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不负by卧底猫
卧底猫  发于:2024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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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思训被他气笑了,笑中透着寒意:“好、好,你作践我,还要同我算账。我认了,你准备要我怎么还?是你亲回来,还是——”
焦奕不肯输阵,狠了狠心,照着他讽笑的唇闭眼就咬了下去。
于思训嘴角一痛,额角青筋拼命跳了两下。
焦奕不得要领,心里又慌,没等他摸索着继续动作,就被于思训猛力掐着下颌撇开了脸。
“瞎啃什么!属狗的?”
焦奕胸口起伏,指节揩了下唇,感到一丝挫败。
两个人终于都冷静了一些,凌乱的呼吸声在这漫长的对峙中愈发清晰。
于思训的目光透着几分复杂。
“算了。”焦奕烦躁地捋了下头发,“你来吧。”
于思训怀疑地注视着他:“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吗?”焦奕自暴自弃道,“我不会!老子不会!!”
于思训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眼神微微变换,良久,才重新开了口。
“不会,那怎么办?”
焦奕没吭声,但也没后退,就这么刺头似的跟他犟着。
他下唇的伤口还泛着血红,于思训的视线在上头逡巡,半晌,又走近一步。
“多试几次,”于思训放轻了声,“是不是就会了?”

这暧昧不明的僵持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
“你俩杵这儿干啥呢?”侯跃冒出头来左右看看,纳闷道,“老焦,你这嘴怎么了?被酒盏子磕着了?”
焦奕在于思训跟前输了一筹,心里正烦着。听了个“酒”字,更觉郁闷,朝于思训抡了一眼,话也不说就甩脸子走了。
侯跃稀里糊涂:“谁惹他了?”
“不知道。”于思训瞧着前方的人影,语气淡淡,“兴许是磕着嘴喝不得酒了,跟自己怄气吧。”
“哦……”侯跃不确定地瞅了他几眼,“训哥,我怎么觉着你挺高兴呢?”
于思训收回视线,坦然地同他对视。
侯跃眨巴了几下眼睛,忽地偷乐起来:“我懂了,想笑就笑嘛,你也觉得老焦那酒蒙子活该是不是?”
于思训默了一息,莫名拍了拍他的肩:“下回幸灾乐祸前,记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啊?”
下一瞬,侯跃被一股大力扯起了后衣领。
“死猴子欠收拾。”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焦奕阴沉沉地说,“过来挨打!”
侯跃头皮一麻,拼命挣扎:“训哥救我!”
焦奕怒火更盛:“喊也没用,今日哪路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撂完狠话,他头也不回,捉着侯跃径直就往演武场的方向去了。
于思训站在原地,瞧着他们鸡飞狗跳地走远,常年没几个表情的冷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二月过后,澧京的春色便浓郁了起来,处处枝头葳蕤,软风袭面。
街市上游人如织,沉静宫禁之中,亦增了几分鲜活的人气。其中最瞩目的,要数芝兰台上下紧锣密鼓地筹备的“擢兰试”。
与芝兰台平日里检验课业的小测不同,每年三月初三的擢兰试,科目繁多,一考就是整十日。考试期间考生不得擅自归家,即便是那些平日里走读的权贵子弟,亦要提前一日入宫,住进芝兰台下设的斋舍里。
祝予怀也提前打点了行囊,三月初二那日清晨,就向家人辞了行,踏上了往宫里去的马车。
不过车才刚行出杏子巷口,就迎面遇上了骑马而来的卫听澜。
他来得似有些匆忙,一路四处张望着,瞧见马车就眼睛一亮:“九隅兄!”
赶车的易鸣警惕地抬眼盯去。
祝予怀听见声音,诧异地撩起车窗帘子:“濯青?你怎么来了?”
卫听澜的马背上也搭着精简的行囊,他收拢缰绳,笑答:“来寻你一道走啊。考前心慌,特来蹭蹭文曲星的文气。”
祝予怀知道他这又是在胡诌了,也跟着笑:“真没别的事?”
到了近前,卫听澜调转马头与车窗并行,坦然道:“没。就是今日起早了,闲的。”
他一边熟络地搭着话,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赶上了。
这些日子要筹谋的事情太多,一直到昨晚躺在床上时,他才想起自己忘了件要紧的事。
芝兰台的斋舍,是两人一间!
前世每逢年初大考,谢幼旻必然要拉着祝予怀帮自己圈画重点,因此这两人年年都住一起,还时常秉烛夜谈,熬夜抱佛脚。
卫听澜一想到这里,觉都睡不踏实了。天没亮他就爬起来洗漱更衣,要不是高邈硬按着他用早膳,他铁定要披星戴月地赶去祝府,提前把人给抢了。
卫听澜打了一夜的腹稿,眼下逮着机会,状似不经意道:“我听闻芝兰台规矩多,因为在宫禁之内,不许寻常学子带随从进去。九隅兄独自一人,能照顾得好自己吗?”
祝予怀失笑:“好歹我也在落翮山待了六年,又不是孩子了。即便真有难处,斋舍中也有宫侍能帮忙。”
“那怎么靠得住,万一他们偷闲躲懒,岂不误事?”卫听澜装模作样地深思一番,恳切道,“不如这样,你与我同住一屋,有什么事你只要喊一声,我立马就来。”
易鸣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居心叵测的登徒子,图穷匕见了吧!
他当即插话:“你若真担心公子,不如让世子与他同住。世子入台更早,知道的总比你多些。”
卫听澜不以为然地哼笑:“谢世子金尊玉贵的,自己都要人伺候,哪里是照顾人的料子?”
这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让易鸣噎了噎,半晌才不服道:“世子不行,你就行了?”
眼看又要争论起来,祝予怀无奈打断:“都说了我不用人照顾,怎么一个二个都不信我的话?罢了,总归濯青与我都是头回进芝兰台,同舍住着是方便些。莫要再争了。”
卫听澜登时扬眉吐气:“九隅兄说得是。”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等到了宫门外,易鸣再是不情愿,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人亲密无间地说着话,一道进了宫门,渐行渐远了。
行囊与马匹自有负责的杂役代为运送和安顿,祝予怀与卫听澜录完名、领了标识身份的腰牌,便有引路的宫侍带他们去芝兰台内认路线。
才走到泮池,就遇上了迟来一步的谢幼旻。
谢幼旻骤闻祝予怀被人先一步抢去做了舍友,顿时捶胸顿足:“这斋舍,它怎么就不能建成三人寝的呢!”
祝予怀笑了起来,将腰牌给他看了看:“我与濯青在谦益斋,寅字舍。虽不能同舍,但我们可以同斋啊。”
谢幼旻疑惑地“啊”了声:“谦益斋?那地方有些偏啊。你们来这么早,怎么不挑好点的地儿住?”
卫听澜手里把玩着腰牌,淡笑了笑:“不是自己挑的,是管事的给的。”
“是吗?”谢幼旻挠了下头,也没多想,“哎不管了,谦益斋就谦益斋,也就多走几步的事儿。那我抓紧些去占个谦益斋的名,先走了啊!”
话说完,他就跑没影了。引路的两名宫侍在旁侧眼观鼻鼻观心,都未出声。
卫听澜将腰牌倒扣在掌心,漫不经心扫去一眼:“那咱们接着走?考场在哪还没看呢。”
祝予怀点了点头,向宫侍道:“有劳二位了。”
“不敢。”宫侍低眉顺眼地屈身,“郎君这边请。”
芝兰台作为天家书院,处处都显露着古朴厚重的威仪。一路上层台累榭,黛瓦朱檐,都是雁安不曾有的景致,祝予怀看得新鲜,卫听澜却神情倦懒,似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提不起兴趣。
只是他盯着前头那两个宫侍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
这路是越走越偏了。
在拐上一条碎石曲径前,卫听澜停了步。就连祝予怀也觉出古怪,跟着停了下来:“怎么还未走到?”
卫听澜懒散地应和:“是啊,乏得很。不如我们先回去?反正明日有世子带路,这考场看或不看都一样。”
引路的宫侍身形一顿,其中一个垂眼道:“就快到了。再往前走些,绕过藏书楼便是了。”
祝予怀好奇起来:“前面是藏书楼?”
“正是。”那人细声回道,“藏书楼中典籍浩瀚,有不少名家孤本。擢兰试前,常有学子前往借阅研习,郎君若有兴致,亦可移步一观。”
祝予怀又问:“我二人尚未入台,也能进去?”
宫侍见他意动,愈发谦恭:“能。先帝曾言,凡是有心向学之人,不拘身份,皆可入内。”
卫听澜皱眉正要出声,祝予怀忽然捂住了胸口,轻轻叹气:“濯青,我们回去吧。”
宫侍一噎:“郎君不去看一眼吗?”
“不巧。”祝予怀遗憾一笑,“我自幼体弱多病,经不得大喜大悲。骤然听闻这等好消息,一时心绪波动,好像要犯心疾了。”
宫侍:“……”
卫听澜:“……”
祝予怀转头温声:“濯青,搀一搀我。”
月白衣袖下,修长干净的手就这么伸到了卫听澜眼前。
祝予怀本意只是让他搀着自己的胳膊,可卫听澜凝望片刻,径直将那微凉的手指拢进了自己的掌心。
另一只手则从后环过,倏地揽住了他的腰。
祝予怀的笑容微僵:“濯……青?”
“他犯病时不喜外人看。”卫听澜抬眼一掠,记住两名宫侍的相貌,“我认得回去的路,你们不必跟了。”
在宫侍复杂的眼神中,两人就这么以一种奇妙又僵硬的姿态,调转方向往回走去。
祝予怀步子都迈不利索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不自然地动了下被卫听澜握在掌心的手,想抽回来。卫听澜却攥紧了几分,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祝予怀忽觉心虚,小声解释:“我没犯心疾。”
卫听澜略略点头,却没半点松手的意思:“宫里眼线遍布,做戏需得做全套。”
祝予怀不敢动了。
半晌,他又期期艾艾:“那你左手往上些,别总是……掐我腰。”
卫听澜纳闷地动了动手指:“没掐啊。”
只这一下,祝予怀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颤,整个人就快炸毛。
“你……”他强忍着低声道,“不许动了。”
压低的声音又恼又怨,还有点凶。
卫听澜忍着笑道:“我错了,我不知道九隅兄这么怕痒。”
祝予怀抿紧唇不想理他。
就这样,两人终于走到了视野开阔处,祝予怀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得树木葱郁,那两名宫侍的身影,是半点也找不着了。
他稍松了口气,语气却不算轻松:“我到京不过几月,竟不知何时得罪了宫里的人。”
卫听澜心里倒有些猜测,问道:“你从哪儿看出那两人有问题的?”
祝予怀收回目光:“这条路太冷清了。藏书楼若真能进,我们方才行来,不该一个学子都没见着。他们编那些话诱我过去……楼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不错。”卫听澜捏了捏他的手心,赞许道,“是试题。”
祝予怀一怔:“擢兰试的试题?不是在翰林院吗?”
他偶然听父亲幸灾乐祸地提过一嘴,说是刚过完年,几个同僚就被关进翰林院出题去了,得等擢兰试结束才能放出来。
卫听澜解释道:“试题由翰林院拟定是不假。但在考前一日,这些试题会被收箱加锁、押上封条,运到藏书楼暂存,以便第二日及时送至考场,当众开箱拆卷。”
这事在芝兰台并不是秘密。只是像他和祝予怀这样的候选者,没事也不会特意去打听试题存放的位置,若非卫听澜多活一世,他也不会知道这些细节。
那两名宫侍大约也是在赌这一点。
祝予怀凝重起来:“藏书楼外,难道无人把守?”
“自然有。”卫听澜微讽地笑了笑,“但守卫可以买通,买不通可以胁迫,胁迫不成还可以安插人手惹乱子。这‘意图窃题舞弊’的罪名,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往你我身上安。宫禁之中,有什么腌臜事都不稀奇。”
祝予怀锁眉不语,显然没想通是谁这么大费周章要陷害自己。
卫听澜也良久没有开口。
前世他因为在养伤,未能参与这次擢兰试,只知道祝予怀最后成了榜首。
以祝予怀的才智,这等低劣的陷阱,还不至于能骗到他,可此世的差别在于,他没了傍身的武艺。即便有那支竹簪子能勉强用于自保,但是……万一呢?
卫听澜毫不怀疑,若是今日自己没跟来,那两个居心不良的宫侍会直接将祝予怀打晕,扔进藏书楼里。
祝予怀沉思时,忽觉卫听澜带着薄茧的手指蹭了下他的掌心,而后握得更紧了些。
“你这几日跟紧我。”卫听澜沉声说,“除却考场和斋舍,哪里都别自己去。”

第063章 擢兰试·庭誉
祝予怀与卫听澜走到谦益斋时,见不少宫侍正来来回回地奔走着,一派忙乱模样。
“这是在做什么?”祝予怀看他们有的扛梯子,有的提着小桶,十分不解。
卫听澜略扫了几眼:“桶里装的像是浆糊,是要贴什么东西吧?”
两人迟疑的这会儿,就听斋舍里头有人扯着嗓子颐指气使:“每间屋子都检查一遍,有漏风的窗户全都补上!动作都快些,哎,你们别光盯着窗子啊,隔壁那间门都裂了看不见吗?去找人来修啊!”
另一道声音赔着笑,忙不迭地答应:“是是是……世子稍安勿躁,奴这就差人去办,这就去。”
祝予怀与卫听澜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宫侍们正手忙脚乱地踩着梯子糊窗纸,谢幼旻大刀金马地立在院中,一边监督,一边絮絮地数落身侧的斋舍管事:“这么破的屋子竟也不及时修,你们怎么回事?芝兰台的学子,哪个不是圣上过了眼、钦点进来的,你们就这般糊弄?”
有不少学子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在屋舍下围观,听了这话,纷纷应和。
“可不是么,这屋子动不动就钻风漏雨,哪回不是我们自己拆东墙补西墙?”
“‘糊弄’都说得轻了,我看是分明存心苛待!”
那管事被斥得没脸,向他们拱手干笑道:“言重了,言重了。诸位都是大烨未来的栋梁,谁敢苛待呢。”
“你少在那装模作样!”有学子指着他骂道,“斋舍年久失修的事儿不知提了多少回,你们何时上心过?实在推脱不过了,才随便找两个工匠应付一二,净装聋作哑地耗着呢!这会儿都不记得了?”
“就是,前些日子颜兄因此受寒病倒,不过想借灶房的炉子煎药,你们又是怎么推三阻四的?现在腆着脸说起什么‘栋梁’来了,栋梁就是让你们往脚底下踩的?”
谢幼旻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向管事:“可有此事?”
管事讪讪地拭着汗:“这,兴许是底下人偷懒,办了混账事……奴回头就好生教训他们,绝不姑息那些不干事的懒骨头。”
“现在就去。”谢幼旻沉了声,“再有这种事,我就送你到圣上跟前解释。”
管事的腰躬得愈发低,眼中却闪过不忿,唯唯诺诺应了几声“是”,绕过学子们往外去了。
卫听澜在后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有些不屑。
读书人都有些孤高的左性,与宦官群体素来不对付。芝兰台本是皇室子弟读书的地方,后来虽扩建为天家书院,但侍奉的人依旧是太监,随着学子人数渐增,这两派人矛盾激化倒也不是稀罕事。
人虽灰溜溜地走了,学子们的怨气却没平:“这老阉贼,净会为自己开脱!我等入台读书是为报效家国,却还得在阉人手底下讨日子,真是憋屈!”
“不就是看我们在京城没根没底,好欺负呗。”有人嘀咕,“这要是在博雅斋那帮纨绔跟前,他们哪儿敢……”
“嘘!”同伴慌忙打断,“平章,你瞎说什么呢!”
那被叫作“平章”的学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秃噜嘴了。
刚替他们出头的谢幼旻,可不就是博雅斋的纨绔头子吗!
“对不住,是我失言了。”他脸皮微红,赶忙向谢幼旻拱手道歉,“今日多谢世子仗义执言。”
谢幼旻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率性地摆摆手:“都是同窗,客气什么。之后几日我就住这儿了,看谁还敢吃着皇家饭玩忽职守。”
少年人心性热忱,一个打抱不平,就能消去许多隔阂。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又有人大着胆子问:“世子怎么忽然搬来我们这儿了?”
谦益斋中多是从外地选拔上来的学子,与博雅斋中走读的权贵子弟们虽是同窗,却不甚相熟。
谢幼旻身为皇戚,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总不能是博雅斋那好地方住腻了,一时兴起跑来吃苦吧?
谢幼旻也不知是跟哪个地头霸王学的,豪迈道:“有两个朋友要入台,我得过来罩着,给他们撑场子。”
身后传来声忍俊不禁的笑:“怎么说的像是要去打群架。”
谢幼旻闻声转头,惊喜道:“阿怀!”
这一声把众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只见一眉目温和的年轻郎君立在檐下,衣无矫饰,清隽如竹;身侧还有个气质截然相反的少年,腰臂紧束作武人打扮,不敛锋芒,目色矜傲。
察觉到四周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卫听澜略微抿唇,不动声色地向祝予怀靠近了一点。
谢幼旻已经高兴地迎了上去:“你俩怎么才来?让我好等!”
卫听澜抢先一步,十分自然地扶上了祝予怀的胳膊:“九隅兄身体不适,世子声音轻些。”
祝予怀看着他流畅的动作,欲言又止。
才刚松开手,怎么又搀上了?
谢幼旻的欣喜霎时转为担忧:“啊?要紧吗?芝兰台有医官轮值,可要我去抓几个人来?”
祝予怀连忙阻止:“不必,无甚大碍,我歇歇就好。”
卫听澜巴不得赶紧进屋,把环绕着祝予怀的那些目光通通关在门外。他立马点了头:“那快走吧,寒暄的话等进屋再说。”
“行,一起走。”谢幼旻说着就想搭把手,忽觉一道视线凉凉钉在自己身上,顺着看过去,正对上卫听澜幽深的双眼。
“世子上前带路便是,九隅兄自有我来照顾。”
谢幼旻当即引吭如鹅叫:“阿怀你快看啊!他又拿眼神刀我!”
祝予怀头大如斗,一手抓一个,无奈道:“你们团结些。”
于是,三人一个鹅叫,一个满脸嫌弃,一个和稀泥,就这么混乱而精彩纷呈地走远了。
目送他们远去的众学子鸦雀无声。
良久,才有人轻轻感叹。
“世子这撑场子的方式,还真是让人一点都看不懂。”
谦益斋中多是长住芝兰台的外地学子,因此庭院里的生活气息十分浓厚。
对称排布的屋舍门外,有汲水的瓦罐、晾衣物的简易架子,还有捆了一半的马扎,木制的水车舟船模型,晒得整整齐齐的干果……一路走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空气中混合着墨香味和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股不太明显的药味。
“行囊应当已经送到了,你们要是缺什么,就来隔壁找我。”临近住处时,谢幼旻晃了晃腰牌,“卯字舍刚好空出一个名额,我给占了。”
寅字舍与卯字舍只一墙之隔,倒也方便。
卫听澜看着手边稍显陈旧的门,刚要推开,忽听隔壁那间传来器皿摔碎的刺耳声响,紧跟着是什么人痛苦的咳嗽声。
三人同时抬起了头,谢幼旻最先反应过来,疾步向卯字舍冲去,撞开了虚掩的门。
浓重的苦药味扑面而来,碎瓦和汤药溅落一地。一个身披青衫的年轻人背门而立,咳得似有些站不稳。
若是摔了,那些碎片扎到人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谢幼旻想也未想,上前抓起人的后领就往后拉:“你当心……”
几乎是在他的手挨着衣领的一瞬间,那人猛地回手将他挡开,捂着后颈撤了几步。
祝予怀和卫听澜迈入屋内,就听见一声嘶哑的“滚开”。
声音虽无力,却明晃晃地透着愠怒。
谢幼旻被推了个趔趄,错愕一瞬,恼了起来:“哎,你这人讲点道理,我好心拉你一把,不领情就算了,你凶什么?”
那人重咳了几声,终于缓了过来,直起身掸了两下衣领:“我不喜外人碰。”
这轻描淡写的动作满是嫌弃,谢幼旻声音陡然提高:“你什么意思!你还觉得我脏?”
“好了好了。”眼看就要闹起来,祝予怀赶紧把人拉住,“事出突然,约莫有些误会。”
那年轻人随手拢了下身上披的外衫,许是看清了谢幼旻身上的腰牌,倒没再说让人滚出去的狠话,只是神情依旧冷淡。
祝予怀问道:“兄台这咳疾厉害,可有请医官看过?”
“没必要。”那人一句就给堵了回去,兀自收拾起地上的脏污来。
打碎的显然是煎药用的药罐,祝予怀辨认了一下当中的药物残渣,也跟着蹲了下来:“这些都是治风寒的药材,不过咳疾也分外感内伤,需得对症用药,才能见好。擢兰试整整十日,强撑病体应考,怕是熬不住的。”
那人终于停了手上动作,抬眼看来。
祝予怀对上他的视线,才发觉这人脾气虽怪,相貌倒很儒雅清秀。只是生了一双过于冷情的凤眸,这样无声地把人盯着,就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人问:“所以呢?”
祝予怀说:“若是信得过,我可以替你看诊。”
那人就笑了:“初次见面,我凭什么信你?都说了,我不喜外人碰。”
谢幼旻还憋着气,忍不住插嘴:“阿怀,别管他了。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值当。”
祝予怀抬手止住他,继续劝说道:“望闻问切,仅一个‘切’字需有肢体触碰。兄台不喜人碰也无妨,不摸脉象,亦可粗略诊治。虽不大准,总比盲目用药好些。”
那人沉默了片刻:“我付不起诊金。”
“不收诊金。”祝予怀微笑,“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也可以先欠着,等有了再给。”
卫听澜在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不知为何,隐约有些不安。
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只是这番有关“诊金”的对话,总让他觉得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前世他是被明安帝以旁听之名强塞进芝兰台的,因为这额外的“恩宠”,每逢擢兰试,他都会被管事的谨慎地安排去博雅斋。
因为这个缘故,卫听澜对谦益斋的人印象寡淡,再加上独来独往惯了,芝兰台中至少有半数以上学子,他是脸对不上名的。
在卫听澜努力翻找前世记忆的这会儿,那年轻人终于做了决定:“看诊可以,不过得劳烦你的两位朋友回避。”
谢幼旻难以理解:“你哪来这么多怪里怪气的毛病?你姓规,名‘矩多’是吗?”
“幼旻,别这样。”祝予怀无奈地拉了他一下,朝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没问呢,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瞥了眼谢幼旻,不冷不热地答道:“颜庭誉。”
卫听澜脑中霎时嗡鸣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前世祝予怀死后的第三年,在泾水一带翻出河阴贪污大案、带头为祝家鸣冤平反的都水监署令,颜庭誉!
“濯青,幼旻,你二人不如先去寅字舍暂歇?”祝予怀抬眼看来,“我替这位颜兄看完诊,再去寻你们。”
谢幼旻不情不愿道:“行吧,那你有什么事就喊一声,别让这家伙欺负了。”
卫听澜却一句话也没说,只僵在原地,看向颜庭誉的目光艰涩至极。
颜庭誉察觉到什么,眉头微拧,防备地回望过来。
祝予怀也有些疑惑:“濯青?你脸色怎么……”
“没事。”卫听澜突兀地转过了身,拽着谢幼旻大步往外去,“你们……自便。”
屋门合上的那一瞬,卫听澜只觉心脏好似被人攥紧一般,沉沉地泛起疼来。
他差点忘记了。
颜庭誉和祝予怀,才是人人称颂、人人叹惋的一对。
前世,祝家冤案平反的消息,是和大烨新帝的招安旨意一并传到朔西的。
河阴贪污大案被翻出来后,新帝重新组建的禁卫军雷厉风行,短短几月间,就将泾水沿线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卫临风身上所背的勾结匪寇、威逼朝廷命官的污名也亦被洗刷。
卫家谋逆一案开始重审,新帝念在卫听澜抗敌有功的份上,免去他踞兵朔西、与大烨对峙多年的罪责,只盼卫家沉冤昭雪的那日,朔西能够回归大烨版图。
那时卫听澜的天谴之毒,已经深入骨髓,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他把军务事宜尽数交给了于思训和常驷,自己则每日守在祝予怀墓前,时醉时醒。
直到有一日,有关平反一事的细节,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传到了朔西。
说那名不见经传的都水监署令,是如何借治水之机,巧妙地周旋于泾河沿线官府之中,引贪官内讧,趁机搜罗他们的罪证。
说那颜青天是如何慷慨大义,孤注一掷地击响了午门登闻鼓,替泾水一带的百姓请命,替枉死狱中的祝家四十一口人鸣冤。
又说那日朝堂上如何腥风血雨,颜庭誉抱着必死之心与奸人对质,即便被对方拿住把柄、揭穿了女子身份,依然不退不避、据理力争。
颜庭誉,是女子。
这个消息,甚至比贪污大案更令朝野震动。
因为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颜庭誉遭到不少官员的弹劾攻讦。新帝一面彻查河阴贪污案,一面将她收押候审,可还没开始审,万民书就送到了宫门外。
卫听澜身在朔西,不曾亲见那日万民空巷的场景,只知道颜庭誉的旧故、同僚、昔日同窗,还有不计其数的学子百姓,于宫门外跪请,求圣上开恩。
这是明安年间不曾有过的盛况,也是积攒了许多年的、对朝廷陈陈相因的官场旧风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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