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今天没有把宁柯送他的项链挂在脖子上,而是在左手腕上缠了几圈,衬出了腕骨突出但还带着点青筋的男性线条。
项链磕在易拉罐上就会发出细微的声响,让人不觉有点烦躁。
其实他也不是想喝酒,单纯就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因为他的另一只手依旧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
“好了,难得大家聚一次,就别担心这些。”
段瑶说着,便又从桌上拿了一盒跳棋过来:“你不是喜欢这个吗,我陪你下几盘。”
“近日,西京市土地资源管理局局长在记者招待会上指出,西京市城西区将在未来三十年内发展成为华国北部最大的集经济,科技,教育于一体的创新中心。”
“业内指出,在科技创新方面有所成就的集团公司将有机会在今年竞标成功。”
宋窈小姐确实说话算话,前几天的时候圈内就开始传出风头,说城西区的建设重点将不再像从前一样侧重于购物中心或者高端娱乐休闲场所。
而将是定位为科技创新中心,正中宁柯的下怀。
这样董事会倒是好说通了,唯一的不足就是这消息不胫而走,导致谢氏一下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上面。
毕竟市场份额就这么大,不可能大部分人都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谢氏一家独大。
意图预约和他的见面想要合作分一杯羹都已经算是很有道德的公司了,怕就怕有人会打一些很危险的心思,以致于会威胁到人身安全。
想到这件事,宁柯就不觉叹了一口气,抬手把新闻频道关掉,切换成了音乐频道。
正播放着的是一首华国最近的流行音乐,节奏感很强。
车窗开着,夏日里些微有些燥热的晚风顺着车窗吹进来,撩开了青年额前的碎发。
宁柯今晚是开了一辆沃尔沃XC90,也是一辆商用SUV,他拐上跨江大桥时身后的岔路口里也拐上来了一辆林肯车跟在他车尾。
因为今天是工作日,十一点多时大部分人都在家里休息,所以江桥上和马路上车辆都很少。
林肯在西京又不算很常见的品牌,宁柯就透过后视镜多看了几眼。
不过仅仅是匆匆一瞥,宁柯也下意识看出来了点不对劲的地方出来。
因为雪亮的车尾灯还开着,所以能依稀看见林肯驾驶座上的司机。
那是个身形很壮硕的男人,上身穿着白色T裇,戴着一副墨镜,所以看不清长相。
宁柯微微眯了下眼,本来想再看清一点,谁料下一秒,林肯便突然提速,目标十分明确地就向沃尔沃的车尾撞来。
见状,宁柯琥珀色的瞳孔骤然一缩,他难得骂人骂出了声,接下来便完全是靠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抬脚猛地把沃尔沃的油门踩到了底。
引擎随之发出一声轰鸣,直直地便窜了出去。
两辆车的行驶速度都已经超过了西京市区内的限速,彼此保持着仅仅几米的车距在江桥上疾驰而过。
宁柯也试图通过快速变道来甩开他,但是对方车技同样娴熟,在身后死咬着自己不放,满心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其实他的车上配有语音助手,可以电话报警,但是就算警察到得再快,以他们俩的车速那时也肯定下了桥。
但是问题就在于,下桥口不远处便是一所大学,门前人流量大,街道两边还有不少摊贩,如果他们都不降速,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要在下桥之前甩开他。
难道要撞开护栏跳江吗?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脑海里,那被自己大脑隐藏许久的,熟悉却又压抑的窒息感便倏然涌上了心头。
冰凉又带着土腥味儿的江水会灌入他的鼻腔,呼吸道还有肺泡,短短几秒之内就会让人失去意识。
宁柯不觉死死咬了下牙,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得痛,但是在那记忆深处的,几乎能让人溺死在其中的一片黑暗里,却突然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是一道清亮的少年音,虽然有时会故意夹起来,自己也能听出他是在撒娇卖乖装可怜,但是那一声哥哥,却又实实在在是他两辈子以来听见过的最真挚热烈的称呼。
如今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他有人关心,有人还在等着他回家。
宁柯用力闭了下眼又睁开,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
其实……也确实还有一个办法。
他已经有些汗湿的细白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方向盘上的沃尔沃金属车标。
下一秒,宁柯便突然开始向左猛打方向盘。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沃尔沃的轮胎狠狠地划过干燥的柏油路面,骤然便在高速行驶之中掉了一个头。
紧接着,便直直地向身后的林肯撞去。
因为沃尔沃的车前大灯还亮着,十分刺眼,男人被吓了一跳,对自己的行动目标是个疯子一事始料未及。
短短一秒的时间里,两人仅仅隔着一两米的距离相对,在刺目的车灯下,他恰好看见了宁柯那对透着点狠厉的桃花眼。
多情时也多情,薄情时却更是薄情。
他心神俱震,下意识也开始向左打方向盘,想要变道躲开这个疯子。
但是宁柯似乎已经咬定了他的动作,车头直接向右挑撞上了林肯的副驾驶车门,发出“咣啷”一声响。
但是即便如此,宁柯也依旧没有减速,在惯性的作用下,林肯的半个车身都被推着撞上了江桥上的水泥护栏。
金属相撞的巨响,玻璃的碎裂声还有轮胎刺耳的刹车声交织在一起,两车相撞时车身的碰撞感让宁柯眼前发晕,感觉要把胃里仅存的那点东西都吐出来。
安全气囊也应声弹开,宁柯感觉自己肋下也被撞得生疼,以致于剧烈地呛咳了几声。
气管像被刀片割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柯挣扎着抬眼去看,发现此时林肯的半边车身都被撞得瘪了下去,也不知司机是死是活。
但是现在宁柯也不想去关注这件事,他被气囊顶着靠坐在驾驶座上,剧烈地喘了好一会儿气,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才终于拼命伸手摸索到了自己丢在副驾驶上的手机。
长按开机键打开了紧急呼叫。
他现在的紧急联系人有两个,一个是谢明珏,还有一个就是后加进去的谢行。
宁柯扭不过去头,就只好循着记忆胡乱点了一个。
出乎意料的是对面很快便接通了,传来了少年有些欣喜的声音:“哥哥!”
宁柯愣了一下,接着便有些虚弱地笑了,是阿行啊,那估计又要被自己吓着了。
他把自己喉咙里那股血腥味咽了下去,又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阿行。”
对面的谢行似乎听出来了宁柯声音的不对劲,顿时就有点慌,嗓音都开始发颤:“哥哥?你怎么了?”
“江桥中段……帮我打120,还有报警。”
他颤着尾音说完,就飞快挂了电话。
宁柯没有直接报警,一来是因为家里人早晚会知道,要是医院或者警局通知估计会更吓人,他怕谢明珏那个岁数能直接厥过去,还不如让阿行先知道。
二来,也是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回答清楚任何问题了。
真是抱歉啊,阿行难得出来和朋友们玩一次,自己就要吓他吓得这么厉害。
第80章
其实谢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大脑一片空白地狂奔出包厢, 然后站在走廊里用不停颤抖的手指报了警和打了急救电话。
他掌心出着冷汗,几次都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最后还是段瑶硬拉着他到了马路边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直接打车到江桥。
“别担心。”段瑶正手指飞快地打着字,告诉自家哥哥也赶快往这边赶:“宁哥还能给你打电话, 就说明人没大事。”
“谢叔那边等情况稳定下来咱们再说,我先把我哥叫过来。”
虽然他们俩都已经满了十八岁, 但又确实是涉世未深, 叫一个完全的成年人过来总是更稳妥的。
谢行没有回答,他坐在出租车后排埋着头, 胳膊肘支在大腿上, 修长的手指插。进了已经有些汗湿的头发。
明明是有些炎热的夏天的夜晚, 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全身还在不停地发抖。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慌,他已经成年了, 这还是哥哥难得需要自己的时候。
但是……这也是谢行第一次听见哥哥那样虚弱低哑的声音,就好像是他的身体情况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且,如果不是为了接自己,是不是哥哥就也不会出事了。
谢行的五脏六腑都被各种情绪拉扯着绞在一起,以致于好像再多说一句话就会吐出来,索性他也就没去回应段瑶的安慰。
西京夜晚的华灯初上在车窗外一晃而过,十来分钟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江桥。
此时大桥的中段已经被警示线拦了起来,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停在旁边,甚至还有一辆119消防车, 指示灯显眼得亮着,还在唔哩唔哩地鸣着笛。
出租车刚刚停稳, 谢行就用肩膀顶着把车门撞开,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冲了下去。
可是刚到了警示线边上就被正在执勤的交警拦了下来,又对着他们出示了一下证件:“哎孩子,这边是事故现场,我们在执行公务,还请绕行一下。”
可是谢行好像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思考能力,他的视线根本没有落在正在和他说话的交警身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的救护车。
不过因为有好多警察和医生围着,什么都看不见。
他下意识就想去推开面前挡着的人,这行径把刚追到他身后的段瑶吓了一跳。
小姑娘赶紧抬手揪住了谢行的T裇衫后脖领把他扯了回来,对着交警说道:“警察叔叔,他是报警人,是里面伤者的家属。”
段瑶的长相文静又讨喜,说话又有礼貌,几乎没有人会冷着脸对她。
闻言,警察了然地“啊”了一声,便从腰带里取下了别着的对讲机,背过身去说了点什么,不一会儿便回过头对着谢行问道:“你是谢行先生?”
谢行此时好像终于恢复了听觉系统,眼睫颤了颤,愣愣地点了头:“是,我是。”
“好的。”,交警呼出一口气,把对讲机重新塞回到腰带里:“你们去上那辆车。”
他指了一下救护车旁边停着的一辆警车:“先跟着他们去医院,我们要回局里分析监控,现场也需要痕检,等到伤者情况稳定我们会通知你们案件进展,之后还需要你们配合调查。”
“案件?”听见这个词,段瑶似乎愣了一下。
谢行的瞳孔微微一缩,原本混乱的头脑却突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敏锐地发问道:“这不是交通事故?”
“抱歉,关于案件的细节部分我们现在不能透露太多。”
“那伤者情况呢,这个应该不是保密的吧?”谢行有些焦躁地扯了一下自己左手手腕上缠着的银链,语气不觉也有点冲。
就好像是一匹骤然挣脱了主人给予的项圈的小狼。
段瑶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我的妈啊大哥,你看看你在和谁说话,你是急着想去警局喝茶吗?
她又抬手揪了一下谢行的T裇衫后摆,想让人冷静一点,但是谢行依旧没理她。
段瑶:……真好,自己又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但是面对谢行的问题,警察却并没有生气,好像已经十分习惯伤患家属的质问。
他转过身弯腰抬起警示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进去。
“伤员情况目前还没有完全清楚,因为有一位还没被救出来。”
听了这话,谢行就感觉自己嗓子眼突然被堵住了,眼前有点发黑,但是下一秒就听见交警接着说道:“宁先生伤情还算稳定,送到救护车上的时候神志也是清醒的。”
段瑶:……请您不要大喘气,谢谢。
闻言,谢行梗在嗓子里的那一口气终于顺了下去,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事故现场的旁边,但是因为围着的救援和医护人员太多,谢行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只看见了散落一地的车玻璃碎片,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溅落在柏油路面上。
在明亮的路灯下十分显眼。
谢行的犬齿狠狠咬了下下嘴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哥哥肯定没事的。
交警替他们打开警车后座的车门:“宁先生已经被第一时间送到最近的市医院了,我的同事会先送你们过去。”
段瑶也松了一口气,她见谢行依旧没有回话的意思,这才接着说道:“好的,谢谢叔叔。”
“没事。”,执勤的交警随意摆了摆手:“我们也很理解家属的心情。”
两人坐上警车,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西京市附属第一医院。
医院里灯火通明,还有不少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来来往往。
等到他们赶到急诊科的时候,居然出乎意料地发现了正站在缴费窗口前面的宋洋。
他手里捏着一沓缴费单,正一张张翻着看。
谢行愣了一下,便直接冲了过去:“宋洋哥!”
宋洋闻声抬起头,看见他们两人也有点惊讶:“段小姐,小少爷,你们这么快就过来了?”
谢行没回答这句话,只是急匆匆地问道:“哥哥怎么样了?”
“宁总伤得不重。”看着谢行相比于平时明显有点苍白的面色,宋洋连忙安抚道:
“宁总已经从急救室里转到普通病房了,段总在陪着他,我带你们过去。”
“我哥?”,段瑶跟在两人身边向电梯走去,有些困惑地问道:“他来得这么快?”
“段总有交警队的朋友。”宋洋答道,他站在电梯间里按了六楼的按钮。
“他接到段小姐的消息之后就打电话去局里问了,然后联系了我,我们就直接赶到市一院了。”
“没想到我哥还有靠谱的时候。”段瑶低声嘀咕了一句。
“段总靠谱得很。”宋洋不禁笑道。
此时电梯到了六楼,“叮”的一声打开了门。
走廊里十分安静,几乎只能听见他们几人的脚步声。
宋洋领着他们出了电梯间,向单人病房区走去,正好看见段原扭开病房门出来,手里捏着手机,面色有点凝重。
“哥!”段瑶连忙对着他招手示意。
段原应声回过身,看见他们走近便竖起了一根食指到自己嘴边“嘘”了一声:“阿宁刚转过来,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闻言,段瑶便连忙闭了嘴,她旁边的谢行嘴唇嗫嚅了一下,好像终于想起来了怎么说话:“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一路上他这个问题问了不止一遍,但没人明确地告诉他,只是在安慰他说哥哥没事。
好像没有人把他当成也需要知晓具体情况的成年人。
但是所幸段原没这么觉得,他带着他们走远了一点,不让声音能传进病房,这才接着说道:
“轻微脑震荡,肋骨断了一根,但是所幸没有伤到脏器,身上还有点碎玻璃划出的皮外伤,不是大事已经处理过了,之后就是需要静养。”
确实相比于谢行做的最坏的心理预期已经好了很多了,但是他的心还是在一抽一抽得疼。
肋骨骨折,哥哥一定很痛吧,都怪他……
这时段原却是拍了拍谢行的肩膀:“这件事我们都没有办法预料,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别自责。”
谢行没应声,只是有点丧气地坐到了病房走廊的椅子上,沉默地垂着眸子,右手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缠着的项链。
好像是落水的人抓着身边唯一的浮木。
连身旁段原和段瑶兄妹俩对于这件事的讨论都没有参与,只是无声地听着。
“哥,宁哥这不是交通事故是不是?”段瑶压低声音问道。
“交通事故?”,段原闻言不禁冷嗤一声:“这是谋。杀,还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段瑶倒抽了一口凉气:“怪不得警察不肯和我们多说,可是……为什么啊?”
现在看来,对方的伤情比宁哥重得多,如此嚣张却又鱼死网破的做法,一点都不值啊。
怎么会有人甘心舍弃掉自己的性命呢?
“这几年全球都在经济下行期,市场份额在缩小,有些公司很有可能因为丢掉一个项目就面临破产。”
“阿宁他们接连拿下了几个大项目,城西区的地皮虽然还没有最后敲定,但至少现在看来已经很有把握了。”
“有人看他不顺眼再正常不过了,我怕就怕在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啊……”
段瑶不觉咬了下下嘴唇,她虽然自小在豪门长大,对这些事也算有所了解,但是当鲜活的生命真正面临威胁的时候,又有谁会不害怕呢?
一旁的谢行又死死地扯了一下手腕上的项链,银制的细链立刻就在腕部的皮肤上勒出了一道显眼的红痕。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自己明明努力了这么久,但是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但是, 如果真的是西京市内名不见惊传的小公司,我又觉得不太像。”
这时段原却又话锋一转,手里转着手机接着说道。
一旁原本沉默的谢行闻言倏然抬起了头, 询问地望向段原:“为什么?”
“因为刚刚我局里的朋友跟我说他们看完了监控,对方是先守在江桥的上桥口, 看见阿宁之后就跟了上去,包括后来的突然提速, 目标都十分明确, 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后来阿宁试图通过多次连续变道甩开他,但是他依旧跟得很紧, 这种反应速度不像是普通司机。”
“而且根据监控画面推算, 他们两个那时候的时速大概已经超过了一百。”
“在这种速度下, 如果追尾的话, 对方的幸存率根本不容乐观。”
“所以……”,段原顿了一下, 这才接着说道:“对方是一个蓄谋已久的,甚至训练有素的亡命徒,根本不介意和阿宁同归于尽。”
“这种程度,我觉得不会是西京的哪所公司。”
包括后来阿宁在如此高速行驶之下的突然掉头,还有一路把那辆林肯推着直到撞上护栏。
即便他并没有看见实际的监控画面,只是听别人口头描述,那景象也着实令人心惊。
他开的只是一辆沃尔沃啊,又不是什么结实的越野。
能把阿宁逼到这种地步,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段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道理。”
走廊里一时陷入了静默,直到谢行突然开口道:“那腾云呢?”
段原愣了一下:“你说秦煜吗?”
“不, 我倒觉得这次不是他,腾云继上次招标会栽了跟头之后, 虽然已经折了好几个小项目,但是因为他们的总部在北美,所以股价总体来看还是稳定的。”
“况且在西京作为一个外来公司,肯定现在有不少人盯着他们等着抓把柄,他没有必要在这个风口浪尖对阿宁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
“好了。”段原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在这里瞎猜也没有用,还要等那个人醒过来接受审讯才行。”
谢行低低应了一声,有些泄气地把脸埋在了手掌里。
到底会是谁呢,谁会这么恨哥哥,以至于出手如此狠决。
段原似乎有意想要绕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就探过身去问宋洋:“今晚你留在这里陪阿宁好吗?一会儿我把这两个小孩儿送回去还要去警局。”
宋洋刚想回答,一旁的谢行却是又急急地抬起头:“我想留在这里。”
本来段原想说今晚他已经在外面折腾太久了应该早点休息,但是看见谢行那透着点哀求的眼神,本来已经到嘴边的话就又收了回去。
算了,今晚就让他们自家人多待一会儿吧。
“好,正好阿宁的病房里还有一张陪护床,你可以睡那里。”
“一会儿我和宋洋去给你们买点日用品,瑶瑶,你必须要回家了。”
段瑶本来刚想张嘴说自己也可以留下帮忙,谁知道段原眼疾手快地拒绝了她。
“好吧。”她撇了撇嘴,有些无奈地说道。
宁柯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以致于竟然梦到了上辈子时候的事情,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
在一个明明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但是依旧难挨的夜晚,他孤身一人陷在VIP病房的病床里。
窗户半开着,晚风把亚麻色的窗帘吹得微微飘摆,能透过缝隙看见些许皎白的月光。
空旷的病房里除了他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只能听见各种连在自己身上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器滴滴的运转声,还有雪白墙壁上石英钟指针咔哒咔哒转动的声音。
自己则正偏过头死死咬着亚麻色枕巾的一角,拼命挨过身体里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剧痛。
宁柯突然就想起来了这是什么时候,那是因为肿瘤发展速度太快,自己被主治医生勒令必须要住院的那段时间。
那时他每天都要输用来降低颅压的甘露醇,吃下一把又一把苦涩昂贵却又没什么大用的药片。
吃了饭也会吐出来,体重开始骤降,原本白净光滑的手背和小臂因为长期输液开始水肿,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针眼,最后只好开始用留置针。
他开始惧怕从各种可以反光的东西里看见自己的面孔,即便从前他也并没有觉得自己的长相有多么出众,但是好歹还是有血色,能看得过去的。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拒绝使用疗效更好但是依赖性也更强的吗啡等止痛药,他似乎愚蠢又固执地觉得,只要自己还能坚持不碰它们一天,这幅身体就还是属于他自己的。
那是他向来游刃有余的一生中最为痛苦又绝望的一段岁月,他阻止不了恶化的疾病,更掌控不了自己的生命。
从前他拥有的那些金钱和地位帮不了他分毫,仅有的作用就是支撑他住着护理服务一流的单人VIP病房。
然后在痛苦和孤独中挨过漫漫长夜,直至那早已被预料到的死亡终于如约而至。
所以……他最后决意要自己了结这一切。
毕竟没有家人的牵挂,朋友的关心,自己孑然一人时,死亡便不再是什么值得惧怕的东西。
他选择把自己留在滚滚流逝的江水里,因为那样说不定还能看见更多的风景。
那个从前被无数人赞誉过的年少有为的宁柯,到最后留下的痕迹,也仅仅就是在病房床头柜上那一瓶每天都会被护工更换的香水百合里夹着的一份文件。
声明自己作为宁氏集团CEO名下的所有私人财产,都将无偿捐献给国内最大的几个用于帮助妇女儿童的基金会。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很可悲的一生呢。
宁柯本来正沉浸在那过去的一场噩梦里,但就在这时,他却感觉自己的手腕蓦的被谁攥了一下,紧接着便好像被骤然扯出了那一片灰败的梦境。
他薄白的,几乎能看见血管的眼皮颤了颤,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
梦境里那因为肿瘤而蔓延至全身的剧痛像潮水一般倏然消退了,手上也没有挂着吊瓶,只有头还有晕,肋下有些微的刺痛。
昏暗的病房里浮动着消毒水味和香薰淡淡的清香味道,却莫名让人有些心安。
宁柯呆呆地盯了一会儿天花板,后知后觉感知到自己的左手手腕是被谁圈住的。
他下意识偏过头,就看见谢行正侧躺在他旁边,半张脸埋在另一个枕头里,手指十分执着地握着他的。
因为病床还算是宽敞,所以他们两人中间还隔着点距离,但是对于谢行这个身高来说,还是有点憋屈了。
长腿微微曲着,似乎是怕挤到他,睡得也十分挨近病床的边缘,几乎都要掉下去了。
宁柯还从没见过睡着时候的小孩儿,所以这时才发现,当他那对有些凌厉的黑眼睛闭着的时候,这张脸居然显得出奇得乖巧。
浓黑的睫毛垂着,近距离看的时候鼻梁就更显得高挺,在脸侧打下一道清浅的阴影。
明明仅仅是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脸上原本很明显的属于少年的青涩感就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可怜小狗的比喻不再适用于他,倒更像是一匹已经半大的,对着草原蓄势待发的小狼。
宁柯想到这里便轻笑了一声,手腕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但仅仅是这么轻微的动作,也立刻就把谢行弄醒了。
他的睫毛颤了颤,掀开眼皮时还有点刚睡醒的迷茫,但是一看见宁柯,那对乌黑的瞳孔转瞬便清醒了过来。
“哥哥!”他惊喜地低声唤道。
刚刚宁柯瞥见对面墙壁上挂着的挂钟上显示是凌晨五点一刻,估计阿行已经守着自己很久了。
他刚想开口让他去另一张床上睡一会儿,却看见在淡淡月光的映衬下,小孩儿的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啊?
谢行好像意识到了这一点,嘴唇颤着,拼命想忍住要哭的冲动,可惜事倍功半,豆大的泪珠就这么从泛红的眼尾水灵灵地流了下来,拦都拦不住。
宁柯不觉有些无奈:“受伤的是我,你哭干什么?”
他的嗓音还是有点虚弱,因为缺水而有点哑,他本来是想要安慰一下小孩儿,可是却没想到听见自己的话之后他更委屈了。
谢行哽咽地倒抽着气,把握着的宁柯的那只手捧到了自己唇边,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兽一样拱着他的手,唇瓣不时蹭过宁柯的指腹,痒酥酥的。
宁柯不觉抬手捧住了谢行的半张脸:“好了,我这不是没事了吗,都多大了,就别哭了。”
谢行偏头蹭着宁柯的手,半晌才终于顺过来了气,抬手抹掉自己眼角的泪水,终于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对不起哥哥,我就是有点害怕。”
说完,他便连忙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插着吸管的玻璃杯递到宁柯嘴边:“哥哥喝水。”
他的尾音还是哽咽的,眼圈依旧红彤彤的,却还是想着要照顾他,颇像一个贤惠的受气小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