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钦,醒醒,醒醒。”
洛钦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身体还觉得沉甸甸的疲惫,便有些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谁呀……”
“是我。”
水荔扬眼睁睁看着洛钦闭眼静默了两秒之后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整个人瞬间精神了起来:“荔枝!”
“你吓我一跳。”水荔扬略微无语地往后仰去,“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他此刻没穿军装,随意套了身朴素的黑色工装外套,连头发似乎都比穿军装时柔软了几分——虽然还是一样短且利落,却给人另一种不同的感觉。
洛钦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这一觉好像把他嗓子都睡哑了:“几点了?”
“下午五点,你睡了快十个小时。”水荔扬说道,“我怕你睡太多会头疼,你现在头发还是湿的。”
洛钦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的确有些潮湿。洗完澡之后他也没等风干,直接倒头睡了,“没事,我皮糙肉厚不怕这些。不过现在这条件,居然还有热水可以用。”
“明天开始热水和电都会限供,早上六点到八点、晚上六点到七点半才有热水,而且每户也有定量。”水荔扬从床尾拿过一套衣服递给洛钦,“起来穿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洛钦点了点头,掀开被子就迷迷糊糊地穿起来。只见水荔扬在边上噗嗤笑了一声,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睡觉真的什么都不穿吗?”水荔扬好笑地看着他,“梦见什么了这是?”
洛钦反应了一会儿,忽然大声道:“我操!”
他赶快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腰部往下遮得死死的,还试图跟水荔扬解释:“我不是,我平时……”
“内裤我也给你拿了,快穿上吧。小雨发烧了,正在楼上睡着,别等会儿你也着凉了。”水荔扬似乎完全没当回事,转身出了房间,“我在外面等你。”
洛钦苦着张脸,一边叹气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他直接睡懵了,忘了自己正一丝不挂,以至于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的血压都差点飚上头顶。
其实问题不在于他被水荔扬看了,只是……只是……????
“靠!”
屋里人骂骂咧咧的动静很难忽视,穿衣服的时候几乎要把床震塌了。水荔扬坐在客厅沙发上,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手撑着下巴,目光淡淡的,呼吸却有些急促。
片刻后,他轻轻抿了下嘴唇,闭上了眼睛。
“我们去哪里?”
洛钦钻上车,抖了抖雨披上的水。窗外的驻军朝水荔扬敬了个礼,便开门放行了。
“去接人。”水荔扬边开车边说道,“今早我跟上面递了申请,被调来这边的安置区驻扎了。”
“真的吗?”mм??
洛钦眼里止不住往外冒星星,刚才没穿衣服被水荔扬看了个遍的尴尬劲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水荔扬被他逗笑了,“我骗你干什么?反正程清尧也在这边负责安保,有什么事找他还比较方便。”
“那我现在参军还来得及吗?”洛钦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想干什么?”水荔扬瞬间紧张起来,“不管干什么,你得先和我说,不能自己想做就去做了,听到没有?”
洛钦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微微一笑:“你怕我也跑去做实验啊?”
“那不然呢?”水荔扬叹道,“一个白无泺,再加上个程清尧,已经够我生气的了。我当年从汉州去了深宁,没想到这俩人商量都不和我商量,一上大学就跑去参军的参军,当警察的当警察。在深宁你昏睡的时候,我已经跟程清尧吵过一架了。”
洛钦明白水荔扬说的“吵架”,十有八九是他逮着程清尧骂得狗血淋头。程清尧也算他的后辈,虽然比白无泺少了层血缘关系,但看得出来也是少年相识,交情匪浅。
其实洛钦早就意识到,水荔扬大多时候都是温和随性的样子,但有时凶巴巴的也很吓人——这点性格被调和得恰到好处,他既不会一味地顺从妥协,也从不歇斯底里或胡搅蛮缠。
对洛钦来说,最恰当的比喻便是犹如一杯带着辛辣味的软饮,当他喝过一口之后,就忍不住再去贪第二口。
“我不会做那种实验的。不过我有我的选择,又不只有参加实验这一条路。”洛钦正色,认真地说道,“我也……想能保护你。”
水荔扬愣了一下,扭头看着他。
洛钦的眼神十分认真,十分赤忱,看得水荔扬忽然心中一阵波纹漾起,很久都没有平息下去。
汽车在光芒渐渐暗下去的街道上行驶,偶尔可见行军的坦克和陆战车擦肩而过。城市的各个角落终日不停地回响着枪声,此起彼伏的枪炮声渐渐变成了幸存的人们习惯了的存在。
两人各自看着前方,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再说话。
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从地平线上消失的时候,整个世界好像进入了真正的末日时刻。车厢里也暗下来,洛钦伸手拧亮了车顶的照明灯,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水荔扬淡漠的侧脸上勾出了笑意。
“好啊。”水荔扬说,“我等着呢。”
洛钦只觉得自己脸开始发烫,他扭过头去,轻轻嗯了一声。
水荔扬一直开车去了离安置区不远的避难所,地处汉州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也是汉州在灾情爆发初期最先做出反应,将感染者采取隔离措施的一处避难所。相对于城外那几处已经失守了的驻地而言,这里反而比人口稀少的郊区还要安全。
避难所以北是严重的感染区,如今尚有数以万计的丧尸盘踞在那里,军队对此也束手无策。
避难所里人非常多,到处都是形容憔悴的幸存者和忙碌的军警。这里聚集的白领和学生居多,都是商业区最常见的人群。许多人的经历都和洛钦相似,在工作或者逛街的时候天降灾祸,一直被困在这里数日。
市中心人流密集,病毒传播开的后果几乎是毁灭性的,军队只能将避难所和感染严重的商业区隔离开来。
水荔扬从下车就一直在看手机,他四下看了看那些鼓鼓囊囊的帐篷,然后往避难所最深处走去。
洛钦不知道他要接谁,但看着架势并不是小人物,不然这附近就有一处最近的安置区,大可以直接去那里登记暂住。
两人在一顶帐篷前停下了。水荔扬看了看门口贴着的编号,抬腿走了进去。
帐篷里挤满了人,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污浊气息。水荔扬摘下雨披的帽子,站在门口往人群中打量了一番,声音不轻不重地叫道:“水思淼,水思弦,出来。”
人堆里一个扎双马尾的少女听到声音转过了头。她面容娇俏,看着年纪尚小,却满脸都是冷漠。
少女伸手默默地拍了拍旁边一个背对这边的少年,手放在胸前比划了几下。洛钦看得出来这女孩在打手语,看样子还很熟练,应该是从小就很精通的程度。
两个小孩这才越过人群走了过来,表情一个冷漠,一个淡然。
“不联系我,也不联系老赵?”水荔扬看着那女孩,淡淡问道,“在这儿住得舒服吗?”
“舒服。”女孩十分刻意地将双臂拉到脑后,伸展了一下,“我都不想走了。”
她看到洛钦,满眼戏谑地问道:“你是他下属还是?”
洛钦想说我可能是你未来的嫂子,怕水荔扬当场把自己扔出去喂丧尸,便笑着回道:“我是他跟班,我叫洛钦。”
“我妹妹。”水荔扬侧过头对他说道。
“边上这个是你弟弟。”女孩冷冰冰补充道。
水荔扬无奈地轻叹了一声,从雨披内袋里拿出雨伞递给两人:“走吧。”
“你弟弟妹妹真多啊。”上车之后,洛钦从后视镜里看到后排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孩,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他们两个是双胞胎吧?”
“多怎么了,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洛钦闻言扭头看了看那个女孩子,感觉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不像在开玩笑,不过她表情倒是挺认真的。
“为什么?”他问
“思弦。”水荔扬淡淡叫了妹妹一声,“懂点儿礼貌。”
水思弦这回倒是没回怼,闷闷地哦了一声,对洛钦说道:“你好,我叫水思弦。”
她声音板正得跟机器人一样,明显就是故意的。
洛钦觉得这兄妹关系有点奇怪,妹妹性格有些泼辣,而弟弟从一开始就没张嘴说过话。此时那个男孩儿正一脸淡漠地看着窗外,眼神却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空洞得像是没有情绪。
“他助听器呢?”水荔扬问了一句。
水思弦拍了拍边上发呆的人,打手势说道:“助听器戴一下。”
水思淼这才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副白色的助听器,不紧不慢地戴到耳朵上调试好,咳嗽了一声开口:“怎么了,哥哥?”
他说话的声音很含混,舌头抬不起来,咬字发音都不太准确,带着很浓的鼻音。
“没事别往下摘,现在丢了我没法给你弄新的。”水荔扬说道,“饿不饿?”
“饿了。”水思淼点点头,“哥哥我想吃烤鸭。”
水荔扬差点笑出声来:“我去哪给你弄烤鸭?咱说点现实的吧。”
“我看之前进城的时候,那避难所里不是有新鲜的肉和蔬菜吗?”洛钦问道。
“那不是直接吃的,现在生鲜食物都不能储存。那些肉和蔬菜都是要拿去加工成罐头的,眼下只有远山的产业还能勉强运转,军队和警察都不得不依靠远山的供给。”水荔扬叹道,“现在可真是被远山拿捏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水思弦轻飘飘说道:“去抢啊,都这世道了,还有什么规矩可守?”
水荔扬从后视镜看了妹妹一眼,满脸都是无奈:“你分得清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吗?”
水思弦不服气,非要把水思淼也拉上:“二哥你说,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别看现在大家还客客气气规规矩矩的,过不了多久,只要那些人饿急了,且等着出乱子吧。什么规矩、法律,在一口吃的面前算个屁啊。”
“我支持你。”水思淼面无表情地冲她点点头,“你去抢吧,我要吃可乐汉堡包。”
洛钦心想这小女孩思想也太超前了,多少成年人都未必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她居然能这么赤裸裸把道理说出来——也许也只有小孩子能说得这么毫无顾忌了。
成年人道貌岸然,说白了就是在人前还要脸。虽然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却未必也不清楚这些道理。
车子穿过黑暗的街道,贴着街边的水洼飞驰而过,溅起一米高的浪头,将路面上残留的血迹一点点冲淡。摇晃的积水中倒映着橘黄的车灯一闪而过,随后只剩一道道波纹在随水光摇晃,任雨水裹挟着暗红色的血水流进下水道。
安置区的门前又增加了兵力把守,车开进去的时候一共过了三道安检。水荔扬最后干脆就直接把军官证丢给洛钦,让他一路举着给窗外的检查员看。
洛钦忍不住偷看了几眼那证件上的照片,红底证件照上是水荔扬穿制服的样子,那时候头发比现在要长一点,脸也看着更稚嫩。
“这是你高中拍的吗?”洛钦忍不住问。
“啊,”水荔扬想了想,“算是吧,高中毕业。”
水思弦这时候鬼鬼祟祟地从后排凑了过来,犹豫了一下,朝洛钦伸出手:“给我看看。”
洛钦一边将证递了过去,一边说:“他不是你哥吗,这有什么稀奇的?”
“反正我没见过。”水思弦含糊地答了一句,就和水思淼躲到后面研究那个红色小本本去了。
水荔扬下了车,敲敲后排的车窗玻璃,里面两个凑在一起摆弄军官证的小脑袋齐刷刷地抬了起来,“我带你们去登记,今晚开始住这里。”
他转过头又对洛钦说道:“你先回去吧。”
洛钦一个人回了住所,发现门上被贴了通知领取物资的小纸条。他撕下来看了看,看到了纸条上列的物资清单,有洗漱用品和速食罐头,以及最基本的急救药物。
他打算晚点过去领,就先进屋去了。走的时候手机放在床头充电,这会儿已经充满了。
洛钦把手机开机,等了一会儿之后,屏幕上跳出了几条未读消息。
是祝衍发来的,从远山离开的时候,他和祝衍互换了号码。原本以为会过几天才有回音,没想到当晚就来了消息。
-明天你有空吗?我来接你去做个全身检查。
洛钦想了想,给祝衍回复过去:“有空,随时可以。”
祝衍很快就回复和他确定了时间,让洛钦明早八点在安置区门口等自己。
-体检前不要饮酒,进食,也不要服食任何药物。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哨响,安置区的供电被统一关闭,各个房间里的灯光霎时间便熄灭了。洛钦拿着手机坐在黑暗里,直到屏幕的光亮熄灭,才捂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命运须臾如浮萍,几十年的人生,似乎从灾变的某一刻开始,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窗外雨又下大了,阵阵雷声萦绕在汉州上空,每隔不久就有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漆黑寂静的街道。今晚风雨交加,外面就是闹出再大的动静,也被掩盖进嘈杂的雨声和雷鸣中去了。
洛钦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陈年的棉花有股腐坏的霉味儿,这让洛钦想起自己曾走过的那些街道上,闻到的尸体腐烂气味。
他想卫蓝此刻也许也在哪个角落,尸身慢慢地腐坏分解。还有卢彧和曹芸,他们或许葬身火海,或许侥幸逃了出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游荡在深宁的街道上,和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同类一起,在城市各处搜寻着幸存的活人。
想到这里,洛钦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发抖,无边的孤独和惶恐从被子的缝隙里悄然爬进来,抓住他的脚踝,想要将他往无边深渊里拖。
客厅响起了许久的敲门声,洛钦的听觉慢慢从混乱中恢复出来。他下意识觉得那是水荔扬,便立刻起身出来开门。
果不其然是水荔扬站在门口,对方打着一柄手电,似乎是正要转身离开,“我以为你睡了。”
“进来吧。”洛钦往边上站了站,让水荔扬进屋。
水荔扬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满满当当装了日用品和罐头:“我检查登记表的时候,看到你没去领这些,就帮你拿回来了。你应该没吃晚饭,吃点再睡吧。”
“我不太饿,荔枝。”洛钦摇头道,“你拿去给思弦思淼吃吧,长身体呢。”
“不能不吃饭。”水荔扬坚持要把东西给他,“他俩的饭够吃,不用多给。”
“你送完就走吗?”洛钦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他接过水荔扬的袋子,随手往茶几上一放。
水荔扬愣了愣,没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对方不想自己留下,语气变得有些不自然:“你要是有什么事的话,我现在就……”
“留下吧。”洛钦今天吹了风有些感冒,说话时带着重重的鼻音,“好荔枝,陪我聊五块钱的。”
手电的光打在两人中间,洛钦的表情有些可怜。他抬眼看向水荔扬,眼神湿漉漉的。
“十块钱。”洛钦又加码,“拜托拜托,我全部家当了。”
水荔扬盯着他看了好久,看得洛钦都有些不知所措了,才点了点头,说:“好。”
洛钦默默走到沙发前坐下,两腿盘起来,歪头听着外面的雨声。水荔扬关掉手电筒坐在他旁边,两人之间诡异地沉默着。
楼下传来士兵冒雨运送物资的声音,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很快远去,最后只剩下雨落在窗外铁架上的响动。那里有盆早已经枯死了的仙人球,失去了前主人的照拂,孤零零一团缩在铁花架上,被雨点打得可怜。
“荔枝,你说我们以后要怎么办?”洛钦问道,“该不会人类就这么慢慢灭绝了吧?”
水荔扬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洛钦转过身去,凝视着水荔扬隐藏在黑暗中的脸:“我以为你会说,不会的、要相信奇迹、会变好的这种话。”
“我也想安慰你,但这个世界上就是没有那么多奇迹。”水荔扬双手搭在膝盖上,苦笑着摇头,“现在情况确实很不乐观,我们从深宁撤走之后,留驻的部队遭到了丧尸的袭击。传回来的消息是,大批携带变异病毒的感染体一夜之间就血洗了驻地,我们留了一部分最精锐的特种兵在那里,结果只有二十多个人逃了回来。”
“二十多个人?”洛钦惊呆了,“你白天没跟我说……”
“上面压力很大,一直在强令我们做好防御工作。可是物资和弹药都储存得不够,灾情爆发的时候很多军用武器都没来得及撤走,现在那些军事基地里全都是被感染的军人。”水荔扬说道,“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都会很忙,要着手加固汉州的防御,在那之后还要深入几处被感染的军事基地,回收那里的军用物资。”
洛钦第一次从水荔扬那里知道,这次的灾难有多严重。
汉州是最大的驻军地,在深宁灾情还未爆发的时候,军队就已经传播开了病毒。一个收假回来的军人首先出现了身体不适的症状,听说是见义勇为时被歹徒抓伤,因为伤口细小就没注意处理,结果在返回部队之后出现了感染症状,进而殃及了一整个军区。
事情从很早以前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初病毒小范围爆发时,很多人都没当回事,即便已经清楚它具有传染性,也认为凭借现代的医疗手段很快就能压制下去。只是没想到,蓝田病毒的传播几乎没有给任何人反应和抵抗的时间,它在出现之初,就以最恐怖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人类社会。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清楚这种病毒究竟是如何潜入了人群之中。挣扎、反抗、逃窜都是徒劳的,“蓝田”疯狂地开拓着它的领地,而人类的生存空间一夜之间缩减到从前的三分之二,甚至还在不断被迫流亡。这一病毒的最恐怖之处,就是它仿佛是有自我意识一样,正在对人类发起有史以来最猛烈无情的进攻。
“自我意识……”洛钦喃喃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而水荔扬则忽然像是捕捉到什么一样,对他说道:“对,就是这个,一直让我觉得诡异的地方。”
“我记得祝衍说过,远山最初研究蓝田病毒的时候,一个实验员被感染了。”洛钦说,“但那个时候他没有立刻死去,病毒反而还帮助他恢复了健康,就像……”
就像是他幼时听过的某个传说中那样,一名樵夫在山里发现了破旧的杯盏,带回家之后才发现那是能实现人愿望的神器。杯盏告诉他,只要他不再将自己扔进孤独寂静的深山里,自己就可以答应他提出的任何愿望。
于是樵夫利用这个杯盏,添置了粮食、购置了新房、最后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巨富。富足优渥的生活让他逐渐淡忘了从前的贫穷,却也失去了最初的勤劳。直到有一天,樵夫回到家里,看到血流成河的宅院与惨死的妻儿家人,以及那个立在血泊里、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崭新的杯盏。
“谢谢你。”杯盏向他发出诡异凄厉的笑声,“我吸够了人血,舒服多了。现在,我可以不用借助别人的力量,就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了。”
那一刻,樵夫才明白,他以为自己捡到的天降宝物,其实是被上一个受到诱惑的人丢弃在那里。否则这世上若真有如此简单能心愿成真的东西,为何还会流落深山?
洛钦总觉得小时候曹芸讲给自己的这个故事,与现在的境况别无二致。
“不过我们队长认为目前最切合实际的办法,就是抓紧灾后重建,整合现存的军事力量,先着手清理汉州市内的感染体。其他的以后再打算,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水荔扬说,“你也不用担心,至少现在这儿是安全的。”
“我要是能帮你就好了。”洛钦说得有些失落。
水荔扬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背:“你当然帮得了我。往后几天我可能都不在这里,你帮我照顾一下年雨,还有思弦思淼。等我忙完回来,就教你基本的格斗技巧。”
“真的?”洛钦心中一动,“你没有敷衍我吧?”
水荔扬道:“这个还是能教的,我也想让你学一些基本防身的东西,万一有什么事我不在你身边,你至少能自保。”
“自保有什么用?”洛钦语气急切起来,“我也想保护你。”
“可是现在我要的不是你能保护我,是你能活下去。”
水荔扬说完,自己都愣了半天。他感觉出洛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以为是自己刚刚那番话说得太强势了,便犹豫着圆场道:“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想申请去军队。”洛钦的语气却是极其认真的,诚恳之意溢于言表,“你不是说军队缺人吗?我可以去,我要报名。”
“那不行。”水荔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驳回了他,“你跟我提别的什么要求我都能考虑,这事儿绝对不行。”
洛钦有些诧异,他觉得水荔扬的反应似乎有点过度:“为什么?”
他想了想,忽然笑了一下,对水荔扬说道:“怎么,参个军还禁止家属走后门?”
水荔扬道:“你知道清理城区是什么意思吗?不是扫大街,是说你要去杀丧尸,去处理那些怪物,有多危……什么家属?”
他说到一半愣住了,仔细回味着洛钦刚才说过的字眼,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洛钦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满脸无辜地看着他摇摇头。
水荔扬耳朵忽然微热,腾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要走,却听身后洛钦捂着头呻吟了一声,紧接着传来什么东西磕碰的动静。
洛钦起身时没站稳,膝盖狠狠撞了桌子,疼得直倒抽凉气,靠着沙发蜷缩起来。
水荔扬转过身,无奈地看着晕头转向的洛钦:“你再装。”
然而洛钦好像是真的有些头晕,刚站起来没走两步,就一下往旁边歪去。水荔扬赶快扶住他,先去探额头温度,确认没发烧之后松了口气,将人架在肩膀上:“走,回去睡觉。”
他把洛钦挪回了卧室,看着对方疼得有些扭曲的表情,开始有些着急了:“你怎么会头疼?”
“着凉了……”洛钦往被子里缩了缩,蜷起身体,“我睡一觉就好了,没事,你去休息吧。”
这模样真是太可怜了,谁看了都不忍心直接扭头离开。水荔扬心理斗争了一番,指了指客厅,对洛钦说道:“那我睡外面,你有事就叫我。”
“嗯。”洛钦把脸埋进被子,点了点头。
其实他的确有些头晕,许久没吃过东西,大概是低血糖。不过压根没表面看起来那么严重,他临时起意要演得夸张一点,骗一骗水荔扬。
虽然他知道这样很缺德而且极其幼稚,但是每当水荔扬脸上挂起着急的小表情时,洛钦就觉得自己的贪心发酵得越来越多。
如果水荔扬对他哪怕和对别人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洛钦都觉得很满足。就好像他急于收集水荔扬给自己亲手画的勋章,那是别人都没有的、只会为他一个人波动跳跃的情绪。
——白无泺没有、程清尧没有、年雨也没有,他要的是最特殊的那个例外。就算水荔扬自己不会意识到,洛钦也想让对方一步步走进自己的领域里,也变成对自己而言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就连那一声“荔枝”,叫起来的意义也和其他人不一样。
洛钦想着刚才水荔扬的样子,嘴角慢慢勾起来,压都压不下去,埋在被子里笑得直颤抖。
他躺下没多久又睡过去了,或许是低血糖的症状还未消散,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总感觉头顶天旋地转的。洛钦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捂了一身汗,全身都有点燥热,只怕是真的有些发烧了。
水荔扬在客厅没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睡熟了。
洛钦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客厅去拿水喝。他正窸窸窣窣翻塑料袋的时候,水荔扬立刻就醒了过来,声音朦胧地问道:“洛钦?”
“好渴。”洛钦嗓子都快发不出声音了,扁桃体紧紧压迫着喉咙,让他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我病了,荔枝,我好难受。”
水荔扬听着对方的语气,心里被捏紧了似的,马上伸手从塑料袋里拿了瓶水,把他扶到沙发上,看他一口一口艰难地喝着。
“有点烧。”水荔扬摸摸他额头,担忧道,“等会儿,我去给你找点药。”
洛钦忽然想起祝衍的嘱咐,一把拉住水荔扬:“别,不用了。”
“怎么不用,你以为现在病了还能去医院?等严重了就晚了。”水荔扬皱了皱眉,“我去拿药。”
“荔枝,真的不用。”洛钦急了,脑子里快速想着借口,“我有哮喘,不敢随便吃药,真的!”
水荔扬还想说什么,视线往下一瞟,看到自己的手被洛钦抓着,突然脸上一热,应激似的甩开了手:“随你的便。”
他说完就站起来,往门口走去:“我走了,你好好睡觉,明天有时间我会过来陪你的。”
洛钦坐在客厅里,听水荔扬把门关上,过了好久才接着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完,然后把瓶子随手压扁了一丢,颓然靠在沙发上。
……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原本体检的事他想找个机会和水荔扬说了,但眼下军队的压力巨大,水荔扬手边的事情多得几乎喘不过气,少自己这一件不少,但多却是不能再多了。
他熬了后半夜没睡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听见窗外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安置区的军队人手不够用,昨天又加派了好几拨特警,连程清尧都说自己实在是凑不出来人了。
七点半的时候,祝衍给他发了消息,说自己准备出发了。洛钦起身去卫生间洗了个漱,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了。
祝衍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穿一身不太显眼的白色外套,正低头玩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