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钦不想听他们在这吵,分拣好货物,给他们签了送货单,就把人打发出去了。
这批货水荔扬保留了很多,封存了积攒在库房里,不主动对外出售。
去年入冬前,有一伙幸存者千里迢迢来到了松河,沿途打听到了水荔扬的住处,带了些物资战战兢兢地上门拜访传说中的红眼。
这群人说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这些手无寸铁的倒霉蛋,争不过也抢不过,被寄生者和再造人类打得满地跑,活了今天不敢想明天,随时可能被丧尸或其他营地拆吃入腹。
即墨颂和洛钦接管方舟之后,就与世界各地的幸存者联盟签订了和平协议,在划定区域内实施暴力、伤害幸存者的,会被强制收容。
而再造人类伤害普通幸存者的罪名则要更重,普通幸存者也被赋予了无限防卫权。更为严格的是,实施袭击行为的再造人类可能会被当场击毙,在此之前只有三次的被警告机会。
但末世之下,要所有人都能守住这一纸协议,的确很难。
水荔扬听对方说明来意之后,留他们在山下的联盟驻地住了几天,然后从库房调出一批还未出售的武器换给这伙幸存者,并收下了他们的物资。
“以物换物,很公平。”水荔扬看着地上那几包马铃薯山药和白萝卜, “我做的东西也不是拿来给人做慈善的,怎么能白给。”
洛钦心中暗笑,高端武器换几颗菜,确实是划算买卖。
北冰洋和黑隼离开的当晚,洛钦进房间之后锁了门,堵着水荔扬得寸进尺地欺负。水荔扬被他弄得生气,又反抗不了,最后没办法,只能妥协。
“荔枝,听说你上个月自己去了深宁。”洛钦伸手轻轻揉他的肚子,指尖轻轻地戳,“去干什么了,都不带我?”
他这话说得很委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刚才做的事给摘干净了。
水荔扬被他一条胳膊圈着,低头瞅着洛钦揉着自己小腹的手,说:“你能不能不这个姿势?”
洛钦问:“这个姿势怎么了?”
水荔扬指指自己的肚子,说:“你摸这儿干什么?”
洛钦摊开掌心,往下按了按。
“我靠!”水荔扬差点蹦起来,“松手!”
“怎么了?”洛钦明知故问。
水荔扬撑起身子,耳朵红得透血:“流出来了……你别按……”
洛钦按得更起劲,甚至开始大力地揉荔枝瓤。
“你变态吧?”水荔扬难以置信,“差不多行了,年轻人节制一点……唔,别咬,手出去……”
洛钦充耳不闻,一翻身就将水荔扬笼罩进自己的阴影里面。
窗外吹了一夜风。
第二天清早,联盟驻地还笼罩在清晨的松风晓雾之中,水荔扬就轻轻地起床了。洛钦半梦半醒间听到水荔扬从抽屉里拿了库房的钥匙,想来是往仓库去的。
洛钦实在爬不起来,眼睛也没睁开,歪了个头继续睡。等他醒过来,窗外早就人声鼎沸了,联盟成员在敲盆碰碗地煮早饭,粥香味飘进来,总算是驱走了洛钦的瞌睡。
他起床之后没见到水荔扬,便端了两碗粥去地下室找。
偌大的地下仓储区,只有一间库房的灯亮着,洛钦喝着粥慢慢悠悠走过去,果然看到水荔扬孤独的背影,正安安静静坐在集装箱旁边。
“荔枝,你在看什么呢?”
洛钦走近了才发现水荔扬手边放着个纸箱,里面满满当当塞着许多陈旧的牛皮信封。他奇怪地坐下来,递了一碗粥给水荔扬:“把粥喝掉。”
水荔扬将膝盖上摊开的信纸扯走,有惊无险地说:“别弄脏了。”
“什么啊,谁给你写的信,这么宝贝?”洛钦抱怨道,随手拿了一枚信封在手里看,随即却是一愣。
信封上用水彩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水荔扬收”,右下角几个丑得不忍直视的小字“洛钦寄”。
看得出来,收信人的名字确实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写的,虽然丑,但丑得尚有些尊严。寄信人就不一样了,写得惨不忍睹,仓颉看了都要气活过来大喊岂有此理。
水荔扬晃了晃手中的信纸,认真对他说:“你记得这些吗?从深宁福利院的地下室翻出来的,那地方设计得倒是很防火,这些一点都没烧坏。”
洛钦呆愣地看着那箱信,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和水荔扬在福利院分别之后,遵守约定写给对方的信件。
每一封都是他亲笔写的,满怀希望地塞进信封,用攒了很多天的零花钱换几帖邮票,虔诚地贴好。
自己当年答应了水荔扬,以后每年都给他写信,一直写到两人成年,上大学,然后就会再见面。
洛钦那时候坚信,并且无比确信,只要坚持写下去,两人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但是这些信一封都没有送到过水荔扬手上。
洛钦不知道,即便从来都不会有回信,他还是一封封地写,然后托曹芸给他塞邮筒。后来他长大了,开始到外面上学,寄信就更方便了,总是周末背着书包到最近的邮局寄信。
“原来,你都没有收到吗……”洛钦的声音里有失望,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我还以为,你只是不想给我回信。”
水荔扬看着他,很平静地问:“你怎么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给你回信?你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过,难道一点都不奇怪?”
洛钦摇头:“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早就忘掉我了。但是我答应了你,要给你寄信,也想过你是不是根本不想给我回信……但我还是想写。”
“我不回信,你还坚持寄吗?”水荔扬问他,“会不会觉得很不值?我不是一个值得你挂念的人。”
洛钦笑道:“不会,没什么值不值的。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哪怕你给我回一封,我知道你过得还不错,也会放心。”
水荔扬眼眶酸涩,伸手摸着洛钦的脸:“笨得我都有点儿感动了。”
“你很好,好到就算收不到回信,我也还是想给你写。”洛钦亲了亲他的手指,“信是水云霆截下的吧?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这副德行,把我们两个寄出去的信都扣在这里……”
他心中却痛得揪成一团,以前从来没怎么感觉过的委屈,忽然之间全都爆发了。
他在每封信里都对水荔扬分享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对大音乐家讲自己的梦想,规划未来,邀请水荔扬参与自己的人生。他写下每一个字的时候,都是珍而重之的,一笔一划地描摹远在天边的未来,一直写到了高考前夕。
可是水云霆把这一切都当做笑话,只手遮天随意践踏,他甚至二十年来都被蒙在鼓里,从未得知。
他以为自己的人生有梦可做,如今却发现,那些自认为快乐的年岁,原来自始至终都被困锁在那个南部城市边陲小镇的福利院里,他从未走出去过。
水荔扬揽着他的肩膀,低声说:“对不起,我迟了二十年,才收到这些信。”
他抬手蹭了蹭眼眶,举起手中的信纸,宣布道:“我要把这些整理起来,做成几个册子。”
“干什么,收藏吗?”洛钦看他突然眉飞色舞的样子,心情也好起来,“我字太丑了。”
“上帝给你关上了这扇窗,肯定会另开一扇门的。”水荔扬捧着他的脸,煞有介事地安慰道。
洛钦坐直身体,追问:“那你说说,是哪扇门?”
库房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水荔扬像是课堂上突然被老师问住一样,张口“呃”了半天,最后徒然地闭上了嘴。
“你骗我!”洛钦悲愤控诉,“我根本就没有优点!”
水荔扬急了:“有的,当然有!”
洛钦盯着他,仿佛要等他列个表,把自己的优点讲上三天三夜。
水荔扬:“呃……就是……”
洛钦嗖的一下站起来往外走,开始抹眼泪:“你根本就不爱我!!”
“你……那个!”水荔扬也追过去,急中生智,“你善良!”
洛钦扭头,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那你不如给我发好人卡呢。”
“拾金不昧!能吃能喝能睡!跨国扶老奶奶过马路!义务给救援队修补猪圈和水管!国际著名糕点造型师、顶级汽修美学专家、第一届推拿按摩大赛冠军!”水荔扬一口气报了快十个菜名,“这他妈还不算优点?你非要我说你那什么大活好是吧?”
洛钦忽然停下了,嘴角诡异地抬了抬:“这个好。”
水荔扬:“……”
他走过去抱住洛钦,手在对方胳膊上搓了搓,说:“你让我说你的优点,我哪里说得出来啊,都很喜欢,对我来说都已经很平常了,有什么优缺点之分呢?”
洛钦笑得更开心,缠着水荔扬又亲又蹭:“那我问你,你小时候有等过我的信吗?”
“当然,我等了十年,还以为你不想给我寄呢。”
“真的?”
“真的!”
“千真万确!我骗你出门摔臭水沟!”
两个拿枪的男人坐在临时避难所门前,一胖一瘦,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水荔扬坐在离他们不远的空地上,用树枝在地面写写划划。
他临时想起来一个公式,便就地取材地计算起来,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的人在讨论什么。
这处避难所位于太行山公路中段的协议区,是幸存者自发搭建的,能够供过路的人歇脚避难,还能交换一些必需物资。此时里面不算冷清,三五成群地坐了十来个人,都是临时落脚的。
自从方舟划定协议区之后,大部分地域的治安就好了很多,虽然无法避免所有的冲突和矛盾,至少有“红眼”的名号威慑,许多人都有所收敛。
太行山腹地深处,依靠地势聚集起来的人们越来越多,来到松河求助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是许佑刚介绍的。
水荔扬和洛钦这次去山西是应一伙幸存者的请求,答应帮助那里的人们开辟新的聚落,顺便解决寄生者频繁袭击的问题。作为回报,松河轻械将被准许开采那里的矿山。
据说,从西南安全区里和松河逃窜出来的寄生者,大多都保留着一部分属于人类的思维能力和语言功能,同时也因为红屑病毒的影响而具有强攻击性,相当于进化出了高等智慧的丧尸。
它们甚至会通过模仿人类行为,从而进行名为“诱捕”的活动,蒙骗幸存者靠近,然后群聚攻击,捕食活人,令普通人防不胜防。
行者救援队走遍大江南北,见过不少还未放弃希望的人们,回来之后有所感触,就和水荔扬商量了这件事。
水荔扬答应了一部分请求,他不喜欢管闲事,但会协助救援队进行协议区的安防管控。
毕竟洛钦还在方舟里,对外早就宣称和红眼绑在了一起,除了偶尔吵架吵得很厉害时会做出十分离谱的、截然相反的举动之外,大部分时间里一方的态度就代表另一方。
这时,刚刚挑起话头的矮个子男人举起手中的自制枪,对准大路上一只瘦如枯骨的丧尸,砰的一声,脖子连着脑袋一块炸了个粉碎。男人欢呼出声,伸手掸了掸枪口的火药。
“看见这枪没?威力大吧?但是比起松河轻械当年做过的一批轻型步枪,连脚后跟的皮都算不上。”矮男人说道,“不过那东西只做了几把,都在方舟的人手里。基本上从那儿走订单的,拿到的都只能是冷兵器,连北冰洋国际安保都没这么大的面子能摸到烫的。”
“松河轻械?那不是……”
矮男人点头:“对,就是那个‘红眼’创办的。上个月我亲眼看见一伙幸存者从松河出来,拉了一车松河轻械的东西,靠,真眼馋。”
“那你怎么不去抢过来?”瘦高男人笑道,“你有枪,怕他们什么?”
矮男人连忙摇头:“谁敢?你敢?知不知道敢抢松河轻械货的人都是什么下场?红眼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你敢抢,不要命了?”
瘦高男人被吓住了,半晌没敢说话。
这时另一人插嘴:“没有你说得那么可怕,听说红眼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不过你说的那伙人我认识——告诉你们,那批货是他们用一兜子萝卜土豆换来的,真他妈邪了门了,红眼居然肯?”
“你说红眼不可怕?”又有人反驳,“来,看看我这只眼睛,红眼给我挖走的!”
水荔扬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往那边看去,恶寒地摇了摇头。
“放屁!你也配让人家抠那眼珠子?”
“不对吧,我也听说过红眼,据说脾气还挺好的啊?还会帮人收玉米和麦子呢!”
“什么?我看你才是疯了,真的疯了。”
那群人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水荔扬头疼不已,忽然被人从身后拍了拍。洛钦站在他背后递过来一瓶水:“渴了吗?喝点水,歇会儿咱们就走。”
“事情查完了?”水荔扬拧开瓶盖喝了几口,“怎么样?”
洛钦打开手中的文件袋,是之前用物资从黑市贩子手中换的,几年前白塔镇断头凶案那个晚上某条小巷的监控录像图片,完整的录像已经找不到,这是仅有的用技术手段修复的几张静态图。
“你看图上这个人,从巷子里跑出来,经过一个死角之后,就消失了。”洛钦说,“我仔细计算了这段监控里显示的路线和时间,这个人,应该就是灭口唐琦的人。”
水荔扬将十四张监控图像一一翻过,说:“这人凭什么敢说,这组照片和思弦思淼的死有关系?”
洛钦:“程清尧仔细检查过思弦和思淼身上的伤,不是刀伤,而是被风筝线一类的东西勒出来的。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白塔镇那晚,也有人布了那种细线?我们都猜是灭口那个凶手用的,可是他好像早就发现了,想借刀杀人,趁机杀了我。”
“你的意思是,要杀他的人,和杀了思弦思淼的人,可能是同一个?”水荔扬眯起了眼,“还真有可能。”
“要布置这种线,细皮嫩肉可不行,手掌至少要锻炼过的,很大概率会布满老茧和疮疤。”洛钦说,“灭口的陷阱不能放得太早,而且被派来灭口的人很可能会亲眼确认目标死亡后再离开,所以那天晚上活跃在巷子里的杀手,至少有两个人,一个要杀唐琦,另一个要杀他,前后间隔不会太短,甚至可能在同一时段出现过。”
水荔扬沉默半晌,把资料还了回去:“不是什么太有价值的线索。”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双眼气压陡然降下去。
“我会查。”水荔扬语气毫无波动地说道,“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我就会把他找出来。”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洛钦走到路边停着的摩托旁,拎起车把上的两顶头盔,一顶给了水荔扬。
他打着了火,回头看着路边依旧在讨论、甚至快要打起来的几个人,忽然心血来潮,对水荔扬说:“没一个说到点子上的,‘红眼’既不是大好人,也不是大坏人,他只是一颗多汁的小荔枝。”
水荔扬没理他,长腿一跨就坐上了摩托后座,戴好头盔,手轻轻往洛钦腰上拍去。
“红眼”是全世界幸存者最热衷于讨论的话题之一,热度时常跃居方舟论坛话题排行榜前三名,并且会为了各种各样的小事吵出几百层的高楼。
大到当年单挑方舟数百名顶级α再造人类的传说,小到上周红眼和方舟里那位执行官吵架的原因,或诋毁、或崇拜,每个人嘴里都长着不同的舌头,众说不一。
洛钦不再理会边上的讨论,一拧把手,摩托车带起一股热浪,飞驰而去。
山路上的风逆着吹来,将两人的衣服吹得向后翻飞。水荔扬伸手圈住了洛钦的腰,低头笑起来。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那双眼睛弯起来相当好看,被日光照得明亮澄净。
“你笑什么?”洛钦问。
“多少年了,他们对红眼还是那么热衷。”水荔扬边笑边说,“今天的地球,还是和以前一样吵啊。”
洛钦的头盔倒影里映着水荔扬手腕的红绳,他也笑了一下,觉得一切都让人很愉快。
“真好。”
“真好。”水荔扬也点点头。
远处的火红云霞贯穿天际,红日从云间投下万丈光芒,落在一望无垠的广袤大地上,一扫冬末春初的萧瑟冷寂,照得前路光明,再无阴影。
摩托轮胎压过一道弯线,在地上印出黑色的车辙,冲向尽头的群山。
风吹过耳边,洛钦似乎听水荔扬在对他低语,只停留了一瞬,就被风带向天际。
可是他听清了,而且再也不会忘。
从前孤舟行天地远,如今有人相伴行舟,此去江天辽阔,风停雨歇。
此后,再无漂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