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扒在门框上看他。
“儿子,来给你老子捶捶腿。”即墨柔大手一挥,像是在叫自己养的小猫小狗。
即墨朗哒哒地跑过去,搬了个板凳坐在他旁边,听话地给他按起腿来。
“小朗,下次我教你怎么把他腿打断。”水荔扬走进来,拧着眉说道。
即墨柔:“滚你大爷,这是我儿子。”
水荔扬冷冷瞥他一眼:“不准当孩子面儿说脏话。”
即墨柔讪讪地闭嘴,发现自己不带脏字儿好像就真的没法说话了。
“小孩儿比你想的要敏感,你要是不喜欢他,他会感觉得很明显。”水荔扬说,“他现在很喜欢你,对他好点儿。”
“我当然知道,我还能把自己儿子怎么样?”即墨柔理直气壮地说。
即墨朗爬上他的腿,很小心地撒娇:“爸爸,我想出去玩,你带我去吧?”
“你爹我累得不想动。”即墨柔打了个哈欠,“你二叔都不带你出门放风吗,把你憋成这样?”
水荔扬忍不住说:“小孩子依赖血缘父母是本能,你一个再造人类还能累死吗?快滚,他好不容易才见你一次。”
即墨柔没办法地拎起即墨朗,不情愿道:“行行行,走!儿子,带你玩儿去,咱晚上不回来了。”
即墨朗开心得要跳起来,赶快自己跑去穿衣服了,唯恐即墨柔说话不算数把他丢下。
水荔扬站在门口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离去,落寞地叹了口气。
虽然这些年都是他带着即墨朗,可但凡即墨柔在的时候,即墨朗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全部的热情展现给后者,这是孩童阶段尚且无法加以伪装的本能,哪怕小朗是再聪明的孩子,也难以抗拒对亲生父亲的依恋。
水荔扬很能理解这种感受,即便强行剥离小孩子的亲情依赖,也会被不可避免地转移给另外的人,比如他和赵方蒴。
情感转稼的过程很痛苦,会对心理产生很大的影响。但是赵方蒴最后也背叛了他,和水云霆一样,将他抛弃得彻彻底底。
洛钦从边上走过来,跟水荔扬并肩站着。两人一起看了很长时间的雪景,才进屋洗漱睡觉。
晚上入睡的时候,水荔扬觉得洛钦似乎对自己温柔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亦或是白天太累了的缘故,总算不像从前一样折磨人了。
“我明天有点事情,要出趟远门。”洛钦捧着他的脸,一点点亲吻着,“明天就不能陪你了,但是后天早上我尽量赶回来,好不好?”
“你忙你的,别弄得自己太累。”水荔扬伸手给洛钦掖了掖被子,手碰到他光裸的脊背,笑了一声,“腰还疼么?”
洛钦的手在被子里一点都不安分:“疼,你欺负人,荔枝。”
水荔扬哑然失笑:“我欺负你?洛钦,你讲不讲理!”
“对,你欺负我了。”洛钦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水荔扬的手就猛然抓紧了被子,喉结也紧绷起来。
洛钦看他连耳朵尖都是红的,心里暖成一滩春水,忍不住又上前亲了亲。
他越来越难以控制地去爱着这个人,这个在外面呼风唤雨的特种兵、各大安全区如鬼魂般游荡不去的噩梦,穿上军装是一副样子,深夜的床笫间又是另一副样子。
那是谁都没见过的、只有他能看到的模样。
“你先擦一下……再……”水荔扬颤抖着抱怨,“别直接用手……”
洛钦充耳不闻,抬手就关了床头灯。
果然是错觉,水荔扬心想。
窗外一夜树影摇晃。
第二天一早洛钦就走了,给水荔扬留了早饭焖在锅里。水荔扬睡到九点多起床,看到厨房里还有热气,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中午时分,白无泺回来了,身边还跟着陆怀。
陆怀如今已经是洛钦身边的首席助理,负责的工作很多,平时都是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在安全区以外的地方露面。他身份比较敏感,一旦被人发现行踪,无论做了什么,都一定会被认为和洛钦有关。
今天他趁着洛钦不在汉州,才和白无泺一起过来。
“我把东西带来了。”
陆怀在洛钦办公室里用的都是新电脑,旧的这台所有人都以为他扔掉了,实际上还是被他保管起来,一直没接入方舟的网络。
白无泺表情严肃地坐在桌前,看着陆怀在键盘上敲打着,屏幕上飞快地向下排列着一行行的化学方程式。
“李牧祁当年给洛钦用的那种药,的确提取自红屑病毒,但是经过人为处理,只剩下致幻、麻痹神经的作用还比较显著,用久了会产生依赖性,突然断掉的话,性格会变得暴躁。”陆怀说,“我昨天晚上连夜分析完血清的成分配比,已经可以着手制造了。”
水荔扬眼睛里一下就亮起光来,他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烟,拿给陆怀看:“这就是我上次让你检测成分的烟,从洛钦衣服兜里找到的,结果怎么样?”
陆怀点头:“成分一样,这些烟里面有中量的红屑病毒提取物,而且当年猎鹰感染红屑病毒之后、把你从方舟里带出来那次,留给你的那瓶药,也是相同的成分。”
水荔扬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烟盒:“我就知道。”
当年猎鹰在青岛的军事基地忽然发狂并劫走了一辆车,据森羚后来回忆,那大概也是感染红屑病毒之后的状态,并且十有八九和年雨有关系。
猎鹰开着车到汉州郊外时发生了车祸,几个人弃车逃走,中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猎鹰和其他人失散了。而年雨在之后折返,拖来了另一具尸体,点燃汽车制造出自己假死的现场,金蝉脱壳地让所有人都无法再怀疑他了。
但即墨柔同时也追了过去,看到了车里还未烧尽的尸体,并不是年雨,所以汽车周围的脚印数才会不对劲,那是猎鹰、年雨、即墨柔和水家兄妹五个人的脚印。
其中一个人的脚印分外深,但鞋的尺码却是最小,据程清尧后来判断,应该是思弦思淼其中一个人背着对方离开了汽车,因此脚印的数量才会是四。
年雨很快就意识到,即墨柔可能在追踪自己,于是在动手“解决”水思弦和水思淼之前,将其中一枚助听器安装上了干扰定位,吸引即墨柔出现在凶案现场附近,好让水荔扬对他产生怀疑,以挑拨离间、彻底撇清自己。
猎鹰饱受红屑病毒折磨,却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一边寻找水思弦和水思淼,一边追查自己已经产生怀疑的线索。终于,他发现在方舟地下的收容区里,关押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作卫蓝。
猎鹰并不认识卫蓝,却在偷偷潜入方舟的时候,被对方认了出来。
蓝焰的所有面孔,卫蓝都曾在远山的管理系统中看到过,但他当时甚至没有像样的关押室可以住,像团垃圾被丢进一群快死的囚犯堆里,一眼就认出了猎鹰。
卫蓝让猎鹰想办法救自己出来,说自己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水荔扬,并且交给了对方一种药物。
程清曳死的那天,猎鹰带着水荔扬从方舟的围堵中脱身,唯恐自己身上的病毒传染给队友,于是在他兜里留下了密封着某种药物的容器,接着就离开了。水荔扬拆开标签之后,发现了上面卫蓝写给自己的讯息。
——我是卫蓝,大难不死困于方舟,有话相托。
水荔扬当即决定杀入方舟,趁乱将卫蓝放了出来,让白无泺秘密和卫蓝接头,自己则利用这个机会接触到了方舟管理层最核心的秘密,以及年雨的真实身份。
与此相对的,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包括让他后悔终生的那件事——在方舟之战中,失手重伤了洛钦。
李潇涵最终将水荔扬带离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一切由另外的人进行收尾。而那时候卫蓝已经被李牧祁试了太多药物,身体严重受损,他将自己知道的所有秘密都留给了水荔扬,然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静静死去了。
卫蓝告诉水荔扬,李牧祁正在试图用药物控制洛钦,让对方变成一个乖乖听话的木偶,一旦洛钦不愿再服从自己,李牧祁便会停止药物供应,让洛钦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被火烧伤的疮疤显得狰狞可怖,令人不忍卒视。
当初为了救洛钦一命,卫蓝原本决定和那个雇佣兵一起葬身火海,却被爆炸产生的热浪甩了出去,虽然重伤毁容,却因为曾经的蓝田病毒疫苗注射史导致身体出现了变异,捡回一条命。
所以水荔扬几人当时在远山找到的那箱疫苗缺少了一支,那是在感染全面爆发前,卫蓝刚察觉到公司要抛弃自己的端倪,为保万全,才铤而走险给自己注射了未经测试的疫苗。
卫蓝和洛钦一样都是病毒携带体,不过他的身体只经历过初步的实验,后续因为排异反应强烈而中断。在洛钦大一那年,他去实验室为对方测试一种能够温和地杀灭蓝田病毒的药物,大概是药量把控不当,洛钦当场就失控伤了他,拼尽全力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就是记过退学。
卫蓝在远山被感染的大楼里给自己打完那支疫苗之后,两种不同的病毒在体内碰撞、厮杀,发生了非常规的异变,让他不至于成为真正的再造人类,却也不会因为普通的受伤而丧命。
脸上的烧伤太重,实在无法全部恢复,他就顶着这张恐怖的脸一路北上,搭其他幸存者的车来到了汉州。期间艰险丛生、千难万难,当他终于到达汉州的时候,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
于是饥肠辘辘的他去抢了警察的物资,从程清尧等人手下逃脱,却在夜晚偷窃人类联盟的物资车时被人发现,被当做普通的非法再造人类抓进了方舟。
李牧祁并没有认出他,和无数个和被囚禁在方舟的非法再造人类一样,他只有被推进实验室试药的份儿,折磨得不成人形。
卫蓝同样知道那个叫韩龙的男人是如何疯掉的,他知晓太多内情,李牧祁觉得灭口太过显眼,便设计吓疯了他。至于李牧祁究竟利用了韩龙哪一点恐惧,卫蓝也不得而知。
被传递给水荔扬的那瓶药,是卫蓝趁着试药的机会,一粒粒从废弃箱里偷出来的。他将药瓶交到猎鹰手里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终于可以赎罪了。”卫蓝这么对水荔扬说,“我欠洛钦的,岂止是害他失学这一件事。”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为监视洛钦而存在的,动机很简单,只需要观察洛钦的一举一动,然后从中筛选出较为异常的那些进行上报。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知道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谁,就是一个名叫水云霆的人,而曹芸是他们之间传递消息的中间人,自己还有另一个同伴叫作卢彧。
渐渐地,卫蓝开始对自己的使命感到好奇,不过这种好奇很快又变成了厌烦和逃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地重复这种无趣的、枯燥的监视工作,明明洛钦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后来他们成了朋友,无话不谈。
卫蓝时刻被心里那股别扭的愧疚感折磨得无法入睡,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监视生涯。甚至在无数次的梦里,他带着洛钦逃出了那座福利院,去到再也没人找到的地方。
后来他想,水云霆错就错在不该让活人去监视另一个活人,更别说是自小就进行监视,并且从不更换监视者。他也是人,有人的情感,不可能对另一个人不滋生一丁点儿的感情。
他把洛钦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大学毕业后按曹芸的指示进了远山,因此也能接触到更多的档案和资料。他知道了福利院背后的资本就是远山,又偶然间发现了水荔景的存在,了解到这个人所做的一切。
虽然早已有曹芸的警告,但卫蓝还是触碰了禁忌。在深挖过水荔景生前进行的工作之后,他整个人的认知都被颠覆了,终于意识到远山是个何等恐怖、冰冷的人间地狱。
弥留之际,卫蓝交给了水荔扬一串密码,对应着一部手机的加密文件——那是水荔景生前留下的遗物,唯一一个躲过了远山筛查、成功被送到水荔扬手里的遗物。
当年水荔景死后,他所有的遗物都被远山“筛选”过后才送回水家,但唯独这部手机很奇怪地没有被清空,也没有格式化,甚至连开机密码都还是水荔扬的生日,这是他很多年的习惯。
“在洛钦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去汉州找了你,只告诉了我一个人,让我帮他瞒着。”卫蓝说,“他求了我很长时间,说不会去太久,不会被发现的。我本来应该上报,但我没有,放任他去了,因为我知道你是水荔景的弟弟,我相信你。”
水荔扬看着他,没有神采的眸子波澜不惊。
“我明明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也只是趁着暑假偷偷去的,可是回来的时候,却是被水云霆带人抓回来的。”卫蓝说,“他被强行拖走关了起来,整整一天,但是我感觉漫长得像过了一年。他被放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掉了,我问他话,他居然也什么都不记得!他全都不记得了,连我是谁都不认识……十六岁以前的记忆,全都被从他脑子里清除了!”
但紧接着卫蓝就发现,洛钦的记忆不是一次就被彻底清除,而是一点点被蚕食殆尽的。
那是一段极其漫长和黑暗的日子,那天之后,洛钦开始想起些许记忆残片,并本能地强迫自己加深记忆。他的房间里,每一张能被找到的纸、每一寸能被书写的地方,甚至四面的墙皮上都写满了他脑海中那些不愿忘记的内容。
大部分都是水荔扬的名字,带着血刻在纸上和墙上,更像是一个人在意识极度混乱的情况下,本能做出的挣扎和自救行为。
那是一种绝望而执着的坚持,洛钦每天几乎活在地狱里,拼命回想自己遗忘的过去。水云霆就指使曹芸为他一遍又一遍地洗脑,铲掉他房间里的墙皮、烧毁所有写满了备忘事项的纸张——只要洛钦还在挣扎,她就会一直不停地重复洗脑的行为,直到洛钦的大脑彻底遭受到不可逆的创伤,再也记不起任何一件事情。
水荔扬愣了愣,忽然想起来自己在感染爆发后和洛钦去过福利院,房间里那些崭新涂刷过的白墙之下,或许还残留着当时洛钦用十指生生磨出来的血痕。
卫蓝咳嗽了一阵,又说:“曹芸用药物和强制疗法帮他洗脑的时候,会在旁边播放一个旧八音盒,所以,只要再听到跟那个八音盒相同的旋律,洛钦就会浑身僵硬,完全无法动弹。”
“后来,曹芸帮他重塑了记忆。你应该不知道曹芸以前是干什么的,她是赵方蒴手下最出色的特种兵,退役之后主修心理学。她通过日复一日的暗示和催眠,硬生生将洛钦前十六年的记忆全都修改了。而我……我经常去跟他讲述我们从前的经历,他好像根本深信不疑,我说什么,他脑子里就自动构建什么……”
那一刻,水荔扬听得眼泪涌出了眼眶。
卫蓝颤抖着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水云霆怎么会知道?我找不出原因,能够猜测的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找到了你,你却出卖了他,因为水云霆是你的亲生父亲。所以我在深宁的时候对你非常痛恨,才会问你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那个时候是真的不相信你,直到……”
直到他在方舟里亲眼看见,那个宛若禽兽的父亲,是怎么和另一个人谋划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的。
其实在他在汉州将洛钦推离火海的一瞬间,就已经是孤注一掷了。如果水荔扬这个人能信,那他就赌一把,反正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活着带洛钦走出深宁那个人间地狱。
他拼命阻止洛钦回到福利院,就是不想让水云霆再对洛钦做出这种恐怖的事情来。mm??
“我没办法,陪洛钦走过更长的路了……”卫蓝垂下头,脱力地喘息道,“他可能到最后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觉得我莫名其妙,连死得都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有的时候,你就是能为了一个朋友、一段关系,牺牲你的所有。”
所以他大学时选择了生物工程专业,进入远山,跻身为那个万人争抢的项目组成员,想为洛钦研制出可以结束这一切的药物。
但他失败了,还害得洛钦再也没有了扭转人生的机会,那次全校张贴通报的退学处理,将洛钦原本坦荡光明的未来击得粉碎。
那天他本来是兴致勃勃地让洛钦试了那种药,却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两个人共同的噩梦。
卫蓝出院之后得知学校处理结果,拼了命地到处托人打通关系,几次三番地恳求校领导和警察,自己愿意不追究刑事责任、愿意谅解洛钦。可教务处却只是丢给他一句冰冷的回答,事情影响太过恶劣,处理已经生效,学生学籍注销,不能更改了。
警察讽刺地对他说,你说不追究刑事责任就不追究了,那法律不乱套了?
这件事后来被远山那边压下去,而洛钦的学籍却再也无法恢复。那次事件造成的影响太大,如果让洛钦继续留在学校,可能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情绪。
卫蓝不是没有看见过,那年洛钦望着医科大门口三两成群逛街、吃夜宵的大学生,眼底满是羡慕和失落的样子。
大学的校门每年秋天敞开了一次又一次,秋叶落了又生,春风去了又来,洛钦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卫蓝靠在窗前的行军床上,身体已经虚弱得像一张纸,随时会被风吹散。
水荔扬坐在他床前,手里握着一枚样式老旧的翻盖手机,那是水荔景曾经留给他的。他高中的时候试图强行破解里面的加密文件,却被告知那份文件编入了自爆程序,一旦有人试图破拆,就会自动销毁。
卫蓝口中吐出一串数字,是他从未听说过的、十分凌乱又毫无规律的排列。
“这是那份文件的密码。”卫蓝奄奄一息地说,“你可以看,但这其实不是你哥哥留给你的,是留给洛钦的。这些数字是洛钦真实的出生年月,而不是福利院给他随便抓的日子,被水荔景打乱了设置成密码。”
14909320。
19930420。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号,那天是谷雨。
水荔扬记得洛钦说过他的生日是在一个四月,七号也是随便定的,可他真正的生日也是四月,而且是这么一个寓意吉祥的“雨落而谷生”的日子。
“这里面是洛钦的过去,我没有看过,但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卫蓝艰难地吐息着,枯木一般的胸口发出破败的风箱声,“你可以选择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看,或者自己看,都可以,毕竟是你哥留下的……”
卫蓝顿了顿,睁圆了眼睛看着他。
“我希望,你在确定他愿意直面自己所有过去的那天,再把这些东西给他。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想要赎罪。”他仿佛秋风里最后一片在枝头摇曳的枯叶,用完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多在树上停留一刻。
他眼前出现了一道白光,少年的洛钦笑着朝他伸出手,让他陪自己一起去学校报到。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永远记得。
他后来再拼命工作地想要补偿,昂贵的车、精装的房子和奢侈的生活,一样一样若无其事地交到洛钦手里,却永远都抵不过那年秋天,洛钦在学校门前露出期待的笑容。
“洛钦……”
原谅我。
水荔扬站在陆怀身后,看着电脑上那段播放到末尾的音频,记忆像不能遏止的风暴一样回溯而来。
那是卫蓝留下的遗言,是他给这个世界和洛钦最后的歉意。
水荔扬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当年听完卫蓝整段叙述的心情,那是一种、无论如何都没法和解的迷茫和矛盾。
自己该让洛钦揭开他过去的一切吗?他想要想起那些事情吗?
洛钦会怎么选?
水荔扬沉思着,手里翻转着那枚陈旧的翻盖手机。
陆怀说:“给洛钦戒断的药,我回去马上开始配制,虽然之前不清楚他摄入的途径,但这四年我一直在想办法中和他体内那种药物含量,你不用担心了。”
“好。”
“但你自己呢?当年你和红屑病毒的融合程度太高,力量一下子爆发出来,其实是远远超出你身体极限的,所以现在你体内的红屑病毒非但无法完全根除,反而一直都在蚕食着你的身体。”陆怀又说,“这枚耳钉只是能暂时起到缓解的作用,但治标不治本,相当于一个落水的人抓着水中一截枯树,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枯树会折断,你也会被水淹没。”
白无泺抖了一下,陆怀这些话,和他这四年来的观察和推算,几乎完全吻合。
那枚原石耳钉,只是暂时吊着水荔扬的命而已,保他安安稳稳地活过这几年已经是极限,谁也不知道这最后一道阀门什么时候会崩溃,让水荔扬已如危楼枯木般的生命瞬间坠落下去。
“森羚情况特殊,我也不知道她当时接触过什么、为什么后续的治疗非常顺利,但红屑病毒确实完全从她体内清除了。”陆怀说,“你……大概是进化得太快了,作为再造人类中的绝对强者,你的细胞好像早就和红屑病毒融合了。”
“如果这个耳钉一直不摘,我也不太动用自己的力量的话……”水荔扬的声音不是很稳,带着一点迟疑,“我还能活多久?”
陆怀脸色沉重,似乎经历了极强的心理斗争,才说:“可能……长一点,五年左右,短一点就……两三年吧。”????
白无泺扭过了头去,肩膀开始抖。
水荔扬拍了拍他,说:“没事,只是设想。”
“还有别的办法吗?”白无泺哽咽道,“哪怕也是设想,我也得去试试,我不能……不能看着我哥就这么等死……”
陆怀道:“如果我们能找到红屑病毒成功寄生在活体、并且稳定共存的生物样本的话,通过对比研究,成功的几率会是百分之五十,到时候你会进化为整个地球生物链顶端最强的存在。不过一旦失败,必死无疑。”
这对此刻绝望的白无泺来说,已经是极高的几率了。
水荔扬很释然地笑了笑:“那也好,我想尽可能多活几年,洛钦还在呢。”
“重点是要‘稳定’,而不是单纯共存。”陆怀也得提前给他打好预防针,“现在各大安全区的感染者收容所里,全都是被感染了红屑病毒的再造人类,他们发狂、失去理智,完全无法治愈,这就不是稳定,而是被红屑病毒蚕食殆尽的行尸走肉,生命可能连半年都不剩下了。”
白无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没关系,我去找,一定能找到的!”
“我去准备午饭吧。”水荔扬把手机放进兜里,转身往外走,“小柔不知道中午会不会回来,多做一些吧,你们晚上也留下吃,反正洛钦今天一天都不在。”
他推门进了前厅,准备去院子的地窖里拿一些蔬菜,忽然就看到门口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双手搭在膝盖上,手里转着一台终端。
是洛钦。
水荔扬右手骤然握紧,第一时间就克制住了自己慌乱的表情,却下意识问出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洛钦把终端放到桌上,抬头看着他:“小白他们刚进门,我就来了。”
也就是说,刚才那段录音还有三个人的谈话他全都听见了,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句不落。
白无泺和陆怀也没想到洛钦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今天陆怀是和洛钦确认过行程的,他白天的确不在安全区。
水荔扬开口想要解释:“洛钦,没你以为的那么严重,我现在状态……”
“很好?”洛钦打断他,“你现在身体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是不是?”
水荔扬闭了闭眼,放弃挣扎般松开了紧握的右手,声音很轻:“不是。”
洛钦站起来,走到水荔扬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然后抬手在对方脸上摸了一下。
原本他今天要去郊外的一片小安全区处理合作协议,结果半路上即墨颂跟说自己就在附近,可以替他处理,就不用多跑一趟了。他挂了通讯就往回赶,算算时间刚好能去陪水荔扬吃午饭。
一路上心情都很好,洛钦照常把车停在附近后步行过来,刚拐到这条路上,就看到了走在前面的白无泺和陆怀。
他并没有多想,还以为陆怀是跟着白无泺来蹭饭的,和两人前后脚进了门。穿过前厅刚要推门进屋时,他听见了陆怀开始说的话。
那些话把他从中间刺穿,再生生地搅动着血肉。洛钦扶着门框愣了很久,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唯独只能听见门里正在宣读的倒计时一般的寿命,像是在他心上磨刀。
“如果我不问,你要什么时候告诉我?”洛钦的手滑下去,放在水荔扬的脖子上,微微使了点力气,“你会告诉我吗,荔枝?”
“哥。”
白无泺想走过去,水荔扬却反手拦了他一下,又轻轻把门带上,将自己和洛钦与其他人隔绝开。
“我会告诉你。”水荔扬说,“但不是你状态不好、正在失眠的这段时间。”
“是啊,等你死了的那天,等我推开门被人告诉你已经不在了的那天,等我某天早上睁开眼发现你已经没呼吸的那天,甚至都不用你自己来告诉我。”洛钦说到一半就开始掉眼泪,“是不是,水荔扬?”
水荔扬震了一下,他不习惯洛钦这样叫自己,也不喜欢。
“是陆怀跟你说我在失眠?”洛钦又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失眠?”
“我每晚都在记录你的睡眠时长,过去的半个月,你平均每晚会醒过来四次。”水荔扬抓住他的手,抬头吻掉他的眼泪,“安全区开拓很频繁,你太累了,我只想让你好好睡。”
洛钦却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因为太害怕是在做梦了,荔枝,我分不清,好几次都差点分不清……我以为你回来了才是我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