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游快成年的时候,已经能够独立看懂很多论文,早已经超出了游琴力所能及的教育范围,她对他的未来有些担心。而更让人忧心的是,她原本勉强支撑的身子骨随着时间流逝已经越发不行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游琴厚着老脸做了最后一件事,她联系了她第一届学生里最出色的一个,刘先明,听说现在在军事科学研究所做项目。
游琴是在一个小医馆去世的。小游哭了三天三夜,守在医馆没有离开。后来医馆的人都劝他,你要继续好好学习,才对得起游琴为你付出的精力,小游才在看着游琴入土之后,打通了刘先明的电话,在那之后,小游第一次来到十一区。
锋利,严格,冰冷,无情。这是小游对十一区的第一印象。他有一点认生,总是觉得局促不安,好像路过的每一条街都在对他严格审视。
有人带着他做了很多考核,完成试验的时候他反而还安心一点。考核结束后两周,他见到了刘先明,这位中年人带着一个金框眼镜,对他笑得很和蔼。
“我给你一些材料,你先自己学一学,”刘先明说,“之后我带你进我的项目组。”
小游把材料接过来,重得险些抱不住。
“你的身份和手续,我会替你想办法,但你得先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你有给自己取名字吗?”
小游摇摇头。
刘先明不想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时间:“名字就是个称号而已。游老师说你天资聪颖,有好的环境一定能展翅高飞,就叫你游羽吧。”
“说实话不是很好听,有点拗口,果然是做理科研究的,对文学没有太大造诣,”闻绪的声音插在回忆里像陌生的旁白,“不过这样听起来,刘先明对你还挺好的?”
李雨游面无表情地说:“我一开始也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
新环境对于游羽没有那么好适应,主要还是他本身性格的问题。太拘谨,太放不开。而刘先明每天很忙,只给他安排了个住处,也不能时刻照顾他的感受。
游羽独自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在一个春日午后,刘先明第一次带他进了军事科学研究所。
一下子要认识四个新的人,这对游羽来说有点难办。好在这四个学长学姐都还算友善,兰青很随和,像个邻家姐姐;常瑗瑗性格有点急,偶尔说话不动听,但也不会为难新人;严若云稍显冷漠,经常抱怨自己活太多,有时别人跟他说话不爱搭理,好在游羽本人话也不多,反而能和睦相处;而陈徊,他是最温柔、最会体贴人的。
他总是很耐心地听游羽讲话,虽然游羽经常自言自语;知道游羽不太喜欢能主动融入人群,所以去杨骅店里喝酒的时候也会特意叫他一起。在杨骅店里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成薇,她是隶属于中央一区的检验人员,总是直来直去,一开始有些高冷,不太好接触,后来碰面多了,兰青和陈徊会去拜托她帮些小忙,两方人才渐渐熟悉起来。
游羽初来乍到,也犯过很多基础的错误,军科所占地面积不小,游羽不认路,经常不小心走入禁区,陈徊翻墙把他捞出来,然后兰青会在实验室准备好湿巾,帮他们整理仪容仪表。
拜这一群人所赐,李雨游来到军科所的前两年,度过了最忙碌但也最快乐的时光。他终于对“集体”这个词有了概念,以往离开游琴,不管在哪里都格格不入,但在这里,性格不同的人创造出了热闹带有生气的环境,并且这个环境很包容地接纳了他。
唯一的缺陷是,刘先明的组虽然氛围融洽,但军科所仍旧不是一个好混的地方。建所的性质就决定,它是一个相当结果主义的机构,对每个项目组逼迫得很紧。
这个组原本一直在从事精神治疗类药物的研究,除了定期的会议,刘先明来实验室的次数不多,他要忙着在其他事情上斡旋,每次来虽然态度和蔼,但总是会毫不留情地催进度。
在所有人日复一日的工作下,项目组成果还算丰盛,每次交上去的进度报告都得到了高层的统一认可。而游羽更是得到了刘先明的高度表扬,虽然来的时间最短,但凭借个人能力帮助项目度过了好几次瓶颈。
只是其他组没有那么幸运。中央三区最老的组,在进行新型军用吐真剂的研究,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前线战队在边境斗争中捕获了几位关键人物,正是需要药物协助的时期,但他们却迟迟没有进展。于是军科所的几位大校将他们痛批之后,做了一个新决定——让前项目告一段落的刘先明同时进行吐真剂的研发。
直到今时今日才后知后觉,这就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刘先明告诉他们,吐真剂的研发至关重要,并且是组织的命令,必须服从,整个过程会在严格监管、严格把控下进行。
实际上,被遣散的组也不是毫无成果,他们两年的时间提取出了一种元素,从理论上对精神的影响效果应该很显著,但有一个难以攻克的困境,就是动物体排异性太强,无法达成预想中的功能。
没有人敢质疑组织的决策,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组员包括游羽,比之前还要忙,甚至一日三餐都没有时间,只能吃速食解决。
重复、枯燥且煎熬的日子,时间都变得相对缓慢,研发比想象中更加困难,每个人都熬得灯尽油干。在彻底枯竭之前的某一天,游羽带着LSD-29来到了刘先明面前。
“就这样成功了?”闻绪问。
“不,”李雨游否认,“我失败了。”
“你不是做出来了吗?”
“是我做出来的,”李雨游说,“但LSD-29,是根本无法投入使用的半成品。”
LSD-29,比所有人预想中的东西要更强大,但也更危险。它是根本不可控的怪物。
十只小白鼠里,有六只都精神崩溃,一号二号互相撕咬搏斗,三号自我伤害,四号竭尽全力破坏实验器材,五号颓靡不堪,而最后的六号在不断qin犯五号。只有剩下的四只勉强成功,能按照设想听从指令,其中两只还必须在电流刺激下才能完成。
“所以,LSD-29根本无法控制成功率,”刘先明说,“它太不稳定了。”
“对,”实验对象歇斯底里的状态让李雨游有些不忍直视,“这已经是最接近成功的结果了。”
“我明白了,但LSD-29对精神干预的实际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大很多,”刘先明说,“如果用在人体身上......”
“幸运成功的话,大部分普通人可能会听从指令,意志力顽强的,也许需要催眠之类的手段干预,极个别可能需要电击,”虽然只是在客观陈述,但李雨游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失败的话,什么后果都有可能,多半会变成疯子。”
上面规定的时间临近,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新的进展,李雨游撰写了最终的报告,刘先明略作修改,便将报告内容呈上去。运气又眷顾了他们一次,高层审阅后没有进行批驳,一是因为前线战况明朗,几个俘虏的供词不再关键;二是相比中央三区的组而言,他们至少有了实质性突破。
经过研究,由于LSD-29实在太不可控,高层叫停了这个项目,他们最害怕不稳定因素和潜伏的危险,因此勒令将此前所有的现存成果和资料进行销毁。
在销毁完成后,所有组员迎来了一个期盼已久的假期。
兰青、常瑗瑗和严若云都选择回家或找老朋友叙旧,但游羽两者皆无。陈徊看出了他的无所事事,主动陪他去了几个周边的景点。
也就是在那里,陈徊问游羽未来想做什么。
陈徊告诉游羽,以后带他自驾去海边看日落。
“你跟你前男友的事,听着还有些浪漫。”
“没有,我们没有在一起,只是陈徊经常照顾我,所以其他人爱开玩笑而已,”李雨游说,“除了游琴,陈徊是我出生以来对我最好的人,我确实很依赖他,也曾经幻想过这辈子能不能就跟他待在一起,只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
幸福的构建需要累积成千上万个快乐的碎片,但崩塌可以毫无预兆,就在一瞬之间。
那之后半年,项目组回到了之前的工作,继续进行治疗类药物的研究,生活也回归平静。规律的日子持续到了新年,同上次假期一样,由于是特定节假日,组员们都各回各家,这次连陈徊也不得不离开。游羽对此没有意外,陡然重回孤身一人,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但未曾想有一股陌生的失落。于是在短暂的休息之后,他又回了实验室,甚至好几晚睡在了里面。
只是他没想到出来时已经是天翻地覆。
他至今不太敢仔细重想那一天,严若云和兰青慌不择路地跑进来,兰青以往是最谨慎的,但这次碰落了一整排的试剂瓶,玻璃碎片散落在地,没有人顾得上。向来冷淡的严若云在大喊:“出事了!”
闻绪:“我猜是刘先明对LSD-29动了手。”
李雨游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变故本因不外乎贪嗔痴,”闻绪说,“你告诉我LSD-29功能的时候,我大概就想到了一百种能拿它赚钱的方式。”
“对,”李雨游闭上了双眼,“他找到了其中一种。”
“哪种?”
“刘先明在销毁之前,将最终报告留了底,制成的LSD-29也保留了一部分在手里,”李雨游闭着眼,语气中蕴含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痛恨,“然后他以一个很难想象的价格,陆续出售给了一些地下组织。”
游羽三人赶到刘先明分配到的私人单间时,事情已经来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常瑗瑗匍匐在地上,身体在不自觉地抽动;她的旁边血流成河,不是她的血,陈徊身上中了三刀,奄奄一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而刘先明颓废地坐在他的单人沙发上,手上沾满了别人的血。
游羽想要上前,被严若云拦住:“别过去,小心,军科所的人马上就到。”
游羽不敢置信:“老师......你在做什么?”
刘先明的脸也被打了一拳,但伤势不重,只是右颊微微有些淤青,但搏斗用了太多力气,说话气息不太稳:“陈徊......我......对不起你......小游......不该轻信......我......我......没有办法啊......”
军科所的人响应还算及时,十分钟内控制了现场,刘先明被打了麻醉带走,而陈徊送去了最近的医院抢救。可惜伤势过重,游羽在急救室待了一天一夜,最后亲眼看见医生下了死亡通知,而那时陈徊的家人才刚刚踏入十一区,连陈徊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们三个人没有去葬礼的资格,被军科所带走连夜调查审问。在调查结束后,李雨游才听到完整的前因。
常瑗瑗率先发现了刘先明的事,她叫上陈徊直接去跟刘先明对峙。但刘先明毕竟多活了几十年,老谋深算,比他们先行一步,在两人有所行动之前已经让他们服用下LSD-29,导致常瑗瑗精神失常,陈徊勉强抵抗住药效,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跟陈先明对抗,演变成他们看到的最终一幕。原本刘先明想要事后逃离,好在常瑗瑗提前联系了军科所,而陈徊又顽强抵抗拖延了时间,最终才被拦截了下来。
刘先明陆续贩卖的LSD-29,被地下组织滥用,如同之前的实验结果,服用下LSD-29的人大部分精神失常,原本就有暴力倾向,崩溃后更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引起了好几桩事故。军科所出人镇压了地下组织的混乱,回收了所有流传出去的LSD-29。陈先明的事虽被高层命令不许外扬,但在所内无人不知,更何况这可怕的东西是游羽亲手制成,他们组瞬间成为军科所百年之耻。
常瑗瑗被家人带走,由于服用剂量过大,精神始终无法恢复,被送进了疗养院里;而兰青和严若云则无法承受事故和舆论压力,纷纷离开了十一区。
游羽同样也不想再停留在十一区,回到了游琴去世的小医馆,这里原来的医师已经不想干了,偶尔会有无路可走的人上门来看病,但又付不起医药费。
游羽凭借着之前所学的理论知识,半工半学当起了一个乡村庸医。
闻绪问了最后的问题:“所以,你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李雨游是我的第一个患者,”李雨游说,“可惜病得太重,无力回天,临走之前我陪他说了很久的话,他告诉我他也没有了双亲,原本订了个娃娃亲,也不敢再去联系对方。我送他入土后,就用了他的名字,告诉别人我在河榕庄长大,虽然我一次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提军科所,也不想再用刘先明给我起的名字。”
“但是你最后还是回了十一区。”
“纯属意外,”李雨游说,“我捡到了猫哥,本来身体就不好,还瞎了一只眼,那里连个兽医都没有;我刚好又需要一点钱,原医馆的医师已经不想干了,我告诉他等我几年,我在十一区给猫哥送完终,赚点你们富家子弟的钱,回去就可以把医馆买下来,只要存的钱够多,以后收不收诊费都无所谓。只是没想到,在我原计划实现以前,LSD-29又出现了。”
他原本以为,往事虽然惨痛,但至少已成句号。但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也是他天真的判断之一。
“刘先明最后一句话说,他没有办法,”李雨游把回忆带来的情绪强行按压下去,只留下客观分析的理性,“也许他背后还有人,而这个人,可能也是收买成薇的人。我只是不懂,明明之前的组已经四分五裂了,无论目的是什么,我们都造不成什么威胁,他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刘先明的下场你清楚吗?”
“不知道,”李雨游回答,“军科所的人把他带走后,处理方式都是绝密的。”
闻绪默不作声地往回浏览着显示屏上的资料。
“不是都销毁了吗?为什么这里还会有备份。”
“销毁的都是核心材料,这些只是前期准备内容,”李雨游说,“说起来,我手头也留了一些东西,我撰写最终报告的草稿,因为不是完成版本,所以当时觉得没有销毁的必要。但我曾经回去查看过,也没有什么思路。”
李雨游也目视着屏幕上那些不重要的资料,突然视线集中在其中一行。
“等一下,”他拦住了闻绪的手,“好像有点不对。”
闻绪的右手停了下来:“你说哪里不对?”
李雨游把他手拨开,目光锁定到屏幕中央的一行文字。从标题上来看是一则普通通知,并且没有加上任何紧急标记。但李雨游就是从若干文件中选定了这则通知。
文件的内容很简单,是从前线上级传下来的军令,行文风格简略有力,寥寥几行字阐述了几点信息——前线战况良好,虽战俘没有交代任何内容,但在完备的战略计划下,依旧取得了很大胜利,因此之前的药物研发计划可以暂且搁置,目前止痛类药物需求量较大。
“这则通知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闻绪似乎察觉了点端倪,“但你好像对它很陌生。”
“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则消息,”李雨游说,“当初上面传达的是,对吐真剂的需求非常迫切,因为中央三组那边迟迟没有进展,所以才让刘先明同时接手。”
也因此自己在重压之下,搞出了LSD-29这种极不稳定又很危险的东西。
闻绪听明白了,总结道:“所以,是有人伪造了命令,只是他当时不清楚这个数据库的存在,也不知道所有远程传输的文件都会有备份。”
“这个人不可能是刘先明,”李雨游说得很笃定,“他只是一个研究员,他这个职级接触不到前线军令。”
他的猜测是对的,刘先明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那这样就说得通了,”闻绪想了想道,“你们军科所的上级里边还有一位幕后人物,刘先明和成薇都只是他手下的工具,这样想来这位大人物还挺有威慑力,两个下属落网时都很有骨气地没有把他交代出来,也正因如此,他还好好地待在原位置,而LSD-29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灭绝。”
虽然不知道幕后人具体是谁,但又何止刘先明是他的工具?面对不可挽回的局面,李雨游曾一度将它归结于偶然——自己偶然在研究中创造了邪物,而刘先明也偶然地起了贪念,偶然之事不可预测,也无从后悔。
事到如今才倏然醒悟,一开始就不是偶然,全都是计划中的一环,那段时间的每分每秒,都是他人缜密的布局。
李雨游从来没想过要当一个大人物。
他向来对他的生活是知足的,因为他有一个无比惨淡的开始。他清晰记得自己在桥头畏畏缩缩的日子,所以跟游琴生活在一起时他很幸福,唯一的盼望是有一台可以玩泡泡龙的手机;在军科所的生活也觉得珍贵,他如此幸运,有这么多接纳他的人,唯一的盼望是陈徊实现他的承诺——带他去海边看黄昏。
他知道过度的欲望会成为人的枷锁,所以一直相信只要自己没有太大所求,不要提高快乐的阈值,就会长久安稳地活下去,如果中途能有一些小惊喜,也会很好地收藏起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错了,他一开始就活在最沉重的枷锁里。虚伪的幸福还有什么意义?
“我觉得你反复思考确实没什么意义。”
闻绪挂掉电话,把一根烟灭在烟灰缸里。他端了一盘非常清淡的沙拉,放在李雨游面前,命令也很直接:“吃。”
自从那天以来,成薇跟李雨游都瘦得很明显。成薇是因为始终保持昏迷,只靠营养液存活导致,而李雨游纯粹是没有胃口,所有进食几乎都在闻绪威逼之下。
今日也是如此。他扒了两片菜叶子,还是觉得无以下咽。
“你小时候连这几片菜叶子都得算着量吃,”闻绪看着他一口一口咀嚼,“现在什么饭都有,但不好好吃,就这样你还觉得自己知足常乐。”
这完全是强盗逻辑。李雨游很想反驳,但怎么都组织不好语言,于是只能又多吃了两口。
猫哥蹿上他的膝盖,用尾巴扫着左胳膊肘,而下面还有一个小东西在用爪子拉着他的裤脚。
是很久之前在闻绪家里见过的那只白猫。这两天闻绪把它接了过来,理由是让它跟猫哥做个伴。
如今也只有这些毛茸茸的生物能够让李雨游稍微有一些轻松的心情:“这只猫有名字吗?”
“有,”闻绪回答他,“白猫。”
......相当的直白。
“这也太敷衍了,”李雨游说,“你真的喜欢它么?”
“不喜欢,”闻绪答得很快,“我从来没有在这类动物身上感知到任何值得怜爱的地方,它们也完全无法为我提供任何情绪价值,我当初把它留下只是为了用作增加亲和力的工具。”
这更是相当的直抒胸臆。
李雨游听得目瞪口呆,闻绪倒很无辜:“你让我答应你不骗你的。”
李雨游哑口无言。
趁闻绪去厨房拿水的时间,李雨游弯腰迅速抚摸了一下白猫的脑袋,小声说:“别听他的,你很可爱的。”
这次李雨游表现算是突出,沙拉吃完一半,只剩了几块肉实在咽不下去。
闻绪动作很快,去而复返,将一杯水放在李雨游面前,突然跳转了一个话题:“说到这个,我这两天还在思考应该怎么称呼你。”
李雨游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心思:“我现在有名字。”
闻绪说:“那是别人的名字,刘先明给你的名字你不想用,更早之前你叫什么,小游?”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猝不及防的旧名称被提起,李雨游觉得内心有什么在一点一点累积、膨胀,几秒之后便快要溢出来。
李雨游按下这些翻涌的东西,说:“还是别叫这个了吧。”
闻绪也没反对:“那就只能自创名称了,要不就叫你问题宝宝吧。”
“......我也不是时时刻刻在提问。”
“那可以省略问题两个字。”
李雨游万万没想到:“不不不不不不——”
没等闻绪对此做出回应,门铃响了三声。
这种规律的敲门方式只有贾助理。这几天内他每日定时中午来,下午离去,准点送一些需要的物品过来,同时给他们汇报最新的情况。
今天贾助理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成薇状态跟前几天一样,可能就是长期昏迷的趋势。”
李雨游点点头,对此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闻绪问:“其他的呢?”
“其他方向也没什么进展,”贾助理回答,“主要是军科所那边性质比较特殊,不管是事件资料还是人物信息保密程度都很高,尤其是里面有职级的,调查起来不是很方便;安家那边最近因为资金紧缺也不是很太平,安呈鹏跟安享大吵了几架,现在安享很谨慎,要从他那边套信息也需要时间。”
总而言之就是一无所获。
大概贾助理也觉得有些过不去,送上来一份纸质文件:“不过还是打听到一点刘先明出事的细节,当年审查的时候动静很大,所以还是有东西流了出来。”
闻绪把文件接过来,第一眼便捕捉到纸张上的关键字——赌场。
全文扫了一遍,闻绪看懂了上面的信息。
大意是当初刘先明与地下组织交易,是由一个赌场来当中介。赌场干这一行有他们的规矩,资金都是通过保险箱装黄金的形式来流通。据说当初军科所抓来赌场的中间人,对方经不住审问,坦白他们为刘先明提供了至少五箱黄金,按刘先明的要求放在郊区一个废弃垃圾站里,但是军科所始终没有找到这五箱黄金,刘先明全程也宁死不肯开口。
“这事儿我知道,”李雨游有些失望,原以为能多点线索,没想到也是他已知的内容,“出事后军科所内翻了个底朝天,每个所里的人名下的房产都搜查过,但还是没找到黄金。常瑗瑗的亲戚跟这赌场有点关系,也是无意中从中间人口中套出刘先明的名字,才揭发了这件事。”
闻绪把文件放下,转头问:“刘先明有大的消费吗?”
“没有,”李雨游摇摇头,“这么大金额,有的话早查出来了。”
贾助理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在六点准时离开。
李雨游坐在露台上,面前是很漂亮的火烧云。明明是最不该欣赏日落的时刻,却偏偏有最美的晚霞。
他手里拿着那把曾握过很多次的PB手枪,昨天闻绪又把它送了回来,要求他好好保存,因为这是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李雨游突然将枪抬起,对准了角落一个花瓶——他的手还是会颤抖。他自始至终都害怕子弹,上次演戏时也迟迟扣不下板机。
一只熟悉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干净利落地替他按了下去,花瓶顷刻之间炸裂成若干碎片。
闻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顾虑太多了,所以才会手抖。”
李雨游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军科所和安享都没办法下手的话,”李雨游说,“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查一查。”
“你是说成薇?”
“对,她之前经常让杨骅送酒,杨骅有她家里的地址,”李雨游说,“如果她家是密码锁的话,我们应该有办法进去。”
“不是密码锁也有办法进去,”闻绪说,“不过就是强盗和小偷的区别而已。”
李雨游手上的枪被闻绪接了过去,同时右肩感受到了一点重量。
是闻绪把头搭在了上面,发丝扫过下颌,有一点轻微的痒。
“看起来你下了点决心啊小游。”闻绪说。
又听到这个称呼,李雨游极不适应。他想回头向闻绪传递反对的眼神,但刚刚转过一点角度,闻绪的呼吸就停在面前,于是他只能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弧度,连刚才想好的话也忘了开口。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叫你这个名字,”闻绪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因为叫过你这个名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而你还觉得这一切跟你脱不了关系,你想得太多,事情不会因为你自我反省而有任何改变,而至于我......”
他似乎觉得李雨游的骨头硌得不太舒服,于是换了个姿势:“我暂且理解为你开始担心我,我很高兴,但你得知道,宝宝,我跟那些人不太一样。”
最终闻绪对李雨游的称呼还是没有一个准确的使用词汇。
他总是凭着心情来随意发挥,大部分时间,尤其是贾助理在场的时候,还是会一本正经地叫他“小游”或者“李雨游”,然而剩下那些心血来潮的时刻,会在李雨游完全不设防的瞬间蹦出一个李雨游完全意料之外的词语,导致李雨游每次都惊吓过度,后来形成了防御机制,在闻绪开口前迅速拦截:“不要称呼我你直接说正题!”
闻绪对这个反应非常满意:“我只是在提醒你回神,我们快到地方了。”
杨骅迄今为止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毕竟最后那场车祸是以交通事故处理的,从他的视角离,这一切是自己对新店疏于监管,导致小偷乱入,所以才险些将李雨游拖入险境。
因此李雨游再度联系他时,他表现得非常积极,并挑选了几瓶年份久远的珍贵好酒赔罪。
保险起见,李雨游依旧没有告知杨骅事情的根本原因和经过,只是照旧寒暄了几句,然后趁机询问了成薇的地址。出于愧疚心理,杨骅没有太多顾虑,只庆幸自己帮得上忙,很快就将成薇留给他的信息告知了李雨游。
成薇很谨慎,哪怕在杨骅那里也没有留下具体的地址,只有一个小区名字。
就是眼前这几栋破破烂烂的楼。墙漆脱落,钢筋外露,甚至连个正式的安保都没有,位置紧邻一所工厂,所以几乎没有其他外人前来,里面的居民都是员工及家属,可能这也是成薇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
“看起来,成薇这个员工福利有点烂啊,”闻绪进小区的时候感叹,“强度大,风险高,待遇又这么差,这工作性价比太低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