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席羡青低头一看,是祝鸣传过来了一份文件。
祝鸣:“这是我做的第一版治疗计划,你看一眼。”
紧接着又弹过来一条:“哦对了,洗洁精每天要拍个照片发给我,前后左右四个角度加上俯视图,我要做一个长期的实验形态记录。”
最后又补充道:“尤其是屁股那边的羽毛,要给我特写。”
席羡青始终还是有点适应不了“洗洁精”这个称呼,回复道:“……有必要天天都拍吗?”
祝鸣那边半晌后弹过来一句话:“我有一个问题。”
席羡青回了一个“?”。
对面却没再发来消息,
十秒钟后,祝鸣直接弹过来了一条语音。
点开后便听到温温柔柔的一句:“请问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呀?”
席羡青:“……”
尾音的“呀”是微微上扬的,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来这人坐在轮椅上笑眼弯弯,挑衅地看向自己的样子。
席羡青面无表情,手悬浮在打字框的上方。
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手指一偏,回了条语音过去:“……别催了,在外面,回去就拍给你。”
作者有话说:
大孔雀对食物的选择标准:不精美的不吃,太辛辣的不吃,脂肪多的不吃,长得丑的不吃。
对小狐狸家餐食的评价:简陋,但勉强可以入口。
一周后,叶鹭带来了完善的最终版协议。
两人并不准备办特别繁琐且正式的仪式,领个证就算结婚。席羡青把最后整合好的协议文件过了一遍,给祝鸣发了过去。
不过,祝鸣并没有立刻回复。
毕竟不是真情侣,两人又都有各自的事业。席羡青准备着即将前往二区考核,祝鸣那边也有自己的直播工作。
除了每天席羡青睡前会固定给洗洁精拍几张图片发给祝鸣记录,祝鸣偶尔汇报一下自己的药物研发进度之外,两人并不会聊太多其他的东西。
如协议中所说的那样,相敬如宾,互不干涉。席羡青对此是满意的。
他不需要秒回,只是没想到祝鸣会回复得这么慢。
和工匠沟通完了蜡版倒模的细节,席羡青再次翻开手机,却发现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未接来电。
“是羡青吗?”
接通后,是祝盈盈的声音从听筒另一端传了过来,带着一丝难为情的踌躇:“有件事,不知道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下?”
席羡青一顿:“您说。”
“我希望你可以陪祝鸣复健一次。”
祝盈盈叹了口气:“一是因为在婚后,这将会成为你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二是因为他从来都不让我陪,所以我怀疑这小子根本就没有好好去。”
“所以你先不要和他说,偷偷地帮我去侦查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好好听医生的话在治疗,好不好?”
如果这是祝鸣自己提出来的邀请,那么席羡青会斩钉截铁地拒绝,因为这并没有写在他们的协议里,他没有任何义务去履行。
但问题是,这是祝盈盈提出的要求——在这位太热情的小姨眼中,自己是正在和祝鸣热恋中的、并即将迈入婚姻殿堂的未婚夫。
哪怕席羡青想要推却,也没有办法在此刻直接冷硬地提出。
于是在当地时间的下午两点钟,席羡青出现在了七区一家私立医院的康复医学区域。
问诊台后的小护士正哼着歌,一本接一本地整理着架子上的轮椅使用手册,一扭过头,便看到问诊台前站着一个俊美的青年。
眉眼深邃、肩宽腿长,他穿着剪裁流畅的风衣,笔直地伫立在楼道中,不像来看病的人,倒像是刚出了片场误入到这里的艺人。
他问:“请问有没有一个坐轮椅的,叫做祝鸣的患者?”
声音低沉,带着矜贵的冷,语气礼貌而平淡。
小护士的心跳先是蓦然漏了一拍,但听完他问的话,却扑哧地笑了出来:“我是新来的,所以患者的名字还记得不太全。不过这位先生,我们康复中心这边的患者,可没有几个是不坐轮椅的哦。”
席羡青增加了更具体的描述:“是一个年轻的男性患者,他……总是在笑。”
小护士努力回想:“嗯,好像是有点印象,是不是秀气白净,尤其眼睛生得温柔又漂亮?”
对于她给出的形容词,席羡青感到片刻的微妙,但最后还是含糊地进行了认同:“嗯,他的精神体是一只白色狐狸。”
“啊,我知道了!”另一个小护士从房间内探出了个脑袋,笑嘻嘻地接过话,“你是来找小祝哥哥的吧?”
“他今天确实来了,没记错的话,应该正在人工湖那边透气呢。”
小祝哥哥。
走向这家私立医院后方人工湖的这一小段路途中,席羡青在心底平静地将这四个字咀嚼了一遍。
七区有一半的地势被雪山占据,气候干冷,人工湖边的风也不小,因此室外并没有特别多的人。
加上大部分患者都有家属陪同,于是此时此刻,湖边那个落单的身影便显得尤为突出,
轮椅旁边是缩成一团的白狐,蓬松的尾巴包裹着身体,正在酣睡。
席羡青站在祝鸣的侧后方,叫他的名字:“祝鸣。”
他看到轮椅上的人身形先是一顿,而后扭头看了过来。
湖边的风不小,祝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松松垮垮地露出白皙的脖颈。
他手中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发丝被湖边的风吹得柔软。
席羡青看到祝鸣吐出一口烟,雾气腾起,他餍足地微微眯起眼,湿润的眸子在雾气后方朦胧地看了过来。
“是你啊。”
祝鸣似乎没有特别惊讶,只是微微一笑,重新看向湖面,“还以为是小姨来抓捕我了。”
尼古丁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席羡青眉头无声拧起:“确实是她让我来的。”
祝鸣点了点头,想到什么,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人工湖边?千里眼吗?”
席羡青吐出四个字:“小祝哥哥。”
没头没脑的一个称呼,祝鸣愣了一下。
但他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什么,咬住烟笑了笑,点头道:“哦……是小周护士和你说的吧。”
席羡青冷冷道:“如果你小姨给我的时间表没有错误的话,此刻你现在应该正在理疗室里复健,而不是在湖边没有公德心地抽烟。”
“首先,为了不影响到别人,我愣是一路给自己摇到了没人的湖边才敢点了根烟,已经是一位很有公德心的七区公民了。”
祝鸣扬扬下巴,向他示意不远处的吸烟区牌子:“其次,我只是想在复健开始前获取一些愉悦的尼古丁和多巴胺,这支抽完,我就会去乖乖找康复师报到的。”
语气甚至是非常理直气壮的。
“抽完这支烟,再点上下一支,一直愉悦到四点半,然后在护士台拍个照发给你小姨,直接打车回家。”
席羡青的神情没有任何波澜,直接戳穿了眼前人的谎言,“这就是你所谓的乖乖复健吗?”
祝鸣拿烟的手一滞,眼睛微微眯起,终于正眼看向了席羡青的脸。
他的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意,片刻后抬起手,朝席羡青招了招。
席羡青的胸膛无声地起伏,预料到这人应该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未婚夫呀。”
果不其然,就在俯下身的瞬间,席羡青听到祝鸣温柔而狡黠在自己的耳边问道:“你今天怎么突然管得这么多啊?”
这个称呼过于亲密荒诞,席羡青猛地看向祝鸣的侧脸,下颌紧绷:“你——”
“而且我小姨她叫你来,你用有事做借口敷衍过去拒绝掉不就完了,还特地从六区赶到七区,这么听话干什么?”
祝鸣微仰起脸,神色是好奇的,声线亲昵中带着笑意,“就这么关心我吗?怎么说,难道是打算和我……假戏真做吗?”
他原本乌黑的眸子在火光下泛着浅淡的琥珀色,人又贴得很近,嘴唇快要擦到席羡青的耳际。
之前的几次相处中,席羡青便已对祝鸣的边界感缺乏表达过不满。
更别提现在这种极度露骨暧昧,甚至带了点挑衅意味的话,可以说是在席羡青的雷区反复蹦迪。
果不其然,席羡青猛地直起了身子,脸色阴沉:“你少自作多情,以为我是真的想来吗?”
祝鸣摊了摊手,笑意不减:“那你现在可以走呀。”
席羡青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直接转头就走。
他也不贱,原本也只是因为体恤祝盈盈的心情,才从六区一路赶到七区出现在这里,却换来这样的对待,自然也没有任何留下去的必要。
但走了一步,他又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一眼。
祝鸣背对着他,乌黑的发丝被风温柔拂起。
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烟雾从指尖的香烟蔓延,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安静地注视着湖面。
席羡青无声地皱了下眉。
虽然平日里总是一副轻佻散漫的态度,但席羡青不得不承认,祝鸣的家庭教养和处事态度,其实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但他方才说出的话,像是“怎么管得这么多”,还有“那你现在可以走”,句句带着极其尖锐的挑衅。
并不像是平日里的祝鸣会说出来的话语,反常到简直像是故意将话说得难听刻薄,来达到什么目的一般。
——祝鸣在故意激怒让自己离开。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席羡青冷静了下来。
身边安静下来,祝鸣以为席羡青已经离开。
指尖的香烟即将燃尽,祝鸣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刚想再续一根,余光一瞥身后,手指骤然一僵。
席羡青神色冷峻,抱臂站在身后,衣摆被湖边的风吹起,也不说话,就那么沉静地看着自己。
祝鸣心里有点发毛了:“你怎么还没走?”
“不是说抽完这支就去复健吗?”席羡青远远地站着,淡淡道,“那我就在这等你抽完。”
祝鸣拿烟的手悄无声息地一颤。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席羡青一眼,随即又挂起似笑非笑的嘴脸:“未婚夫可真体贴啊,真情人也做不到你这份儿上吧。”
席羡青却并不被他激怒,只是继续抱臂着站在原地,淡定地点了点头:“不用客气。”
祝鸣:“……?”
席羡青:“我承诺了你小姨会盯着你复健,那么就会给她一个完整的交代。”
狐狸虚伪的悠闲表象终于无法维持下去。
祝鸣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这一次复健可至少要三个小时,你这种大设计师的日程不应该排得很满吗?而且你不应该还要准备去二区考核的行李……”
席羡青却没再理会他毫无营养的问句。
他缓慢地走到祝鸣的面前,弯下腰,拿起他膝盖上的烟盒。
他抽出一支夹在指尖,随即凑近,借了祝鸣手中即将燃尽的香烟火光。
香烟顶端相碰,两簇橘色的火光在他们的指尖缓慢亮起,随湖边的柔风摇曳。
祝鸣以为席羡青只是自己想点根烟抽。
却没想到下一瞬,手中即将燃尽的香烟却被人抽走,取而代之的,那支点燃的新烟被轻轻放进祝鸣的食指和中指间的缝隙。
——席羡青神色镇定地帮他续了根烟。
“你继续摄取你的尼古丁和多巴胺就好。”
席羡青站起身,平静道:“我今天不忙,有的是时间陪你。”
作者有话说:
大孔雀紧紧叼住了想要逃避治疗的小狐狸!
席羡青向来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但今天除外。
祝鸣越是咄咄逼人地、变着方儿地要赶他走,他就越是想要留下,不为别的,只是想去戳破这人一贯被微笑包裹着的虚伪表象。
两人静默地在湖边对峙着。
最后还是祝鸣先无可奈何地吁出一口气,将烟掐了,歪了歪头:“来吧。”
“……什么?”
“不是说要陪我去复健吗?”祝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走吧。”
席羡青推着祝鸣回到了康复中心。
前台的两个小护士正举着手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看到他们俩一起进来,眼里顿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估计是刚刚上网查了两人的关系。
回到康复中心后,祝鸣倒是恢复了平日里温和淡然的表象。
康复师和他沟通着复健计划,他时不时地点头附和,俨然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席羡青站在一旁,感觉这人的皮囊大概有一千副——刚刚河边那个牙尖嘴利,挑衅着吐出尖锐话语的人,只是他分裂出的众多人格之一罢了。
出神间,他看到祝鸣和康复师一同看向自己。
祝鸣问:“可以吗?”
席羡青:“什么?”
“我建议,祝先生今天可以用外骨骼机器辅助行走一段时间。”康复师说,“外骨骼机器人有助于神经功能恢复,防止腿部肌肉萎缩和关节功能的退化。”
“不过因为祝先生已经太久没有来复健了,估计适应起来会有些吃力。”
康复师无奈地看了祝鸣一眼,说:“亲属最好还是和我一起,全程陪伴着,也能安全一些。”
祝鸣又善解人意地补充道:“不过呢,这个过程会非常非常的无聊,所以你如果太忙的话,也不必强求自己,会有护士小姐陪我的。”
祝鸣使尽浑身解数,简直是期冀地盼着席羡青可以立刻走人。
然而,这话对席羡青并不奏效。
他瞥了祝鸣一眼,对康复师说:“可以。”
祝鸣的笑容无声一僵。
穿戴外骨骼机器的流程相对比较复杂,从下肢部分开始,康复师和席羡青一人负责穿戴一条腿。
隔着裤管,席羡青的手无可避免地碰到了祝鸣的小腿——因为长期无法运动导致的肌肉萎缩,他的双腿是并不健康的纤细,膝盖处的骨骼甚至有些硌手。
大抵感觉到席羡青彻底铁了心要留下,穿戴的过程中,祝鸣全程微侧过脸,视线放空,没有说话。
佩戴机器的最后一步,同时也是最难的一步;就是要让轮椅上的人站起来,将手臂放入上肢的支撑拐杖部分。
“你先扶着患者起身。”康复师说,“我调整一下上肢器械的绑带。”
席羡青抬起眼,便看到轮椅上的人歪了下头,挑了挑眉,一副“刚才我可给你走的机会咯”的神情,豁然地朝自己伸开双臂。
席羡青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弯下了腰,将祝鸣从轮椅上抱了起来。
家里的事务永远有别人打理,席羡青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儿,刚开始有些找不到发力点,只能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扶着祝鸣的腰,一手托住他胳膊下方,半推半就地将祝鸣抱了起来。
康复师说:“先这样维持一下,我这边马上就调整好。”
于是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沉默生硬地拥抱了几秒。
穿戴完上肢后,祝鸣有点想要挣脱席羡青的怀抱,进行独立的站立。
然而因为他之前逃课了太多次,越是心急便越是站不稳,腿本就使不上力,腰力臂力也跟不上,强行逞能的后果就是差点一个后仰,险些栽到地上。
好在席羡青眼疾手快地给他拉回到了怀里:“你急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重,但祝鸣没反驳他。
他将额头抵在席羡青的肩膀处,喘息声略有些急促,难得地有点乖巧。
席羡青一顿,不自觉地稍微放轻了语气:“就快穿戴好了,再等一下。”
半晌后,他才听到祝鸣轻声开口道:“未婚夫呀。”
席羡青感觉自己快对这个称呼免疫了:“……怎么?”
“是这样的,虽然我的下肢知觉大部分丧失,但和腰部衔接的地方,多少还是有点感觉的。”
“嗯。”
“嗯,所以你能不能,稍微把手从我的屁股上挪开一下呢?”
席羡青:“……?”
刚才匆忙拉扯之间,他只想着把人抓紧拉住,手下意识地找了片没被机器盖住的地方托了上去。
低头一看,这个地方好巧不巧地就是——
对上祝鸣眼中似有若无的笑意,席羡青的手如同碰到烫手山芋般地迅速弹起。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猛地看向身旁的康复师,冷声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目睹全程康复师也憋着笑,轻咳一声:“好了,我先在后面托着机械,家属你也可以在旁边慢慢搀扶着,走上两步试试。”
刚开始站起来时,祝鸣还有心情打趣,若有所思地盯着席羡青的脸看:“你别说,这是我第一次和你平视,你们六区营养真是够好的,人都生得这么高吗?”
可一旦缓慢地行走起来,祝鸣就有些说不出来话了。
席羡青只见这人歪歪扭扭地挪了两步,便开始有些喘:“我累了。”
席羡青:“……这连房门还没出呢。”
开始还以为祝鸣在开玩笑,但听到这人的尾音有些发颤,意识到他口中的累可能不是假的。
回想起康复师的叮嘱,席羡青并不让步:“康复师说了,至少要先走十步。”
祝鸣小声嘀咕道:“好吧。”
席羡青跟在他的身旁,手堪堪地护在腰上,帮他适应着走路的节奏。
祝鸣实在是太久没有站起来过了。
他近乎忘记走路的滋味,双腿依旧没有太多知觉,因而始终重心不稳,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没有安全感,
加上他的体力实在不好,累得发丝被汗水打湿,耷拉在额前,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点带着热气儿的红。
良久后,他又抬起了头,没说话,只是哀哀地看了席羡青一眼。
那双黑漆漆的眼里泛着雾气,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怎么的,明明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所有的哀怨似乎含在那一汪乌黑的水中。
席羡青错开视线,知道不能上当:“还有三步就到十步。”
眼见迷惑不了这人,祝鸣喘息着,咬着牙艰难地走了几步:“你到底是六区人还是一区军区的上将啊?有必要这么铁面无私吗?”
他吃力地走着,席羡青也在他身旁跟着,哦不,准确地来说是监督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席羡青感觉差不多了,便说:“可以休息一下了。”
祝鸣却置若罔闻,继续向前移动。
他的脸色开始有点发白,汗水顺着尖瘦的下巴向下滑落,席羡青总感觉这人的体力应该差不多透支了。
席羡青心底感觉不对劲,直接伸手拉住了他:“够了,康复师说你太久没复健,这一次不能走太多,走回到起点就够了。”
祝鸣低头轻喘着缓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向席羡青。
他汗湿的脸上扯出一个笑:“走少了不行,走多了也不行,到底怎么样你才能满意啊,未婚夫?”
席羡青:“……?”
莫名其妙地,哪里来得这么大火气。
看得出来体能到了极限的时候,再温和的人也会变得咄咄逼人,祝鸣嘴唇微张地还想要控诉什么:“而且——”
他刚想说些什么,眉头却微微一蹙,神情变得有些痛苦,后半截未说完的话瞬间湮没在了喉咙深处。
这声痛音听起来不像假的,席羡青心里无端一紧:“怎么了?”
祝鸣依旧低着头,也不去看他的脸,蹙眉喘息着。
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席羡青彻底失去了耐心,深吸了一口气,干脆抬手掰起祝鸣的下巴:“看着我,说话,哪里不舒服?”
祝鸣半晌后轻轻道:“……疼。”
“哪里疼?”
“肺疼。”祝鸣将脸微微别开,气若游丝地挤出来一句:“走太急了……有点岔气,先别碰我。”
席羡青:“……”
他们最后简直算得上是狼狈地回到了诊室。
祝鸣捂着胸口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席羡青帮他卸着上臂器械的绑带,谁也都不说话。
“你和我较什么劲?”
席羡青说:“复健是为了自己好,这点道理都不清楚吗?你和幼儿园里怕打针的小孩子有什么区别?”
祝鸣这边岔气还没有缓过来,捂着肋骨,半天后好笑道:“小席先生,我可比你大,哪怕是幼儿园,也是我大班你小班好吗。”
“大了不到三岁而已。”
席羡青淡淡地进行了补充,没有理会他调笑的话:“你自己也是医生,为什么要逃避复健?”
祝鸣一顿,而后轻笑了一下。
“正是因为我是医生,所以比谁都清楚,脊髓损伤的预后以及康复趋势是什么样的。”
他直起身子,抬手卸下左手器械的绑带,语气很轻松,“所以我更知道,我就是很难再站起来了。”
席羡青没有说话。
“一开始我每次都会来,而且次次准时不落下地来,所谓的细胞修复疗程,电击疗法,每一个我都有试过。”
祝鸣没有注意到席羡青的眼神,只是摩挲着手腕上被器械固定带勒出的红印,“我期盼着身体会有一些回应,带来哪怕一点点的改善都好。”
席羡青的嗓子有些发干:“所以……没有改变吗?”
“也许是有吧,但实在是太轻微了。”祝鸣的嘴角动了一下,“总之我完全感受不到。”
席羡青直视着他的眼睛:“但七区的医疗这么发达,也许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这并不是你逃避复健的理由。”
祝鸣摇头:“并不是因为没有作用,所以才想着去逃避的。”
席羡青一怔。
“像今天这样的复健,确实让我短暂体会到了重新掌控双腿的感觉,但如你所见,脱离了机器之后,我还是一样要回到绑在轮椅上的生活。”
祝鸣说:“相比于长久的无法行走,我其实更无法接受这样偶尔回到天堂,然后再跌落回现实的落差感。”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他弯了弯眼睛,“你其实说得也对,某种意义上,我的心态确实比小孩子还差点。”
“但是吧。”他的语调蓦然一转,“之前小姨带我来复健过,周粥也陪过我一次,总之这么多陪我复健的人中,你是态度最差的那一个。”
席羡青:“……?”
他无法反驳,因为自己确实并不擅长照顾人,胸口顿时一阵烦闷,别过脸冷声道:“如果不是你小姨求我,你觉得我很想陪你——”
“可是呢,今天却是我心情最好的一次复健经历。”祝鸣轻快地补充道。
席羡青转头看向了他。
但祝鸣却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只是低头整理起了自己的裤腿。
席羡青半晌后僵硬道:“你什么意思?”
“自从我走不了以后,几乎所有人都谨小慎微地对待我,连说‘散步’这样的词,都要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
祝鸣将裤腿抻得平整一些,解释道,“只有你不同情我,甚至还会不太客气地对我提出要求。”
“换句话说,只有你在用和正常人相处的方式,平等地对待我。”他微笑着轻声说,“谢谢。”
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席羡青嘴唇微动。
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病房的门却被人从外面先一步推开。
“哟,真是稀客啊。”
一位面善的女医生手拿病历进来,看到祝鸣,惊奇道:“小周护士说你来了,我还不信,还以为是个同名同姓的。”
祝鸣心虚地轻咳一声:“哎呀吴医生,这不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这了吗,别骂了别骂了。”
吴医生是个爽快性子,同样是医者,便直接和祝鸣开门见山:“K大那边研发出了一批新药,现在在招募临床四期患者,你应该也有了解吧。”
祝鸣叹息:“你这是又要拿我当小白鼠了?”
“毕竟是新药,风险和利益并存,这点你自然比我还清楚。”
吴医生说:“而且你前几次的疗程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所以我也不想再折腾你,这次的选择权,我交给你。”
祝鸣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人便直接替他应了下来:“他会试的。”
吴医生抬起眼,目光流连在两人之间,奇怪道:“你和他什么关系,怎么还能替他做决定呢?”
席羡青喉结一动,扭头看向祝鸣。
然而轮椅上的人却无辜地挑着眉摊了下手,笑意在眼底流转,示意你自己亲手挖的坑,那么现在也该由你自己填上。
席羡青:“我是……”
答案明明就在嘴边,他面上依旧是冷静沉着的,可在开口的瞬间,嗓子却难以抑制地有些发紧——
“他的未婚夫。”他说。
“这样啊。”
吴医生并未对这个答案产生太多疑惑,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倏地一变,“那我不得不说说你了,前几次复健的时候,为什么不陪着他一起过来?身为家属,不觉得有点太不负责任了吗?”
莫名被劈头盖脸数落一番的席羡青:“……”
祝鸣差点笑出声。
这口锅确实不该让席羡青背,祝鸣抬手拽住他的袖口,安抚似的轻轻一晃:“他之前工作比较忙,好啦吴医生,既然有人替我做了决定,那就听你的话,再试最后一次。”
吴医生了解祝鸣的性格,意外于他对席羡青的信赖:“行,那我先叫人帮你备上药了。”
“输一次液也要不少时间,你倒也不用在这里陪我。”
吴医生离开后,祝鸣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试图引诱席羡青离开:“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乖乖输完,不会逃跑的。”
席羡青是一个字也不带信的:“不差这一会儿。”
“不良反应可没这么简单的。”
祝鸣还在吓唬他,“说不定一会儿我就起了满身红疹,哇哇大吐在你昂贵的大衣上,你现在走可还来得及。”
席羡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祝鸣自己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这话有点恶心,顿感无趣地在病床上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小护士拉着小推车和输液瓶进来,帮他输上了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