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不负by卧底猫
卧底猫  发于:2024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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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霜已经摘了鹰面具,露出和柳雍几乎分毫不差的面容来。她一身低调的男装,坐姿也很随意,倒衬得提心吊胆的柳雍更像个拘谨的大家闺秀。
满屋凝肃中,只有祝予怀分盏倒茶的声音。
谢幼旻忍不住提问:“你们莫名其妙把我叫过来,又一句话不说,是几个意思?”
卫听澜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微讽道:“今日之事,简而言之就是你朋友的亲妹妹挟持了九隅兄,还拒不道歉。”
被没收了匕首的柳霜很不服气,当即反驳:“我要道歉也是向祝郎君道歉,你是他什么——”
柳雍一个激灵,猛地捂住她的嘴:“姑奶奶,你少说两句!”
卫听澜已撂下匕首开始冷笑:“你问我是他什么人?我与九隅兄可是过命的——”
一盏茶“啪”地放在他跟前,祝予怀微笑道:“濯青,你也少说两句。”
几乎就要站起来理论的卫听澜,被这暗含警告的一盏茶又给钉了回去。
他两手捂上祝予怀给的茶,嘴里还在嘀嘀咕咕:“我又没说错……”
谢幼旻犹疑地看着几人:“所以你们当街把我薅过来,是让我来当判官的?”
柳雍欲言又止。
那倒不是,只是因为你财大气粗,在遮月楼拥有一间位置绝佳的雅间,不仅方便吵架,还附赠免费茶点。
卫听澜像才想起他来,皱眉看过去:“说起来,你方才在街市上做什么?我看你和一个卖面具的货郎鬼鬼祟祟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起这事,谢幼旻不禁挺直了身板,“我近日才发觉,我竟是个经商奇才!只要我用极少的银子收购一批卖不出去的鹰面具,雇一个会编故事的说书先生,再雇一个会唱歌的货郎,第一天赚的钱就能翻整整三倍。然后我拿这些银两再雇几个货郎,第二天就能再翻……”
卫听澜凝重地看向祝予怀:“寿宁侯府要垮了吗?事情已经严重到世子都要出来养家糊口了?”
谢幼旻滔滔不绝的生意经被打断,不高兴道:“我没事儿就不能自己挣银子吗?”
“原来这坑钱玩意儿就是你在卖啊!”柳霜站起身,神情痛恨地把鹰面具怼到他眼前,“方才急用随手买了一个,三文钱的东西竟卖我二十文,奸商,良心痛否?”
谢幼旻争辩道:“那怎能一样!旁人卖的是面具,我卖得是故事,是情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眼看越说越远,祝予怀轻咳一声把他们分开:“好了,我们先说正事。”
又扯了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卫听澜:“还有你,快把东西还给柳姑娘。”
卫听澜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匕首抛了回去,柳霜伸手接住,没大没小地冲祝予怀抱了个拳:“还是祝郎君器量大。今日多有得罪,改日请你逛花楼。”
卫听澜跟个点着的炮仗似的“噌”地窜了起来,又被祝予怀死死按住:“濯青,把剑收回去!”
柳雍痛不欲生地以扇遮面:“我算是知道我的名声是怎么败坏的了。”
祝予怀头疼地看着这一桌子不省油的灯,深吸一口气,决定单刀直入。
“柳姑娘,你先说一说,来遮月楼所为何事吧?”
有亲哥对他们的身份作保,柳霜放下了戒备,直言道:“秋姚的命案有蹊跷,她是我赎回来的,她在我房中无故被害,我得查清楚。”
祝予怀和谢幼旻都还不清楚死者的身份,柳雍便将这两日的前因后果简要解释了一番。
卫听澜早从岳潭那儿听了大概,顺着问柳霜:“你那日并不在场,怎知命案有蹊跷?”
柳霜答道:“命案如何先不提,我与秋姚相遇时就很蹊跷。上月我去醉香楼听曲,正遇上她在挨老鸨的打,便上去拦了一拦。秋姚当时朝我磕头,说她名叫婵娟,自小在楼里受尽苛待,求我救她脱离苦海。她以为我不认得她,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以女子身在檀清寺里见过她一面。”
柳雍半酸不酸地摇着扇子:“看来是你英雄救美救出了名,被人设局当作冤大头了呢。”
柳霜夺了他的扇子,白他一眼:“哥,你未经女子苦,莫说风凉话。”
谢幼旻好奇起来:“你既然知道她在说谎,为何还要赎她啊?”
柳霜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故事是编的,老鸨大约也是她买通的,但她撩起衣袖,身上经年累月的伤疤却不是假的。谎话谁都会编,但那声泪俱下的模样,轻易装不出来。”
“秋姚的夫君据说是个不便见人的痨病鬼,秋思坊这些年生意景气,凡事都是秋姚自己拿主意。可事实若当真如此,她一个当家掌柜,从哪儿来的满身伤?”
卫听澜点了点头:“秋思坊有问题,秋姚的夫家也有问题。”
柳雍插话道:“听你们这么一说,秋思坊确实怪异。它先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绣坊,可不知何时突然凭着佛像织毯声名鹊起。又因为坊主年年向檀清寺布施织毯,在民间赚了好些美名,口碑甚至一度胜过京中那些老字号……诶旻哥,年前那批织毯,好像就是你给包揽去了吧?”
谢幼旻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我总感觉有什么事没想起来。先前宫中有个出了名的佛像织毯,叫什么三世、什么方……”
祝予怀想了想:“三世十方诸佛?”
“对对对!”谢幼旻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有一年万寿节百官宴上,圣上拿出四皇子敬献的‘三世十方诸佛像’与众人同赏,当时我爹也在,据说那绣着佛像的织毯足有九丈长呢!好像就是自那时起,京中绣坊都争相效仿着做佛像织毯,秋思坊也是在那会儿脱颖而出,名声大噪的。”
祝予怀听到“四皇子”,心中有些微妙。卫听澜也不知想起些什么,忽然看向他:“万寿节,就在下个月。”
祝予怀脑中灵光一现,惊讶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对面的柳霜奇怪地问:“你们想到什么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转过头,异口同声:“太平春饶。”
柳霜一顿,拍了下柳雍:“哥,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他俩比我们更像双生子。”
柳雍大惊失色地去捂她的嘴。
柳霜一边娴熟地躲过,一边顺手从怀中摸出个匣子:“正好,我也要说这‘太平春饶’的事。这东西是秋姚作为谢礼赠与我的。”
卫听澜的目光立刻锁定了那枚样式眼熟的木匣。
与岳潭找到的木匣不同,柳霜手中这个分量很轻,打开一看,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和一些用剩的百花僵碎叶。
祝予怀对百花僵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看着柳霜展开那张纸,问:“这就是‘太平春饶’的香方?”
“不止。”柳霜找出随身带的火折一吹,放在纸下烤了一烤,“你看。”
众人都凑了过去,只见那写着香料名的纸张透映着火光,慢慢浮现出奇怪的图画来——最上面是被遮住一半的圆形,旁边绘着一株植物,下面则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弯曲线条和斑点。
祝予怀思索道:“乌云闭月,指的是遮月楼。”
谢幼旻指了指:“那旁边这根开了花的大葱呢?”
祝予怀顿了一下,无奈道:“那不是大葱,是水仙。”
“这意思是,到遮月楼来找水仙?”柳雍联想了一下前日的事,“我记得,与秋娘死在一处的那位秋婵姑娘,扮的就是水仙花神。”
纸上剩下的那些曲线和斑点,祝予怀也解读不出什么来了。
柳霜的眉渐渐蹙紧。
线索所指的“水仙”已经死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卫听澜犹豫须臾,还是将收在怀里的木匣拿了出来:“我这儿还有个线索。”
那张简陋的水系图一摆出来,事情就很明了了。
柳霜将透光的薄纸与水系图重叠在一起,赫然出现了一张简明易懂的线路图,而那些分散的斑点,则标识出了泾水沿线的几个城镇。
卫听澜的心跳得极快,秋姚突然遇害,定是把握了什么要紧的消息,对瓦丹构成了威胁。
她留下的这张图,会不会就是瓦丹输送百花僵的路线图?
图中标注的那些城镇,也许是细作的驻点,也许是那些卖国求荣的贪官的地盘,如果能赶在瓦丹细作进一步向大烨侵蚀渗透之前,斩断这条路,将他们一网打尽……
泾水沿线千千万万的百姓,就不会因水患饥荒而沦为朝不保夕的难民,被逼到易子而食的绝境。
大哥不会被派去“剿匪”,祝家也不会被构陷进贪污案中,家破人亡。
“濯青?”祝予怀倾身去看他的脸,“你想到什么了?”
卫听澜轻吸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线路图,将它牢牢记在心中,而后抬起头看向柳霜:“这些东西都烧了吧。你和柳雍就当从未见过这香方,对秋姚之事,也当作一无所知。”

众人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听他忽然来这么一句,都愣住了。
柳霜下意识伸手护住了香方:“你吃错药了?秋娘如此费心才留下的线索,怎可查也不查就付之一炬!”
“我只能告诉你,秋姚的身份不简单。”卫听澜没理会她的反对,伸手将自己那枚木匣收了回来,“她和秋婵显然都是遭人灭口,你若紧追不放,下一个被盯上的就是你了。”
柳霜神色未变,只是渐渐攥紧了香方:“那也不能烧。”
柳雍却越听越心里发慌,忍不住开口:“霜儿,说到底这命案和咱们也没关……”
“哥!”柳霜有些愤懑,“你怎么也和爹爹一样,事不关己就装聋作哑了?两条人命,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
“谁说就这么算了。”卫听澜瞥她一眼,“这事要查,但得交给靠得住的人来查。你一不能自保,二有家人横加阻挠,硬要插手,只会打草惊蛇。”
柳霜还是不服:“净说些瞧不起人的话,你怎知我不能自保?”
卫听澜嗤了一声:“就算柳大小姐你抗打抗摔,可别忘了你在外用的是谁的身份。恶人行凶可从来不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到时横死街头的未必是你,也没准是你兄长。我就是好心提醒一句罢了,香方你想留着,那就随你。”
柳雍打了个寒颤,抓住了妹妹的胳膊:“好霜儿,听哥哥一句劝,不管是为了你,为了我,还是为了柳家……要不,还是把这东西烧了吧?”
提到身边人的安危,柳霜的神情才显出一丝迟疑,一时没再说话。
一直没插上话的谢幼旻终于逮着机会,试探地问:“我打个岔啊……卫二,方才那图,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你有思路便说出来,咱们也能群策群力啊。”
卫听澜抬眼一瞧,见几人都盯着自己看,尤其是祝予怀——那眼神中的担忧浓郁得都快化为实质了。
祝予怀见他沉默,在桌案底下轻拉了下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和我也不能说吗?”
卫听澜看着他的小动作,感觉自己似有若无的良心有点痛。
“咳,其实……”卫听澜不太自然地说,“我也还不太确定。但不论如何,我会查下去。”
“呵,嘴上说得好听。”柳霜显然不信,“话说回来,你这匣子是哪儿来的?”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编瞎话:“我觉得这命案奇怪,就额外关注了遮月楼的动静。昨日楼中仆役收检那位秋婵姑娘的遗物,要把这匣首饰拿去变卖,我就顺手买下来了。”
“原来如此……”柳霜若有所悟地眯起眼睛,“她是你相好的?”
谢幼旻正低头喝茶,听到这话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祝予怀震惊地转脸看去。
卫听澜被这莫名的一口黑锅砸得眼冒金星,呆愣片刻,气笑了:“柳大小姐怕是风月场里走多了,喜欢以己度人。”
“我跟你可不一样。”柳霜挖苦道,“你这样薄情寡义的臭男人我见多了,一开始都对心悦的姑娘死心塌地,可新鲜没多久就会厌弃。你看你,秋婵出事了你可有半分在意……唔唔唔!”
“咳,对不住,对不住!”柳雍捂紧柳霜的嘴,心惊胆战地道歉,“我这妹妹吧,从小说话就不爱过脑,两位别往心里去,哈、哈哈……”
卫听澜的脸色五彩纷呈:“我跟秋婵没关系!”
柳雍汗流浃背地应和:“对对对,是没关系。”
柳霜扒着柳雍的手眨巴了几下眼,戏谑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看吧,你急了”。
卫听澜心中窝火,偏又不能跟个姑娘动刀子,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
“爱信不信,我问心无愧。”他憋着气掷下这一句,就腾地站了起来,“九隅兄,我们走!”
话已至此,他自觉仁至义尽,柳家人的死活他也管不着,于是径直拉着祝予怀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去。
不爽,好生不爽。
不想个法子泄泄火,他怕是半夜睡觉都要被气醒过来!
他愤而推门,守在雅间外的易鸣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个踉跄:“我去……谁啊!”
易鸣龇牙咧嘴地捂头痛呼,卫听澜愤怒的气焰陡然矮了半截。
他面不改色地把手揣到身后,趁易鸣不注意,抓紧拉着祝予怀偷溜。
祝予怀无奈:“濯青……”
卫听澜刚伸出食指想“嘘”一声,就听见易鸣在后头骂:“就知道是你,卫二!你有这牛劲,怎么不去犁地?”
卫听澜充耳不闻,暗暗往楼下扫了一眼。
遮月楼今日宾客寥落,十分冷清,连伙计都不见几个。
他探头观察了片刻,突发奇想地问祝予怀:“九隅兄,你之前说想让我教你骑马,还算话吗?”
这话题过于跳脱,祝予怀不明所以:“算啊。”
话音刚落,他看着卫听澜陡然亮起的双眼,忽而有种不详的预感。
易鸣走近了些:“你跟公子说什么悄……”
不待他问完,卫听澜伸臂迅猛地一捞,把祝予怀打横端了起来,拔腿就跑。
“易兄,你家公子借我半日!”
两道人影眨眼消失在了楼梯口。
易鸣呆若木鸡。
他不可置信地冲到栏杆前,瞠目结舌地看着往楼下飞蹿的卫听澜,发出一声崩溃的爆鸣:“又来?!”
那边两人已马不停蹄地下了楼。
“濯青,你……”祝予怀慌张地抓住卫听澜的衣襟,生怕自己摔下楼去,“你、你要去哪儿?”
卫听澜将他揽紧了些,信口道:“带你去跑马啊。”
祝予怀哪儿见过如此心血来潮的人,连忙劝阻:“别胡来,闹市不可纵马!”
可卫听澜这执拗的疯劲一上来,八匹马都拉不住,他不以为意道:“不走闹市,我们走人少的道,抄近路出城。”
祝予怀见说不通,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恳求:“那你先放我下来,这青天白日的,你我这般,这般,实在是……”
他磕磕巴巴地说不下去了。
一想到楼里兴许还有不少伙计和姑娘们在看,他就越发不敢抬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起来。
卫听澜张望一圈,促狭道:“怕什么,没人注意到我们。”
说话间,他寻了个偏门飞快地溜了出去,直奔马厩。
一直到两人同乘一骑从侧门离开遮月楼,拐上与主街相对的一条偏巷,祝予怀都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濯青,阿鸣他……”
“易兄机灵着呢,一会儿就能驾车追上来了。”卫听澜眼也不眨地给易鸣戴高帽,“你放心,他就算不来,我也能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回去。”
马行得并不算急,嗒嗒的蹄声轻巧又松快,好似载着两个人在遛弯。
“怎么突然想起要跑马?”祝予怀还是心中难安,“遮月楼的事……”
“那些事,你无需操心。”卫听澜在他耳边道,“我自来京城,没有一日松泛自在过。今日是最后一日休沐,你只当是陪我。”
天天跟那些摸不透的阴谋诡计周旋,动不动来个刺杀命案,心中多少是会积着些郁气的。卫听澜到了马背上,就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畅快地透个气。
祝予怀听他这般说了,只得暂放下杂念,却仍有些僵硬地绷着身子——主要是卫听澜双臂控着马缰,也就自然而然地把他整个人拢在了怀里。
另一个人的温度似有若无地挨着脊背,以至于祝予怀觉得春日的风都有些烫人了。
卫听澜瞄了眼他悄然泛起红色的耳尖,恶向胆边生,故意夹了下马腹。
突然的颠簸让祝予怀心头一慌,伸手一把薅住了马鬃。
卫听澜忍着笑问:“这么害怕?”
“没怕。”也不知因为紧张,还是觉得丢了人,祝予怀的耳根烫得越发厉害,“我就是,没怎么骑过马……”
“马鬃不扎手啊?”卫听澜看他扒着马鬃不放,心里好笑,“你往后靠些。”
祝予怀犹豫地转了下头:“可是,你能行吗?我不会挡着你的视线吗?”
虽然卫听澜近来个头窜得快,但似乎也没比他高出多少。
祝予怀是真心实意地提问,可这话落在年轻气盛的卫小郎君耳朵里,就是对他的身高和马术的双重质疑。
“我不行?”卫听澜慢条斯理地磨了磨牙,“你可坐稳了。等出了城门,你就知道我行还是不行。”
半个时辰后,在澧京城外平旷的马道上,祝予怀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朔西骑兵在战场上冲锋的速度。
京畿一带地势开阔,虽没有朔西那样一望无际的戈壁与草场,却也四通八达。远处的山峰已染上青玉般的翠色,处处是怡人的春景,但祝予怀根本无暇欣赏。
风在耳旁呼呼猛吹,他死命扒着马鞍,大半个身子抵在身后人坚实的胸膛上,散落的发丝在鬓旁一个劲地飞舞。
“可以了,濯、卫濯青——你慢些!!”
卫听澜不想慢。一出城门,他就像只短暂挣脱枷锁的鹰,只想在风里飞个痛快。
“别怕。”卫听澜腾出一只手环紧他,“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祝予怀根本没法思考,被揽住了腰也顾不上躲,颤抖的破音都被风刮得走了调:“你真是……疯死了!”
卫听澜低声笑了起来:“我年岁小,你就纵我一回吧。”
这近在咫尺的声音让祝予怀后颈微痒,不知怎的,心里也好像有马在跑。
他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嘴上却没落下:“你可别疯过了头,跑出京畿的界碑!”
“那就再跑回来呗。”卫听澜大言不惭,“就算当着阳羽营的面儿,我也敢绕着界碑转圈。”
“又胡说什么?”祝予怀掐他的胳膊,“你若真干出这种事,明日弹劾你这景卫统领的折子就能堆成山!”
卫听澜只一个劲地笑,还把下巴挨着他的肩。
祝予怀的心就软了下来。
这人身上仿佛生来有种无法无天的疯劲,他和自己是那样的不同,他在风里野蛮地长大,只要有一片草野,他就能随心所欲地撒欢。
祝予怀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读着圣贤书长大是件不妥的事,可在落翮山时,师父总会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他,对他说:“你在书里是看不见天地的。”
“天地”是什么,祝予怀至今还未能明悟,但在这恣意的马蹄声与风声里,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不曾见过的流光。
他不讨厌卫听澜身上这种没来由的疯劲,甚至还有一点艳羡。
他在马背上放松下来,仰头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问道:“濯青,朔西的天是不是很高?”
“那当然。”卫听澜在他耳旁说,“有九万里那么高。”
“你量过?”
“梦里飞上去过。”
祝予怀笑了:“那你飞到九万里那么高,看到什么了?”
卫听澜这回沉默了片刻。
他望着祝予怀的耳廓和下颌,有些出神:“我看到了一棵树。”
祝予怀疑惑:“树?”
他侧过脸时,扬起的发丝挠到了卫听澜的脸颊。
卫听澜回过神来,轻声说:“对。树下坐着两个人,年轻的那一个,很像你。”
那是他前世常常会做的一个梦,有时他饮醉了酒,靠着墓碑昏昏欲睡的时候,就会出现那样的幻觉。
九重天上长了棵树,听起来只是荒诞的一场梦而已,卫听澜自嘲地笑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但祝予怀略微蹙眉,脑海中仿佛有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出来。
一棵奇怪的大树,枝干雪白,立地参天。树下坐着看不清面容的一老一少,老者拈着一把长弓,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递到了青年的手中。
这画面一闪而逝,等祝予怀再想回忆细节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到了。”卫听澜忽然说。
马匹慢了下来,跺着蹄子悠闲地沿着官道散步。有百姓推车挑担从两侧来往,好奇地偷偷打量他们。偏远处还有农田,农夫和老牛在其间忙碌耕种。
在这片质朴的乡野景象中,官道旁一座孤零零的亭子就显得有些突兀。亭上的牌匾写着古朴的“折柳亭”三字,亭外立着一尊方正的巨石,正是澧京的界碑。
这里是澧京的边缘地带,也是离京的必经之地。
前世,正是在这个地方,卫听澜和常驷带来的玄晖营残部汇合,逃往朔西。
卫听澜还记得,走之前,他往那界碑上恶狠狠地劈了一刀。那道狰狞的刀痕,后来也成了他挑衅朝廷、意图谋反的罪证之一。
如今再见到这块困住了自己数年的界碑,他心中却有种奇异的平静。
前世那些恨与痛他并未遗忘,只是那种杀戮和摧毁的恶欲沉淀了下来,让他能够清醒地回忆起一些埋藏许久的事情。
前世那时,他们原本不可能逃出京城。
大哥被人害死在河阴城后,常驷带着玄晖营的残部前来报信,带着少数下属乔装成寻常百姓,混进城内接应。
虽然对朔西精兵而言,澧京的官差都是一击即溃的花架子,但人数上的悬殊,还是让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常驷一行人的行踪暴露后,皇城营开始满城搜捕。常驷被迫逆向而行,带人在皇城营的驻地外声东击西地放了一把火,与此同时,大理寺也起了火。
焦奕因为绣娘命案被困在大理寺监牢里,于思训和侯跃点火后,又扮作救火的狱卒,趁乱把人救了出去。
卫听澜想尽了办法拖延官兵,可混乱中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于思训的右臂中了一箭,伤口深可见骨,因为救治不及时,整条胳膊后来就这么废了。
他们像一群苟延残喘的丧家犬,在京中东躲西藏,一点点地往城门摸。
但想也知道,越是靠近城门的地方,巡逻兵就越密集。于思训和焦奕最后甚至做出了以身为饵的决定,准备用他们十余人的命铺路,送他一个人出城。
卫听澜那时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孤注一掷地杀入宫中,与明安帝同归于尽。
但他们走投无路之时,皇宫那端竟接连响起刺耳的爆鸣声,声势浩大,烟雾呛得人心惊胆战。
正在城中搜捕的皇城营和禁卫都乱了阵脚,还以为是逆贼被逼上绝境,要围攻皇宫,都着急忙慌地赶回去救驾。
密不透风的城门防线也因此薄弱了许多,足以让常驷带着玄晖营接应他们,里应外合,搏出一条生路来。
卫听澜很久以后才知道,皇宫附近那些虚张声势的动静,都是祝予怀冒险替他做的掩护。

卫听澜凝神遥望着远处那块界碑,直到祝予怀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有时候总觉得你有心事。”祝予怀侧着身看他,“在想什么?”
卫听澜有些晃神,下意识抓住祝予怀正要放下的手。
祝予怀一惊,被攥住的那只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偏偏卫听澜还愣了神,没羞没臊地把他盯着。
许是这一路颠簸,让祝予怀完全适应了被人圈在怀里的感觉,直到和卫听澜对上视线,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此刻的距离有多近。
祝予怀被看得不自在,垂下眼轻咳了一声:“我脸上有东西?”
卫听澜猛然回了神,忙松开手:“噢,没有,你、你头发被风吹乱了,我帮你理理。”
他那耍惯了刀剑的手这会儿笨拙了起来,逮着一缕碎发就胡乱地往祝予怀耳后别。
可也不知是这头发丝有自己的主见,还是他手上的茧子太糙,非但没给人理服帖了,反把祝予怀鬓旁没散的头发也给勾了几缕下来。
祝予怀只觉耳旁一阵刺挠,眼看他愈发手忙脚乱,赶紧制止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
他转回身去,背对着卫听澜捋了几下腮旁的乱发。又悄悄四下张望一眼,见道旁没什么过路人了,才拔下簪子飞快地重新梳理了一遍。
卫听澜在后面看着,只觉他绾发的样子也有趣得很,像只背着人偷偷顺毛的猫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紧挨着,祝予怀刚簪好发,就听见身后的人“嘶”了一声:“九隅兄,你的簪子戳着我脸了。”
祝予怀慌忙转回头去:“啊?”
卫听澜装模作样地捂着脸,在他紧张地凑过来看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祝予怀一顿,微恼地搡了他一下:“笑什么,戳的就是你!”
卫听澜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一倒,把祝予怀又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拉他:“你别摔下……”
可还没等他捞到人,卫听澜一挺身又坐了回来,脸上的笑意愈发止不住,乐得虎牙都露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竟被耍了两回,祝予怀气得头顶都要升起烟来,一扭头不肯理他了。
马已经停了下来,慢悠悠地啃着草。卫听澜乐够了,又腆着脸挨近了哄:“别恼了,我教你骑马。”
见祝予怀背对着他装聋,他也不急,笑吟吟地在人耳根子后面自言自语:“哎,太久没跑马了,这缰绳我还真没摸过瘾,你既不想学,那我就再绕着澧京城跑一圈……”
祝予怀当即劈手按住了马缰,背影很坚定:“君子重诺,你先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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