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的一声仿佛清脆的木鱼响,正打着盹的易鸣猛地捂头蹿起,拔剑在原地打了个转,戒备地大喝:“谁?谁敲我头!”
卫听澜波澜不惊地清了下嗓子。
易鸣清醒过来,怒火中烧:“你变戏法呢?叫人是你这样叫的?”
卫听澜直截了当:“你家公子呢?”
“公子早走了。”易鸣如临大敌地看着他,“你烧都退了,找他有事?”
“走了?”卫听澜茫然地举起手中的月白外袍,“那这是什么?”
易鸣冷呵一声:“这是金蝉脱的壳!”
卫听澜盯着手中的衣裳陷入了沉默。
易鸣收剑回鞘,拖长了音冷嘲热讽:“昨夜也不知是谁病昏了头,抓着公子的衣袖死活不肯放。三岁小孩儿都没你那么黏糊。要不是秦夫人着急找公子,他得被你困在床头坐到天亮!”
卫听澜反常地没有跟他对呛。
衣袍上的淡淡药香仍未散去,熟悉的气息扰得他心绪微乱。
昨夜虽一直在昏睡,他却也朦胧地意识到,替自己擦身降温的人正是祝予怀。
卫听澜有些讪讪:“他何须如此,拿把刀来割了衣袖,我改日赔他一件就是。”
易鸣的声音登时提高了一倍:“我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事儿,你想都别想!还断公子的袖,当心我先剁了你胳膊!”
“啧,天天嚎,你嗓子不累?”卫听澜捂住嗡鸣的耳朵,“你往后离九隅兄远些,再这么下去他迟早要耳背失聪。”
“该离公子远些的是你吧。”易鸣不服气地坐了下来,“我可没公子那么心善,你是死是病、是伤是残,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也不管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家国大义,我只知道公子是我主子,谁要拉他入险境,我头一个宰了他。”
卫听澜拧眉看向他:“我不会让他涉险。他若落入险境,我必舍身相护。”
易鸣嗤了声:“大言不惭,你分明连自保都够呛。”
停了一息,又盯着他道:“哎,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离你越近的人便越危险,这点你心里难道没数?你百般招惹公子,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番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卫听澜抿紧了唇,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才到京,就接连遭了两桩惊动朝野的刺杀案。且不说晦不晦气,他身边确实存在着连自己也难以预料的危险。
况且卫家的声望日益增长,早晚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澧京中那些惯会审时度势的家伙,怕是都巴不得划清界限,远远绕着自己走。
祝予怀若是同他绑在了一起,除了摊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又能落得什么好?
他的确想要偿还前世的亏欠。可像如今这样,侥幸地放纵着自己和祝予怀越走越近,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善意……不就是因为那点见不得光的私心么。
卫听澜微微攥紧了拳:“我只为报恩,并无他意。”
“你记得就好。”易鸣继续道,“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索性跟你摊开了讲。公子抱病蛰居多年,身边没有同龄的友人,待你亲厚些也不足为奇。但那也是因为公子人好,你若因为这善意起了别的什么念头,我劝你早点儿歇了心思。公子好歹帮过你几回,别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四字落下,好似重石在湖心激起惊浪,卫听澜猛然看向他:“你……”
易鸣已经站起了身,闻声危险地眯眼:“怎么,你又要开始杠了?”
他的语气和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卫听澜停顿了一瞬,又恢复如常:“没什么。”
“莫名其妙。”易鸣皱眉往外走去,“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个儿掂量吧。我先去找徐伯拿你今日的药。”
房门一关,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卫听澜的视线缓慢地移向搭在床上的月白外衫。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差点以为易鸣也记起了前世,记起了他亲手犯下的、那些恩将仇报的罪孽。
祝予怀在朔西的那段时间,过得并不好。
也许是在刑部大牢里损伤了根基,也许是在流放途中落下了病根,那时的祝予怀一天比一天更消瘦,冬雪刚落,就接连病了好几回。
卫听澜盯着他用膳,盯着他睡觉,费尽心思地养了那么久,都没能把人养回去。
或许是心病吧。
被困在最憎恶的人身边,没有一天是顺心合意的,当然会生病了。
被狼烟战火侵蚀的朔西,没有糖,没有蜜饯,也没有枣花蜜。
祝予怀当着他的面喝药时,总是默不作声地一口闷下,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回。
他一直都以为祝予怀不怕苦。
可那样一个嗜甜如命的人,怎么可能不怕苦呢?
祝予怀应当是恨他的。
天下人都以为,祝家的罪臣之子和叛国的卫氏余孽之间不清不白,是一丘之貉。
他用这些卑劣的流言蜚语困住了祝予怀,流言越盛,他越是安心,仿佛他们真的同生共死,荣辱与共。
祝予怀那般聪明,不会看不出自己那些欲盖弥彰的心思。可最后他宁可撞剑自尽,也不愿在自己身边多留片刻。
那些精心编织的谣言,终究只是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场梦。
卫听澜伸手轻抚上祝予怀留下的外袍,看着领口竹叶纹路的刺绣,心里有些难过。
他回到祝予怀身边,是为了赎罪。
的确不该因为私欲,再动了那不该动的妄念。
卫听澜用过早膳、喝完了药,祝予怀才顶着青黑的眼圈回到揽青院。
他临时决定,要在卫府多留几日。
倒不是卫听澜的风寒有多严重,而是小羿的药瘾,比他想象得要更棘手些。
昨夜卫听澜一阵一阵地发着热,祝予怀只得衣不解带地在旁看着。好不容易烧退了,天还没亮,秦宛忽然神色焦急地跑了过来,道是小羿情况有异,求他去看一眼。
他顾不得休息,脱下被卫听澜抓得死紧的外袍,找徐伯借了件外衣凑合穿,便匆忙赶去了。
这会儿回到屋中,氅衣一脱,卫听澜便瞧见了他身上胡乱套上的粗布旧衣。
那衣裳虽然厚实,不过有些过于宽大,以至于他蹲在炭盆前伸着两只手烤火时,就像只裹着袈裟探爪子的小猫。
狐裘大氅沾了露水,被易鸣拿走清理去了。祝予怀骤然失去保暖的外壳,一边烤火,一边小幅度地打起了寒颤。
卫听澜看了又看,没忍住开口:“九隅兄。”
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发飘:“怎么了?”
卫听澜抱起被子径直下了床。
祝予怀听见动静刚要转头,忽觉肩头一沉,还残存着暖意的被褥便拥住了自己。
祝予怀一怔,旋即皱起了眉:“你当真胡闹。烧才刚退,下床做什么?快拿回去。”
卫听澜没应他,蹲下身,把自己也裹进了被褥里。
两人罩着同一床被褥,却又隔了一点距离,碰不到彼此。
“睡太久了,身上乏。”卫听澜淡淡一笑,“下来烤烤火也好,暖和。”
祝予怀语气稍缓,但还是不大满意:“这褥子一半落在地上,都脏了。”
“脏了就换,一会儿叫人拿床新的来。”
两人窝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
“小羿那边情况如何?”
“百花僵的药效比我想象得更复杂些。本以为一天两夜的时间,总该缓和下来了。可我去看时,那孩子醒是醒了,神智却好像不甚分明,不太能认得人。”
“怎么说?”
祝予怀叹了口气:“他非要管我叫‘娘亲’。”
卫听澜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祝予怀也颇为无奈:“不过看到秦夫人时,他又有些迷茫,像是知道自己认错了。过了一会儿,又忽然问我,我是不是他的亲爹爹。”
卫听澜唇边的笑一顿:“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祝予怀悬在炭火上的双手轻巧地翻了个面,无奈的笑中又多了几分慈祥。
“小孩子嘛,当然是哄着他了。”
卫听澜憋了又憋,才堪堪把这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之后几日,祝予怀一有空就往小羿那儿跑。而被要求静养的卫听澜独守空房,躺在床上自闭时,想象起祝予怀摸着小羿的头温声细语的模样,总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那非亲非故的爹,当得就这么上头
他在这儿患得患失地惆怅着,祝予怀还不忘给他添堵,每次走前都要特意叮嘱易鸣,要认真、按时地监督他喝药休息。
于是现在,一到点儿易鸣就会准时把药碗怼他脸上,言简意赅道:“干!”
想也知道这日子有多难熬。
卫听澜忍了几日,心态终于崩了。他琢磨了一夜,决定假装头疼,耍点病情反复的小伎俩把祝予怀诱捕回来。
然而没等他开始大施拳脚,就先得知了一个消息——高邈回来了。
卫府上下再一次忙碌起来。
厨房的药炉这几日就没歇下来过,药渣倒掉后,很快又添了新的药材进去。众人来回走动间,身上都沾了些散不去的药味。
卫听澜裹着厚实的衣物蹲在暖炉跟前,盯着坐在榻上的人一言不发,面色很不好看。
高邈坦然地端坐着,任由方未艾解开蒙着他眼睛的纱布,替他换药。
卫听澜看清了他眼周的细碎伤痕,眉宇间的郁气更重了:“不是说平安无恙吗?出了这般大的事,为何信上只字未提?”
于思训还是一身百姓的乔装,风尘仆仆地立在一旁,被问得一脸为难。
高邈有些听不下去,劝解道:“哎,一点小伤,早说晚说也无甚差别。信是我口述的,你别为难思训。”
卫听澜听着这云淡风轻的口气,怒意更甚:“你就这么不当回事?高邈,不能视物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吗?若是有个万一……”
“阿澜。”高邈无奈地打断,“你盼着我点儿好成不成?”
方未艾也回过头安慰道:“卫郎君不必忧心,只要高将军愿意,他随时可以看见。”
卫听澜一顿:“什么意思?”
高邈抬指点了下眼睛,笑得高深莫测:“意思就是,我瞎了,但没完全瞎。”
卫听澜面无表情。
逗我好玩儿是吧?
他没感情地说:“你再这么神神叨叨,我现在就扯块幡,送你上街算卦。”
高邈收起了神棍般的迷之微笑:“啧,小没良心的。”
方未艾替高邈换好了药,重新包扎起来,一边解释道:“高将军之所以目不能视,并非是伤势有多严重,而是敷用的这药物,会使人暂时性眼盲。只要停了药,自然就会复明了。”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也怪我识人不清,害得将军平白遭这苦楚。”
事情还得从他们离京前说起。
当时高邈毒素未清,路上少不了要以针灸压制,商议之后,方未艾便租了辆马车,招了个身强力壮的车夫,以备途中不时之需。
那车夫看着是个本分人,体格强健,勤恳能干。一路上方未艾见他辛苦,便有意对他多加照顾。中途休息时偶然发现那人后颈上有皮疹,就想着顺手帮人治了。
谁知刚伸手想去拍车夫的肩,那人就跟后脑勺长眼睛似的,猛地伸手钳住了他的手腕。
那样敏锐的知觉和反应速度,实在不像寻常人能做到的。
车夫回过神后,赶忙收手局促地向他道歉,方未艾虽觉得奇怪,面上却未显露,神色如常地将药瓶递给了对方。
那人没有再暴露出更多的疑点,但出于谨慎,方未艾还是将此事告知了高邈。
可毕竟无凭无据,那车夫又是只身一人,没有向外界暗中传信的迹象,高邈便没有声张,只命人暗中盯着他的动作。
快过图南山时,有段马道临近陡崖。行至那段路附近,高邈隐约察觉到驾车的马匹状态不对,立即下令命众人停军休息。
车夫的神情逐渐焦虑起来,佯装好心地请高邈上车小憩,却被婉拒了。
“我原本只疑心他是想引我上车,然后诱使马匹受惊失控。”高邈凝重地说,“却没想到他见此计不成,回到马车上后停顿几息,竟直接偏转车头,扬鞭驱马,朝着离得最近的将士们撞了过去。”
卫听澜拧起眉:“动手的就只有他一人?”
“没错。”高邈说,“没有援手,没有任何人接应,简直像是故意送死来的。”
这显然不太对劲。
即便是人手不足,也不至于就派一个人来行刺,还是以这种不计后果,仿佛要拉着人同归于尽的疯狂方式。
是故意这般设计,还是说,这车夫是枚弃子?
卫听澜想不明白缘由,只能接着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高邈还未开口,一旁的方未艾先歉疚道:“怪我拖了后腿。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躲避,眼看马车就要碾上来,幸亏高将军从后拖住了车驾,延缓了马车冲来的时间,我才得以逃脱。但将军也因此被拖行了数丈之远,松手坠地时,迎面撞上了崩裂的木茬和碎石,这才伤到了眼睛。”
他回想当时情景,仍然心有余悸:“实在惭愧。若非将军果断,我怕是早已葬身于马蹄和车轮之下。”
高邈笑了笑:“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应该的。所幸将士们都平安无事,这罪也不算我白遭了。”
卫听澜拧眉须臾,声音很冷:“那车夫现下在哪?”
“同那马车一道坠崖了。”高邈遗憾地说,“死透了。”
卫听澜低骂一声:“便宜他了。”
“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高邈在怀中摸索一阵,抽出一张纸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曾在瓦丹人身上搜出过绘有梅枝的观音像吧?我们从那人的尸体上,也搜出了一张。”
卫听澜起身接过来扫了一眼,见那上面所绘的观音像,的确与祝予怀书房里的那幅织毯极为相似。
高邈继续道:“那车夫无论是口音还是相貌,都同大烨人没有差别。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倘若也是瓦丹的细作,真难说大烨的百姓中、甚至是军中,还有多少同他一样的人。”
年前于思训和焦奕暗中探访了檀清寺,查到梅枝观音的画稿与某位被带入宫中的“贵人”有关。
但事涉宫闱,不便深查,卫听澜与高邈商议过后,只得暂缓了查探。
收留了秦宛母子之后,卫听澜也曾向他们打听过观音像与秋思坊的事。但据秦宛所说,她是在街头卖绣品时被坊中管事看中了手艺,才被招去绣坊做活的,并未与绣坊主人打过交道,对画稿的来历更是一无所知。
可见瓦丹对手中的人质十分谨慎。秦宛甚至根本没想过,自己所在的绣坊竟有可能是瓦丹的据点。
观音像的线索到此便停滞不前了。
卫听澜想了想:“你要留在京中,就得一直装作眼疾未愈,一年半载都说不准。你真决定好了?”
“倒也不全为了查细作的事。”高邈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主要是听说有些人能耐渐长,不仅把屋子给点了,还大放厥词,扬言要去火海里烫一烫。这人的气焰如此嚣张,我不留下来怕是不行了。”
卫听澜:“……”
短短几句话里,竟蕴含了如此丰厚的感情色彩。
这话头转得太过突然,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狡辩。
屋内死寂一阵后,高邈了然:“果然是真的!”
卫听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扭头喝道:“侯跃,焦奕!”
侯在房门外的两个人打了个激灵。
侯跃咽了口唾沫,心虚道:“老焦,叫咱呢。”
焦奕拒绝:“你告的状,你自个儿收拾。别拉上我。”
侯跃震惊:“兄弟义气呢焦哥?你敢说祝郎君那头的状不是你——”
焦奕眼明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
窸窸窣窣的挣扎声传进屋内,一直在角落装透明人的于思训默默看天。
几日不见,他相亲相爱的兄弟们互相捅刀的本领也渐长。
卫听澜深吸了几口气,拳头硬了。
被高邈喋喋不休地好一顿教训后,走出房门的卫听澜整个人都蔫了一点。
他掠了一眼杵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的两人,轻飘飘地开口:“呵呵。”
焦奕和侯跃:“……”
没等他们硬着头皮说点什么,卫听澜已经面无表情地飘走了。
“他没事儿吧?”侯跃偷偷瞄了一眼,“伤着自尊了?”
“不。”焦奕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我看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四个字。”
“威风扫地?”
焦奕痛苦地摇头:“是‘下次还敢’。”
卫听澜一路走,一路揉着听麻木了的耳朵。
他最没耐心听人唠叨,可心里也明白,高邈这次去而复返,除了养伤和调查细作身份,更主要的还是担心他在京中的安危。
以身涉险的事他确实干了,高邈再怎么数落,他都得认。反正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比起他老爹那顿鞭子,算是不痛不痒。
卫听澜心态良好地将那些劝诫抛到脑后,走到揽青院时,正好遇上了行色匆匆赶回来的祝予怀和易鸣。
“濯青?你怎么出来了。”祝予怀略有惊讶,往他来的方向望了望,“我听阿鸣说,高将军和师兄回来了?”
“正是。”卫听澜以为他是担心两人,补充道,“你放心,他们都无大碍。高邈的眼睛受了伤,不过方先生说问题不大,此番算是有惊无险。”
“那便好。”祝予怀松了口气,轻车熟路地拉起他往里走,“你快回屋去,别又受了寒。”
卫听澜有些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祝予怀又问:“你可知师兄现下人在何处?我想找他谈一谈百花僵的事。”
卫听澜扬起的嘴角瞬间垮了下来。
原来是为了小羿来的啊……
他酸溜溜地说:“我让徐伯备了些膳食,方先生此刻应当还在高邈那儿用膳。”
“也对,是得先用膳。”祝予怀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晚些再去寻他。”
卫听澜酸得更厉害:“你忙了几天了,多少歇一歇吧。”
虽然早知道祝予怀就是这么个善心泛滥的人,但看着他这样为别人来回奔波,他总有些不是滋味。
易鸣难得没有反驳,也跟着道:“公子是该喘口气了。”
“我明白。”祝予怀笑了,“那便听你们的,小憩片刻。”
几人进屋后,卫听澜被敦促着不情不愿地躺回了床上。
“我一点都不困。”他拉起被子小声嘀咕,“最近天天瘫着,骨头都要软了。”
祝予怀顺手替他掖好被子:“病去如抽丝,谨慎些好。你要是觉得无聊,我这儿倒有些打发时间的东西。”
“什么?”
祝予怀抖了抖宽大的衣袖,从里头摸出了一串叮当作响的九连环:“看。”
卫听澜看得两眼迷茫。
“不喜欢吗?”祝予怀见他没反应,把九连环搁到一边,换了只袖子接着捞,“没事,还有别的。”
很快,狭窄的床沿摆了一溜奇形怪状的木头块。
祝予怀伸出手指,逐一点了过去:“四季锁,六方锁,梅花锁,围城锁,罗汉锁,二十四锁。”
他收回手,期待地望向被木头们整整齐齐包围起来的卫听澜。
卫听澜捏紧了被褥,总觉得此情此景,实在很像在给自己上供。
“你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易鸣抱着几块软枕走进屋来,正要放在预备给祝予怀休息的矮榻上,闻声转头看了一眼。
“噢,你说这些啊。”易鸣挑眉答道,“都是公子托我上街买的,小羿一份,你一份。”
说完冷酷地觑了他一眼:公子给的就收着,不要不识抬举。
卫听澜深感离谱,但转眼对上祝予怀期待的目光,又哽住了。
他默默伸出手,把孔明锁们一颗一颗划拉进被子里。
“谢谢。”他艰难地斟酌着措辞,“我很感动。”
第055章 心结
祝予怀满意了。转身前,他还用一种堪称怜爱的目光端详了一下摆在床边的虎头鞋,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
卫听澜:“……”
他隐约意识到一个离谱的事实——之前祝予怀曾向高邈说会把自己当作“自家弟弟”照看,这句话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形容。
祝予怀是真的把自己看作了字面意义上的、需要兄长疼爱的年幼“弟弟”。
虽然如愿以偿得到了和小羿同样的待遇,但卫听澜看着他脚步轻快的背影,再看看手中的孔明锁,感觉自己此刻的心情比这些纠缠在一起的小木条还要复杂。
易鸣不欲打扰祝予怀休息,收拾好矮榻,铺上软枕和毯子便出去了。
祝予怀并没打算睡觉,只准备短暂地闭目养神一阵。他走到榻前理了理衣冠,合衣往柔软的枕堆里一靠,拉起毛毯妥帖地盖好,便放松地合上了眼。
卧房中没有置屏风,卫听澜只要转一转头,就能看见那卧榻尾部的翘头雕花,还有垂下的毯子一角。
祝予怀的呼吸声很轻,屋内静得能听见暖炉中炭火的细响。可他的存在感又是那么强,像是有看不见的丝线系在两人之间,让卫听澜怎么也忽视不了。
他不由得敛息屏气,克制住自己飘忽不定的视线。
这几日祝予怀都住在府中空置的客房里,除了自己发烧的那一夜,两人还没这样同屋休息过。
卫听澜摆弄起手上的孔明锁,想让自己从莫名的悸动中平复下来。
易鸣先前警醒他的那番话犹在耳侧。
祝予怀待自己好,或是出于对友人的关心,或是出于对年幼者的照拂,那都是因着他与生俱来的善,以及刻在骨子里的君子教养。
而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特别。
祝予怀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么平和澄澈,有时被惹着了,还会带上些羞赧的恼意,但那双眼睛里,唯独没有之死靡它的“情”。
前世是自己贪心不足,见过耀眼的明辉,便妄想将那光亮摘下,只禁锢在自己一人怀中。
这世间两情相悦少有,多的是痴心不得。得不到却还要强求,到最后,便是再也留不住。
孔明锁被拆得七零八落,无尽的负罪感、歉疚感,还有无法忽视的渴望和希冀一起在心海中翻腾。卫听澜感觉自己的心绪就像这些混乱的小木条一样,找不到该去的方向。
榻上传来织物窸窣的动静,祝予怀似乎翻了个身,小声唤道:“濯青。”
卫听澜的手指一颤,手中的榫件“啪”地滚到了床下。
祝予怀睁开眼望向床帐,轻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卫听澜悬在半空的手后知后觉地收了回来,心跳如擂鼓。
“没什么。”他拨弄着眼前横七竖八的零件,闷声答道,“只是头一回发觉,这小儿的益智玩具竟也这么难。”
祝予怀轻笑了一声。
他的腰颈垫着舒适的软枕,浑身松泛下来,声音也多了几分疏懒:“你心不在此,自然会觉得难了。”
卫听澜垂着眼沉默不言。
“是还在想刺客的事吗?”祝予怀又道,“先前你病着,我还未来得及细问那夜的详情。”
“还是不要问了。”卫听澜停了停,声音变得有些艰涩,“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回了。九隅兄,我知道你济弱扶倾是出于本心,并不在意得失。可我却不能一次又一次这样心安理得地受着,让你也置身于险境中。今后……你还是不要管了吧。”
他身在局中,即便重活一世,也无法保证定能胜过那暗处的布局之人。
偿还亏欠的方式有许多种。
抛却那些私心,最好的方式便是离祝予怀远远的,只暗中护着他、看着他平安顺遂,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这是什么意思?”祝予怀坐起身,望着隐在床帐后的人影,眉心蹙了起来,“你是想说,你从此以后要与我划清界线,不许我再过问你的事了?”
卫听澜心中泛起苦涩,终于还是狠了狠心,答道:“是。你有大好前程,本就不该因为我的缘故,陷进那些看不见的暗礁险滩里。”
“‘大好前程’。”祝予怀轻声重复了一遍,觉得有些荒诞,“濯青,在你眼中,什么是我想要的‘前程’?”
“你有才德,有贤名。”卫听澜克制着情绪,声音几乎在轻颤了,“只要不被闲杂之人牵累玷染,自会有广阔天地任你施展抱负。”
祝予怀不知是该气他无理取闹,还是该怜他妄自菲薄。
他推开毛毯直身坐正,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语气问道:“你病了几天,到底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卫听澜垂下了头不答。
祝予怀也没准备等他继续胡说,接着道:“君子立世,求的是生尽其力,死得其所。眼见不平却袖手旁观,为求安稳便趋利避害,这样明哲保身换来的大道坦途,我不愿走。”
他站起来走到床前,弯身将掉落在地上的木榫捡了起来,强硬地塞回卫听澜手中。
“还有一点你说得不对。”他看着床上怔愣的少年,稍稍放缓了语气,“你于我而言,并非无关紧要的‘闲杂之人’,你我之间,更谈不上牵累。”
卫听澜的心颤了颤,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心防岌岌可危地动摇起来。
他还残存着一点理智,哑声道:“我现在就是自身难保的活靶子。你与我来往,难道就不顾自己的安危吗?”
“谁说我不顾自己的安危。”
祝予怀在床沿坐了下来,抬手拈了下绾发的簪子,“不瞒你说,我将师父赠我的这枚竹簪改了一改。它现在能发十枚细针,且上面所淬的麻药,药效较之前强了三倍。我虽挽不得弓,但在落翮山时,飞针摘叶练得还是挺顺手的。”
虽然杀伤力差了点,但这伤人于无形的恐吓力度是够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实在不行,我还可以一边飞针,一边让阿鸣扛着我跑。”
画面感过于强烈,卫听澜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