热汤的具体分发。
“你确定就架个棚子在外面煮?为什么不将这些人类绑起来,强制要求这些人类一人喝一碗汤?”开始时,圆耳对巫一的提议并不赞同。
作为在场三只恶魔中唯一和人类打过交道的,巫一摆出专家的样子说:“人类很警惕也很胆小的。要像这样勾引他们,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去喝,不然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你是说你熬出来的这些沼泽一样青黑色、源源不断向外散发死亡气息的‘汤’,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喝?人类的口味真奇怪啊。”圆耳真心感慨着。
巫一默默将自己煮好的试验品倒掉。幸亏他们有先见之明,尝试着煮起汤,没直接往里面加入陛下的血液,否则根本就是在侮辱陛下的血。
他默默去找老族长寻求帮助,对方撸起袖子试图回忆人类的饮食,用尽毕生所学,终于熬煮出一锅形似地狱岩浆的浓稠半固体。
圆耳继续感慨:“人类的口味真奇怪啊。”
巫一再次默默倒掉,他找遍了城堡内所有巫妖,和那群呆头呆脑的蝙蝠,以及城堡内某一层中同样呆头呆脑一问三不知的“住户”们。恶魔们大显身手,露出看家本领,所呈现出来的汤品各有不同,共同点是全部符合人类对深渊的刻板印象。
端出去后能不能勾引到人类暂且不说,至少绝对会当场暴露他们的恶魔身份……巫一沉痛地想。
“人类的口味真……”
“不要再说了!”巫一沉痛捂脸。
直到在旁边负责吐出各种食材、工具、燃料的幽灵终于忍不住,不确定地问:“要不我来试试?”
“幽灵还会做饭?”小老鼠和巫妖异口同声。
“试试嘛。”404从肚子里掏出各种佐料,如同老人追忆峥嵘岁月般感慨,“我做出来的药水和药物总是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就因为这个,协会里的会员们总不让我碰制药房……可我真的很喜欢这些彩色的香料啊!没准人类就喜欢这种诡异的味道呢……”
“人类在你们心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啊!”巫一吐槽道。
很快,他被打脸了。看着404熬煮出的一大锅浓汤,在场的所有恶魔都陷入沉默,就连那群呆头呆脑的蝙蝠也扇动着翅膀想钻到锅中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