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矛头几乎要戳到易鸣脸上,他忍了又忍:“车内是我家公子。此人满嘴疯言,大人……”
卒卫长见他衣衫粗简,马车也俭朴寻常,语气不耐烦了几分:“管你什么公子,让车里的人都下来!”
他说着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士卒拥上前,竟是要强行掀帘抓人的模样。
“欺人太甚!”一旁那戴面具的剑客低骂了一句,攥紧了拳要上前,却被文士先一步拦了去路。
“大人此举不妥吧?”文士振袖提声,“仅依他人一面之词,就要当街拿人,天子脚下,没王法了吗?”
卒卫长一眼瞪去,叱道:“皇城营办事,岂容你指手画脚?再妨碍公务,当心连你一并惩处!”
气氛僵持之间,久无动静的马车内忽然传出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哟,皇城营可真威风啊。”
笑声中尽是嘲讽之意,士卒们互相看看,迟疑不决地停了下来。
卒卫长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谁在那儿拿腔作调?还不快滚出来!”
车中人笑意更甚,垂着的车帘随之扬起一角。
青帷半掩下的锦衣金绣繁丽,与俭朴的车驾格格不入。
谢幼旻露出脸来,悠然道:“这么着急,是想邀我出来给你鼓掌喝彩吗?”
士卒们的面色霎时变得十分古怪。
没人不认得谢幼旻——这从小浑到大的京都霸王,连地痞流氓见着他都远远绕道走,跟他杠上准没好事。
“怎么都站着了?”谢幼旻走下车来,“不是要拿我这个朝廷要犯么,动手啊。”
卒卫长勉强道:“世子说笑了,您自然不是……”
“噢,那谁是?车里的人吗?”谢幼旻侧目看他,“这马车的主人是我的至交好友。看你们这架势,是觉得我与疑犯勾结来往、包藏祸心?”
他说着走近了些许,似笑非笑道:“你敢不敢过去掀开车帘,看看里头坐着的人是谁?”
卒卫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是得了上头临时给的命令,特地来此搜捕逃犯的,因此一听那汉子的指控,就先入为主地认定马车有问题。
可事情的发展显然不太对劲。
能与寿宁侯世子同乘一车,甚至还把这祖宗打发出来亲自料理外头的事,想也知道车中人的身份非富即贵。看这马车如此朴实低调,车中人又始终不曾出声,大约是不便显露身份……
难道是太子微服出巡?
骤然冒出的猜测让卒卫长心惊胆战,他忙低声下气道:“世子言重了。近日京中不太平,兄弟们这才较往常更警惕了些,实是无心冒犯……误会一场,还望世子见谅。”
“说得好,误会么。”谢幼旻瞥了眼地上的汉子,“此人当街行凶,推着载重货的板车恶意冲撞,也不知是不是存了要置我们于死地的心思——依你之见,这是不是误会呢?”
卒卫长的额上渗出了细汗。
开玩笑,车里的人若是太子,这人蓄意行凶,犯的就是谋害皇嗣的重罪!
他连忙表态:“属下这就将人带回去审问,定会给世子一个妥帖的交代。”
士卒们听了这话也反应过来,立刻转头要去拿人。
还在地上装模作样呼号的汉子见势不对,忽地一个滚身弹了起来,像只豹似的径直朝马车扑去。
卒卫长大骇:“拦住他!”
谢幼旻和易鸣面色骤变,正要回身阻截,一道更为迅疾的人影先一步纵身而上,照着那汉子的心窝又是狠命一踹——这回直把人踹得呕出一口血,跌在车下不动弹了。
周围人群惊呼不止。戴着鹰面具的剑客收回腿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昏迷的人,即便遮着面容看不清神情,却也挡不住他周身的寒意。
隔着一道车帘,祝予怀似有所感。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把臂弩,那是离开卫府之前,卫听澜硬塞给他防身用的。
小羿被外面的动静吓得一哆嗦,在他腿边蜷成了一团。秦宛紧张地坐在一侧,攥着祝予怀给她的竹簪子不敢出声。
祝予怀用空着的那只手抚了抚小羿的头,极轻地向两人道:“别怕。”
车外,卒卫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那戴面具的剑客,对自己的猜测愈发深信不疑——太子出行,人群中定然有不少高手暗中相护。
谢幼旻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面,向剑客比了个拇指:“兄台……好脚法!”
他还想上前搭几句话,却被剑客甩了一记暗含警告的眼刀,下意识止步捂紧了嘴。
卒卫长看向剑客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敬畏,不敢再多耽搁,催促着惊魂未定的士卒们赶紧将汉子缚起来,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挡路的板车和货物拖开,给马车腾路。
事情至此算是暂了,剑客扫视了一眼人群,跟乔装过的焦奕等人对上了视线。
焦奕看他的眼神像是见了鬼,懵逼中带着点凌乱,凌乱中带着点“我他妈就知道”的痛心疾首:祖宗,你跑出来干什么?!
罩了一层面具,卫听澜本就刀枪不入的脸皮愈发厚实,眼神示意道:护好马车。
在焦奕如有实质的谴责目光中,他径自提步向一旁看热闹的文士走去:“我有话要问阁下,还请移步一叙。”
“嗯?”文士四下张望一圈,“你不留下来吗?莫非这人群中有你的……”
卫听澜挡住他的视线,语气冷硬:“走还是不走?”
文士话音一顿,微笑起来:“行,那在下便舍命陪君子,走这一趟。”
易鸣检查好车驾与马匹的状况,再抬头时,就见搭讪失败反被瞪的谢幼旻站在车旁,十分苦恼地挠着下巴。
易鸣问:“世子有何顾虑?”
“也没什么,就是觉着方才那人……”谢幼旻拧起眉,抓心挠肝地想着措辞,“那仿佛要刀了我的眼神,怎么那么熟悉呢?”
易鸣心思一动,赶忙抬头望去。
那剑客和文士不知何时没入人海,早已不见了身影。
行到一株临河枯柳边时,卫听澜止了步。
这地方远离街巷,行人不多。文士觑了一眼边上的河道,谨慎地想往后退,却被卫听澜一掌扣住了肩膀:“说吧,‘二公子’是谁?”
肩上传来的力道让文士的额角一跳:“若要详谈,咱们可以寻个好说话的地方坐下……”
“不必。”卫听澜打断,“我看这儿就很好,你瞧这水多深。”
文士面上带笑,心中暗骂。
好在哪儿?好在随时可以把我踹河里溺毙是吗?
他抬手用力,将桎梏着自己肩膀的爪子强行掰开几寸:“郎君莫不是忘记了,您现下应当在府中卧床养伤才是。此时在街头与人动手,恐非明智之举。”
卫听澜轻嗤:“威胁我呢?”
文士报以谦和的一笑:“好意提醒罢了,郎君何必多想。”
“你叫什么?”卫听澜抽回手来,不疾不徐地转着腕,“你主子不会就姓‘二’吧?”
“敝姓岳,名潭。”岳潭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至于二公子……机缘天定,该遇到的时候,郎君自会与他相识。”
卫听澜瞥了眼他的小动作:“紧张什么。你主子知道你在外人面前这么怂吗?”
正准备跑路的岳潭脚下一顿,神情有些微妙。
卫听澜忽然一笑:“遮月楼的前身聚贤馆,是睿王在世时出资捐建的吧?”
岳潭面色骤变:“你……”
卫听澜悠然抱起胳膊:“我怎么了?放线钓鱼的人是你们,现在我咬着钩送上门来,你倒慌了?”
岳潭噎了一下,见他一副看戏的姿态,忍着气回敬道:“这话便荒谬了。得是什么样的蠢鱼,才会去咬空饵的钩?”
“怎么就空饵了。”卫听澜压低声笑道,“将沐猴而冠的伪君子拽下九重阙,这饵还不够诱人么?”
岳潭闻言一震,陡然退开几步。
他飞速扫了眼四周,再看向卫听澜的目光便多了戒备与敌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卫听澜不赞同地啧了声:“别妄自菲薄。回去多悟一悟,总有听得懂的一天。”
“……”岳潭做了个深呼吸,“是我小瞧你了。”
“大半天了,掏心窝子的话就这一句吧?”卫听澜笑了声,“真没意思,走了。”
岳潭不由得上前一步:“且慢!”
卫听澜顿了下步。
岳潭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有怀疑,更多的是复杂和不解:“恕我多问一句,你所求为何?”
二殿下要谋那个位置,不止要在这皇城中步步为营,还需顾及天下局势。朔西突骑是大烨的边墙,卫昭与卫临风皆是不可多得的良将英才,自是要争取的。
可问题在于,他们才刚打算从卫听澜这里撬开条缝,想暗戳戳地试探一二……结果这人自己就顺杆跳上贼船,准备入伙了?
卫听澜沉默良久,久到岳潭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语气微冷地说了一句:“尸位素餐的无能鼠辈,不配受万民朝拜。”
他没再多言,在岳潭诧异而犹疑的注视中,径自转身离去。
秦宛母子离开卫府后的第二日,左骁卫在城中贴出了两人的寻人画像。
侯跃将消息从外头带回来的时候,卫听澜正在关押武忠的那间柴房里坐着喝茶。他腿前搁着个废弃的矮几,两人说话之间,焦奕扛着个硕大的竹筐进来,往那案几上一倒,乱七八糟的刑具霎时噼里啪啦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远处被束缚着手脚的武忠惊恐道:“不是,大哥,大哥们!有话直接问行不行啊?我到底是哪儿没交待清楚,好歹给个提示啊!”
卫听澜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向侯跃问道:“画像与真人有几成相似?”
侯跃答道:“约莫只有五六成吧,若不是写出了名字,我险些没认出来。”
“不应该啊……”卫听澜皱眉思忖,“况且以左骁卫的能耐,怎会拖到今日才绘出像来。”
武忠赶忙抢着答道:“西郊民窑里多是从别的地方逃来的难民,平日里没少受官兵欺辱,最憎恶的就是带着刀穿华服的人。左骁卫要是向他们询问秦宛的长相,怕是没人乐意说真话,都装傻胡诌呢。”
“除了民窑中的百姓,”卫听澜说,“秋思坊的绣娘不也见过她吗?”
“秋思坊闭门歇业有些日子了。”焦奕插了一句,“绣娘们要糊口,不是所有人都固定在一处做活,通常是哪里有活计招人便去哪里。左骁卫要找人,得费点功夫。”
“咳,说到这个……”武忠的脸色有些古怪,“我忘了说了。秋思坊的主人,似乎和主子……呸,和乌尤有些关系。”
屋内沉寂下去,武忠偷抬了下眼,就见对面三个人环绕着一桌刑具,静静地注视着他。
武忠欲哭无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饿昏头了才没想起来啊!”
卫听澜冷笑一声,搁下茶盏。
他扫了一眼面前案几,随手捞了根半臂长的钢钉,走到武忠跟前蹲下来在他脸上轻轻比划着,像在斟酌落钉的地方:“所以,那个叫‘秋娘’的坊主,也是瓦丹人?”
“不,不是。”武忠冷汗都下来了,“秋娘和秦宛一样,是被掳去瓦丹的大烨人,她只是明面上的坊主。除了乌尤,秋思坊背后还有别人,但我不知道是谁……”
感觉到钢钉的尖端定在了他颅骨正上方,武忠登时嚎了起来:“别别别——卫郎君,卫大哥!求你了卫爷爷!我真不知道是谁啊!!”
“你到底在怕什么啊?”卫听澜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放心。阿日骨身上被钉了十几个窟窿都没死,你肯定也不会。”
“十几个……”武忠毛骨悚然,“还还还没死?”
“是啊。”卫听澜笑着拿钢钉抵住他的下颌,“不止如此。府里起火的那夜,我把他扔进了火海里,他还有力气在地上又滚又爬,挣扎了很久才咽气呢。”
武忠像看疯子似的看着他,挣扎道:“我与阿日骨不同!我知道的事比他多,我做过乌尤的亲信,我可以帮你们……”
钢钉刺破了下颌的皮肤,武忠的声音一滞,血液的温热激得他的呼吸极速起来:“你、你到底想怎样!”
“阿日骨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招,你们的训练方式,只会比一般都死士还要残酷。”卫听澜手指用力,声音渐冷,“你在演戏。”
武忠终于变了脸色,咬紧牙关道:“死士,也是人,怕死是人之常情!”
“是怕死,还是不能死,或者不想死?”卫听澜散漫一笑,“好好说。要是说得我不满意,我就拿这钉子,钉穿你的头颅。”
第059章 射术
卫听澜在柴房中待了一整日,日头西移,于思训拿着枚竹筒匆匆走来时,焦奕和侯跃都守在门外。
于思训迟疑了一瞬,看向紧闭的房门:“还没出来?”
侯跃和焦奕同时摇了摇头,身后的门忽然开了。
几人一下子绷直了身,卫听澜一边理着衣袖一边迈出屋来,见他们莫名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顿了顿:“做什么?”
侯跃瞟着屋内,试探道:“可要属下进去收尸?”
卫听澜扯了下嘴角:“人还有气,先留着。”说着视线移到于思训手中的竹筒:“有信?”
“是。”于思训连忙递上,“是从朔西来的。”
卫听澜接到手中,看了一眼信筒外层所系的布帛。上头字迹虽有些模糊,但隐约可辨得“吾弟阿澜”几个字。
他拆开信筒,取出薄薄两页信纸几眼扫完,又将那布帛反复看了几遍,抬眼问道:“只有这一封?”
于思训谨慎地说:“目前……就这一封。”
卫听澜掂了掂竹筒,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行。”
把信往怀里一塞,掉头就走了。
侯跃探了下脑袋:“这又是咋了?”
焦奕无言地瞧他一眼。还能怎么?
不就是小郎君来京后写了一堆信巴巴地往家里寄,左等右等只等来他大哥的一封回信,卫老将军却半个字也没回,伤着心了呗。
侯跃好奇死了,压低声八卦:“训哥,那信上写了啥?”
“你有点眼力见行不行?”焦奕抬手把他掰了回来,“不是你的事儿别瞎打听。”
“啧,你轻点!”侯跃捂头抗议,“小郎君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我看着心里发毛,悄悄问一句还不行吗?就你俩心有灵犀,一看都懂,懂了又不肯告诉我。”
“心有灵犀”的两人下意识对上了视线,焦奕眼神闪烁,飞速别开了脸。
于思训见状皱了下眉,走近半步,似要开口说些什么。焦奕余光见他靠近,霎时紧张起来,倏地伸手把侯跃往后拽了个踉跄,挡在了两人之间。
侯跃震惊了:“你扯我作甚?”
“咳。”焦奕长臂一勾,若无其事地搭上他的肩背,“猴子,谨言慎行你懂不懂?”
侯跃感觉自己像只被套紧的羊,敏锐地嗅出一丝危险:“我懂。”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瞬,焦奕笃定摇头:“不,你不懂。”
于思训微眯了下眼,盯着他的目光如有实质。
焦奕装作没看见,揽着侯跃斩钉截铁地转了个向:“不懂也不要紧。少问多看,这是做人的大智慧,你过来,听哥哥慢慢给你讲。”
“哎哎哎?你等会儿——”话未说完,侯跃已经被圈走了。
被两人抛下的于思训目光微凝,从焦奕过分热情的背影,看向他越走越快的双腿。
这人的每一根头发丝仿佛都写着“很忙,在逃跑”。
这么个嘴欠手欠、一天不在他眼前晃悠就浑身皮痒的流氓,竟然一句话都没同他说,转身就逃了?
此情此景,让于思训再次回想起半月前,自己一时情难自禁落下那个吻之后,焦奕落荒而逃的身影。
他不理解焦奕为什么要跑——那一吻明明很轻。
于思训后来想了一整夜,觉得大概是这厚脸皮的家伙难得在“情”字上生出了羞耻之心,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回应有些手足无措。
于是他耐下心来等待,等着焦奕从措手不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想通了捋顺了,两人再坐下来认真谈一谈。
可这些日子他忙得脚不沾地,先是为着一封密信出城查探,回来后又要处理纵火案的后续事宜,为了将秦宛母子安全转移,还连着几日出门踩点。
好不容易歇下来喘口气,可左等右等,等到的竟是这么个对自己视而不见、径自往反方向遁逃的背影。
于思训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这泼皮无赖……莫不是要始乱终弃?
另一头,步履匆匆拐了弯的焦奕偷偷觑了眼身后,见人没跟上来,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半个月了,他只要一摸到脸上的疤,就想起于思训,一想起于思训,整个人就臊得发烫。
他的于兄平日里冷得像块冰,任他怎么撩拨都岿然不动,他还琢磨着怎么才能把人捂热了、捂化了,甚至恶向胆边生,悄悄盘算过要是霸王硬上弓,打成平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在这儿有贼心没贼胆地憋着坏水,结果于思训顶着张冰块脸,招呼都不打一个,啪地就亲下来了!
直接给他亲懵了,亲得五雷轰顶,跟天塌了似的掉头就跑。
焦奕日思夜想,半夜都想从床上坐起来扇自己一巴掌。
真他娘的丢死人了!
他死活没能想通,被亲的那一个怎会是自己。
趁他走神之际,侯跃终于挣脱了桎梏:“哎哟我天,你这手劲忒大,差点勒死我!到底要说啥啊?”
焦奕捋了把额头上的汗:“说完了,自个儿悟去吧。”
“啊?就这?”侯跃简直莫名其妙,“你等会儿……”
焦奕脑子里一团乱,也顾不得看他傻眼的呆样,自顾自地走了。
惊蛰之后,天气开始回暖。卫听澜的身体早已无碍,在府里憋得要发霉时,祝予怀带着德音再一次拜访卫府。
揽青院外的玉兰树生了新蕊,一夜细雨落后,墙沿上斜斜探进了一枝半开的白玉兰,质洁如雪,引人驻足。
卫听澜遥遥看见一道月白的身影在院门口停足观赏,竟是一副舍不得挪步的模样,心里好笑。他走到檐下,不轻不重地清了下嗓子。
祝予怀应声转头,就见卫听澜懒散地倚着柱廊,眼含几分揶揄地望着他:“九隅兄是来看我,还是来看花的?”
祝予怀向他走去,不禁笑了:“你这话说的,像是在与花争风吃醋。”
卫听澜眉梢轻挑了一下,直起身来:“可不是么。只恨我没长在枝头,好让你第一眼就瞧见。”
这插科打诨的俏皮话,说得倒跟真的似的。
祝予怀忍俊不禁,故意调侃他道:“那可比不得。”
“哪里比不得?”卫听澜跃下台阶,颇为理直气壮,“我正值好年岁,不比花娇?”
两人离得近了,祝予怀见他气色丰盈,便知将养得不错,忍笑道:“是是,你最娇。几日不见,愈发娇了。”
“别笑啊,笑了就是心不诚,说谎话哄孩子呢。”卫听澜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我真比不得?”
柔和的阳光顺着屋檐洒下,照得他的轮廓毛茸茸的。
祝予怀忽然觉得他这样子很像一只悄悄竖起耳朵的小犬,正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主人摸摸它的脑袋,说上一句夸赞的好话。
祝予怀心间一软,抬手往他的发顶捋了一把:“我可没这么说。”
头顶落下的轻抚带来一阵说不明的感受,卫听澜身形一顿,好整以暇的模样也装不出来了。
他磕巴道:“可你,你刚才还说……”
“我说‘比不得’,是花比不得你。”祝予怀笑道,“春华易逝,但濯青常在。”
他这般清浅一笑,身后的玉兰仿佛都失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傲,在未褪的春寒中显出几分温存的暖意。
卫听澜心如擂鼓:“自、自然。”
他无措了一阵,终于想起点什么,往后头扫了一眼:“那什么……今日易兄没跟着来么?”
祝予怀莞尔:“德音吵着要拜师,我怕她太闹腾扰着高将军,让阿鸣看着她去了。”
这么说来,小丫头和盯梢的都不在?
欢脱的小鹿在心间隐隐跳了起来。
卫听澜握拳掩饰地抵了下唇:“咳,既如此,我带九隅兄四处转转吧。屋里待久了也闷,不如……我们去箭亭?”
祝予怀来了兴致:“好啊。”
夜雨过后,空气中都是新鲜的湿木气息。卫府的箭亭挨着演武场,视野开阔,抬头便是初霁的天空。
箭亭中的弓箭都已收拾齐整,由简洁的木架子分开陈列,看着赏心悦目。
祝予怀的视线在那几把别致的软弓上反复逡巡,手中捏着刚摘下的玉韘,不知怎的有些紧张:“我……挑不出来。”
“那便挨个试一试。”卫听澜一笑,随手勾了两把桦皮软弓,“跟我来。”
箭亭不远处,演武场上的几个将士眼睛睁得溜圆,一个挨着一个,抻长了脖子往这边偷看。
卫听澜佯装不觉,先教祝予怀拿稳了弓,细细讲了持弓搭箭的要点,然后站直身,给他做起了示范。
“双臂使力,凝神静气,提气开弓,拉满时稳住身形。”
“手保持平直,弓弦缓拉紧松,放箭时从容些,快、准、稳,就像这样——”
卫听澜扣弦的指一松,只听得弓弦倏地一声鸣响,箭便势如破竹地疾飞而去。
正中靶心。
祝予怀轻轻惊叹了一声。
卫听澜扬了下唇,倾身递过一支羽箭:“你也试试?”
祝予怀接过了那支羽箭,回忆了一遍方才眼见耳闻的要点,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
卫听澜看他静立不动,正待上前手把手地带他过一遍,却见祝予怀忽地睁眼,抬臂、挽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瞬息之间,那羽箭已化作一道残影窜了出去。
弓弦震颤的余波未止,卫听澜怔在原地,不可思议地倏然转头。
周遭的风仿佛都静了一息,演武场那头骤然响起一阵骚动的惊呼。
“这,中……中靶了?”
“真中了,真中了!”
“祝郎君可以啊!”
卫听澜紧盯着身侧之人的侧颜。
他看到祝予怀的双眼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转瞬间,又盈满了惊喜的亮光。
“濯青!”祝予怀单手持弓,转身就去拉他的衣袖,“你看,你快看!我射中了!”
卫听澜的胳膊被他牵着不住地摇晃,他的目光在祝予怀写满雀跃的面庞上停留了须臾,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虽偏离了靶心,但的的确确是中了。
为着照顾他的体力,卫听澜特意将箭靶挪近了些,减小了难度。中靶不算多么稀罕的事,令他讶异的是祝予怀毫无阻滞的动作。
行云流水,全无新手的生涩。
方才那一晃神间,卫听澜仿佛看见了前世祝予怀挽弓游猎时,意气轩昂的身影。
发无不捷,超群拔萃,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你……”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你从前练过?”
“幼时练过几回吧,记不清了。”祝予怀说着又笑起来,“这可真是奇了,方才一引弓,我便依稀觉着该是如此,随心一发,竟真的未脱靶!”
卫听澜的心跳微乱。
即便这世上真有人生来便通射艺,可那些细微之处的动作,长时间练习才会养成的使箭习惯,一个初学者,如何能“随心”使出?
“濯青?”祝予怀终于察觉到他的神思不属,“你怎么了?”
他话语中的关切,让卫听澜飘摇的心绪稍稍安定了几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厉害。”卫听澜轻声叹道,“假以时日,你的射术定在我之上。”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只一箭凑了巧罢了,兴许只是运气好。”
“只看了一遍示范就能体悟要领,足见九隅兄天赋过人。”卫听澜又拈起一支箭,浅笑道,“射术之道,在于得心应手。力量与技巧都可后天习得,唯有悟性最为难得。你所欠缺的,不过是时间而已……可要再来一次?”
祝予怀受了鼓舞,跃跃欲试:“好,那便再来。”
箭囊中露出的白羽一支支少下去,又添上新的。时间悠然而过,祝予怀从开始的紧张小心,到后来越来越熟稔利落,每每回头望向卫听澜时,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虽然力量还尚显绵弱,但他挽弓的姿势流畅自如,浑然天成,引得远远偷看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凑近了来,围在场边鼓掌叫好。
卫听澜见祝予怀高兴,也就没拦着他们瞎起哄。他在箭亭里守着一炉茶,将徐伯送来的点心一一摆在案几上。
祝予怀也知晓自己的身体得量力而行,一感觉到累了,便自觉地停下暂歇,到亭子里坐着同他说话。
卫听澜看着他喝下一口茶:“感觉如何?”
祝予怀搁下茶盏,笑说:“酣畅淋漓。”
他摩挲了一下指上的玉韘,原本苍白的面庞现下也透出些红润的血色,抬眼望向箭场时,春日的暖阳都好似融化在眼中。
只是这样看一看,卫听澜的心就软和得像一片天上的云。
“也别练太久。”他将点心碟子推过去,“万一磨伤了手,要疼的。”
祝予怀摊开掌心瞧了一瞧:“嗯,是有些红了。”
卫听澜闻言一顿,捉着他的腕子细看了一眼:“怪我没留神。今日就到这儿,等会儿我问方先生讨些药膏给你抹一抹。”
祝予怀任由他翻来覆去地把着自己的手检查,一面咬着糕点含糊地点头:“好,听你的。”
“别把点心当饭吃。”卫听澜看了眼日头,笑道,“再过一会儿该用午膳了。九隅兄赏个脸,一起?”
祝予怀笑着应了。
两人将弓箭放回原位,卫听澜提着点心盒子,与他并肩往揽青院去。
祝予怀边走边关心道:“你身上的伤势,应当已大好了?太医来复诊时,可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