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因霍兹静静等待着时机,预备破开梦魇。
忽而,旁边长久保持沉默的缪伊缪斯再度开口:“从这个梦境离开的话,你就再也听不到我说喜欢你了。”
恶魔盯着墙面上转动的钟表,没有回应。
“只有在这里的我才会给你弹琴,也只有在这里的我会对你露出这么灿烂的笑。霍因霍兹,你最想要的东西,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只有我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出去后,你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恶魔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钟表在梦境里细微的波动。
“霍因霍兹……霍因霍兹……能不能不要对我露出这种冷漠的表情。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亲亲我,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魅魔想要重新牵起对方的手,又被轻巧避开了。
这一次,魅魔沉默了很久。他一点点垂下脑袋,良久才再度轻轻出声,声音很软,像是要哭了。
“霍因霍兹……我害怕你离开我。”
恶魔眼神微动,他下意识转过头。下一刻眼前视野被黑白分明的扭曲线条缠绕,脑海中炸开令人晕眩的尖锐鸣叫。天旋地转间,他最熟悉的声音正发出恶作剧成功的笑。
【你、心、乱、了——】
整个世界都陷入崩塌,钢琴、凳子、沙发、时钟……一切的一切都浓缩成黑点,而他的意识即将沉入黑点中,落入梦魇的最深层。
霍因霍兹眯起眼睛,他熟练地将手伸入自己灵魂胸腔中,正要捏碎一部分心脏时,明亮的光线骤然自上而下浇洒,像是瓢泼大雨将他周身黑白线条洗净。
大片光芒打在他的身上,如同淋上一层温暖的蜜糖。温暖中他感受到自己正被抱在怀中,而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同样很轻,刻意压得极低,像是担心被其他人听见。
“等你醒了,我再咬你。”
“……”
是缪伊缪斯啊。如此想着,浑身沉重的恶魔安心陷入真正的睡梦中。
第70章 外乡人
去往北域雪原须途径一道峡谷,峡谷深处坐落有一弯小镇。此地居民鲜少外迁,又依托于闭塞自然环境,小小的峡谷几乎成了世外之源。小镇人口数不多,约有几十户人家。据传言,他们是在两百年前的战乱中,举全族避难至此。后来魔族被消灭,他们却没再出谷。
北域少有闲人前去,偶尔从王都派来使者,尊贵的魔法师们也会驾驭车马飞翔在高空中,不会朝峡谷中的落后小镇投去一眼。
今天,却是有稀客来了。
“远方而来的客人,若要朝北走,只需左转数百里,便有一支吊桥。从桥上即可横跨峡谷。”一老人从树后走出,守在小镇入口。他身披长袍,手拄拐杖,微微驼背却仍显高大。
袍子呈灰白色,略显破旧,从头顶遮盖至脚尖,外面绣有诡谲纯黑花纹。那花纹样式明显不是装饰,凭空生出几分邪气。再往镇上看,几个不远不近站在路边朝这里探头打量的居民,均穿着同样花色的袍子。
最令人生疑的是,这群灰白袍子皆在脸上覆有纯银面具。面具极宽,挡住了全部的五官,只在双眼处开了两圈口子。两窝深深的窟窿漆黑,令人看不见面具下的眼神。
外来者有两位,冒险者装扮,同样戴着厚厚的兜帽。其中一位身形高大,将自己的脸遮得严实;令一位则身形略显娇小,露出下半张脸,脸颊侧从兜帽里露出几缕长发,红色的,尾端稍卷曲,似乎没做细致打理。
红发者说:“外面太冷,我们想要在这里休息一晚。”说着他便抬脚要往里走。
老人没有后退,他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砸,便将其定在地上。古木拐杖如同一根守护权杖,凭空树立,稳稳扎在红发人脚尖前。
“外乡人,这镇子不欢迎魔物,你们请回吧。”面具下两只窟窿眼窝盯视着红发者怀中所抱的金笼子。
笼中关押着一只绿色粘稠胶装物,足有皮球大小,像只巨型果冻。此刻这枚“果冻”正软趴趴躺在金笼子里,被红发者胸前大片的布料遮盖一半。
这是一只史莱姆,一只货真价实的恶魔。
“哦……这笼子能够掩盖恶魔的气息,您竟然仍旧能猜出这一动也不动的小团子是恶魔,而不是什么魔法人偶,又或是炼金产物。是从前亲眼见过史莱姆么?”红发者歪着脑袋问。
老人锐利的目光稍有闪烁。
缪伊笑了。这笑容很浅,是在霍因霍兹的监督下每日对着镜子练习而成的,据说是相当有亲和力的微笑。每当魔王开始演戏时,就会根据情景需要挂上这副亲切笑容。
他仿佛真是个开朗的冒险者,大大方方将笼子向前一伸,举过头顶,单手提着金色吊钩轻微晃荡,示意这只恶魔无害。
“您看,它已经深受重伤,陷入昏迷,无法从笼子中逃离。我和我的同伴正要去北域投奔远亲,偶然在一处森林里抓住了它,打算顺路献给那里的城主。这种奇异形状的恶魔,应该能换得不少赏赐。”
缪伊边说边将笼子上下抖动,速度不快却也足以将史莱姆抖得滑来滑去,像是真的怎么摇也摇不醒。史莱姆身体本就柔软,在这番晃荡下,噗叽噗叽被笼子枝条碰撞,看起来柔弱而无助。
“……恶魔狡诈,路上恐怕会对你们进行偷袭。最好趁其昏迷,将之投入冰川之下,免得日后反被报复。”老人只得说。
“这个您可以放心。这只团子可傻了,我怎么咬都不反抗的,您看。”
缪伊一手提笼子,另一只手捏住滑溜溜的史莱姆,将其身上一块软体轻轻拉扯,方便对方仔细看。此刻,远处假装互相闲聊实则暗暗观察的几位居民,在同一时刻看清了笼中魔物的真实情况,不禁整齐划一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光滑身躯上,落下了数枚牙印。牙印不算深,浅得像是雪中小动物留下的足印,只浮在面上,显然是人类所咬。而这人类是谁,显而易见。
仿佛是仍担心老人不信,缪伊干脆将笼子靠近嘴边,张嘴就要隔着金笼子再去咬上一口。
“等等!”
“嗯?”缪伊一副困惑样子,停下即将咬下的牙。
老人沉默数秒,终于缓下语气:“在这里惊扰魔物,镇上居民的安危都会受到威胁。如果你们确实需要一个落脚之处,我可以收拾出一间空房,并提供食物。但你们要保证,绝对不能在这里伤害这只魔物。”
缪伊做出思考的样子,而后满意点头:“好。”
在老人转身之际,他借着对方的后背挡住远方几道打量的视线,悄悄伸出指头往笼子里挠了挠。小小的史莱姆睡得安详,他便继续戳了戳对方的脑袋。
巫一站在最后,将两只恶魔的互动,不,是将魔王的单方面“欺负”看在眼里。他这时候已十分麻木。不知为何,等再度碰面时,陛下与这位史莱姆大人突然就变得万分亲密,一路走来都要将对方抱在怀里。
史莱姆大人虽不知为何还未醒来,确实需要其他人看护。但这怎么能够让陛下来做呢?无论是他还是那位幽灵大人,明显都更适合做这种粗活。
想到幽灵,巫一用余光向侧面某棵树后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团虚幻的魔物正悠悠悬浮,待命防备不测。随后他才放心地跟上魔王的脚步,进入到小镇中。
小镇颇为古旧,房屋样式仿佛还停留在两百年前,这与传言相符。缪伊抱着笼子,与那些暗暗打量的目光对上眼。被瞅到的居民皆下意识转移开视线,将面具侧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偷偷摸摸看。
他们周身情绪中有好奇,有惊惧,有嫌恶,还有仇恨。他们不会知道,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情绪,在魔王眼中直白得无处遁形。
“你们今晚就睡在这两间屋子里,晚饭一会儿会送进来。我是这里的族长,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明天天亮前,不得离开屋子。”老人扣上门,紧接着是一阵落锁的声音。
缪伊环顾四周,发觉房间内也是单调得诡异。别说基础的床铺,只一张硬木板搁在地上,木板四个角下垫有被切下的矮胖树干,这便是“床”了。房间内没有窗户,比起住人的小屋更像是囚室。可四处却仍有正常生活过的痕迹。
只能说,住在这间屋子的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低到离谱。或许,整个小镇都是如此。
缪伊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将金笼子放在膝头。心神微动,这笼子便散开,金色枝条徐徐向外垂落,渐渐消散在空中。最后一点金色碎屑流入他尾末的环中。生命树的树根掩盖住了他们一行的气息,他们便得以伪装普通的人类冒险者。
他消灭了生命树上那只王虫卵后,精灵王便也燃烧成了灰烬,死前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他手持生命树树根,为那群精灵简单收拾好烂摊子,便头也不会地离开了森林。
“奈奈利”的躯体所幸还保存完好,他也没带走,只留在森林里,令那群精灵们照看。比起这些琐事,魔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烦心。
明明吞噬了那么大一只王虫卵,他的精神却没有丝毫消耗,而史莱姆却一直昏睡到现在。这不是他第一次吞噬王虫卵了,他却从未像记录上所记载的其他魔王一样,陷入精神混乱。
这让他有一个不好的猜想,一想到这个猜想,他就禁不住往史莱姆身上咬几口。软趴趴的,一点口感也没有。
抱着多种复杂的心绪,魔王躺在硬板上闭眼,不知过了多久,呼吸悠长起来。同一时刻,隔壁房间的巫妖也昏倒在地,沉入短时间内醒不过来的梦。
昏睡魔法下,族长在门上敲了两道脆响,随后推开门,走入漆黑的房间。他仍穿着白天那身诡异的长袍,纯银面具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渗人。
族长一步一步走近外乡人,朝床上绿色的团子伸出手。忽而一种滚烫的细长东西缠绕上这只手,灼得他手腕发烫。族长惊得握紧权杖,朝手腕施展诅咒。
漆黑中,金色锁链笔直,一端缠绕上他,另一端则牵在一只纤柔的手上。那手看着没什么力气,自己这边却无论如何也拽不动。
不知何时,那外乡人已坐起身,抱着绿色的史莱姆,眼睛在黑暗中透出银色的亮光,像两粒星星。星星盯着他,冷得骨头都要发颤。
“你……”
缪伊刚开口,一句话都未来得及吐出,只听得黑暗中一声巨响,那高大的长袍者就倒在了床边,一动也不动,晕倒过去。
随着这声响,屋内灯火大亮,门外闯进来许多长袍者。他们便是白天的那群居民,仍带着面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手持火把或是木棍,不像是要用起照明或是挥击,倒像是握着法杖。
他们紧张而胆怯地拥挤在门边,担忧地望着倒在床边的老者,却不敢轻易上前。袍子里发出了骨头震颤的声音,许许多多声音交叠在一起,像是某种诡异的音乐。
缪伊以一种复杂的眼神逐一将他们扫过,最后视线落在地上昏倒的家伙,不禁叹了口气。
“精神都快要崩溃了,就不要随便使用魔法了啊……”
第71章 暴露
在一众各异视线中,缪伊从斗篷中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当中静静翻涌起火焰。他在净化昏睡过去的老人,温暖的红光比火把更亮,像是初生的太阳,照亮漆黑的夜,为灰白色的斗篷镀上层柔和的毛绒金边。
全身裹在袍中的小镇居民们站如一尊尊冷硬灰石像,他们僵硬着动也不动,连战栗的骨头都停止了声音。一只只纯银面具下,深而黝黑的窟窿不见底。那里本也没有眼睛,只是骷髅眼窝中黯淡火苗燃烧,而这火焰原本也快要熄灭了。
他们是巫妖,全都是。
老族长倒下之时,设立于隔壁房间的咒术一并自动解除。巫一猛的睁开眼睛,甚至连兜帽都没来得及戴上,便先听到了走廊上的动静。他心道不妙,一脚踢开木门,冲到魔王陛下的房间中去。
首先入眼帘的是那一群同族。巫一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同族,母亲带他自幼利群奔亡,躲避来自教廷的追捕。他只知当今大陆上还幸存有一支族群,那是母亲离散的根。
在深渊中修习的那段时日,巫一曾前往第九区古籍归纳馆中寻觅,终于找到了巫妖们定位同族的秘法。来到大陆之上后,他以自身胸腔处贴近原本心脏位置的那根肋骨为索引,定位到了这支族群。接下来,便是与魔王陛下重逢。
听闻这支族群的位置正巧在北域附近,仁慈的陛下立即决定先与他的族人们接触,这令巫一感动万分,恨不能致以巫妖一族的最高礼仪,将自身肋骨献上。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于是获得了那位老鼠大人一路的斥责,称他如何如何冒犯陛下。而陛下却没有丝毫怒颜,只静静走在队伍最前方,怀中抱着那位仍昏睡不醒的史莱姆大人。
何其仁慈!
眼下,见到世界上最仁慈的魔王陛下站在房间一角,另一边走廊上则密密麻麻站满了他的同族,甚至有些挤到了房间里面,再一结合方才所遭遇的昏睡咒术,他很快反应过来,作为魔王一级后援团成员之一,心中又悲又怒。
悲的是他的陛下好心前来将他们接纳,竟然遭受到此等偷袭;怒的是这群同族们对陛下的不敬与冒犯。如果不是陛下心善,执意要伪装成人类潜入打探,了解小镇中的真实情况,这份委屈本不必发生。
“住手!你们难道要对魔王陛下无礼吗!”
巫一大喊着从魔挤魔的走廊冲进房间内,挡在了魔王的前方,两只骨手掐起防护法术。他脖子上一颗骷髅头的样子惊吓住了一种灰白袍子者,那句“魔王”更是令这群石像恍然苏醒,逐渐在巨大的震颤中回过神来。
他们没有回答,只仍恍恍惚惚,仿佛活在梦里。他们望着对面愤然的那只年轻巫妖,又望着躺在地上接受治愈的族长,最后视线落在从始至终保持冷静的那位赤红身影上。
不算高大甚至稍显单薄的身形,兜帽里露出的那几缕夺目红发,从斗篷中伸出的白皙纤细的手指,垂下眼眸后长而浓密的睫毛。被热切注视者的目光却只降临在地上的恶魔,那位外乡人正全心全意为他们的族长净化,那是只属于魔王的力量。
魔王……怎么会……魔王们不是应当全都……
“咳、咳咳……”
正气氛凝滞之时,老巫妖咳嗽着苏醒。他睁开眼睛,见到满室光亮,心中惊诧。油尽灯枯的身体仿佛焕发新生,身体里魔力源源不断,被侵蚀殆尽的灵魂不再疼痛,这是第二惊。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双眼睛。那是双极好看的眼,银黑色,像是挂在白奶油上的糖片。
见年迈的巫妖已无大碍,缪伊便将手收回到斗篷里。这一次的净化令他稍感疲惫,身体的承受能力远不及先前。因为……那只恶魔在昏睡吗?
他眼神暗淡一瞬,又很快打起精神,直面一屋子等待他解释的骷髅们。魔王眨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是要组织一番得体的语言,余光瞥见床板上某只绿色团子,到嘴边的话却又改口,同时走两步将史莱姆重新抱在了怀中。
“你们来夜袭,是想要救他?”
巫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从地上爬起的老族长则缓缓点头:“我们并不知道您是……魔王。”魔王一词被他说得很是犹疑。
同预料中的一样。如此一来,这小镇也就没什么可以打探的了。这群巫妖与那批血魔不同,至少流落两百年之后,仍心系着其他恶魔,这就足够了。
缪伊如此想着,正琢磨朝外界等候的幽灵、小老鼠传出预先约定好的消息,就听到眼前的老族长厉声道:“敢问这位‘魔王大人’,这么多年来您从未从未踏足这块大陆,去血洗两百年前的耻辱。您只苟身在深渊之中……两百年了,两百年!您是当真遗忘恶魔的使命了吗!”
老巫妖掀开斗篷,拽下面具,露出森然的头颅,一句质问掷地有声。两只巨大窟窿眼窝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里头青幽火焰剧烈震颤,像是要往下落灯油。
缪伊沉默,没有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巫妖们也都紧随着褪去兜帽,露出一颗颗光洁的脑瓜。他们的情绪并不比老族长强烈,但同样充斥着哀伤与绝望。他们眼窝中幽青色火焰燃烧着失望与不信,这本不该是面对魔王时所该产生的情绪。
巫一攥紧手骨,忽而直接抢过老族长手中的拐杖,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他无视老族长气得生烟的眼眶,挥舞着拐杖直指老族长本魔,像是要隔空戳着对方的脊梁骨。
“刚才难道不是陛下救了你?你就是这么对陛下说话的?你根本不知道深渊底下现在是什么处境,怎么能够质疑起陛下的决策?再说,你,你,你,还有你们……你们不也是呆在这小镇里,这么多年里什么也没做么?”
巫一旋着拐杖,指了旁边一圈巫妖,被指到的家伙眼眶中均闪烁起不稳定的火焰,不敢与之对视。
“你!你!你……”老族长气得也下意识要挥舞拐杖,结果手中一空,更是生气。
“怎么了?只许你们对陛下说些难的话,就不准我说了?”巫妖插着腰,看着可怜无助的魔王陛下,打定主意今天要好好为陛下找回公道。
“好了。”缪伊忽而轻声说,他伸出一只手捏在兜帽上,“谢谢你,巫一。我确实在两百年间从未出过深渊,我无法否认。但是,我并非逃避,也不是要遗忘自己的责任……或许一开始有吧,但至少后来没有。”
“哼。”老族长冷冷吹起鼻子。
巫一瞪了老头子一眼。
“我一直躲在深渊里,因为……我太弱了。我花费了一百年突破诞生石,一百年前才‘诞生’,这一百年里都在尽可能提升自我。现在……”缪伊轻轻捏了捏怀中的史莱姆,“算是得到了认可与默许,能够出深渊了。”
“开什么玩笑!魔王们短则数年、长则十几年便能破开枷锁,我族所效忠的那位伟大先王更是只用了短短数月便从诞生石中突破。怎么可能会有……”
老族长的话语突兀断裂,没了后尾。他眼眶中的幽青色火焰更为剧烈,比方才任何时候、甚至比他这漫长岁月中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不稳定。他仿佛是遇到了魔生中最难以理解的一幕,比当年看到魔王陨落还要震惊。
房间中静得能听到火焰细碎燃烧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不敢眨眼睛,包括刚接到巫一消息而火急火燎赶来支援的两只小恶魔。无论是围在走廊上用魔法观看房间内影像的恶魔,还是幸运直面现场的恶魔,出了巫一这只年轻的巫妖外,没有谁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刚施展出魔王之力的魔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对精巧的小角。再然后不等其他恶魔产生疑惑,这双手继续向下,单手解开衣扣,一手抱着史莱姆,一手将厚重斗篷脱下。
一条纤细的黑尾露出,末端是一枚饱满的桃心——这是独属于魅魔的尾巴。
魅魔,魅魔……
老族长怔怔望着眼前一幕。那摇曳的纤细尾巴是如此脆弱,简直不像是恶魔的器官,更别谈出自一名强大的魔王。这道纯粹的漆黑色就在眼前晃荡,如同风中晃悠的一根枝叶,轻飘飘撩拨起记忆的涟漪。
他的生命已快走至尽头,在这衰弱的年纪里、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合,年迈的巫妖却自顾自想起两百年前所追随的高大身影。
那是绝对的漆黑鬼影,挺拔伟岸,山峰般插于地面,向敌人投下猛烈进攻的阴影,不曾迟疑,从无后退。自数千年前,魔王将与自身血脉相系的黑水晶赐予这个古老的种族,巫妖们便愿意为其献上毕生所研究之巫术。他们的王率领亡灵大军,与他们奋勇征战,将绝望而狼狈的虫子们赶入大陆中央围困。
他们把战线从南域无尽之海推向中部,嗜血而善战的人鱼无法抵挡亡灵们厮杀的步伐,海皇的巨戟永久沉入海底,精灵们迷幻而复杂的森林迷宫更是在陛下的黑炎中化为乌有。
魔王的黑炎与漆黑旗帜在敌人的哀嚎中翻涌,将吞噬恶虫的黑暗席卷整片大陆。一路向北,人类的国境线近在咫尺,脆弱而渺小的人类无法成为虫子们的庇护。他们分明就要杀死虫母了,这是王与他们众魔等候了几千年的胜果。值此之际,后方深渊却传来失守的急讯。卑鄙的人类骑上巨龙冲破防守,在深渊中肆虐、大面积播下污染源。
流亡在大陆的许多年,这只跟随魔王见证过辉煌又一夜衰落的巫妖,终于知道了人类对当初那群入侵者的称呼。龙骑士,他们是这么说的。“英勇无畏的龙骑士们降服苍穹之上的巨龙,骑在龙之脊背上去往邪恶深渊,最终牺牲在恶魔的国度,为大陆带来了安宁与和平。”
深渊陡然增加的污染令陛下陷入混乱,奄奄一息的虫母就此逃窜。那一夜伟岸的漆黑山峦倒塌,他们不得不暂退至安全线。他跟随魔王已有数千年,他深知魔王灵魂的裂痕与波动。哪怕如此,伟大的陛下仍强撑理智,为重伤的战士们治愈。
此时此刻的王就像是一枚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爆炸。他们却守在身边,无一只恶魔肯离开。
第二日,王不告而别。等再度寻到王的身影,青葱草地上,细碎白花下,只堆叠着一座小山般沉重的黑水晶残骸。
王死了,那样强大的魔王都会陨落……
“您却活下来,活到了今天。”老族长胸前的肋骨发出咯吱声响,像是人类的重重喘息。
这句话将众恶魔从震惊中打醒,哪怕是如此不明所以的短短一句话,所有人都从老巫妖咬牙的语气中听出了愤恨与怨念。
名为巫一的巫妖冲上来,幽灵404与小老鼠圆耳也冲上来。他们高矮不一,细分种族不一,力量与阅历不一,此刻却都同样愤愤,挡在魔王身前像一排错落的栅栏。
“陛下这么多年来为深渊做了那么多,不是你这种家伙可以污蔑的!”圆耳踩在巫一的圆溜溜脑袋上,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算您是长辈,再这样下去我也没法尊敬您!”巫一将拐杖横在身前,仿佛一名站在战场上不惧死亡的亡灵术士。
幽灵404没像两位同伴一样放狠话,他只是气得将自己涨大,大到抵住了天花板,俯下身来似乎下一刻就能排山倒海压下。
充当背景板的巫妖们一时犹豫,不确定是否要冲上前援助。帮谁?魔王还是族长?心中一柄天平起伏不定,一端是血脉上向魔王进行臣服的渴望,另一端是两百年间对方不闻不问的失格事实。
被三只恶魔如此仇视,其中甚至还有一位自己的同族,老族长胸前的肋骨震得更响。这把老骨头似乎要在今天把未来还剩几十年的光阴全数震得干净,令站在后方的小辈们担心其又一次晕过去。
“魅魔……好,好得很。魔王们都陨落了,最后活下来活到今天肩负深渊使命的,却是一只魅魔……”老族长年久不再崭新的骷髅脑袋,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是哭了。
见到方才还嚣张气焰的长辈这会儿情绪沮丧,在大众视线下发出专属于巫妖的哭泣声,巫一心里登时一慌。他松开握紧的拐杖,塞到对方怀里,手忙脚乱不知从何处安慰起。后边拘谨了许久的巫妖们也是一拥而上,叽叽喳喳投以关心。
“族长,族长,您没事吧!”
“老族长,您慢慢运体内的魔力,千万不要又倒下去了!地板经不起您摔,再摔就裂开了!”
“族长,您以前在我们面前哭没事,现在有魔王来了,您不能在魔王面前丢脸啊!这么多外魔看着呢!”
恼羞而怒的老头子抹了一把脸,接过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两下,就怒斥着让这群看热闹的后辈们滚出屋子。巫妖们嘻嘻哈哈跑出去,显然这样的情景发生过许多次。常年研究巫术、指挥亡灵大军作战的大巫妖,绝不会是这副样子。
巫妖一族有着传承的理念,逃亡中总会将生存的机会更多地给予年幼者与尊长者。到了如今,幸存集合到这座小镇的,竟都是些年轻的后辈了。
等屋子恢复安静,方才还拥挤的小空间显得空旷了许多。那一阵小插曲抹消掉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几只恶魔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重新挂上什么样的表情。
唯有魔王垂眸站在最后,他抱着怀中的史莱姆团子,在方才对方质问时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银黑色眼睛似乎比刚开始又暗了许多,许久没有恶魔为其打理的发梢杂乱,整只魅魔看起来可怜极了。
见到魔王这般样子,老族长忽然却又说不出指责的话了,胸腔内涌起一丝不忍。在诞生石里折腾了一百年,在外面至多只活了一百年,这样的年纪在巫妖里也仅仅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而已。他突然感到命运的作弄,为整个深渊的未来感到悲哀。
“……我活到今天,是因为他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魔王忽而轻声说。
缪伊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皮,这一次眼神坚定:“您能帮我看看他的情况吗?我想知道,怎么稳固他的灵魂。”
魔王将怀中昏睡的史莱姆捧出,托付给曾长久侍奉于魔王身边的老巫妖。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霍因霍兹更了解魔王,那就只剩下眼前的老者了。
老族长黝黑眼眶中显露出几分迷茫,他盯着史莱姆圆圆滚滚的身子问:“您作为魔王,不该最懂得治愈恶魔的灵魂么?”
“他拥有一颗魔王心脏,他也是一只魔王……至少算得上半只吧。他替我吞噬了太多污染,我怕他撑不……”
缪伊还未说完,老巫妖便直直摔倒在地上,撞出轰隆巨响。在周围几只恶魔同样怀疑魔生的目光中,老族长安详熄灭了眼眶中的火焰,倒头晕过去。
问:比魔王是魅魔更令人绝望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