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嘴贫傲娇戏精攻×贤良温润君子受〗
卫听澜与祝予怀敌对了一辈子。从少时的明争暗斗,到战场上恨不得玉石俱焚,堪称不死不休的一对冤孽。
可真到了祝予怀被一剑穿心时,他那本该抚掌称快的仇敌,却难掩仓皇地朝他跑去——就像是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坠落的烈日。
一朝重生到少年时,卫听澜忽然发现,前世与自己势同水火的死对头变了。从文武双绝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个弱不胜风的病秧子。
这病秧子还会温和地冲着他笑,看起来相当好骗。
卫听澜望着他那双笑眼暗自思忖:既然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之前,何不提前下手,将这人骗到自己这边儿来?
遂在装乖讨巧、死缠烂打的路上一去不返。
祝予怀自幼心疾缠身,在雁安养了十几年病。十七岁那年他踏上回京之途,路上随手帮了一把从朔西来京的某十五岁卫姓小少爷,从此便被此人赖上了。
卫听澜:“你对我有深恩大德,若不许我回报一二,我心里实在难安。”
祝予怀面露难色,正欲开口。
卫听澜按住他的手:“不必劝我。你我之间不止恩情,其实你的心疾是因我而起,我有愧,我要留在你身边赎罪。”
祝予怀:“可是……”
卫听澜当机立断:“没有可是。”
祝予怀叹了口气:“报恩好说,但你能不能先把手松开?我的药快凉了。”
●卫听澜,字濯青;祝予怀,字九隅;卫攻祝受。小祝会恢复前世记忆,两世是同一个人
●配角超多,感情线事业线对半开,整体是甜文+少年群像(虐点仅在前世,所占篇幅很小)
●架空朝代,官制有较多私设,勿考据哦~
卫听澜死的时候,身边是枯树孤坟,身上带着的只有一把剑、一坛酒。
那剑朴实无华,只柄部缀着一枚褪色发白的剑穗,看着有些年头了。那坛酒似是刚从土里挖出来,底下还沾着些新鲜的泥。
他抬手揭开酒封,猛灌了自己几口,看着那块无字碑,将剩下的半坛尽数倒在了地上。
塞外的风吹得人脸上生疼,袍摆被风鼓动起来,在他脚下扯出一道变形的影子。他将倒空了的酒坛搁在墓碑前,弯腰时,后背的衣襟略微绷紧,浑身的杀伐气像是被这半旧的衣裳轻轻缚住了。
地上的酒渍一点点消弭无踪,卫听澜定了片刻,抽剑出鞘。
剑刃破开粗粝的劲风,发出铮的一声嗡鸣。剑穗追着凛冽的寒芒,在他手腕间轻巧地翻出一道弧线,叫人无端想起春日里衔枝绕梁的燕。
那好像是许多年前的春日了。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一个女子慢声念着,“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
稚童拖着长音,晃晃悠悠地跟着念:“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
“我们阿澜长大了,想不想做大英雄?”
“想!”
卫听澜闭了下眼,手中长剑走势一转,倏然划过颈间。
血沥沥淅淅地溅在了地上。
那稚童与女子的身影如走马灯般一闪而逝,他呛了一口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英雄么……”
染血的剑脱了手,他身形轻晃,往后坠地时,漫天霞光好像也跟着轻颤了一瞬。残阳倒映在他的眼瞳中,像是在彻底燃尽前拼死奢靡的火。
他在那瑰丽又放纵的火中看见了一个人。
盘虬枯树之下,那人一身月白,逆着霞光立在风中。卫听澜恍惚了片刻,还以为那是一朵被天穹遗忘了的云。
两人一个站在落霞中,一个倒在血泊里,仿佛隔着天堑。
卫听澜没来由地笑了一笑:“是你……就连黄泉路上,你也要来给我添堵。”
那人站在原地没有动。晚霞模糊了他的五官,随风曳动的衣衫皎然如月,平白地刺痛了人的眼睛。
“既恨我,”卫听澜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你便过来……”
过来把我碎尸万段。
血不住地涌上咽喉,他滞涩的声音一字一顿,像是哽咽了一般,终是未能再说下去。
那人未置一词,轻轻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独自向天际走去。那月白的背影在行走间越来越淡,衣袖翻飞时,他身上拢着的光忽明忽灭,仿佛一个随时会消散的魂灵。
“你、站住……站住!”
卫听澜挣扎地想要起身,却只俯首呕出一口血来。
他的意识变得混沌,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垂阳敛起了最后一道余光,吞噬了那人如星芒般消散的身躯。
天地间最终只剩下寂寥的风声。
明安十五年,时值深冬。
图南山南脉脚下一处驿站,仆役们来回忙碌着,正将行李依次搬装上车。
几个护卫打扮的人想上前帮忙,却被驿丞乐呵呵地拦了:“屋里有暖茶,几位都去歇着,这点事啊,我们肯定给祝郎君收拾得妥妥的!”
为首的护卫为难道:“大人太费心了。我们公子说了,官家驿站,本不该我们在这儿歇脚,这些日子已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哎,哪儿的话。”驿丞摆着手,“祝郎君还在病中,我总不能放着空屋子不让住,让病人风餐露宿啊。再说,那神仙似的人物,旁人想见都见不着,您就当全我仰慕之心,千万莫同我客套了,成不成?”
这驿丞性子豪爽,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声音不小,惹得门口来往的人都听了一嘴。
一个带着差事的驿卒刚下马,好奇地张望几眼,进了馆中便忍不住打听:“外边那些是谁的人?能劳得驿丞大人亲自出来忙活,是个大官儿?”
周围几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哪儿是官哪。雁安白驹,寒泉翁的亲外孙,你听说过没?”
“雁安白驹?”那驿卒略吃一惊,“不都说那是落翮山的世外仙么。他不在山里悟道修禅,怎么大老远的跑咱们澧京来了?”
“啧,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且问你,这白驹,是哪里人?”
“雁安白驹么……自然是雁安人啊。”
“错喽。”那几人哈哈大笑,与有荣焉道,“真要说起来,他算是半个澧京人!他这一趟不是‘到’咱们澧京来,而是‘回’咱们澧京来。”
驿卒面露不解。
“嗐,你难道不知白驹的父亲是谁?”一人凑首道,“寒泉翁之女柳絮才高,许的那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盛启年间三元及第的状元老爷,你总有耳闻吧?”
驿卒吸了口凉气:“不就是提笔安社稷的那位祝公?白驹竟是他的儿子?”
他讶异了好半晌,才喃喃感叹:“也难怪,这一家子都是神仙啊……”
“瞧你这孤陋寡闻的样儿。”几人都乐了,“文曲星的儿子那就是小文曲星,白驹若入科场,必然也是要连中三元的。老徐,你家里不是有个在读书的小儿子?我们前几日可都远远地拜过了,别怪咱没提醒你啊,白驹住在东厢,今日可要走了!”
“是得、是得拜拜……”驿卒手忙脚乱,把手里的文书和信筒往同伴手里一递,“劳哥几个帮我拿着,我去去就回。”
他步履匆匆往东面去了,同伴低头一瞥,忽地“咦”了一声,拣出枚形制朴素的信筒来:“嘿,老徐这憨货,接私活被我给逮着了!让我看看,这好像就是寄到咱们驿馆——”
他玩笑的声音在看清信筒上的字后一顿,舌头也打起了结:“祝、祝……予怀?”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没记错的话,白驹也叫这个名吧?
有人一拍脑袋:“信筒是澧京来的,那必然是祝公寄给自己儿子的啊!老徐真是个缺心眼儿的,接了私活,竟不知寄信的主人家是谁?”
“不管了,咱们一起给白驹送去,没准还能见他一面呢!”
“先别忙,让我摸一摸信筒!我这手沾点才气,回家去蹭蹭儿孙辈的头,也叫他们聪明些。”
“对对,也让我摸摸!”
“一个个来,哎哟真是……”
驿馆东面,一个小姑娘裹紧身上的衣袍,拎着一把木剑匆匆穿过门廊。她的双环髻上缀着两个小绒球,在飞跑间欢腾地跃动,惹得馆中的人都笑着朝她看。
有人逗她道:“小丫头,你往哪儿去?”
“我有名字的。”小姑娘偏了下头,毛领下露出张灵动的小脸来,“我叫德音。”
“好,德音小丫头。”那人打趣道,“地上霜滑,当心摔个狗啃泥。”
德音“哼”了一声:“我要给公子送信去呢,不同你说了!”
东厢院落清净,与外头全然不同。德音风风火火地一路跑进院内,也不由得放轻脚步,停下来喘匀了气,才走上前去敲门:“公子,我回来啦。”
里头的人咳了两声,响起一声瓷碗落在桌案上的轻音:“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德音像条鱼似的钻了进来,轻车熟路地往暖炉跟前一蹲:“哎,还是这里暖和!”
祝予怀看见她冻得微红的鼻尖,笑道:“知道外边冷,还天天出去疯跑?哪天地上霜未除干净,非得让你摔一跤才长记性。”
德音吐了吐舌,从怀里摸出枚信筒:“公子你不知道,方才好多人堵在门口,支吾半天,就为了送这个。这么多人结伴来送,没准是很急的信呢,我自然要跑的。”
祝予怀看了一眼:“是父亲惯用的信筒,我瞧瞧。”
未梳的长发随着他起身接信的动作滑下了几缕,露出一截过分白净的脖颈。他随手拢了发,拿竹簪簪了起来,又将案上的瓷碗偷偷往后挪了挪,才开始揭信筒上的蜡封。
德音敏锐地探头:“公子藏什么呢?”
祝予怀装作没听见,一手虚搭在桌案上,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她的视线。
德音鼻子一皱,趁着人看信,摸到案旁刷地撩开他的袖子:“好呀公子,我出去好一会儿了,这药你是半口都没喝!”
祝予怀若无其事地掸了几下信纸,开口却有几分心虚:“太烫了,放着凉一凉。”
德音摸了下碗,气鼓鼓道:“再凉下去,它可就冻成冰了!”
两人对视一眼,祝予怀先乐了:“德音,你一恼起来,脸颊就像两个小包子似的。”
德音把木剑往案上一拍,不由分说端起了药碗:“有功夫取笑我,你不如先把药喝了!”
祝予怀被药味熏了个正着,忙捂着口鼻往后躲:“等等,蜜饯……”
“桌上那碟不就是?”
“祖宗,你先拿远、拿远些……”
两人一个不肯撤手,一个不肯张嘴,绕着一碗药胶着了半天,全然没听见有人叩门。
屋外的男子认命地叹了口气,索性直接推了门进来:“这又是在争什么?”
正闹着的两人瞬间偃旗息鼓了。
方未艾搁下药箱,一看德音手中的汤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转身唤了院外守着的护卫,托人把药热一热再拿来。
祝予怀有些赧然:“让师兄费心了。”
“知道还不叫我省点心?”方未艾笑了声,给祝予怀搭起了脉,“北方天寒,澧京更比不得雁安那般养人。我只能照看你这一路,往后在澧京,你需得自己多留心身体,可记着了?”
祝予怀有些遗憾:“师兄当真不愿留在京城吗?家父在信中说,已收拾了一处清净些的院落……”
方未艾摇了摇头:“替我谢过祝大人,只是我周游惯了,这双腿实在闲不住。我已决定了,等送你到澧京,便往朔西去。”
“朔西?”德音正往嘴里塞蜜饯,口齿含糊地插话道,“可东楼茶馆的刘先生说,西北那块还在打仗呢,打得可凶了。”
方未艾愁道:“正是因为战乱,我才要去。月前同瓦丹人那一战虽然胜了,可也听闻卫老将军负了伤,军屯民田损失都不小。这个年,朔西可不好过啊。我好歹有一身医术,去了总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祝予怀劝道:“边境路难行,师兄不如在京中小住几日,等寻到同路人再作打算?”
“哎,不必劳烦。”方未艾摆摆手,“我独行惯了,风餐露宿是常事,再难的路都走得。”
德音听着他们的话,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那我也能去……”
“你不能。”祝予怀和方未艾同时看向了她。
“哦。”德音失望地嘀咕,“我还想瞧瞧刘先生讲的那个卫小将军长什么样呢。”
方未艾叹了口气:“九隅,你多少管着点这小丫头,当心哪天她被说书的拐了去。”又揉了揉德音的脑袋:“别想了,你去了也见不着什么小将军。卫家那小儿郎,唉,听闻也是和他兄长一样的少年英才,可惜如今……也在往澧京来的路上了。”
他话未言明,只是话中的惋惜之意祝予怀心中明了。
朔西都护府卫家的小儿子今年刚一十五岁,不久前才打了人生中头一个胜仗。正是要崭露头角在军中立足的时候,却被一道圣旨召回京中受赏。
明面上虽是奖赏,可等赏赐一落,就好比鹰隼枷上了金锁链,这卫小郎君哪儿还能回得去朔西呢?
方未艾搭完脉,瞧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关怀道:“越往北行,我看你这心悸之症便发作得越频繁。可是近日思虑过多了些?”
祝予怀无奈道:“大约是近乡情怯……最近总又做幼时曾做过的梦,睡得不太安稳。”
“安神的药方看来还得改上一改,总是梦魇缺眠可不行。”方未艾沉吟半晌,又问,“过了这驿站便是图南山了,行装已打点好,一会儿便可启程。你身体可受得住?”
祝予怀颔首:“无妨,行路并无大碍。”
“那便好。这是我昨夜新拟的药方,你先拿着看看,路上我再琢磨琢磨……”
祝予怀正要去接那方子,屋外护卫的叩门声让他的手一僵:“公子,方先生,药好了。”
德音露出个志得意满的坏笑,噌噌跑去开门,将药端进来强塞到祝予怀手里,殷勤热切地望着他。
方未艾十分欣慰:“往后有德音盯着你按时吃药,你祖母在雁安也能放心许多。”
祝予怀微笑地看着案上被德音吃得空空如也的蜜饯碟子,眼皮直跳。
“怎么不喝啊?”方未艾一无所觉,和蔼道,“喝完了咱们就启程吧,早些过了图南山,之后都是平路,路上也不会这般磋磨人了。”
祝予怀憋了又憋,硬着头皮挤出一声“师兄说得是”,在方未艾期许的目光里含泪干了一大碗。
出驿站往北再行几里路,便是图南山一带。
若说澧京是大烨的明珠,那图南山便恰似一条拱卫着明珠的玉带。蜿蜒的山脉盘踞在京畿之外,折成西北脉与南脉两脉,恰如一道环形的天然屏障,为澧京挡住了西北的罡风。
可惜眼下天寒,山脉褪去了苍翠的玉色,在寒流的侵袭下显出几分老迈和萧索来。
辰时方过,山间寒雾缓缓散了,西北脉的山麓处,几名士兵正在结了冰的溪流中凿冰。
侯跃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低骂了声:“这狗天气,可冻死老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雪落前过了图南山。”
“我看难。”边上一人瓮声瓮气,“要不是卫小郎君这一路上停停歇歇,咱们行军哪有这么慢。”
侯跃收回目光,没好气道:“行了陈莽,我就随口一抱怨,你又瞎咧咧啥呢?”
陈莽撇了撇嘴:“我还不是替哥几个不值?我倒罢了,等年后便能跟着高将军回朔西,可你们呢?好歹都是跟着长史君见过世面的,如今却被派来跟着这位……”
侯跃不耐烦地把军镐一砸:“我真奇了怪了,你最近屁话怎么这么多?”
“别闹,猴子!”一个年长些的士兵赶紧拽住他,一边皱眉,“陈莽,这话你以后也别再说了。我玄晖营一众兄弟,何人不是承了卫长史的恩情才有今日?如今他将自己的亲兄弟托付我等,那是信得过我们,岂有不思回报,反而心生怨怼的道理?”
陈莽急道:“我也没那个意思,我……”
“你怎么?就会背后吠,像个长舌鬼!”侯跃嗤笑一声,几下捋起袖子,“训哥你别拦我,我今儿非要给这姓陈的洗洗狗嘴!”
陈莽脸涨成了猪肝色:“你这人说话怎么这般难听!”
地上蹲着的一个士兵撩起眼,露出张刀疤狰狞的脸:“吵死了。我看也别拉架了,直接把他俩敲晕了事,清净。”
附近其他士兵早听着动静看了过来,眼下都乐了:“老焦,你跟着撺掇什么呢,训哥可沾不得你那一身匪气!”
侯跃和陈莽还剑拔弩张地互相瞪着,于思训夹在中间头都大了,好声好气地扯开两人:“冰差不多够了,都安生些,回去烧水去吧。”
“啧,读书人就是好性子。”焦奕起身,一把捞过蠢蠢欲动要干架的侯跃,“没听见你训哥都发话了?走吧猴子,跟你焦哥哥回去烧水。”
侯跃被拽得脚底一滑,叫了起来:“老焦!你别扒拉我!我就看不惯他在背后嘴碎的样儿……”
士兵们都习以为常,也不跟他废话,一手抱着装满冰的头盔,一手驾着人笑闹着往回拖。
陈莽面色不善地走在最后,斜眼盯着他们的背影啐了口唾沫。
不远处临时搭建的营地上,已经有人堆好柴火,烤起了干粮。
一个穿着玄铁甲的高大将领席地而坐,一抬眼看见他们,笑道:“怎么去了如此久?我给你们都烤了饼子搁着呢。”
于思训正往空锅里叮叮哐哐地倒着冰块,闻声忙应道:“这怎好劳烦高将军……”
“哎,顺手的事罢了。等忙完了都过来趁热吃吧。”高邈笑了笑,又回头冲马车上嚷,“卫听澜!再不起就没你的份儿了!”
马车里悄无声息。
“这小子,还真能睡。”高邈骂骂咧咧揣了两个饼在怀里,站起身来,“思训,你一会儿给他们分啊,我去把他薅起来。”
于思训笑着应了。
营地里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唯独马车周围冷清得没个人影。
高邈走到车前,掀开帘子一瞥,就看见车里的少年双目紧闭,半散的发带松松垮垮地缚着一头乱发,整个人在束手束脚的小榻上蜷成了一团,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
高邈啧了一声,这张脸平时瞧着气人得很,睡着了倒是可怜劲儿的。毕竟才十五岁,眉目都还没完全长开,这么蹙着眉耷着脸,不知怎么,就带出几分小孩受了委屈的神情来。
他也没脾气骂人了,跃上车去走近些许,抬脚踢了踢矮榻:“阿澜,快起来了。”
卫听澜恍若未闻。他的眉间蹙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整个人陷在了梦中。
梦境里,有个渺远的声音轻飘飘落在他耳畔:“醒醒。”
卫听澜的眼睫微动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昏睡了很久,久到记不清身在何处。喉咙里有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儿,四肢冰冷麻木,浑身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这是哪儿?
他吃力地回想着,只隐约记得自己死了。
蹉跎一世,二十余载好似大梦一场,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终于带着一身污秽,用那柄伴了自己多年、罪孽深重的剑,亲手了结了自己。
可眼下这……又是什么地方?
“别在这里睡。”半昏半醒间听见的那个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有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他头顶,“你还好吗?”
卫听澜在那个人身上嗅到了风霜的寒气。
似乎只是一眨眼,周围的景致从死前那凄然昏暗的大漠,一晃变成了漫天的疾雪。
头顶枯枝横生,身下硌着碎石断木,呼吸间有一股刺人肺腑的疼痛,他就这么衣衫褴褛地伏在雪地中,满身的血腥气都被大雪盖住了。
模糊的人影又靠近了一些,伸手轻轻撩开了他脸上的乱发。卫听澜听着那平缓有力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停在几寸之外,似是在打量他的面貌。
他听见那人的声音似乎带了些为难:“竟已没知觉了么。”
卫听澜觉得这声线似曾相识的熟悉,想要抓住那人的手腕,却发觉自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那只温暖的手又移到了他背上,一点点拂去他身上的积雪。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手的主人在他耳旁轻问道,似乎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卫听澜开不了口,那人就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你的伤口太深,挪动起来难免要牵扯到。可能会很疼,得辛苦你忍一忍。
“一会儿我会将你绑在我背上,否则没法骑马。若是不小心碰着你的伤了,可别生我的气。
“回去路上我会一直像这样同你说话。你若能听见,便尽可能在心里作答,别松懈,别睡过去,知道吗?”
卫听澜动了动唇,发出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去……去哪里?”
那人的手微微一顿。
卫听澜费力地聚起视线,只看见一抹不甚分明的月白色。那颜色澄澈清透,泛着些微的浅蓝,像雨后微霁的天空。
他没能等到回答,只感觉那人拂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积雪,便站起了身。
“你去哪?”卫听澜咬着牙关艰难道,“你说过……要带我回去的。”
话音刚落,风雪忽然盛了。
卫听澜在这片不详的沉默里吃力地眨了下眼,就看见眼前那片纤尘不染的月白色衣角忽然沾上了泥,脏了。
一滴猩红坠落在他眼前,紧接着又是一滴。
卫听澜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染血的剑,半旧的剑穗上也沾染了血渍。他心中陡然一惊,抬起头来,就看见血色洇红了眼前人的前襟,好似一朵彼岸花抽条绽蕊开在了雪中。
卫听澜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
手中的剑跌落在地,他呆呆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声音不自觉地发颤:“祝……”
祝予怀捂着胸前涌血的伤口,似乎疼得狠了,踉跄着摔倒在地。
他的样貌同记忆里一般无二,长眉秀目,只是眉头因为疼痛蹙得很紧,抬起的双眼中蒙了一层看不清的水雾。
他望着卫听澜,嘴唇翕动着,似乎很歉疚地笑了一下。
“濯青啊……”
风雪模糊了他的声音,疾风吹得这梦境似真似幻,月白色和雪色融在了一起。
卫听澜听见了自己胸腔里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经年累月的痛楚,在这一刻猛然决了堤。
“你说什么?”卫听澜挣扎地支起身体,忽然声嘶力竭起来,“我没有听清,我还没有听清!你那时究竟想说什么?你不许……”
他又恨又急,声音忽地哽咽了:“把话说清楚之前,不许死……祝九隅!你听见没有!”
祝予怀只是望着他,眼里浮起一抹悲哀又释然的笑意,而后便在大雪中轻轻合上了。
他的身体脱力地往后倾落,卫听澜像只仓皇的兽,在雪中摸爬着扑上去想要抓住他,抬手却只碰到了一片虚无。
月白的衣料从他掌心穿透而过,祝予怀的身影连带这荒山雪岭,如烛火般轻轻一晃,倏然熄灭了。
一双手猛地扯起了卫听澜的衣领。
“臭小子,看我叫不醒你!”高邈摇晃着他,“属龟的吧,冷天还要冬蛰?”
卫听澜猝不及防地被人这么一拽,好似溺水的人被粗暴地打捞了起来。无数画面如飞雪般从眼前飘摇而过,汹涌地灌入他的脑海。
“祝……”
“住个屁,老子就不住手!”高邈道,“叫你几声了都不醒,是你聋了还是我哑了?”
卫听澜头疼欲裂,想捂住耳朵,抬起的手又被人大剌剌地按住,那炮仗般的声音跟叫魂似得更响了:“再不起来,你的口粮老子拿去喂马!”
卫听澜勉强睁开眼,朦胧间看见一个高大身影靠近了来。他下意识地躲避,动作大了,头猛地磕到了身后的车壁。
“哟,咱们卫小郎君难道晕马车?”高邈看他身形不稳,稀奇极了,“我说呢,平时耳朵比谁都灵,怎么一坐上马车就睡得这么死。”
听清了这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卫听澜倏地抬起了头。
“高邈?”他顾不上身体的晕眩感,一把拽住那人的衣襟,“你是高邈?”
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蛮劲,高邈猝不及防地被拽住,竟挣不脱。于是当卫听澜的眼睛渐渐清明起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张放大数倍的欲言又止的脸。
真的是高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瞪了一会儿,卫听澜松开了手。
喉间隐约有股血腥味,他下意识摸了摸脖颈,那里皮肤平滑,没有伤口,仿佛记忆中的一切只是场梦。
“高邈……”卫听澜声音有些发哑,“你、是活人?”
“不然呢,难道还能是索你命的恶鬼?”高邈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饼子甩到他怀里,“还没醒透呢?”
卫听澜被那热腾腾的饼子烫得一激灵,神智清明了几分。
他看了看自己被烫红了的手。
他又掐了高邈一把,高邈“嗷”地叫了一声:“你什么毛病啊!”
活的高邈。
卫听澜坐在榻上,看着自己覆着层薄茧的少年人的双手,脑子里浑浑噩噩,怔得说不出话。
死而复生,时光回溯。
是梦吗?
“我……”他神思不属地起身往外走,仓促间饼子也滚到了地上,“我去看看爹和大哥。”
“没事吧你?”高邈扯着他的后衣领一提,“真睡糊涂了?咱们这都到图南山了,你上哪儿……”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挑起了眉:“怎么,原来是梦到家了?”
卫听澜愣愣的,像没反应过来。
高邈第一天认识他似的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话道:“问你呢,真的假的?哎,想家了就哭一哭,哥哥保证不说出去!”
卫听澜根本没听见他后面的话。
图南山、图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