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高台上的呼名也轮到了季耀文,卫听澜才逃出他的魔爪。
好不容易回了坐席,果不其然,祝予怀又挡着脸偷偷笑他呢。
卫听澜一言难尽地戳了戳他眉心的雄黄印:“九隅兄,别遮了。你憋笑憋得耳根子都要红了。”
祝予怀被他戳得往后一躲,忍不住乐出了声:“对不住,我就是……在替你高兴。”
卫听澜小声哼哼:“你就光顾着高兴,也不帮我拦着点平章兄。”
“我尽力了。”祝予怀为自己辩护,“你不知道,刚才大家都说要沾武曲星的考运,盘算着等你回来,挨个往你头上摸一把呢。”
卫听澜立时捂住自己的脑袋,警惕道:“谁?谁要摸我!”
祝予怀笑得更厉害了,凑近些道:“你别怕。我同他们说,濯青现在在长个儿,忌讳被人摸头,他们便作罢了。”
说完,祝予怀就趁机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手感挺好,再摸一下。
“……”卫听澜发出灵魂一问,“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祝予怀狡辩:“反正你今日本就是要被人摸头的,我替你挡了,自然我是能摸的。”
卫听澜眯起眼睛:“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祝予怀笑意盎然:“你要是愿意的话,百姓们也可以点灯。”
卫听澜赶紧捂住后脑:“不,那还是别点了。”
射术一赛便是大半日,因为有许多不善武艺的学子弃权,计分倒是也快。
卫听澜是当之无愧的头名,主考官呼名过后,他便在一众热切的目光里,去高台上领赏谢恩。
太子亲自将圣上所设的彩头交到他手中,说了几句勉励之语。
除却尚在牙牙学语的五皇子,其余三位皇子今日也在场。
大皇子与二皇子皆神情平淡,唯独四皇子紧握着酒盏,指节都快泛了青。
卫听澜自然也察觉到旁侧异样的视线,但他并不想过多理睬,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落月弓上。
落月弓也叫檀娥弓,据说是前朝名匠何攸为他的妻子檀娥所造。
檀娥是史书所载的第一位巾帼名将,相传她“弓开如秋月,箭去似飞鸿”,哪怕是在她身故之后,只要城头落月弓弦声一响,敌军也会闻声色变,望风而靡。
不论落月弓的传说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单看这把弓,也知它凝聚了工匠大量的心血。弓身用料扎实,握在手中却轻盈无比,其上没有丝毫多余的矫饰,将“大道至简”阐释到了极致。
这的确是一把与祝予怀相配的良弓。
卫听澜将它捧在手中,对太子的勉励左耳进右耳出,十分冷静地谢过了恩。
这般平和之态,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宠辱不惊。众人交口称赞间,卫听澜转身离开,脚步沉稳。
然而他的内心砰跳不止,只想窜下高台一路狂奔,马不停蹄地把落月弓捧到祝予怀面前去。
是夜,卫听澜坐在祝予怀的床沿,目光微妙地凝视着占据了自己铺位的落月弓。
整整大半日了,自从他把这把落月弓赢回来之后,祝予怀的目光就没有从它身上挪开过。
甚至都沐浴完准备上床安寝了,祝予怀竟把这宝贝疙瘩也一并带上床,放在膝上爱不释手,全然不顾这房间里另一个人的死活。
“九隅兄。”卫听澜艰涩地开口,“你今晚要和它一起睡?”
祝予怀正借着烛光,细细盘摸着润泽发亮的弓身,闻言摇了摇头:“那不行,压坏了可怎么是好。”
卫听澜磨了磨牙,抬起弓梢一角气鼓鼓地坐到了他身侧,开口却带了几分委屈:“你都摸了快一天了,怎么还没摸够啊。”
祝予怀眨了下眼,总算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了。
“那我不摸了。”他试探地收回了手,“只看一看……可以吧?”
卫听澜见他问得小心翼翼,一下子又气不起来了。
哽了半晌,他有些丧气地说:“都说了它是你的,你想看就看,想摸就摸,不必管我。”
祝予怀隐隐回过味来了。
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在同一把弓争风吃醋?
祝予怀失笑道:“御赐之物,怎可随意赠人。再说我又拉不动这弓,你给我岂非暴殄天物?”
卫听澜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他没法告诉祝予怀“落月弓本就是你的东西”,最终只憋出了一句:“我的就是你的。”
祝予怀笑了,把弓递还给他:“那你好生收着,待我哪天眼馋手痒了,向你讨时,可别舍不得啊。”
卫听澜抱住落月弓,一翻身把它搁到了床边案几上:“那是自然。”
纤长的弓身和束发用的银扣、竹簪摆在一起,在摇晃的烛光下显出几分静物的沉谧。卫听澜视线微顿,想起自己不知遗落在哪儿的发带。
那日早晨太过匆忙,他从祝予怀房里落荒而逃时,只卷走了枕头和被褥,发带却不知丢哪儿去了。
偏偏那天睡懵了的事儿说起来太臊人,祝予怀不提,他也不好意思主动问,只得憋着。
祝予怀看他莫名不动了,疑惑地点了点他的后背:“武试耗费体力,需得早歇才好。濯青,熄灯吧。”
卫听澜到底也没能问出口,只好听话地吹灭了灯。
许是日有所思,祝予怀这夜做了个荒诞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山野间纵马,风声吹过耳边,猎猎作响。他一手持缰绳,另一手握着的竟是落月弓,周围的林木飞速地后退,这感觉分外奇异,仿佛他原本就会骑马。
祝予怀在风声里听见林间野物逃窜的微响,下意识地抽箭挽弓,刚要放弦时,身后一声箭啸抢在他之前破空而去,正中那飞逃的野物。
一个耳熟的少年声音在他背后笑道:“不巧,那是我看中的猎物。”
祝予怀心头一撞:“你是……”
不等他转头看清什么,周遭景致忽然扭曲变幻。
山野的青郁瞬间凋零,身下的马匹载着他越跑越快,耳旁逐渐充斥着嘈杂的兵戈声与呼喝声。
他驱马飞驰在夜幕下的官道上,身边的兵士穿着官兵的锦衣软甲,马蹄踏过路面,震如雷鸣。
祝予怀看见一执令旗的士兵从后追来,向众人道:“统领传令,一骑从东面抄近路围剿贼子,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四字仿佛遥远的厄咒,让祝予怀的心忽然一揪,绵密地犯起疼来。在这真假难辨的梦境中,他想开口问些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似乎只是一个若即若离的魂灵,只能看着自己偏移马头,率领身后部下快马加鞭地向东行去,从狭窄的马道上穿梭而过。
待视野开阔起来时,祝予怀看见了远处一群竭力奔逃的轻骑。
当中一个年轻人骑着黑马,发尾迎风飘扬,恍惚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另一队官兵也从西追了上来,左右呈夹击之势。电光火石间,祝予怀瞥见那方的将领忽然引弓搭箭,瞄准了前方。
他的心跳错了半拍,不假思索地也抽出了一箭,握着落月弓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马蹄声里,两箭齐发,祝予怀的那支射偏了西侧而来的另一支,迅疾的箭风却不曾停下,直冲着远处逃亡的青年而去。
落月弓的弦声嗡鸣不休,祝予怀眼睁睁看着一条鸦青色的发带在半空断开,被风带着飞卷起来。
这梦境摇摇欲坠,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终于看见那青年抬弓转回了身,手中箭锋寒光冷厉,径直对准了自己。
乱发之下,是一双满是恨意和痛苦的眼睛。
祝予怀喉中滞涩,泛起酸涩的苦意。
濯青……
是濯青啊。
胸口的闷痛袭来,祝予怀仿佛溺水一般重重喘息着,挣扎地抓住了身边的人。
“九隅兄,九隅兄!”卫听澜担忧地唤着,“这是怎么了?”
焦急的唤声中,祝予怀勉强醒了过来,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濯青……”
“我在呢!”卫听澜赶忙将他拥紧了些,在黑暗里一遍遍地抚着他的后背,“濯青在这儿呢!别怕,别怕……”
也许是这连续的安抚起了效果,祝予怀将头埋在卫听澜颈间,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渐缓,艰难地从梦魇中回过神来。
卫听澜动作渐轻,但仍不敢松手,小心地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祝予怀额上尽是细密的冷汗,声音滞涩,“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卫听澜替他擦着冷汗,稍坐起来些:“要不要我去点灯?”
祝予怀猛地拉紧了他,在他怀里抗拒地摇头。
“好好好,那就不点。”
卫听澜安抚地捋着他的头发,陪着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月光从窗边漏下,映出一方霜色的光影。屋内的陈设在夜晚显得遥远而朦胧,像罩着一层雾。
祝予怀模糊的视线越过卫听澜肩头,看到了案几上长弓的影子。
“我梦到……”他失神地喃喃,“我学会了骑马,还拉开了落月弓。”
卫听澜手上动作一顿,心中无端地升起些紧张,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祝予怀唇齿微顿,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梦境里卫听澜回头看他时,那个夹杂着惊怒和痛恨的复杂眼神。
难过的感觉就像潮水一般漫上心间,让他有种鼻酸和想要落泪的冲动。
梦境中带兵追剿卫听澜的事,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轻轻抽着气,低声道:“然后,我不小心射散了你的发带。”
卫听澜呼吸微滞。
祝予怀想到这里,又觉伤心,声音里带了点鼻音:“你……很生我的气。”
卫听澜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说是慌张,而是某种程度上的惊恐了。
他这是做噩梦,还是记起什么来了?
祝予怀不明白这个梦怎么会如此真实,悲恸的情绪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努力克制着哽咽,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压抑地啜泣起来。
卫听澜感觉到肩胛上的湿意,一时也顾不上胡思乱想,赶紧抱着人轻哄:“这不怪你,是我……是我不知好歹,为那点小事生你的气。都是我不好!”
祝予怀只觉得自己这模样丢人得很,听他这样往身上揽责,又禁不住更加委屈。
他埋下头抽着鼻子:“不是你的错。”
“那……”卫听澜搜肠刮肚片刻,忽然灵光一现,“那就是我的发带不够结实!”
祝予怀抽噎的声音哽了一下。
卫听澜抓住了合理的罪魁祸首,当即赌咒发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用发带了,我在头上顶口锅都行,保证刀枪不入!”
祝予怀泪眼朦胧,看向他在月光里竖起的三根桀骜不驯的指头。
“……”
忽然就有那么一点,哭不下去。
在卫听澜胡言乱语的安抚中,祝予怀终于被折腾累了,枕着他的胳膊困倦地合上了眼。
卫听澜看他平复下来,也略松了口气。
他似乎真的只是做了噩梦,并未想起什么事来。
这复杂难言的一夜,到底还是安然无恙地混过去了。
直到第二日清晨。
祝予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卫听澜怀里,差点当场弹了起来。
等理智回笼,他回想起自己昨夜的种种荒谬举止,整个人就差冒烟,恨不能在床板上掏个洞把自己埋了。
万幸卫听澜还闭着眼呼吸平稳,并未醒来。懊恼一阵后,祝予怀屏着呼吸悄悄支起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蹑手蹑脚地往床里侧移去。
卫听澜的耳朵略动了动。
待祝予怀千辛万苦地蹭回自己的被窝里,回头谨慎地瞄了一眼,就见卫听澜眨巴着眼睛,正新奇地盯着他看。
祝予怀:“……”
祝予怀径直拉起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
卫听澜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他其实早醒了,奈何被压着胳膊动弹不得,只好多眯了一会儿。
谁想打个盹的功夫,再睁眼就看见这人鬼鬼祟祟地挪窝。
他唤道:“九隅兄?”
被褥动也不动。
卫听澜顶着一头乱发坐了起来,看着身边自闭的被褥团子,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风水轮流转!
“九隅兄。”他慢悠悠地凑过去,手欠地探出爪子,“莫要贪睡,该起了。”
圆润的被褥像个刚熟的西瓜似的,被他拍得梆梆作响。
祝予怀一忍再忍,实在绷不住,涨着脸噌地掀开被子。
“起就起!”
被褥就整个掀到了卫听澜脑袋上。
之后的几日,祝予怀都有些神思不属。
他总还是惦记着那个古怪的噩梦,可一想到噩梦醒后,被卫听澜抱在怀里瞎哄,他又忍不住脸上发烫。
虽还硬着头皮和卫听澜同进同出,但祝予怀的视线总有些飘忽,不好意思往他身上瞧。
也就唯有演武场上,在众人的喝彩声的掩护下,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一眼场上万众瞩目的人。
擢兰试的武试,除了射术,还要考翘关,马枪,负重驰逐等。越往后,对身体素质的要求便越高,中途弃权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卫听澜仿佛永远不知疲惫,过分旺盛的生命力像是朔西大漠上的劲风。
他站在太阳底下时,被风吹起的袍摆仿佛蕴着光,总让祝予怀难以遏制地心生羡慕和向往。
还有一抹捉不住的、熟悉的悸动。
整个演武场的守卫、宫侍还有学子们,在耳朵接连被洗礼了几回之后,已经对谦益斋这头过分热烈的欢呼声麻木了。
颜庭誉在旁点评:“按这个形势发展下去,今年武试的魁首是澜弟无疑了。”
季耀文忍不住惋惜:“哎,你说他这么有能耐,这要是在边疆……”
“嘘!”颜庭誉立即打断,“你这嘴要是闲着没事,就灌点雄黄酒。”
季耀文也意识到这话不妥,赶忙闭嘴装哑。
祝予怀在旁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也叹了口气。
恰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一人淡淡开口:“他若真成了魁首,天下人恐怕都会这般叹惋。悠悠众口,堵不住的。”
祝予怀一怔,听到这有些耳熟的声音,赶忙转头看去:“庞……”
庞郁不等他说完,径直伸出了一只手:“玉佩还我。”
庞郁看起来还很虚弱,唇色泛着灰白,如此高大的身量,站在风口却有几分摇摇欲坠之感。
祝予怀忙站起了身,想将自己的坐席让给他,然而这人丝毫不领情,执着地举着一只手,重复道:“玉佩。”
祝予怀无法,只得从襟袋里翻出玉佩交给了他,又面露担忧:“庞郎君是何时从东宫回来的?身上蛇毒可清干净了?”
庞郁收手检查着玉佩,头也不抬道:“劳你费心,暂时死不了。”
“……”祝予怀无奈道,“那挺好。”
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庞郁确认了玉佩没磕没碰,也没被掉包,这才安心地收了起来。
他的视线又瞥向演武场,卫听澜恰好结束了驰刺一项,正将手中马枪抛给下一个考生。
“木秀于林。”庞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你和他都一样。”
祝予怀心思一动,抬头望向他。
两人对视一瞬,庞郁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好自为之吧。”
他没再多言,径自转身离去了。
武试说是五日,实则在最后一日的晌午,就差不多进入尾声了。
总分和名次还需汇总,待文试阅卷结束后一道公布。但明眼人差不多都能推断出来,武状元定然是要落在谦益斋了。
擢兰试的磋磨总算告一段落,学子们都意兴阑珊地结伴往回走。祝予怀也盘算着回去打点行囊,今日晚间就归家去。
先前武试刺杀和奉学监查案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风声根本压不住,祝予怀不用想也猜得到,自己的父亲是天子近臣,如此要紧的大事,定然是绕不过他的。
甚至,为了安抚祝家,明安帝还特意重刑处决了顶罪的管事太监孙晟。
所以八成,自己遇险受伤的事,家里都知道了。
祝予怀看着手上尚未好全的伤口,陷入了沉思。
卫听澜过来帮他收拾行李时,见他总盯着左手发呆,不由得担心地问:“怎么了?手上伤口疼?”
“不。”祝予怀的神情显出了几分凝重,“我只是想起父亲母亲,还有阿鸣和德音……就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有一种疼,叫做家人觉得你疼。
卫听澜怔愣片刻,心领神会。
“没关系。”他安慰道,“也不过就是被念叨个十天半个月而已。”
祝予怀声音微飘,喃喃道:“而……已?”
事实证明,情况比他们所想的要严峻许多。
祝予怀甚至还没走出宫门,就遇到了在芝兰台外等候他的老父亲。
祝东旭身为翰林掌院,为了避嫌,擢兰试期间不能擅自出入芝兰台,甚至不能往里传讯。
虽然明安帝已对他再三安抚,保证人没出事,但祝东旭在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震天撼地的悲鸣。
“我的儿啊!”
这雄浑的一声让还在做心理建设的祝予怀心神大震,下意识把左手往身后一藏。
父子俩的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他才反应过来。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好像和不打自招没什么两样。
在祝东旭敏锐的注视中,他尴尬地把手又放了回来:“父亲。”
祝东旭疾步走到他跟前,看着他还缠着布的左手,想碰又不敢碰,呼吸都放轻了:“手还疼不疼啊?”
“不疼了。”祝予怀跟犯错被逮着似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一点小擦伤,早已无碍了。”
“傻孩子。”祝东旭抬掌揉了下他的脑袋,没忍住红了眼睛,“没事就好。”
卫听澜在一旁不欲打扰他们,然而祝东旭的视线下一瞬就移到了他身上。
“此番我儿遇险,多亏了卫小郎君倾力相救。”祝东旭说着走近一步,重重握住了他的手,“郎君往后若有所需,祝府必当竭诚相报!”
被长辈这样动容地握着手,卫听澜瞬间压力倍增。
他紧急搜刮着措辞,结巴道:“祝大人盛情,晚辈愧不敢当,那什么,正、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晚辈从心之举,不敢求回报。”
这磕磕绊绊的客套话,他越说脸越烫。
祝东旭也笑了起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既是我儿的知己,便也是我祝府的座上宾,无须这般拘礼逊谢。”
在他欣赏的目光里,卫听澜羞得只想遁地而逃。
知己什么的……这关系祝予怀可从没认过呢。
总感觉不小心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似的。
祝东旭却不觉有异,转过身把祝予怀也给捞上,一左一右地揽着两个少年的肩,满意道:“都是好孩子!走,回家了。”
三人便一道往宫门走去。
宫门外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模样,芝兰台的杂役正将走读学子们的行囊依次运送出来。祝府的马车就等在不远处,守车的马夫动作麻利,很快就把祝予怀的几箱行囊安置好了。
卫听澜从宫侍手中接过马缰,却未立即上马,垂下的视线盯着祝予怀轻晃的一小片衣袂,心中有些不舍。
“濯青?”祝予怀察觉他情绪有些低落,问道,“可是这几日累着了?”
卫听澜心里酸酸涨涨的,故作轻松道:“还好,我睡一觉就精神了。”
祝予怀笑道:“那你今晚记得早歇。幼旻说近日想邀我们去遮月楼小聚,也不知他预订的是什么时候。万一是明日,你可别睡过头了。”
擢兰试后学子们有三日休沐,谢幼旻自然是闲不住的。
武试刚一结束他就飞出了宫,说要去抢遮月楼新出的“春花宴”的号牌,趁着休沐假期,请他们大吃特吃一顿。
想到明日没准还能见面,卫听澜稍微打起精神:“那是自然。世子请客,我闭着眼也要去把他吃穷的。”
祝予怀又笑了一声。两人辞别过后,卫听澜目送着他们父子坐上了车,直到马车在视野中渐行渐远,他才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说来也稀奇,今日卫听澜在宫门外没见着易鸣,反倒在临近卫府时,遥遥望见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他收拢缰绳在近门处停下马,抬头就看到易鸣背着德音,正匆忙地迈出府门。两人一高一下地对上视线,易鸣顿了脚步。
伏在他肩上的德音微微睁眼,又无精打采地闭上了。
卫听澜正茫然着,易鸣径直从他身侧经过,轻手轻脚地将德音安顿在马车里,又掀帘出来,沉着脸望向他。
卫听澜不解地问:“她这是……”
易鸣打断:“她没事。”
卫听澜皱了眉,易鸣忽然疾步走近,拽起他就往远离马车的方向走,直到一片开阔地才停下来。
卫听澜抽回胳膊,防备道:“你做什么?”
易鸣直视他良久,迫近一步问道:“公子在擢兰试上遭人暗害,可是受了你的牵累?”
这口吻带了点审问的意味。
卫听澜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点一下头,这人正在蓄力的拳头就会立刻砸到自己脸上。
卫听澜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语气生硬道:“我不确定,但我觉得不是。九隅兄与我推测过幕后黑手的动机,你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他。”
易鸣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卫听澜也不退不避地回望过去,两人都没再吭声。
远看就像两只窝在一处用眼神打架的鹌鹑。
互瞪一阵后,易鸣终是卸了手上的力:“念在你救了公子的份上,姑且信你一回。”
正在暗暗防备他动手的卫听澜有些意外。
这人今天竟还挺讲道理?
甚至连一个白眼都没翻,罕见,真罕见。
易鸣也没多留,说完这话就转身朝马车走去,几下解了拴马绳,干脆利落地驱车走了。
徐伯在府门口焦心地观望了许久,这会儿才松了口气,走上前来招呼:“小郎君可回来了,饿了吧?”
“还真有点饿。”卫听澜回身一笑,牵着马随他进府,“徐伯,那小丫头是怎么了?”
徐伯知道他是在问德音,无奈地说:“那女娃娃脾气犟,说要拜师,还真就天天跑来站梅花桩,大正午的也扛着日头晒。她今日站了两个时辰,中途没吃没喝,这不,下来就晕得站不稳了。方先生说人没大事,就是累着了。”
卫听澜诧异:“所以,她真站足两个时辰了?”
徐伯感慨失笑:“是啊。高将军也没辙,松口认下她这个徒弟了。”
好事啊!
人在家中坐,徒弟天上来,也不知高邈此刻是什么表情。
卫听澜心中窃喜,把马送回马厩后,便径直往高邈的住处看乐子去了。却没想到高邈的院子里热闹得出奇,他刚踏进去,就被食物的浓郁香气扑了满鼻。
挥开白雾张眼一望,院里竟支着口锅,将士们都捧着碗,正围坐在一块儿喝汤呢。
高邈眼上仍旧蒙着块遮光的黑布,手中也托着个碗,坐在人群中央,看起来像个忧郁的神棍。
卫听澜出现得太突然,众人嗦汤的声音同时一停。
侯跃呛了一声:“咳,小、小郎君回来得好早。您要喝汤吗?”
卫听澜沉默地看着那口行军用的大锅。
这是在庆祝什么?
片刻后,他也端着盛满鲜菇汤的碗席地而坐,听将士们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遍,才搞明白事情的原委。
高邈这个人才,为了把德音从梅花桩上哄下来吃饭,特意命人在院里支起大锅熬汤野炊,试图用食物的香气诱惑小姑娘放弃挣扎。
卫听澜听得匪夷所思:“高邈,你心可真够黑的。”
高邈惆怅地叹气:“我是怕把她饿出毛病来,没法给祝郎君一个交待。哪想她认定了这是我在考验她,扒着桩子更不肯下来,谁靠近就跟谁急。”
卫听澜干完了汤,笑了声:“那不挺好,跟你一样的倔脾气。你也算后继有人了。”
“你懂什么。”高邈无奈,“习武是什么好事吗?溺水之人,往往都是会水之人。就说在朔西,若非瓦丹贼心不死,谁愿意看着自家孩子上战场卖命。祝郎君拿德音是当亲妹子养的,不习武,她这辈子也能平安顺遂;若是习了武,利刃在手,又有那样执拗的性子,焉知她前路是凶是吉?”
卫听澜捧着碗顿了片刻,道:“我倒不这么觉得。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谁知哪条路是真的顺遂?有执意之事,就该竭力一争。”
高邈到底没再说什么,端起汤碗感叹:“算了,这徒弟收都收了。”
操心也无用,不如趁热喝汤。
祝予怀回府之后,果然也被母亲和乔姑姑念叨了一顿手上的伤口。
好不容易等他将家人安抚好,易鸣又背着头昏脑胀的德音回来了。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不让人省心,温眠雨心疼了好一阵子,嘱咐了厨房多备晚膳,又催着两人赶紧去歇息。
祝予怀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看见了在墙边鬼鬼祟祟探头的谢幼旻。
两人对上视线,祝予怀无奈地催促:“曲伯不在,你快下来吧。”
谢幼旻嘿笑一声,飞速溜下墙,掏出张帖子往他怀里一塞:“春花宴的号牌我抢到了!”
祝予怀看了眼印着遮月楼标识的请帖,打开还有谢幼旻龙飞凤舞的八爪字:明日巳时,老地方见。
搞得跟什么接头密讯似的。
他笑了下,收好请帖:“濯青那儿你可送了?”
谢幼旻拍拍胸:“放心,我让柳雍他们去卫府递帖子了,漏不掉他。”
两人便一同进了屋。
待屋门合上,谢幼旻才收敛了神色,凑上前小声道:“阿怀,我这次来,还有件要紧事要和你说。你还记得上回冲撞咱们马车、又莫名遇害的力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