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祝予怀睡得超乎寻常的安稳。
次日天亮时,他悠然转醒,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抱了个大火炉,手脚都被捂得暖乎乎的。
祝予怀迷蒙着双眼,疑惑地摸了几下,忽地被人捉住了手腕。
“痒……”卫听澜梦呓似的嘀咕了声,伸臂把他往怀里一捞,“别乱动。”
祝予怀一时不防,被他结结实实抱了个正着,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与此同时,卫听澜脑子里嗡鸣了一声。
两个人僵硬地贴在一起,祝予怀的脸几乎埋在了他的肩颈,微乱的呼吸正挠着他的喉结,激起一阵战栗。
卫听澜只觉一阵狂风从心间凌乱刮过。
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
他在祝予怀睡醒了的情况下,把人捞进怀里了啊!!!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卫听澜在心里狂呼乱叫的同时,祝予怀也慌得不行。
他的左手搭在卫听澜的腰上,鼻腔里尽是卫听澜身上被太阳晒过的草木香。
这么个投怀送抱的姿势,想都不用想他刚刚摸到的是什么。
——这该死的、受了伤也不安分的左手,把濯青从胸到腹都给摸了个遍啊!!
两人惊慌失措之下,同时做了个相对理智的决定。
卫听澜:敌不动我不动。
祝予怀:敌不动我不动。
卫听澜:“……”
祝予怀:“……”
他们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祝予怀的脸越来越烫,卫听澜的胳膊越来越僵。
装不下去,真的装不下去。
“九隅兄,我……”
卫听澜声音发飘,视死如归地闭了下眼,忽然飞快地收手抓住自己的枕头,连人带被褥麻利地滚下了床。
“我睡懵了,去洗个脸清醒一下!”
祝予怀看着他头顶被褥和枕头火速消失在门口,悬在半空的左手一下子没了着落,只得收回胸前,捂着乱跳的心慢慢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在落翮山时,他听过漫山竹叶被风吹动时的声响,声势浩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撩动万弦。
而此刻,他在距离落翮山千里之外的地方,却也听见了那震颤不休的弦音,来势汹汹,令他悸动难平。
他呆坐良久,视线触及床头遗落的发带,伸手将它拿起,缓慢地捋平。
记忆中卫听澜的声音犹在耳侧,一句比一句更清晰。
“来日方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再难的事,我都陪你一起。”
“要是还不过瘾,等天暖些带你去跑马。”
“九隅兄,我对你可毫不设防。”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九隅兄是来看我,还是来看花的?”
“只恨我没长在枝头,让你第一眼就瞧见。”
那些插科打诨般的少年戏言,句句真诚又坦荡,像是一颗剖开的热忱的心,几乎捧到了他面前。
祝予怀握紧了那条发带,终于确定,他所听见的、众山皆响般的震颤弦音——是自己的心声。
卫听澜把自己关进了屋里,洗个脸洗到快地老天荒。
他虽臊得脑子晕乎乎的,把自己关起来之前,却还记得烧了一壶热水,倒进正厅盥洗架上的木盆里凉着。
祝予怀穿戴妥帖后走出房门,看见那专门为自己备好的清水,再看看卫听澜紧闭的房门,不禁心中微暖。
他用那温度正好的温水稍作洗漱,拾掇好自己后也没直接叫人,就揣着那条叠整齐了的鸦青色发带,在卫听澜房门外踌躇地等待。
门一开,他的视线先落在卫听澜已经束好了的头发上。
这家伙,发带落下了也不吭声,自己直接换了枚银扣束着。
倒也挺好看。
卫听澜见到他,慢吞吞地从自己房里磨蹭出来,有些不自然地说:“去用膳?”
祝予怀眨了下眼,心思微动,把那本欲归还的发带又悄悄地收了起来,藏进袖袋里。
不如假装忘记了,等他主动提了再还。
“好啊。”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镇定道,“那走吧。”
卫听澜跟着他出门,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那无处安放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摸不准祝予怀对早上的事是什么态度,也不敢问,揣着这么颗七上八下的心,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最后还是一路上叽叽喳喳过于亢奋的学子们,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祝予怀只听得只言片语,不解道:“昨夜出了什么事?”
卫听澜也留神听了几句,复述道:“好像是骁卫连夜出动,将奉学监上下翻了个底朝天,那几名管事太监都被抓了。”
芝兰台的前一夜算不上平静。
骁卫来得无声无息,在奉学监偷偷转移贪污罪证时,抓了个人赃并获。并从几名管事太监的住处,搜到了大量来历不明的钱财。
明安帝震怒之下,将有疑之人尽数缉拿收审,短短一夜间,奉学监就空了大半。
祝予怀听了这些,颇感诧异:“这么轻易就查到了?”
他本以为那些人老奸巨猾,不会留下太显眼的把柄。
卫听澜也不太确定。他早猜到明安帝会动手,武试出了刺杀学子这种意外,明安帝必定如鲠在喉,对奉学监失职不满于心;而太子呈上的奏折和学子们的请愿书,无疑是一剂雪上加霜的猛药。
但事情的顺利程度,确实有点超出了预期,看着就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似的。
卫听澜想到了二皇子,顿了顿,含糊道:“许是那些宦官为非作歹久了,掉以轻心吧……总归是好事,你就别担心了。咱们先去用膳,一会儿还得叫医官给你手上的伤换药。”
祝予怀一想也是,遂放下了心。
他们今日起晚了,膳堂里已不剩几个人。等吃了早膳、换过了药,祝予怀本想去看看庞郁,却听闻庞郁已被太子派人转送去东宫,由药藏局接手看顾了。
留在台中的东宫内侍认得他二人,恭敬道:“太子殿下让奴婢向两位郎君传句话。庞郎君人虽未醒,但已然熬过了昨夜,可见药藏局的法子,应当是凑了效的。”
祝予怀明白太子是怕他不安,特意命人留了话,不由得百感交集,道了声谢。
虽还没有十全的把握,但至少最危险的时段庞郁已经扛过去了。
两人兜了这一圈,再回到谦益斋时,就瞧见季耀文一行人在卯字舍门口和颜庭誉说话。
谢幼旻也靠在廊柱下听,余光瞥见他俩,立马站直身招呼:“阿怀!”
众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奉学监被彻查一事,显然给了学子们极大的鼓舞,他们寒暄了几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传递好消息。
“澜弟,九隅,你们可听说了?那几个阉贼贪污索贿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没得跑了!”
“忍耐了这般久,总算出了口恶气,痛快!”
祝予怀笑着颔首:“路上已听闻了。”
众人高兴之余,也有些遗憾:“唉,就是可惜了苏兄啊……”
祝予怀虽不认得苏泽延,但昨日也听卫听澜大致说过他的遭遇。
苏泽延本是与颜庭誉同舍的学子,因为屋顶缺瓦漏雨,他踩着梯子冒险去补,却因屋瓦湿滑不慎跌了下来,摔伤了腿。
他不得已向学官请了长假,悉心养了一阵子。可偏偏在他腿伤将愈未愈、拄着拐准备回学宫上课时,那拐杖莫名其妙地断裂开来,让他从学宫前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摔了下去。
那一回他伤得极重,不止磕到了头,还彻底废了双腿。太医断言,他此生基本已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
在大烨,不良于行之人是无法做官的。他继续留在芝兰台也是白白蹉跎人生,毫无意义。
苏泽延甚至伤都没怎么养好,就被迫肄学,被打发回了原籍。
如此凄惨的遭遇,提起来不免令人痛惜。
本还欢欣鼓舞的学子们想起这事,一时又黯然下来。
颜庭誉扫视一圈,视线落在卫听澜身上,问道:“说起来,苏泽延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卫听澜顿了顿,坦然地抬起眼:“说来也巧。我偶然听见两个宫侍议论世子搬来谦益斋的事儿,得知卯字舍原本住的是个因腿疾肄业的学子,便记在了心里。”
“原来是道听途说……”颜庭誉眼中带了点说不明的深意,“你昨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与人对质,就不怕这事其实并无隐情,犯个诬告之罪么?”
卫听澜与她对视一瞬,镇定地反问道:“这有什么可怕?那几个阉人心里本就有鬼,苏泽延这事我听着蹊跷,故意虚张声势堵一堵他们罢了。哪想他们还真被我给吓着,话都答不上来了。”
季耀文闻言,感叹道:“兵不厌诈,澜弟干得漂亮!”
虽还没有证据能证明奉学监恶意戕害学子,但斋舍破败、学子们被迫自己修缮房屋,这事是实打实的。
即便真是意外,苏泽延的腿伤也该算到贪墨公款的奉学监头上。
明安帝看过学子们的请愿书,为彰显仁德,专拨了笔抚恤金,派人快马加鞭送去苏泽延的故里。
虽已是亡羊补牢,到底比什么都没有要强些。
学子们都唏嘘起来:“苏兄也是有才干的人,平白受此一难,上天不公啊。”
卫听澜见祝予怀也有些失落,忍不住出声劝慰:“世事如棋,不过差了一子,也不见得就会满盘皆输。”
据他前世的记忆,二皇子前往北疆收复兵权时,身边跟着个坐素舆的青年,名不见经传,却极擅筹谋布画,是二皇子身边最得力的谋士。
因为算无遗策、智多近妖,此人在长平军中还得了个“鬼麒麟”的诨名。
结合当时的一些传言,卫听澜猜测,那青年多半就是苏泽延。
季耀文听了,不禁面露愧色:“澜弟说得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一时失意,谁说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学子们也振作起来:“不错,苏兄是豁达之人,他自己尚未怨天尤人,我等更不该说那些丧气话。”
祝予怀想了一想,向众人问道:“我祖父留下了一间书院,正好新扩建的童舍里还缺先生。不知你们说的这位苏友人,家住何处,可有意前往雁安教书育人?”
学子们静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都有些惊诧和激动。
寒泉翁留下的书院,那不就是寒泉书院吗?
是个文人都想进去瞻仰,更别提去任教了!
季耀文一时惊喜得手足无措,嘴皮子都哆嗦起来了,最终大呼了一声:“九隅啊!”
又转头朝颜庭誉拼命扬手:“崇如!快快快给小苏写信,这可是好事啊!”
颜庭誉瞧他乐得手舞足蹈,跟天上撒钱了似的,嫌弃地扯了下嘴角:“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在学子们的雀跃声里,她摇头失笑,转身进屋:“这就去写。”
三月春暖日和,东风穿堂而过,宫宇中草木芬芳。
白兔耸耸鼻子,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地打个滚,因为身材太圆润,四脚一蹬,就“啪”地掉了下去。
江贵妃和赵松玄的交谈声短暂一顿,视线都移向地上拼命倒腾短腿的小东西。
赵松玄俯身下去将兔子抱起来,往它耳朵上捋了两下,故作哀愁地叹着气:“月团都胖得爬不起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兔子理都不理他,被摸舒坦了,就窝在他膝上眯眼打盹。
江贵妃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弯了眉眼,打趣道:“阿玉和月团自己都没意见,你多什么嘴?”
赵松玄捏了捏月团的长耳,笑了:“是是,儿臣可不敢嫌弃。”
他起了身,将犯困的兔子放进垫了软布的窝里。
江贵妃捏着团扇慢慢摇着,感慨道:“哎,好不容易将奉学监里的棋子拔去了大半,连今日的天看着都明媚些了。不过空出的那些位置,也难保他们不会再填上新人。阿玄,你可有什么打算?”
赵松玄提起窝边搭着的小毯子,顺手给兔子盖上了,却又被那不安分的小家伙抖了下去。
赵松玄只得一边给兔子顺毛,一边回答道:“他们安插人手,我们也可以安插。不过人选需得细筛过……儿臣的想法,是择几个忠心又会武的补进去。万一武试时的险事重演,也能尽力一救。”
江贵妃手中团扇一顿,微微叹气:“你想拉拢祝家,怕是没那么容易。祝学士与太子多年师生情分,即便你真救了他的儿子,总不能挟恩图报,逼他放弃太子吧?”
“拉拢不成也无妨。”赵松玄道,“国士本就难求,求不来,我便尊之敬之。如此,将来天下书生写文骂我时,落笔也能轻些。”
江贵妃见他想得开,倒也放心了:“那便依你,能护就护吧,反正也是顺便的事。”
说起武试,江贵妃想起什么,又笑道:“说起来,这回还真亏了卫家那小儿子临机应变。他这一出借力打力,与我们也算不谋而合。”
江贵妃知道,赵松玄一直在网罗可为己用的人才,可朝堂官员他不便结交,能入手的地方就只有芝兰台。
奈何奉学监眼线太多,他们行动受限,一直缺个契机,将那些暗桩连根拔起。
卫听澜此番借题发挥,就好比打瞌睡递枕头,来得恰是时候。
“我正要与母妃说卫家二郎的事。”赵松玄转身坐了回来,低声道,“遮月楼传讯,说他前些日子送来一个瓦丹人质,近些日子,已初步审出些结果了。”
他从襟袋中抽出一张稍显破旧的纸张,展开后递上前:“母妃可认得这画像上的人?”
江贵妃只看了一眼,手中的扇子就蓦地坠到了榻上。
她怔然地望着画像上观音的眉眼,一时间呼吸都有些滞涩了。她飞快地朝赵松玄看去,眼中是强烈的不可置信。
“阿玄。”她强压着声音中的急迫,“这画像,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松玄看着她的神色,心中的猜想确定几分,答道:“也是卫家二郎送来的。”
江贵妃坐不住了:“那,可有问清画师的来历?是在朔西,还是……”
“不是朔西。”赵松玄踌躇起来,最终还是低下了声,如实道,“这画像,据说是从瓦丹人身上搜出来的。”
月团睡醒了,在竹编的兔子窝里打了个转,忽然竖起两只耳朵,扒着窝边朝外看。
宫殿里很安静,淡淡梅香里,多了一丝清浅的茶香。赵松玄捏着斟好的清茶,却迟迟未喝,视线停留在美人榻旁的少女身上。
那少女身着宫裙,垂桂髻上簪着朵小小的荷叶珠花,正低头端详着一张观音小像。
江贵妃坐在美人榻上,紧张地注视着她:“阿玉,你可看出什么了?”
少女闻声抬头,将手里的观音小像搁在一旁,向她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江贵妃忧虑的神情并未舒缓,问道:“你确定,是同一个人画的?”
江添玉用力点了点头。
赵松玄放下茶盏走到她们身边,也看着那张观音像,良久没有开口。
江贵妃心绪有些乱:“阿玄,那卫家小郎的话可信吗?这画像当真是从瓦丹人手里拿到的?”
赵松玄略略颔首:“儿臣也疑心过,但他确实没有说谎的必要。遮月楼也细审了那名瓦丹细作,确认此画是寒蝎族的巫医所绘。据说那巫医在拓苍山深居简出,长年以面具和黑袍遮掩面容,是以无人知晓他的相貌和来历。他在拓苍山里……”
赵松玄顿了一顿,似有些犹豫,但还是斟酌着措辞说了下去:“除却在大烨的俘虏身上试毒试药之外,偶有伤重难治的细作,也会被送到巫医那儿医治。若能治愈,他便会给这样一张观音像,告诫对方时刻带在身边,否则将死于非命。”
话音落下,殿中沉寂了很久。
赵松玄等了半晌,轻声问道:“母妃觉得,那巫医会是舅舅吗?”
“绝无可能。”江贵妃闭了下眼,“你舅舅不是那样的人。他对瓦丹恨之入骨,他……不可能叛国,更不会助纣为虐。”
但她的声音却是不稳的。
江添玉犹豫地看向赵松玄,似乎有些担心,飞快地向他比划了几个手势。
赵松玄辨认着她的手语,朝她安抚地点了点头。
“母妃。”赵松玄蹲下身来,认真地仰视着她,“您还记得,阿玉是怎么从湍城之乱中活下来的吗?”
江贵妃按捺着焦虑的心绪,转眼看向他。
赵松玄肯定地说:“舅舅不会叛国。哪怕是在命垂一线时,他都肯将防身的弓弩交给阿玉,宁愿自己赴险,也要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挣出条逃命的活路。像他这样的人,做不出助纣为虐的事。”
江贵妃闻言,眼中不觉泛起了泪光:“可,可这画像……”
赵松玄的声音放缓下来:“儿臣设身处地地想了许久,舅舅倘若真的被困在瓦丹,最想做的事无非两件。一是等待时机逃回大烨,二是拼尽全力救人。瓦丹暴戾不仁,素来有以凌虐、残杀俘虏取乐的恶习,此种情形下,唯有被巫医选中去试药的人,才有那么一点微眇的机会,能侥幸活下来。”
江添玉在一旁听了,也拢着江贵妃的胳膊镇重地点着头。
赵松玄望着江贵妃怔忡的神情,伸手拿起那张观音像,轻轻放到她身前。
“母妃再细看一眼。这画像,当真与母亲很像吗?”
江贵妃垂眸望着画上的观音,声音带了些哽咽:“眉眼、神情,别无二致……的的确确,是你母亲的样貌。”
赵松玄也低下了头,凝视手中有些泛黄的画像:“那便是了。”
“舅舅费心绘这些观音像,千方百计地向大烨传讯,就是想告诉我们——他还活着,还记得当年未报的家仇。即便身在瓦丹,也从未有一刻遗忘。”
细细劝慰了一阵之后,江贵妃总算平复了些许。
赵松玄知道她骤闻此事,需要独自静一静,缓声辞别过后,便和江添玉一道走出了宫宇。
江添玉抱着兔子,隔了些距离跟在他身后。
两人没让宫人跟随,也没有做什么交流,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散着步,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走到一处视野空阔的凉亭。
赵松玄止了步,转回身唤道:“阿玉。”
江添玉蹲了下来,把兔子小心地放在地上,从花圃里摘了几株新长的杂草喂它。
赵松玄看她似乎不想理自己,往回走了一步,从袖中取出枚秀致的发簪递过去:“这簪子,他让我带给你。”
簪上是一只小小的抱月玉兔,玉质温润,雕工极为精巧。
江添玉却看都没看一眼,抱起在她脚边撒欢的月团转了个向,只留给他一人一兔两个背影。
赵松玄愣了愣,又走近一步,轻叹了口气:“是不喜欢么?”
江添玉装作听不见,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拔花圃里的草,耳后的垂桂发髻像两只耷拉着的兔耳朵。
“好吧,那便归我了。”赵松玄收回了手,“等哪天我心情好,随手赏出去……”
江添玉站了起来,有些恼火地抬头看他。
赵松玄不躲不避,浅笑着同她对视。
江添玉身上没有寻常闺阁女儿的温婉气质,这么扬首怒视时,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独特的勃勃生机,看着坚韧又执拗。
她动了动唇,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憋着气做了几个手势。
「我对太子无意,以后他的东西,殿下别随便收。」
赵松玄眉梢微动,压低声道:“可他身份贵重,硬要塞给我,我也推脱不得。”
江添玉顿了一瞬,手指比划的力道重了几分:「太子并非强人所难之人,殿下休要骗我。」
“骗你作甚。”赵松玄无可奈何地摊手,“你不信,下回我就大着胆子顶撞他一次,告诉他,‘我们阿玉看不上你,莫要肖想了’,你意下如何?”
江添玉气得跺了下脚,手语也不比了,伸手往他的掌心打了一下。
赵松玄轻笑出声:“好了,逗你的。你不要,我替你收着就是了。”
江添玉皱了眉,不信任地盯着他看。
“我不给别人。”赵松玄保证道,“他的东西,我哪儿敢随便赏人?”
月团蹦到了江添玉脚边,扑腾着她的裙摆。
她这才气顺了些,却又忍不住瞥了眼他手中那枚簪子。
羊脂白玉雕成的小兔子,抱着一枚浑圆的田黄石,的确是很讨人喜欢的样式。
她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去,极用力地做了几个手势:「阿玉的命是伯爷救的,阿玉以后不出嫁,一辈子只做江家人。」
赵松玄这回没再打趣她,唇边的笑也淡了几分,变得有些无奈。
“无论你做何选择,母妃和我都会将你视作家人。”他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头,“阿玉只做阿玉就好。”
奉学监被彻查后不久,刺杀一案就有了眉目。
谦益斋的管事孙晟认下了这桩罪名,供词称疑心祝予怀察觉了他贪墨公款之事,怕事情败露,故而买.凶.杀人;又因寻不着动手时机,这才在武试时铤而走险。
学子们得知此事时,孙晟已被明安帝下令处磔刑,以儆效尤。
孙晟显然是被幕后主使推出来顶罪的。祝予怀初闻磔刑二字时有些不适,但想到苏泽延和庞郁,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他虽反感酷刑,但真正的受害者一个断送了前程,一个至今未醒,他没有资格慷他人之慨,去可怜一个助纣为虐的罪人。
奉学监的案子还在收尾,但擢兰试的武试却不能一直延期。
明安帝已没了观试的兴致,托辞政事繁忙,不再出席,由太子代为主持武试。
演武场上的守卫多了一倍,奉学监所剩无几的宫侍也人人自危,都夹着尾巴低调起来。中断的武试,就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氛围里继续了下去。
祝予怀伤了手,自然不能再上场。
他的坐席被谦益斋的学子们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谢幼旻甚至还从膳堂那边弄来一堆雄黄酒,带着柳雍几人拿着酒坛子往周边洒,说是为了防蛇。
卫听澜看见了,也顺了一坛过来,伸手蘸了点酒,往自己额头点了点,又往祝予怀眉心也点了点。
祝予怀哭笑不得:“端午还未到,怎么点起雄黄来了。”
卫听澜看着他眉心的一小点酒渍,觉得像个花钿似的还挺好看,满意道:“驱虫避邪,以防万一。”
“卫二说得对。”谢幼旻一边洒酒一边说,“我听闻谨信斋昨夜也有人被蛇咬了,这时节,还真说不准。”
一旁的颜庭誉抬了下眼:“谨信斋?”
谢幼旻随口答道:“是啊,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大半夜的,蛇竟溜到了他屋里。”
柳雍插嘴道:“我也听说了,那人是真倒霉,昨夜就被吓晕过去了,直到今早才被同舍的人发现。得亏是没毒的蛇,这要是有毒的,一夜过去人都要凉了。”
颜庭誉又问:“你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吗?”
柳雍挠了挠头:“记不清了,好像是叫陈、陈……”
颜庭誉扬眉:“陈闻礼?”
柳雍拍了下腿:“对对对,陈闻礼!”
颜庭誉和祝予怀对视了一眼。
祝予怀犹豫地开口:“崇如兄,那日他给的那枚碎银子,会不会……”
颜庭誉一脸肃穆,抬手止住:“别说了,银子是无辜的。”
祝予怀:“可是……”
“我有妙计。”颜庭誉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扬声呼唤,“世子,好世子!雄黄酒卖不卖?最低多少钱一盏?”
谢幼旻转头望向她,神情古怪:“你也要驱蛇?”
颜庭誉言简意赅:“我拿来泡银子。”
祝予怀:“……”
谢幼旻同情地递了一坛给她:“送你了,我看你该泡泡脑子。”
在看台彻底被雄黄酒的腥辣气息淹没之前,太子终于到了。
学子们行过礼,听主考官重述了一遍赛事规则,武试便仍按照流程进行。
上回已经比过的成绩依然有效,卫听澜作为首轮被抽中的学子,需得继续完成骑射和长垛这两项。
这也是射术中最具挑战性的两项。骑射的规矩,是骑马绕场一周,以锣声为号,在规定时间内,射中五个位置不同的靶子;长垛则是定点射箭,靶子在百步之外,要想中靶心,得有足够强悍的臂力。
卫听澜在骑射场边挑马匹时,季耀文就已经在蠢蠢欲动了。
宫侍行刺那一日,卫听澜骑马横跨大半个演武场,干脆利落地一箭取了刺客的性命,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大烨朝堂虽重文轻武,但少年人骨子里都有血性,无论是赛场上,还是战场上,都会本能地敬慕英雄。
“九隅,我有预感。”季耀文握拳道,“那把落月弓,会是澜弟的囊中之物啊!”
祝予怀也有些紧张,看着赛场上的卫听澜背好箭囊,单手持弓跃上了马背。
锣声一响他便纵马而出,一面疾驰,一面挽弓搭箭,几乎连停顿的时间也不曾有,两支羽箭便几乎同时射出,直中箭靶。
他的马术炉火纯青,堪称风驰电逝、蹑景追飞,顷刻间便已驱马绕场大半。
众人翘首张望,又见卫听澜忽地回身引满了弓,一鼓作气地射出余下三箭,箭箭直中靶心。
“好!”
场边的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卫听澜的衣衫被风鼓起,策马经过看台这一侧时,眼含笑意,遥遥朝祝予怀招了下手。
在学子们的欢呼中,祝予怀也朝他回应着扬了扬手,心中感慨又欣然。
朔西马背上长大的儿郎,就该是这样恣意张扬。
余下的长垛一项,也毫无悬念。
卫听澜开弓迅猛,发箭却稳当,五箭之中,只最后一箭偏移寸许,其余四箭皆是靶心。
这样的战绩,芝兰台上下已无人能望其项背。射术一科的榜首,基本是没得跑了。
回到看台后,卫听澜被没见过世面的季耀文亢奋地拉着大呼小叫,恨不得带他去各个斋舍都溜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