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羚尖叫着跟水荔扬告状,还是陈年旧词:“队长你看他!”
“你们队长天天看我,白天看晚上看,怎么每次我一来你就让他看我?”洛钦笑道,“你问他看够没有?”
水荔扬理都没理他,自顾自地擀饺子皮。
陆怀放下东西去洗手,小心翼翼地挨到森羚旁边:“我来帮你吧,你得这样捏……”
森羚哼了一声,手上却在认真地跟着学。
洛钦也洗了手,看到水荔扬手腕上的红绳沾了些面粉,就伸手给他掸干净,又拿了一根擀面杖,撸起袖子在旁边帮忙擀皮。
“白天出去了?”洛钦问。
水荔扬点头:“合作商把明年想要的新武器参数发过来了,针对一种变异程度更高的丧尸,我这半个月都在采集那些感染体的样本,就快有成效了。”
“北冰洋的单子?”洛钦又问,“如果要对付切尔诺贝利那边的丧尸,那样本数据级别还得调高一点。”
“结合他们给到的数据,通过模拟测算就可以。”水荔扬说,“不难,年后就能研发出来。不过我发现汉州周边感染区的情况有点不对,高级变异体的数量好像比一个月前要多,而且变异种类有很多都是我没见过的。”
洛钦捏了个饺子,轻轻放到一边:“我对感染区勘测数据进行汇总得出的结论,跟你的差不多,等过完年,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
“好。”
即墨柔难得老老实实在屋里摘菜,即墨朗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新衣服,时不时停下来问他老爹需不需要帮忙。
“给你老子倒杯水。”即墨柔说。
即墨朗去厨房拿了杯水出来,凑到嘴边喂他喝完,又飞快跑走了。
白无泺回来的时候,饺子已经包好了,水荔扬忙着去准备热菜,看到他就顺便问道:“东西送完了?”
“完了,这一片有困难的都送了。”白无泺说,“几个不安好心的想过来蹭吃蹭喝,收拾了。”
“大过年的,吓唬一下就行了。”水荔扬说,“动手多不好。”
“没动手,放甜甜了。”白无泺说,“哥,你这两年怎么突然开始讲究慈悲为怀了?”
水荔扬:“你现在去把人找回来杀了。”
白无泺:“……”
他哥还是很叛逆,一点都没有改,自从洛钦回来之后,症状就更严重了。
白无泺把洛甜甜放开,让它去陪即墨朗玩。即墨朗骑在它背上绕院子一圈圈地走,笑得脸都红了,抱着洛甜甜的头亲了又亲。
院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身穿红色棉衣的女人和程清尧一起走了进来,即墨朗先叫了一声程叔叔,然后就困惑地看着那个女人。
即墨颂全身的血液都温热了起来,她觉得鼻尖发酸,轻轻叫他:“小朗。”
“……姑姑?”即墨朗慢慢地走过去,仰头看着女人,“你是爸爸的姐姐吗?”
“是。”即墨颂低头温柔地抚摸着那张天真的脸蛋,“小朗长得真高。”
“姑姑新年好呀。”即墨朗顿时笑逐颜开,拉住了即墨颂的手,“进屋吧,姑姑。”
即墨柔正靠着沙发鼓捣即墨朗拼了一半的积木,抬眼看了看走进来的人,淡淡说:“来了。”
“嗯。”即墨颂也没太多话可以寒暄,坐到一旁陪即墨朗玩去了。
洛钦半天都没看到小黄毛,把包好的饺子放到锅边,好奇地问水荔扬:“今晚还有人来吗?”
“李潇涵一会儿过来吃饺子,就没其他人了。黄毛一般都在青岛那边,偶尔才来,今年赶不回来过年了。红姐身边还有一帮朋友,不过最近也找到安身的地方了,不会总来。”水荔扬说,“祝衍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年都在方舟,今年不在就太惹眼了,也跟我说不来。”
从前这里来来去去许多人,总是宴席聚了又散,欢快热闹只是一瞬。每个人都在往前走,经过一年又一年钟声敲响的路口,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不再是同一批了。
人们总要渐渐地分道扬镳,各自找到自己的安身落脚之处,无论是何种世道,这一点基本不会变。
水荔扬察觉到洛钦在看他,扭头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面粉?”
“除夕对我来说很重要。”洛钦附在他耳边,声音只有彼此听得见,“是你第一次说喜欢我的那天。”
水荔扬望着他,半晌酝酿出一声轻笑:“傻样儿。”
只是他们现在也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归处,回头再看以前,许多事都不算什么。
往后的每一年,都不会再觉得孤单了。
年夜饭吃得相当热闹,李潇涵前几天从商路上回来,沿途采购了不少年货。毕竟就算是在感染肆虐的时代,人们也无法放弃对食物的执念。
近年来国际上成立了大小数十家贸易公司,领域各异,其中就有负责食物制作和储存的,价格也并不昂贵,虽然大多是要靠方舟券兑换,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渠道。
四年间,地球人口削减四分之三,许多人还过着风餐露宿、四海为家的生活,人类在被科技养尊处优近百年后,一朝之内一无所有,总算还没忘了曾经老祖宗留下的赖以生存的本能。
——从零重新开始,重拾制造工具、食物和房屋的技能,和感染生物争夺生存空间,那么渺小、不堪一击却又坚定顽强。
就像灾殃降临大地的那一天,潘多拉魔盒中却还剩下一缕微弱的希望。
水荔扬看着满桌年夜饭和围坐的众人,依稀还觉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实感。直到洛钦握住了他的手,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回来了。
第249章 念念 不忘
桌上的火锅咕嘟作响,冒着鲜红的气泡。即墨朗坐在即墨柔和即墨颂中间,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涮肉,时不时扯扯左右人的袖子,小声说这个好好吃,让其他人也尝尝。
即墨颂笑着给他夹菜,看到他脖子上戴的玉观音,微微一愣,然后问即墨柔:“是爸留给咱家的那个?”
“嗯。”即墨柔点了下头,“你馋也没用,说好了谁先生就给谁,这是我儿子的了。”
“……没人和你抢。”即墨颂无奈,“好几年前在青岛的时候就给你了。”
李潇涵来的时候带了酒,水果酿的,不会太烈。水荔扬问洛钦要不要喝,后者摇了下头,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我喝一点。”水荔扬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半杯。
即墨柔拿筷子沾了点酒,让即墨朗舔舔,辣得即墨朗直吐舌头,被水荔扬灌了半杯水下去,警告即墨柔不准再喂。
洛甜甜趴在桌子下面吃一整根俄罗斯红肠,旁边盘子里还有鸡肉泥和专门给它捏的饺子,几乎走上狗生巅峰,这顿足够让它回味一年了。
程清尧低头挠了挠洛甜甜的下巴,一边和白无泺聊着天。
陆怀扭过头去小声和森羚说话,杯盘碗盏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夹杂着即墨朗时不时的笑声,温馨又热闹。
窗户上凝了一层霜,红彤彤的窗花贴在正中央,灯光从镂花的缝隙间穿出来,落到窗前院子的雪地上。
“年后我的假期延长了。”洛钦对即墨颂说,“我和荔枝想带小朗去松河转转,小柔也一起去,那里有温泉。”
“去吧,方舟有什么事我帮你处理。”即墨颂说,“李牧祁最近新招了一批通过考试的幸存者,刚送去西安全区,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总之顾不上你。”
“让他忙吧,反正有祝衍替我盯着。”李潇涵说,“他现在谁也不信,既然不让你和洛钦插手,那就是很见不得人的事,他这些年没少干。”
其实没有人知道,李潇涵为何对他父亲有如此之深的恨意和敌意。二十一岁前他几乎都是在美国念书,很少回国,回来后却一直在帮李牧祁做事,可同时自己也在步步为营,他父亲暗算别人,他就暗算他父亲。
他做的这一切,好像只是给自己的父亲找了场不痛快,然后骤然从方舟抽身离开。但李牧祁那时已经选好了祝衍和洛钦作为新的左膀右臂,对他的离开根本就未置一词,就好像只是养的一只宠物从家里跑了,连找都懒得找。
除夕之夜,前半段所有人都在精神抖擞地等着守岁,洛钦在屋外调试着卫星天线,直到森羚喊了一声“有信号了”,无线电广播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他才起身回屋。一屋子人坐在一起聊天、烤火、吃瓜子,总算是四年来头一个像样的新年。
收音机里滚动着各种求援信息、幸存者营地位置和搜救队动向,偶尔会插一两首旧时代的流行歌曲。当程清曳的歌声乍然从广播里响起的时候,程清尧还望着窗外,半晌,睫毛翕动了几下,眼眶渐渐湿润。
白无泺坐在他旁边,默默无言,一条白色围巾盖在两人腿上,一直到唱过了几首歌的时间。
水荔扬把笔记本铺开在桌上,洛钦给他拿来一支笔,他飞快地记下广播里求助营地的位置,还不忘捏起一颗小番茄塞进洛钦嘴里:“多喝点水,嘴都起皮了。”
即墨朗早就扒在即墨颂怀里睡着了,小小的眼皮微动,还砸吧了一下嘴。
水荔扬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枚红包,裹着些细碎的钢镚,轻轻放到即墨朗枕头下面,又给森羚、白无泺和程清尧都各自包了一个送出去,才又回到桌前坐下。
洛钦坐在那里看着他,没说话。水荔扬也没说话,装不知道。
时针好不容易过十二点,森羚已经困得快要歪倒在沙发上了,脖子下不知道被谁垫了一个靠枕。水荔扬也撑不住了,昏昏欲睡,仅剩一点神志还强撑着拨弄面前的炭火。
“哥,新年快乐。”白无泺和程清尧对他说道,“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新年快乐。”水荔扬抬起眼皮笑了一下。
他记得好像学生时代过年的气氛也是这样,那个时候赵方蒴是长辈,会给他和白无泺都包好红包,每个人两千块。现在该他给小辈散红包了,只不过思弦和思淼的红包,他只来得及给了那么几年。
即墨颂晚上不留宿,程清尧和白无泺把她送回方舟,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住了。她走的时候不舍地摸了摸即墨朗的脸,站起来:“小朗,姑姑走了。”
陆怀也起身,揉了揉眼睛:“我也走了,晚安,恰茶卡。”
屋里的热闹散去,李潇涵已经收拾好餐桌,在给即墨朗洗脸了。即墨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小声说要去和即墨柔睡。
即墨柔打着哈欠把他扛回了房间,李潇涵和森羚也各自回去休息了。
水荔扬强撑着去洗漱,回房的时候已经是半梦游状态了。他陷进半硬的床铺里,声音暄软地对洛钦说:“晚安。”
洛钦撑着头看水荔扬,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最终俯身过去在对方脸侧亲了一口,“晚安,新年快乐,荔枝。”
他说完,便要伸手去按灭床头灯。
“等等。”
水荔扬趴在床上,忽然伸手窸窸窣窣地在洛钦枕下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东西来:“给你的……”
洛钦一看,那居然是一枚红包。他心里噎了一下,将红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发现是几年前水荔扬从他那里要走的那枚铜牌,上面依旧挂着先前那条红线,已经被重新绑好了,打成一个不起眼的小结。
他觉得自己的手颤了起来。
“我还等你自己翻出来发现呢。”水荔扬吻一吻他的手指,“别不开心了,怎么可能忘了你。”
洛钦翻了个身,一把抱住水荔扬,亲了又亲,好像抱着一份极其珍重、舍不得放手的礼物:“是它把你带回来的吗?它又把你带到我身边了,真好。”
水荔扬真的快要睡着了,他贴着洛钦的胳膊,很轻地蹭了一蹭,又艰难撑开眼皮,看着洛钦的脸。
“新年快乐。”他说,“晚安,念念。”??z?
“好吧!那你也可以叫我阿洛,或者叫我念念也可以!这是一个哥哥告诉我的,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小名,你不要跟别人讲哦。”
荔枝看着阿洛,有些怯懦的脸上慢慢展开笑意。
“嗯,好。”荔枝揉了揉阿洛的脸,“你好呀,念念。”
大年初二 松河 雁岭温泉镇
木屋的门被拉开了,水荔扬裹着大衣,赤着脚走到廊下。门前覆着积雪的松针时不时落下几簇,头顶偶尔有麻雀扑腾着翅膀飞过,带起一树雪烟。
一条石子路从矮楼梯一路延伸向前,松林掩映间,小路在一处冒着热气的天然温泉池前断开。池上一处松木修筑的小亭,堪堪遮蔽了松叶间不停掉落的积雪。
凹凸不平、形态各异的温泉石,围成了不甚规则的形状,池中一个人靠着有光滑纹路的温泉石,只露出半个背影。
水荔扬目光动了动,走下檐廊,踩在兀自散发着温热的石子路上。
他走到温泉旁停了下来,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伸手抚上对方的头发:“真结实,还记得在深宁刚遇到你的时候,捏都捏不出二斤肉。”
洛钦回过身来,低头亲他的手指:“这些年不知不觉就练出来了。”
“进步不小。”水荔扬说,“回头我写一份食谱和锻炼计划给你,你的肌肉密度还有提升的空间。”
洛钦伸手揽住他的腰,顺便扯下他的大衣:“下来吧,上面多冷。”
冬天泡温泉着实是件挺惬意的事,山顶寒冷,时不时会落雪,在温泉里一浸,浑身的寒意都被剔除一空。
洛钦一寸寸抚过他的身体,脊背、腰线、小腿,再到脚踝,“比当时在福利院的时候还匀称了。”
水荔扬被他臂弯圈在怀里,眯着眼睛看山下万顷松林,“什么意思,你那个时候偷看过我啊?”
“那个时候是欣赏。”洛钦理直气壮道,“是非常纯洁的求生战友情。”
“啊。”水荔扬懒散点头,“是,纯洁得不得了,哪像现在。”
两人坐在温泉里,放眼去一片落白,阳光倾洒、天空湛蓝,云层萦绕在山巅。黑白相间的群山起伏汇聚,光秃的山岭上偶尔会闪过一些不明的黑影,又飞快消失在雪地里。
动身来这里之前,洛钦和水荔扬已经着手清理过了山路,虽然有时会有感染生物游荡过来,但也没什么大危险。
这些东西如今在地球上和人类以及其他生物共生共存,有时候水荔扬甚至会怀疑,它们是不是也算地球上的原住民了。
虽然一旦狭路相逢,就是生死对决罢了。
即墨朗不知道被即墨柔带去哪里玩了,这片废弃的温泉镇从前是游客络绎不绝的度假胜地,当年也被卷入了感染潮中。三人几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满地还残留着鲜血,打开房门甚至会看到正在墙角发呆的丧尸。
“幸亏我当年被开除了。”洛钦把手臂枕在脑后,云淡风轻地说,“不管哪个环节差一点,我们估计都遇不上了。”
水荔扬却摇头:“我反正希望你好好上学,那样我们说不定还能更早遇到。”
洛钦忽然想起多年前他没有对水荔扬问出口的话,此时似乎正是合适的机会:“荔枝,我一直都想问你,我们小时候,见过吗?”
水荔扬被他问得愣住了,不由得看了一眼手上的红线。
记忆从针叶雪盖间缓缓渗透而来,随着池中弥漫的雾气,熏热了他的眼眶。
“见过。”水荔扬低声说,“我们在深宁,见过的。”
洛钦屏住了呼吸,看着水荔扬。
“那个时候,水云霆还是地产公司的成功企业家,受到媒体追捧,社会风评也很好。”水荔扬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对音乐敏感,所以从我三岁的时候,水云霆就让我跟着老师学乐器,四岁的时候,他聘请来费老做我的音乐家教。”
“三岁?”洛钦有些吃惊,“太早了吧。”
水荔扬点头:“是很早,但是水云霆需要我赶快学会,我五岁就能跟他出席公共场合、登台演出了,在他主办的慈善夜晚会给足了他面子。”
那是他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弹奏了一首初学者最简单的《献给爱丽丝》,丝毫不怯场,看着台下的灯光和掌声,懵懵懂懂地觉得开心,眼睛搜寻着水云霆,却发现他在和人边喝酒边聊天,眼睛一次也没往这边看。
下台之后,他被水云霆带到休息室,开心地询问自己的父亲他刚才是不是很棒,没想到水云霆刚关了休息室的门,忽然笑容收敛,狠狠踢了他一脚。
只有五岁的水荔扬当场懵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挨打。
可他咬着嘴唇没出声,哭也不敢哭,因为从前每次挨打时哭出声只能换来更暴风骤雨的踢打。慢慢地,还不太懂事的水荔扬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在水云霆面前,被打得再痛也不会出声。
水荔扬噙着眼泪,轻轻说:“对不起,爸爸。”
“对不起?我问你,表演完应该干什么?”水云霆眼睛烧得火红,像魔鬼一样瞪着他。
“要……要起身鞠躬、致谢……”
“你知道为什么刚刚不做!你在台上盯着老子看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啊?!”
水云霆又踢了他一脚,水荔扬呜咽了一声,躲进角落,捂着剧痛的腿:“我错了,我记住了。”
当晚还有另一场表演,水云霆刻意没有伤到他的胳膊,反正就算是腿断了,也不影响他用手弹钢琴。
洛钦听得几乎喘不上来气,他已经很多年没体会过哮喘发作的滋味儿了。
水荔扬苦笑:“我被他从三岁打到十岁,他很聪明,只打衣服遮着看不见的地方,而且不至于让我下不了床。冬天就更方便了,只要不打脸,逮到哪里就往哪里踹。别人要是问我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就说调皮自己摔的,还假惺惺地在人前装慈父,问我疼不疼,回家之后把我打得更狠,骂我是不是故意装可怜给人看。”
他说这些的时候,那些阴影和恐怖的记忆似乎还历历在目,随着回忆深入,仍旧不可避免地有些心悸,“我不是装的,是真的好疼。他不高兴就打我,随时随地,半夜几点钟都可能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打一顿,只是因为他又不高兴了。”
洛钦抱住水荔扬,细数对方身上一些不甚明显的细小伤疤,刺得他眼眶疼。
“我六岁那年,他带我去深宁参加一场商业竞标会议,照例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晚宴。说起来特别好笑,他这个人应该是从来没有爱过谁,捧了一堆乱七八糟小明星,那些明星为了从他手里抢好的电影资源和人脉,一个个抢着要帮忙照顾我,好像有多喜欢我似的。”水荔扬讥讽地一笑,“都被水云霆那副样子给骗了,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对我好而被他多看一眼。”
那些人具体是谁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个男男女女都漂亮得很,站在那里都能发光,像一圈聚光灯围着他。????
“不过水云霆担心我会乱说话,也怕我身上的伤被发现,就全都拒绝了。当时深宁有一个挺大的福利院,很受媒体关注。”
水荔扬说到这里的时候,洛钦就已经有预感了,但他没插嘴,而是继续听下去。
“把我送去那里,一个是安全保险,因为那其实是远山旗下的福利院,受他控股。还有一点就是方便他作秀,让我用企业家儿子的头衔去走一圈,再叫那些记者去拍照,到处宣传我有多能吃苦、多平易近人、多亲近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水荔扬说道,“搞得我过养尊处优的生活就是罪大恶极似的,非要把我扔那地方涮涮。”
洛钦听得直笑,水荔扬抱怨得也太好玩了。
“然后,我这个万恶的资产阶级二代就被水云霆扔到了那里,整天跟福利院的孩子泡在一起。”
水荔扬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皱了皱眉头:“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地方,床又硬,饭又吃不饱,还到处都是蟑螂。我去的第一天就受不了了,那些小孩倒是一致对外,一个个都使劲欺负我。”
“他们这么欺负你?”洛钦很震惊,“不是,当时我死了吗?我不帮着你打回去?!”
“听我说完——他们天天欺负我,我就天天哭,恶性循环,搞得他们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但我还不能让大人和记者看出来,要不然就完了,而且我真的怕被水云霆打死,所以都是偷偷哭。”
水荔扬还记得那个时候,那些孩子处处给他不痛快受,像对待仇人那样对他。他不知道那些铺天盖地的恶意是哪里来的,都是孩子,怎么能下那种黑手。
也是在那个地方,他第一次见到了洛钦,也是唯一一个没有随波逐流欺负他的孩子。
水荔扬微笑着,随手搅动温泉水:“某个人,明明比我还小两岁,话都说不利索,居然好意思让我认他做大哥。”
“我?”洛钦指了指自己,“怎么可能?我脑子有毛病?”
“你记得还是我记得?你不信,那我不说了。”
“信,我信!你接着说,那个小兔崽子怎么你了?”
水荔扬满意地继续说:“那时候就你不欺负我,还帮忙赶跑那些欺负我的人,但是你后来也抢我的东西,特讨厌!我怕你也揍我,根本就不敢反抗。他们倒是不欺负我了,反正全都给你占了。”
洛钦捂住脸,根本不愿面对:“我靠,这死小孩……”
他确实挺崩溃的,早知道不问了,没想到自己小时候能这么缺德带冒烟的。
“你还非要让我报答你,逼着我叫你哥哥,不叫就不管我了。”水荔扬说,“我怕你真的不管我,也想和你玩,因为只有你对我是很好的,所以我就一边哭一边叫了。当时你好像很高兴,忽然又变脸,让我不许哭。”
他讲着讲着就笑出声来。
“你嫌我总是哭,说再哭就不和我玩了。我在福利院那些天被你逼着改了一身毛病,还和你一块报复那些欺负我的人,哈哈哈……那是我第一次干坏事,做完之后你就拉着我跑到福利院的阁楼里,打手电看书,一看就是一晚上。”
水荔扬指了指手腕上那条红绳,无不怀念地说:“这个,是端午节那天你送给我的,和你脖子上的那个是一条线编的。”
洛钦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上的铜牌,有些恍惚。他记得背面刻的应该是鼓楼,只不过被磨得有些氧化,看不出原本的图案了。
“端午节本来应该编花绳,但福利院只有红绳。”水荔扬说,“你说红绳也可以,也是祝福。”
于是,这条年少时系下的红绳被他一直珍重地佩戴至今,从未主动解下。
“原来是这样。”洛钦鼻子有点儿酸,“可惜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那个时候的你,肯定很可爱。”
“有什么可爱的?整天被打被欺负,连个朋友都没有,还要被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小孩儿呼来喝去的。”水荔扬不以为然,“你那个劲头才吃得开呢,福利院里那么多孩子比你大,愣是没一个敢欺负你。你整个一土匪啊,平时都横着走。”
他笑了笑,又转向洛钦:“不过我那个时候是真挺崇拜你,被人揍了就边哭边往外跑,还跟他们说你等着我让我大哥来揍你。”
“谁是你大哥?”洛钦再次指向自己,“我吗?”
他这小时候也太混球了,简直是骇人听闻。
“不然呢?”水荔扬叹气,“你也是那个时候小,对钱没概念,要不然我零花钱都得被你收了保护费。”
洛钦忍不住反驳:“我靠,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恶棍吗?”
“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多霸道!”水荔扬捏他的脸,“你还非逼着我承认自己是个小兔子!”
洛钦沉默了一下,好奇追问:“……最后你承认了吗?”
“不承认你能放过我吗?!”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洛钦又问他,“是从深宁再见到我之后吗?”
水荔扬摇摇头,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
十多年前惊鸿一瞥就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在福利院相处的那些天,种子缓慢生根,在他心中撑开了一个任谁也无法代替的位置。此后十多年,他每每夜半梦到那张模糊的脸、稚嫩的童声,总会不断地提醒自己,永远都不可以忘。
他记得自己在深宁再次遇到洛钦的那天,将昏迷的洛钦带回学校宿舍,又在对方的外衣兜里发现了放着身份证和火车票的钱包。
一张张票证上,是和记忆中重叠的名字,那已经快要散失在风里的脸庞,忽然间变得无比清晰。
水荔扬打开床头灯看着床上昏睡的洛钦,目光里仿佛穿透了十多年光阴的情绪和回忆循风而来。
——洛钦长大了,当年的那个小朋友真的平平安安地活下来、长大了。
那一瞬间,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心,似乎是有所不同的。
他是个很善于压抑情绪的人,不到实在无法承受的地步,他不会轻易让对方看出自己的破绽。然而面对洛钦醒来之后那种陌生而疏离的反应,水荔扬还是差点情绪失控,如果不是窗外的求救声恰巧打破了沉默,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露出很难看的表情。
在深宁逃亡的那段日子,两个人互相扶持着一步步走来,洛钦的情感在逐渐变化,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眼睛就已经没办法从洛钦身上挪开了。
喜欢的开始,是没有办法区分的,大概某一刻突然开始心动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
水荔扬忽然看着洛钦,问道:“你相信吗?”
洛钦问:“相信什么?”
水荔扬弯起两根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曹芸清洗过你的记忆,而她和卫蓝之后又共同重构了你的自我认知,现在我和你说这些,万一也是骗你的呢?毕竟现在除了我,再也没人知道你小时候的事情了。”
洛钦看了他半天,才说:“那更好了。”
水荔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啊?”
“你讲的故事里,你自己的部分占百分之九十。”洛钦很认真地说,“这说明什么?你爱我爱得发疯,不顾一切地想占有我的全部,哪怕是编故事骗我,想想就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