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鸣还没反应过来:“见过?什么时候?”
席羡青回忆了一下:“昨天会面时的餐厅。”
祝鸣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咣啷”一声巨响从后厨传来。
是纪茸手中的托盘落在了地上,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你见过这个图案?”
她死死盯着席羡青的脸:“在哪里见过?”
席羡青并不喜欢她这样质问的语气,眉头蹙起。
他冷淡地抱臂回视:“一家餐厅,餐巾上也绣着这样的图案。”
“是不是二区代表人的餐厅?”
纪茸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问道:“沈樱的餐厅?”
纪茸没有来得及将精神体收回去。
于是祝鸣敏锐地捕捉到,情绪极速起伏间,她身后的黑绵羊的屁股又是一抖,身上哆哆嗦嗦地掉了几团棉絮下来。
她太激动了。
“沈樱”这个名字出来的瞬间,身旁梁大超的神情也蓦然一变,瞪大了双眼。
他的嘴巴张张合合,举起手试图制止席羡青继续说下去,但纪茸胸膛剧烈起伏,紧接着便抛出一个问题:“你和沈樱……是什么关系?”
考核是属于席羡青的个人隐私,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义务和外人透露。
于是席羡青扬起下颌,淡淡道:“朋友,怎么了?”
纪茸立马瞪圆了双眼。
她脸颊的红一路蔓延到了脖颈,咬着嘴唇,胸腔极速起伏——那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极度愤怒与激动的征兆。
祝鸣看到她身后的黑绵羊屁股开始不受控制地高频持续抖起来,在小小的餐厅内下起了一场黑色的暴风雪。
良久后,纪茸颤抖地嘴里憋出两个字:“……出去。”
“现在、立刻、马上从我的店里出去!”
作者有话说:
小狐狸温柔下钩,层层计谋,循循善诱,引导着患者交付真心。
大孔雀优雅地扭着屁股美美经过,一秒让他白干。
“谢谢你。”
餐厅门口,祝鸣叹息着说:“我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亲手触摸到掉毛的黑绵羊精神体,托您的福,估计是这辈子都进不了这家店的门了。”
席羡青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祝鸣幽幽道:“玉米小甜饼最后也没吃到,独家新品呢。”
席羡青的脸色又是一沉。
他睨了祝鸣一眼:“你说的是要去治精神体异常,没说还要治失心疯。”
祝鸣一顿,发现自己确实有点没办法反驳。
他也没预料到,纪茸会无端地发这么大的脾气。
席羡青这张嘴容易得罪人不假,但方才祝鸣坐在旁边听了全程,他今天的回答确实没什么问题。
至于纪茸,这小姑娘的情绪管理能力虽然有待提升,但从之前的相处中祝鸣是能看出来,她也并不是没教养的人。
唯独在提到“沈樱”这两个字的时候,刹那间变成了一颗一触即燃的炮仗。
祝鸣沉思默想片刻:“我在想,是不是这两人之前有什么过节?毕竟餐饮业嘛……竞争压力比较大,听说还挺容易结仇的。”
席羡青眉心微微动了动:“有过节的人,会用一样的设计图案在自己的店里吗?”
祝鸣静默少时:“但没过节的话,又为什么要把咱俩轰出来呢?”
“难道是曾经好过……但是现在闹掰了?”他迟疑地推测道。
席羡青也静了一瞬。
这倒是他们没想到的。
沈樱是二区如今炙手可热的新星代表人,纪茸则是一家平凡饼店的小掌柜,在外人眼里,她们几乎是两条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
他们的运气也好得有些邪门——如果祝鸣没有办线下巡诊,如果席羡青今天最后没有跟来,那么他们可能真的会阴差阳错地错过这个信息点。
席羡青吐出一口气:“先回去吧。”
天色已暗,海滨小镇到了客流量最大的时间段。
步行街装点的路灯亮了起来,行人来来往往,海浪声夹杂着人声,咸湿的海风混合着小吃的香气,一派热闹温馨的景象。
这确实与席羡青这几日在山上了解的二区截然不同。
二区的山上是细节华美,笔触细腻的油画,仙气飘飘地向食客呈现最精美奢靡的服务;山下则是人间烟火气十足、创意满满的分镜漫画,有种真实鲜活、给旅客带来宾至如归的归属感。
席羡青那边捕捉着风景素材,祝鸣这边却有些不太好过。
小吃街这种地方本就热闹,人流量大了起来,瞬时变得水泄不通,在人挤人的状况下,祝鸣的行走就成了一个问题。
他只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操纵轮椅在人群中缓慢前进,避免撞到来往的行人。
然后他突然听到了巨大的一声“砰”从远方传来。
抬起头,只能看到被黑压压的人群挡住的半角天空,便茫然地问席羡青:“怎么了?”
席羡青抬头看了眼,说:“是烟火。”
二区在旅游业方面下的心思着实不少,正是初夏时节,海边配上烟火,无疑是一道不可错过的夏日风景。
于是原本流动的人群都停了下来,驻足欣赏起来。
祝鸣的处境便有些尴尬。
他只能听到烟火发射到空中的声音,但视野受限,看到人群的肩膀,只能勉强窥见几分空中变幻的光影。
却唯独看不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烟火。
这样的不便祝鸣早已习惯,他也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一类人,毕竟办法总比困难多。
祝鸣思索片刻,掏出手机,努力伸长胳膊举向空中,想要借助手机屏幕帮自己看到烟火,顺便留下几张照片。
这样一会儿就可以发给祝盈盈,告诉她自己正在二区享受人生。
他专注地仰着脸看着取景框里的烟花,却突然透过手机屏幕,对上了比烟火还要漂亮的墨绿双眸。
手指下意识地点了快门,祝鸣放下手机,问席羡青:“怎么了?”
席羡青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是烟花的声音实在是太大,湮灭了一切人声。
祝鸣听不清,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席羡青没再说话,抿了抿嘴。
下一秒,他直接抽走祝鸣手中的手机,转过身,利落地帮他拍了几张烟花的图。
祝鸣一怔,接回手机,笑眼弯弯,对他做了一个“谢谢”的口型。
然而他低头看向照片,却被照片惨不忍睹的曝光吓了一个激灵——拍得不像烟花大会,倒像是闪灵再现。
他赶紧低头重新调整了下手机参数,拉了一下席羡青的袖口,比了个“1”,意味着能不能再来一张。
意识到自己的摄影技术似乎被人嫌弃,席羡青脸色倏地一黑。
祝鸣也知道自己有点得寸进尺。
他先做了一个“我看不到嘛”的嘴形,连忙双手合十,比画了一个拜托的手势,最后毕恭毕敬地将手机呈现到席羡青的面前。
流星般的花火一轮又一轮地划过天际,席羡青却很久没有动作。
祝鸣承认自己可能有点贪得无厌,叹息着低头重新看向屏幕,思索着用P图软件能不能稍微力挽狂澜一下。
下一秒,骨节分明的大手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先是一喜,以为席羡青良心发现愿意帮自己补拍,正想开口,却突然发现席羡青手的落点并不是自己的手机。
后腰和膝盖后方同时被有力的手扣住,随即被轻松地一托,身体便在下一秒腾空而起——
他的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
视线可及的高度在瞬息之间发生变化,祝鸣无声无息地睁大双眼,近乎是茫然地看向四周:“……!”
他看到了很多东西。
先是美丽的烟火。
不只是在天空,同时也映照在柔美的海面上,整个世界都被这浪漫的璀璨点亮,那是无法用照片复刻的,只能用肉眼捕捉的美丽与绚烂。
视线偏转,祝鸣缓慢看向了将自己抱起的人的侧脸。
俊美青年的脸被明灭的烟花照亮,嘴微抿着,神情中略带着不自然。
但察觉到了祝鸣看过来的视线,最终还是扭过脸,故作镇静地对上了他的双眼。
“看到了吗?”席羡青问。
心跳与烟火声近乎同频,祝鸣微微勾起唇角,转过头,看向天空:“嗯,看到了。”
“很漂亮。”他凑到席羡青的耳边说。
祝鸣的侧脸随着烟火的频率明明灭灭,乌亮圆润的眸子也被浸染上了花火的色彩,透透亮亮的,像是火彩最好、净度最佳的宝石。
席羡青静静看了一会儿,无声移开视线:“要拍就自己拍,别磨蹭了。”
明明帮了人,却总要用别扭的语气把话故意说得难听。
祝鸣轻轻笑了出来。
“嗯。”他一边单手勾紧了席羡青的脖子,一边举起手机:“既然如此,那就请您稍微多使点力气,再举高点吧。”
被毫不留情使唤了的席羡青:“……”
烟火的时间不长,但最后祝鸣总归收获了几张能看的照片。
聚集的行人们熙熙攘攘地散开,席羡青弯下腰,将祝鸣重新放回到了轮椅上。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祝鸣轻声说了一声:“谢谢。”
席羡青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他们重新向步行街的出口移动,祝鸣回味了一下这一天,感觉席羡青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收获颇多。
先是跟着自己在餐厅被骂了一顿,又当了烟花摄影师,还做了一会儿免费的人肉支架。
换作别人,心里多少会有点过不去,但祝鸣不是一般人,觉得这人还有极大的榨取空间,便又坦坦荡荡地提了个请求:“对了,咱俩可以合个影吗?”
席羡青向他看过来。
“我小姨这几天总发消息,问咱俩在干什么,你也知道嘛,戏演全套才对她有说服力。”
祝鸣说:“所以蜜月期合影还是要有的,你稍微配合一下哈。”
他一边嘴上询问着,手也风驰电掣般地举起,眼看着就要按下快门——
然而席羡青没让他得逞。
他直接抬起胳膊,修长的手指覆盖住了祝鸣的镜头。
“如果我陪你拍合照,”席羡青淡淡抛出条件,“那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个忙。”
祝鸣微怔,随即便猜到了这个忙是什么。
祝鸣一边试图将手机从席羡青的大手中抽回,一边谈判道:“那可不行,你这个忙可比我这个难度大多了。”
席羡青瞥了他一眼,依旧没松手:“那我不拍。”
祝鸣歪了下头,笑眯眯地讨价还价,“这样,除这张外,未来几天你还要陪我拍至少五张情侣度假合照,成交吗?”
席羡青拧眉:“……两张。”
祝鸣笑容不减:“四张。”
席羡青终于把手松开:“三张。”
祝鸣眨眼。
“成交。”他叹了口气,说,“来吧,看镜头。”
“……”
“不是,你稍微笑笑行不行?”
“……”
“……算了,够阴森的,还是别了。”
意外得知沈樱和纪茸相识的事情,对席羡青而言也算是一个突破口。
一周后,席羡青迎来了与沈樱的第二次会面。
流程和上次近乎没有区别:席羡青呈现了团队的几张初稿,沟通了沈樱平日穿衣的习惯,交流了色彩上的偏好。
并在最后,又一次询问了与沈樱生活经历有关的问题。
沈樱还是一样不卑不亢的态度,同样以官方疏离的语气进行回答。
给出的也来来回回,无非是“父亲对我的教诲”,抑或是“拥有这家餐厅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礼物”,这样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套话。
她就像是一枝插在瓷器中、被精心修剪过的花,每一片枝叶和花瓣都向看客呈现出最完美的角度。
但是因为根部早已被切断,浸在冰冷的水而非有养料的土壤之中,所以美则美矣,却已然没有了鲜活的气息。
但席羡青这次的心态非常平和。
他沉得住气,在得到沈樱与那完美无瑕宛若演讲稿般的回答后,只是平静地点头,进行礼貌的附和。
沈樱这次用了二区上好的茶来招待席羡青和他的团队,装在内绘墨彩山水的镂空瓷茶具之中,配上了精美小巧的茶点。
“这是我们二区最难得的燕婴岩茶,新采出来的。”
沈樱说:“您尝一下。”
席羡青颔首,用手拿起了茶杯。
他垂眼啜饮一口,随即将茶杯放回桌面,却没有收回手,而是指尖顺着杯沿下滑,落在了下方亚麻餐巾边角处的小小刺绣上。
“沈小姐,餐巾上的这枚图腾,看起来像是两个图案拼接在一起的。”
他望向沈樱的脸,突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这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他看到沈樱交叠在膝上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与此同时,盘旋在沈樱手腕上的粉白色锦的眼瞳似乎微微一缩,片刻后钻回到了主人的袖口中,只露出细小纤长的尾巴。
“上半部分的樱花花瓣,是我个人名字的意思。”
片刻后,沈樱开口,回答得滴水不漏。“至于下面的云朵,是因为这家餐厅设于隐蔽的高山之中,被云海笼罩,所以算得上是餐厅的象征。”
席羡青片刻后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云朵吗?”
沈樱嘴角的笑意凝固:“……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您这家餐厅整体古色古香,如果想要表达云的主题,选择类似祥云纹这样古典韵味更加浓郁的素材,似乎会更加贴切。”
他的指尖描摹着凸起的刺绣边缘,语气平静道,“这朵云,似乎比较圆润蓬松,看起来有些……过于卡通可爱了。”
沈樱的指尖无声一滞。
席羡青将餐巾放回到了桌面上,望向沈樱的双眸:“所以我倒觉得,它勾勒出的形状,看着像是某种动物的毛发呢。”
作者有话说:
大孔雀的脖子长,可以直接酷酷地叼起小狐狸看烟火呢(骄傲扭动
第24章 我的……家里人
三天前,祝鸣和梁大超相约在海边的一家椰子店内,吹了吹湿润的海风,点了两杯清爽的椰汁。
烟花结束后,以帮席羡青一个忙为代价,祝鸣得到三张用来骗祝盈盈的亲密度假合照。
他个人认为这是笔比较划算的买卖。
这个忙,便是搞清楚沈樱和纪茸过往的纠葛。
只是沈樱这边闭口不谈,纪茸那边暴躁赶人,剩下的突破口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梁大超。
“太不好意思了祝医生,这顿一定要让我来请。”
梁大超抱着椰子连嘬两口,幽幽叹气,“你本来就是免费问诊,我这两次没好好招待你不说,还每次让你们被卷一顿……真是没脸见你了。”
祝鸣笑着捏了捏手中的吸管:“没事,和我说说吧,你们家店长具体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掉毛的?”
“这已经是阿茸掉毛的第三个月了。”
梁大超叹息了一声:“一开始呢,只是一小撮,所以我们用传感手套还能勉强捡一下,店里看着至少没有这么乱。”
“但后来呀,那是越来越严重,所以现在有客人的时候,她基本会将精神体收起来,偶尔才会在后厨里放出来放松一下。”
梁大超恶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身旁大金毛的尾巴也跟着狂甩不停:“但是正常人哪有天天把自己的精神体藏着掖着的道理,这样怎么社交?又怎么生活?内心世界得多压抑呀!”
回想起某位需要自己求着才肯勉强把豆豆眼大绿鸟露出来的人,祝鸣赞同道:“确实。”
“临床上大部分精神体掉毛的病例,都是因为主人精神极度焦虑导致的。”
脚边的白狐微微眯起了眼,祝鸣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家老板焦虑的源头,应该和沈樱小姐有关吧。”
须臾后,他看到梁大超“嗯”了一声,脚边金毛的尾巴也跟着耷拉了下来。
祝鸣试探着插了一嘴:“是不是两人……曾经结过梁子?”
梁大超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诞的事情:“梁子?恰恰相反,她们俩曾经,可以说是亲密无间的连体婴儿!”
“阿樱……哦不,沈樱,准确地来说是二区现在的代表人。”
梁大超很明显是对这样的改口并不习惯,艰难地切换着称呼,“两年前的一个雪夜,她晕倒在了饼店的后门,被阿茸捡了回来。”
“她话很少,人也文静,只说想找一份活干。”梁大超苦笑了一下,“阿茸就让她留了下来。”
“阿樱干活做事勤奋又利索,但她的店铺管理能力更为出色,提出了菜单更新,变换经营模式的想法,配合上阿茸出色的厨艺,两个人的能力那是互补又契合,店里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我们都把阿樱当作了家人,当时以为她是一个无家可归、流浪在外的可怜姑娘。”
梁大超吞了吞口水:“却没想到人家其实是一个离家出走,随便下凡体验人生百态的富家千金。”
与此同时,沈樱一袭白色缎面旗袍,气质清冷温婉,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静地坐在包间内。
“席先生,像你这样优秀的设计师,对于美学设计自然比我们外行人懂得要多。”
沈樱的语气依旧从容不迫,“只是一家餐厅的管理团队由许多人组成,我虽是主理人,但也很难顾及得面面俱到。”
“餐具餐巾这样的细枝末节,向来都是由团队里的其他人员来设计管理的。”
她的手从餐巾上轻轻掠过,镇定地持起旁边的茶壶,向席羡青的杯中里添了些茶水:“这图案看起来和谐,寓意也不错,所以我便采用了。”
她的神情没有太多的波澜,但席羡青注意到,原本缠绕在她手腕上的粉色灵蛇无声瑟缩了一下,向旗袍袖口深处钻了进去。
席羡青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上次见面的时候,您多次和我提到了您的父亲。”
席羡青的指尖摩挲着茶杯微烫的边缘:“沈先生拥有二区多家度假村产业,餐厅也开了多家分店,并几次连续当选代表人,算是二区的传奇人物。”
“当然,身为继承人的您也同样优秀。”
席羡青望向沈樱的双眼:“只不过如此年轻便接手了父亲的事业,承受的来自外界的压力和期望,应该不小吧。”
沈樱有些意外,席羡青会将话题突然一转。
半晌后她轻轻点头,一开口,便是那熟悉至极的套话:“那是自然,只是父亲从小对我的教导便很严厉,所以现在即使是一个人,我也能够从容地面对多方的压力。”
这样的话,她已经面对媒体、记者、杂志访谈说了无数遍。
一开始还会有些紧张,但到后面,这些说辞便如同形成了肌肉记忆般地,近乎是流利到木然地脱口而出了。
杯中纤细褐绿的茶叶梗旋转着沉入杯底。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席羡青点了点头,沉静地注视着沈樱的双眸,问,“沈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假如自己并不是沈先生的女儿,你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呢?”
沈樱蓦然一愣:“什么?”
“完全遵循自己内心的指引,不考虑身份,不思考可能存在的束缚。”
她听到席羡青问:“你梦想中自己想要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
“那一年,阿樱和阿茸配合着研发了新菜单,她们一起设计图腾,重新装修了店铺。”
海边沙滩的太阳伞下,梁大超望着海面,怅然地叹了口气:“生意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于是阿樱提议,我们可以试着报名今年代表人的竞选。
“她说我们虽然是海边的小生意,但是胜在民众的支持率非常高,说不定可以成为一匹黑马。
“但如果你稍微仔细看一眼近十几年的代表人背景,就会发现他们的出身都是山上,豪华酒店也好,度假村里的也罢,都是来自那些预定制的、仙气飘飘的豪华餐厅。
“一家开在海滨小镇的饼店,和那些华丽的高档餐厅,受众群体本来就不一样。大家虽然都爱吃饼,但说起“最喜欢的餐厅,又有谁会说出一家饼店的名字呢。
“所以我们从来都没抱过什么希望。”
梁大超说:“但阿茸不一样,她很信任阿樱,对这家店的情愫也是我们之中最深的。所以那一年,她们真的很努力。”
祝鸣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二区的制度候选人的制度并不是选人,而是民众选举餐厅,对吗?”
梁大超点点头,苦笑着开口:“这就意味着,一个来自山上的、背后有无数财阀支撑的人,如果他的名下有很多家餐厅,如果每家餐厅的评价都极好,那么——”
祝鸣若有所思地接上了话:“他是可以当很多届代表人的。”
“不止多次,他甚至可以蝉联。”梁大超点了点头,“二区建区以来,蝉联最久的人,连任过足足五届的时间。”
祝鸣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这个人的名字叫沈兆山,他也是我们那一年的对手。”
梁大超低落道,身后的金毛蔫蔫地趴下了身子,“知名主厨、企业家、慈善家,和我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
祝鸣隐约预感到了什么:“这个姓氏……”
梁大超看着他,点了点头:“可惜那一年,最后的代表人还是落在了沈兆山的名下。”
“毕竟人家的新店是以名贵的食材为口碑,又有无数其他区名流的支持与宣传,热度和我们不是一个量级的。”
梁大超挠了挠头:“大家虽然有些遗憾,但对于第二名这样的结果,也已经很满意了。”
“阿茸有一点点难过,这个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梁大超停顿了一下:“但是阿樱,似乎是格外的失望,她简直失落到了……近乎魂不守舍的地步。”
祝鸣感觉故事马上就要到最关键的节点了:“然后呢?”
“然后她突然消失了。”
梁大超抿了抿嘴,“那年代表人结果出来后的某一天早晨,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没有留下任何的字条,就这么突然……人间蒸发了。”
祝鸣一愣:“……什么?”
“下次见到她的时候,便是三个月前,她以沈樱的身份,作为二区最新一届的代表人出现在电视上了。”
梁大超:“我们才知道,她不是阿樱,她是沈樱。”
“席先生,我是来配合您完成你的考核的。”
沈樱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按理来说,我们不应该聊与珠宝首饰相关的话题吗?我并不认为现在的这些问题,会对您的考核有任何的帮助。”
席羡青的脸色不变:“抱歉,客户对人生的畅想,往往也是我寻找作品灵感的一部分,加上之前咱们沟通的时候,您提了很多有关您父亲的事,所以不自觉地便僭越了。”
他向后看了一眼,叶鹭瞬时会意,开始收拾桌面上的图纸和珠宝。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会面,依照考核规定,未来只剩下最后一次的沟通机会了。
按理来说,下次再见,应该是席羡青出示成品草图的时候了。
沈樱以为席羡青会有很多问题,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结束了对话。
她惊诧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
席羡青点头,站起了身:“我已经获得了我所需要的大部分信息,也没有必要再耽误您的时间。”
沈樱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调整好脸上的神情,温声说:“还是用了晚饭再走吧,我们刚刚更换了这个季节的新菜单。”
席羡青摇头,礼貌回绝道:“不用了,您提供的下榻的度假村,提供的服务和餐食已经足够周到。”
沈樱见他执意要走,便也不再强求,跟着起了身:“这是我应该做的。”
一路到了餐厅门口,席羡青转过了身。
“对了,上次的白玉杨梅,我的……家里人非常爱吃。”
说到“家里人”三个字的时候,席羡青微不可察地停顿片刻:“他想让我向您传达谢意,同时也有一份回礼想要送给你,我已经叫人留在了餐厅的前台。”
沈樱一愣,微笑道:“您的爱人实在是太客气了,谢谢。”
席羡青颔首,上了车。
沈樱脸上挂着没有瑕疵的微笑,目送着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半晌后笑意一点一点地褪去,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餐厅里很安静,静得让她有些发愣,只有那两盏茶在会客厅的桌子上冒着热气。
明明是她的餐厅,墙上密密麻麻地挂着她当选代表人时获得的勋章和合影,但她只觉得空落得有些陌生。
毕竟店内高级的大理石岛台、桌椅、景观、瓷器、乃至于菜单的设计,全部是在沈兆山生前的控制与要求之下做出的选择。
除了院子里的那棵樱花树,以及那枚绣在餐巾上的小小图腾,没有一处角落是属于她自己的。
客人和媒体永远都是冲着“沈兆山的女儿”名头而来。夸赞的语句也从来都是“其父必有其女”。
他们赞誉她的能力,褒奖她的菜式,夸赞她的刀工,宣扬她的本事,她的一切一切,都罩在沈兆山的名誉下面。
也不是没有想过逃离,只是最后发现不过是徒劳,甚至哪怕沈兆山现在已经不在了,她兜兜转转,人生还是被圈在他影子下的那小小的一方天地。
沈樱的嘴角无声地动了一下,转过了身。
视线随意落到前台,瞳孔却在瞬间无声无息地一缩。
她看到了一个一个纸袋,那份席羡青口中的“礼物”。
纸袋是粗糙且劣质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边缘处甚至洇出了一小片的油渍。
纸袋正中央印着一枚小小的图腾。
沈樱无声地眨了下眼,近乎是在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在火炉边,脸颊沾着面粉,和那个人一起设计过的图腾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