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不负by卧底猫
卧底猫  发于:2024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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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在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时,他泰然自若,提出了登基后第一个惊世骇俗的改革举措。
废除女子不得入仕为官的旧制。
新帝手中握着北疆重新收拢的兵权,而朔西也明显有接受招安、向他俯首称臣之意。在虎视眈眈的新禁卫军跟前,在宫门外百姓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没有一个臣子再敢提出异议。
颜庭誉被放了出来,并被破格提拔,进了御史台。
新帝在澧京大刀阔斧地整改朝堂时,颜庭誉这九死一生的经历也被谱成唱词,写成话本,飞速传遍了大烨。
女扮男装入台读书,谨小慎微隐藏多年,最后却不惜自曝身份,扛着欺君死罪也要替祝家平反,桩桩件件都是传奇。
据说颜庭誉对此仅有一句解释——“我欠了祝家一笔诊金。”
然而颜庭誉和祝家唯一的交集,就是在芝兰台中读书那会儿,曾与祝家那位惊才绝艳的白驹做过同窗。
“欠诊金”这一句,引发了书家们无数种缠绵悱恻的遐想。
这传奇故事的开头,便成了颜祝二人在芝兰台中一见误终生。
向来悲剧比喜剧更能牵动人心,有情人因一桩冤案分别数载,冤案昭雪时,却已阴阳两隔……这凄美的故事愈传愈广,流传到朔西时,卫听澜俨然已成了这故事里罪无可恕、害祝予怀客死他乡的反派角色。
卫听澜听到这故事之后,在祝予怀墓前清醒地坐了一整夜。
他说不太清那时自己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是苦涩,酸胀,又好像有些释然。
祝予怀身上所有的污秽名声,终于都被洗去了。
连同自己这个不该存在的污点,也被抹去了。
卫听澜看着那空荡荡的无字墓碑,他曾纠结过无数次,但始终没敢在上面刻下一个名字。
祝予怀生时爱洁,死后也正该这般清白干净。
春日的光晕跃下屋檐,将斋舍中的新木照得温和而恬静。
卫听澜却觉得身上丝丝缕缕地泛着冷,好像他还留在祝予怀死去的那个冬日,再也没可能抽身出来。
“卫二?”谢幼旻在后面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今日遇着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怪?”
卫听澜站在卯字舍的房门外,在檐下灰暗的阴影中艰难地缓了几口气,终于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没有答话,身上仿佛戴着沉重的镣铐,转身慢慢地向寅字舍走去。

韶华宫正殿,一本书册横空飞来,正砸在一名战战兢兢跪着的宫侍身上。
“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你们有什么用?”
说话的少年很是烦躁,手中的笔也掷在桌上,溅起的墨点脏了刚写一半的纸。
“觉儿,稳重些。”画屏之后,传来女子冷清的声音,“一不顺心就摔东西,可还有皇子的样子?”
“母妃!”赵文觉不高兴地嚷道,“是他们办事不力,我不过训斥几句……”
画屏后的声音加重了些:“觉儿。”
赵文觉不情不愿地止了声。
帷帐轻动,细微的珠玉相碰声响起,画屏后的女子走了出来——一身清素宫装,面上不施粉黛,手中擎着刚修剪好的花枝,即便不出一言,也尽显书香门第养出来的风雅气质。
可赵文觉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母亲这是不悦了。
他的嘴角垮下来,恹恹道:“儿臣知错,再不胡乱发脾气了。”
嘴上这么说,他却一边瞪了眼地上的宫侍,神情带了些恼恨。
宫侍心中叫苦不迭。
韶华宫这位娴妃,是中书令裴颂的长女,性子是阖宫皆知的温婉娴雅,偏偏在教子一事上是极严格的。
这四皇子自幼被管束得厉害,可也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的缘故,他在自己母妃面前不敢造次,背地里却总拿身边人撒气,暴躁易怒得很。
这会儿挨了娴妃的数落,丢了面子,没准一会儿出了殿门,他就要在下人身上变本加厉地找补回来。
宫侍正担惊受怕着,又听娴妃不急不徐地开口:“听你方才那话的意思,芝兰台中安插的人,是因卫家小儿从中阻挠,才不便动手?”
“正是。”宫侍赶忙叩首,“娘娘、四殿下明鉴,奴才们办事不敢不尽心哪!实在是那祝郎君身子忒孱弱,地方都还没走到,就气喘不止,说是心疾要犯了……卫家二郎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当即就要送人回去,这,甘禧和仁禄这才寻不着空子下手啊!”
赵文觉听得一嗤,不屑道:“果然是个病秧子。母妃,如此无用的废人,咱们何必忌惮?”
娴妃不赞同地说:“他是祝东旭的独子,身上系着温氏的贤名,就连圣上都对他高看一眼。这样的人,怎可轻视?等到他有所作为、被东宫庇护,再想除掉就难了。”
赵文觉兴致缺缺,倒也没再表露出来,只道:“母妃无需忧心,要阻他入台也容易。他既体弱,随便制造些意外,让他一病不起不就成了?”
宫侍欲言又止,磕巴道:“四殿下容禀,这、这怕是有些棘手。眼下那卫二郎与他同住一舍,就连寿宁侯世子也跟着去了谦益斋……”
赵文觉低骂了声:“这姓谢的,怎么总多管闲事。”
娴妃思量片刻,道:“总有他落单的时候。到时把人弄晕了丢去什么地方冻一夜,反正芝兰台如此之大,迷路走丢了也不甚稀奇……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如此温善的一张脸,吩咐这些时,却平淡得近乎无情。宫侍背后微凉,不敢抬头:“……是。”
“以防万一,甘禧和仁禄先调去别处,你速速去办。”
宫侍磕头领了命,很快退了下去。
娴妃走到赵文觉旁侧,将手中的花枝细心插在桌案一角的细颈琉瓶里。
余光瞥见桌案上溅了墨点的纸张,她微蹙起眉:“你啊,何时才能收敛心性,学学你祖父的低调隐忍。”
赵文觉不喜欢娴妃蹙眉的模样,小声咕哝:“可父皇说过,男儿有些脾气是应该的。”
“你父皇哄你的话,听听便罢了。”娴妃眼中透着些复杂,手指掠过花枝,抚上他的头,“觉儿,莫要忘记母妃曾说过的话。裴家才是你的后盾,只有母妃,是永远为你好的。”
祝予怀回到寅字舍时,卫听澜打了桶水来,正在清洗屋舍。
学子斋舍的格局大差不差,进门是一处共用的正堂,左右两侧是卧房。
祝予怀的行囊就放在靠右一侧的房门处,他顺着往里看了一眼,见屋里窗明几净,显然是被打扫过了。
卫听澜听见声音,回过头来,问:“要帮忙吗?”
“嗯?”祝予怀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那几箱行囊,忙道,“不用,只是些书籍衣物和药材,我自己能来……”
他说着,就拖起一个箱子,稍显费力地准备往左去。
卫听澜看着他笑了下,走到近前:“何必舍近求远,右边这间已经打扫好了,你安心住就是。”
不等祝予怀回神,卫听澜直接将他手里的箱子扛了起来:“我先帮你搬进去。”
祝予怀不太好意思麻烦人,但拒绝的话又太显生分,只好点头道了谢,又问:“你的房间可拾掇了?”
卫听澜已扛着箱子往屋里走去:“我行囊少,早已理好了。”
祝予怀“唔”了声,从脚边箱子里抱起一摞书,跟上他:“幼旻去哪里了?”
“他去借煎药的炉子了。灶房离得远,还是自己生炉方便些。”
祝予怀笑了笑:“也是,崇如用的泥炉太旧,底都不平,该换一个了。”
卫听澜脚步一顿:“崇如?”
祝予怀将书放在墙边书架上,随口解释道:“啊,就是颜兄的表字。”
他放好了书,有些新奇地打量着房间。地方虽小,床铺、衣橱、书架等物件倒也一应俱全。
看着看着,他忽觉身边有些过于安静,转过头才见卫听澜扛着箱子立在一旁,沉默不动。
“濯青?”
卫听澜动作有些迟缓,放下箱子,蹲在地上闷闷道:“药炉是给你用的。”
祝予怀有些飘忽地“啊”了声。
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快面对自己考试之余还得喝药这件事。
“我也不是日日都喝药的。”他小声说,“因为最近都没再犯病,我就酌情减少了用药的频次。今日份的药……离家前我已用了。”
他说的其实是实话,只是看着卫听澜这样子,莫名就有点心虚。
总感觉犯了点自己不知道的错似的。
卫听澜也不知信没信,点了下头,起身继续搬箱子去了。只是他整个人,连带着垂在马尾下的那根发带,看着都有些蔫蔫的。
祝予怀怕他这是忙累了,东西刚搬完,就催着他回屋去休息。
恰好这时谢幼旻带着宫侍搬了炉子回来。
卫听澜装作休息,实则在自己房里竖着耳朵偷听。
祝予怀先是劝他们把炉子挪去卯字舍,而后又找纸笔写了药方,叮嘱那宫侍去给颜庭誉抓几副药。
卫听澜昨夜几乎没睡,起先还凝神听他们的动静,到后来眼皮都打起了架,在满腔心事中酸溜溜地睡了过去。
事情都安排好后,祝予怀也回了房。他怕打扰到卫听澜休息,就合了房门,自己在屋里轻手轻脚地铺床、收拾衣物、整理书籍。最后累得瘫倒在床上,也打起了盹。
于是当谢幼旻敲门喊他们一道用午膳时,看到的就是两人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的场景。
谢幼旻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惊恐:“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祝予怀没醒透,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卫听澜打了个哈欠,懒散道:“睡觉啊。”
谢幼旻震颤地提高声:“你俩都睡了?”
隔壁卯字舍的门才刚推开,颜庭誉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险些被门槛绊个踉跄。
在颜庭誉奇异的目光中,卫听澜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胡思乱想?”谢幼旻指着他浑身发抖,“那你倒解释解释,你俩大白天睡什么觉?啊?你们这是要养精蓄锐,好在夜里背着我偷偷用功是不是!”
卫听澜:“……”
颜庭誉:“……”
祝予怀发出声疑问的鼻音。
颜庭誉扯了下嘴角,一脸无语地绕开谢幼旻走了。
卫听澜拉起祝予怀,面无表情地从另一个方向绕开。
“明日就是擢兰试,求世子离我们远些。
“我着实害怕,会有傻气侵蚀了我和九隅兄聪慧的头脑。”

芝兰台设有膳堂,饭点一到,路上全是三五成群去用膳的学子。
祝予怀和卫听澜混在人潮中,谢幼旻疑神疑鬼地跟在后头,一看两人说话就把脑袋凑上去,生怕他俩交流应试诀窍不带上自己。
卫听澜只觉得自己想揍人的手蠢蠢欲动。
走到膳堂附近,不远处忽有人喊道:“旻哥?”
谢幼旻探头望去,就见几个学子穿过人群,连说带笑地拥上来:“好啊旻哥,找你不见,原来在这儿躲我们!赶快交待,跟哪个相好的鬼混去了?”
“去去去!”谢幼旻把他们勾肩搭背的手挨个拍开,“别瞎起哄。”
众人愈发嬉皮笑脸地闹他,更有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哗啦一下打开象牙扇,搭在额前语气浮夸:“哎呀呀,有了新欢忘了旧爱,让我瞧瞧,是哪个天姿国色啊——”
“天姿国色,”卫听澜似笑非笑地对上他的视线,“说我么?”
那纨绔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声,险些把手里的象牙扇甩出去。
“你、你是……”
他满脸震惊地打量着卫听澜,狭长的狐狸眼都睁圆了。
不对啊,不是说白驹病若西子,天人之姿吗?
这人谁啊!!
卫听澜身后,祝予怀稍稍探出头来:“濯青,你挡着我做什么?”
纨绔们的目光刷的一下聚了过去。
这过分灼热整齐的视线让祝予怀一顿,下意识露出个笑:“你们是幼旻的朋友?”
他的态度实在和婉,这么友善地一笑,方才还在说浑话起哄的纨绔们都卡了壳,臊着脸支支吾吾起来。
“啊对,没错,没错。”
“我们来找旻哥说几句话,方才是在闹着玩,瞎胡说呢,哈、哈哈……”
卫听澜仍不偏不倚地挡在祝予怀身前,冷眼看他们抓耳挠腮的尴尬样。
敢情这些家伙还知道羞愧呢?
卫听澜稍侧过脸,平静道:“九隅兄,看来世子要与友人叙旧,不便与我们同行了。我实在饿得慌,不如我们先去用膳?”
谢幼旻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等等,阿怀……”
卫听澜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地拉起祝予怀就走。
祝予怀欲言又止地回望了一眼,最终还是歉意地冲谢幼旻轻点了下头,转身跟上了卫听澜的脚步。
众人在后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了。
那狐狸眼的纨绔眨巴了几下眼睛,手中象牙扇忽地被谢幼旻一把夺了去。
“柳雍,你这破嘴啊!”谢幼旻恨铁不成钢地拿扇骨戳他脑门,“这么爱瞎掰胡扯,你怎么不去茶楼说书呢?”
柳雍惊慌失措:“不不不,旻哥你听我说,方才咱们那就是开个玩笑……”
“还找借口!”谢幼旻追着他上蹿下跳地痛打,“再不改了那嘴欠的毛病,我就把你的蛐蛐儿罐子通通拿来砸核桃!还有你们几个,天天起哄,今日是约好了来找茬的是吧?”
一把象牙扇被他舞得虎虎生风,纨绔们丧着脸抱头鼠窜,哀鸿一片。
“旻哥饶命!不敢了,真不敢了啊!”
拉着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卫听澜默不作声地松开了手。
“濯青,”祝予怀悄悄看了他几回,问,“你生气了?”
膳堂门前的人愈发多,两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卫听澜顿了顿,闷闷不乐地排到他前头:“没有。”
祝予怀看着他赌气的后脑勺,无声地弯了下唇。
学子们在入门处依次领食盘,轮到卫听澜时,他顺手捞了两个,目不斜视地把其中一个往祝予怀手里塞。
等祝予怀伸手去接时,就听见他低着头轻声嘀咕:“下回再有人这么冒犯你,无需给他们好脸色。”
祝予怀笑了起来:“还说没生气?”
“这不是重点。”卫听澜涨着脸辩驳,“你不知道,那些纨绔无法无天得很,嘴上说着开玩笑,其实就是故意拿相貌轻贱人。若是不强硬些,以后不知还有多少轻浮话要冲着你来。”
“这有什么。”祝予怀莞尔道,“我自走我的路,旁人的闲言碎语,一笑了之便是。”
话虽如此,卫听澜心里却在意得要命。
他很清楚,似祝予怀这般惊艳惹眼的相貌,会引人钦羡,却也会招人窥伺觊觎。
什么“新欢旧爱”,什么“天姿国色”,被人用那种佻达调侃的口吻说出来,就是轻视和侮辱,哪儿有半分尊重?
要不是顾及祝予怀在场,他铁定上去就给那姓柳的一拳。
祝予怀看他似乎越想越气了,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腕:“好了,你不是饿了吗?总不至于为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气到连饭都不想吃了吧?”
卫听澜对上他澄明坦然的双眼,堵着的一口气才慢慢散了。
罢了,反正有自己在,那些人再敢欺辱祝予怀,找个机会揍回去就是了。
卫听澜掂着食盘,轻哼了声:“不说了,先去用膳。”
说起来,卫听澜对芝兰台的一草一木都提不起好感,唯一能夸几句的,就是膳堂的伙食还算不错。
毕竟是在宫中,膳食品目繁多。所有学子不论身份,都在一起用膳,因此也没人敢恶意克扣,寻常的肉菜蔬果是管够的。
卫听澜轻车熟路,进门就直奔着鸡鸭鱼肉去了。
他几下就选好了爱吃的菜,回头一看,就见祝予怀站在一堆肉菜跟前眉头紧蹙,仿佛在思考人生。
而他手中的食盘上只搁了两个小碟子,一碟糯米藕,一碟酿豆腐。
卫听澜无奈:“怎么净选些吃不饱的?你过来些,我帮你挑。”
“不用不用!”祝予怀登时护紧了食盘,“这些肉食份量太多,我吃不完,要浪费的。”
卫听澜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好笑。
借口倒是挺多,其实就是挑食。
“我只是瞧见那边有南方菜,觉得应当合你胃口。”他忍着笑指了一指,又补充道,“你尽管拿,吃不完的就给我。”
祝予怀这才明白过来,耳廓微微红了:“多谢。”
他顺着卫听澜所指的方向往里走,刚走出不远,卫听澜的神情忽然变了。
一个学子脚步匆匆,垂着头迎面而来,在经过祝予怀身边时一脚踩滑,食盘中还冒着热气的汤就往他身上泼了过去——
“当心!”
卫听澜捞起根筷子横空掷去,把那汤碗击偏了几分,可滚烫的汤汁已然溅了出来。
他顾不得多想,抛开手中的食盘直接朝着祝予怀扑去。
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祝予怀只觉得一股大力揽着自己转了半圈,后背撞进个坚实的怀抱中。
急促的呼吸洒落在耳侧,食盘脱手坠落,祝予怀还没看清满地的狼藉,整个人就被熟悉的气息笼罩起来。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心跳在这一瞬猛烈加速,与身后人的胸膛紧贴的地方,像有一簇温火流淌而过,蔓遍全身。
“濯……濯青?”
卫听澜轻喘了几口气,从后慢慢松开他:“没烫到吧?”
祝予怀还在呆滞中,迟缓地转头看他。
两人近在咫尺,卫听澜一见他这吓懵了似的神情,顿时慌起来:“怎么了?哪里烫着了?”
他把着祝予怀的肩上下左右地查看,正手忙脚乱着,就听见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俩差不多得了。”
这微哑的声线有些耳熟,祝予怀怔然抬眼:“崇如兄?”
卫听澜一下子绷直了身,转过头去。
有杂役听到了动静赶过来,唉声叹气地开始收拾残局。颜庭誉让到了旁侧,手里拎着空空如也的食盘,神情古怪地瞥了眼卫听澜,又看向摔倒在地的那名学子。
“你们几个害我废了件衣裳。”她冷漠地开口,“商量下吧,谁来赔?”
卫听澜这才看清她手中的食盘溅了不少油渍,宽大的衣袖也湿了一片,还在往下滴汤汁。
而自己身上,只有衣摆部分有少许沥沥淅淅的湿痕。
他这才意识到,那本该落在自己背上的沸汤,是颜庭誉用食盘和衣袖替他挡掉了大半。
卫听澜呐呐道:“谢了。”
颜庭誉眉梢微挑:“‘谢了’的意思是,你赔?”
卫听澜怔愣住了,下意识回答:“要多少银两?”
“等等……”地上那名狼狈的学子已爬了起来,歉疚地插话,“是我的过失,我赔吧。”
说完又向他们施了个平辈礼,不好意思道:“在下陈闻礼,惊扰几位同窗了。你们没受伤吧?”
“我穿得多,没烫着。”颜庭誉轻掠一眼,“他二人更没可能了。”
陈闻礼松了口气:“那便好。我先带两位兄台去更衣?”
卫听澜看了眼祝予怀,摇头:“我就不去了。”
“我也不去。”颜庭誉淡淡道,“学子青衫三百文一件,再加上他身上这件,便宜点算你半两银,掏钱吧。”
陈闻礼顿了下:“抱歉,我没带钱袋。要不两位随我一道去住处……”
颜庭誉干脆地打断:“我风寒未愈,走不动。你写张欠条,得空了把银两送来谦益斋就行。”
陈闻礼挣扎道:“可我也没带纸笔……”
“写食谱的公公那儿可以借。”颜庭誉深深地看他一眼,“陈贤弟,还有异议吗?”
陈闻礼:“……没、没有了。”
最终,陈闻礼忍辱负重地写下欠条,被颜庭誉盯着按了手印。
这饭是没法吃了,祝予怀向膳堂管事借了个食盒,打包了三人份的饭食,由卫听澜提着,三人一道回谦益斋梳洗更衣。
一路上,颜庭誉强忍着衣袖的油腥气,走出了要去杀人的气势。
卫听澜和祝予怀跟在后面,频频瞄向她六亲不认的背影。
“咳。”祝予怀鼓起勇气打破沉默,“今日多谢崇如兄……”
“你别谢我。”颜庭誉眉头拧成疙瘩,“诊金没还成,白搭进我一件衣裳。早知道你身边这位会冲上来救,我才不多管闲事。”
天知道这满身油污对一个爱洁如命的人来说是有多窒息。
卫听澜略有尴尬地摸了下鼻子:“话虽如此,但你这阴差阳错地一挡,到底让我免了一灾。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颜庭誉这才回头正眼瞧了他们一眼。
待周围行人少了下来,隐约能看见谦益斋的门檐时,她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们两个是头一回进芝兰台吧。这才半天不到,得罪谁了?”
两人都愣了一愣。
卫听澜忽然意识到什么:“颜兄的意思是,方才那个陈闻礼是故意的?”
颜庭誉摊手:“这很明显吧。满满一碗鱼汤,谁不是小心翼翼地端着?就他走路跟脚底抹了油似的,生怕泼不到人身上。”
祝予怀回想着陈闻礼的言行举止,神情凝重起来:“我才到京城不久,自问不曾与人结仇,与此人更是素昧平生。他没道理设计伤我啊……”
“没结仇啊?那你惨了。”颜庭誉怜悯地瞥他一眼,“怕不是木秀于林,碍着哪阵风的眼睛了。”
她语气促狭,祝予怀却觉出一丝弦外之音,追问道:“崇如兄若是知道些内情,可否与弟指点一二?”
颜庭誉却已转回了身,淡漠地摆摆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哪儿知道你身上有什么?自求多福吧。”
她似乎是想与他们撇清干系,又恢复了那生人勿近的疏远模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欲言又止,最终只得目送她远去,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小会儿,颜庭誉在他们的视野中调了头,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
“啧,差点忘了,我的午膳还在你小子手里。”

第066章 擢兰试·共眠
经了陈闻礼这桩意外后,卫听澜越发放心不下,当天晚上就带着铺盖卷出现在祝予怀房里。
祝予怀握着书卷坐在床沿,看着他专心致志地打地铺,神情十分复杂。
“倒也不必如此……”
“哎,九隅兄此言差矣。”卫听澜张口就背打好的腹稿,“易传有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凡事未雨绸缪,百利而无一弊。”
祝予怀:“……”
这字正腔圆的,怕不是备考太久,学魔怔了。
卫听澜铺好了被褥,坐在地上看着他笑:“那陈闻礼想让你落单,我岂能遂了他的意?这几日我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我还备了伞,既能防水又能防身,看他还能往哪儿泼。”
祝予怀也笑了:“怎会有那般傻的人,天天逮着我泼鱼汤?”
“那可说不准。”卫听澜盘膝坐正,“总之你去哪儿都得捎上我,即便是更衣洗漱这样的小事,也别一个人去。”
“记着了。”祝予怀无奈道,“那你守得专心些,若是被人调虎离山了,我这山可追不上你。”
“自然。”卫听澜满意了,“山在哪我在哪。”
因为明日还要早起考试,两人收拾妥当了,就准备早早安歇。
卫听澜拆了发带,起身去熄灯时,听见已经躺好了的祝予怀又犹豫地开口:“虽是春日,夜里也有些凉……你睡地上,不会受寒吧?”
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墙上的光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啊。”卫听澜轻轻说,“那谁知道呢。”
祝予怀沉默良久,慢吞吞地向里蜷了蜷身:“要不……你上来睡?”
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夜风拂窗,烛火忽地灭了。
一片漆黑中,卫听澜摸索着抱起自己的被褥,悄悄翻上了床。
然后是“咚”的一声巨响。
黑暗里响起祝予怀强忍笑意的声音:“濯青,你磕着哪儿了?”
“嘶……不许笑。”卫听澜捂着头,龇牙咧嘴地在他身旁慢慢躺下。
屋里重归安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卫听澜总感觉床榻里侧的那团被褥在轻轻颤动。
过了一会儿,被褥团子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整个床都抖了起来。
“祝、九、隅!”
卫听澜自暴自弃地翻身坐起,“你要笑就大点声,笑够了赶紧睡觉。”
祝予怀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毕竟卫听澜爬床磕到头,还磕得那么响亮,听起来挺不幸的。
“抱歉……”他边笑边缓着气,“我并非有意笑你。我就是忍不住。”
卫听澜满心的悸动,都被这死活停不下来的笑给整没了。
“好了九隅兄。”到最后他自己也没绷住,一边笑一边报复地摇着祝予怀,“傻死了!你明日可别在考场上笑出来。”
两人在床上乐不可支好一阵,终于累得摊平了。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卫听澜闭着眼,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又闻到了祝予怀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竹叶味儿。
不同于冬日时那种微苦的气息,今夜的祝予怀带着甘雨后的春笋香,总让人想起甜口的粽子。
卫听澜莫名有些饿了。
浅淡月光在窗台投下朦胧的影,这本该心荡神摇、辗转难眠的一夜,在卫听澜毫无来由的饥饿中,在两个人逐渐轻缓的呼吸中,慢慢荡平了涟漪。
半梦半醒间,祝予怀含糊地说:“濯青,春日到了。”
“嗯。”
“春日……记得教我骑马和习武……”
呓语声渐渐轻了下去。
卫听澜抬起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记着呢。睡吧。”
次日清晨,祝予怀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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