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怎么定的他的罪?”
“那学生是他亲手捅的啊,”傅穹说,“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不是还跟那学生说了对不起不该信他之类的话,况且审的时候他全程没有否认过任何罪行。”
对。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也看见了。
他亲眼看见那把匕首深埋进了陈徊的身体。
良久,李雨游做了一个决定:“审讯记录,你能看到吗?”
“什么?”傅穹不解。
“刘先明的审讯记录。”
“不是不可以,”傅穹踌躇道,“但得去军科所看,你知道的,这种绝密信息只有内部网才有。”
“去,”李雨游说,“现在就去。”
出酒店大门的一瞬间,人工降雨如期来临。雨水如灌,把所有树木冲刷得凌乱不堪。
闻绪在门口拉住李雨游:“这是在计划之外的,有风险。”
李雨游抬头:“但我必须要去。”
傅穹给司机打了电话,车已经在门口候着,只留了一个司机,没有任何安保。出房间前闻绪找前台要了三件雨衣,最大号的雨衣在李雨游身上显得很空阔,过大的袖口刚好能够完美装下那把枪。
三个人冒雨坐进后座,枪离傅穹的腰侧前进了两公分。
傅穹咳了一声:“先不回去,我带他们去趟军科所。”
一路上雨势不见停,没有人说话,雨刮发出了车厢最强烈的声音。
军科所在十一区最西边,车程需要花费一个小时。
雨水让这个凌晨变得无比模糊,李雨游觉得自己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必须用没拿枪的那只手狠掐自己大腿,才能勉强维持这个姿势。
他第一次进十一区时也下了大雨。但不是人工的,是自然降雨。
他那时没有伞,连雨衣都没有。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就算此时此刻一无所有,但总有人为他铺了条路。他有方向,有未来,有能去的地方,就不会迷失在雨里。
刘先明给了他第一把伞,带他进了临时的出租屋。屋子里全是书、笔记本和实验器材,刘先明把所有的东西移开,把伞随便挂在屋门上,告诉他,抱歉,条件很拮据,暂时先待会儿,后面刘先明会想办法。当时的李雨游没有告诉刘先明这是他见过最厉害的房间。
也许自己未来能成为刘先明这样的人。
到那时候,他不会是任何人的累赘,所有的实验成果,都是他对这个社会价值的证明。
后来那把黑伞和刘先明给过他的所有书籍,被李雨游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陈徊给了他第二把伞。他才进军科所五个月,从来没有在如此秩序分明的环境里生活过。在一个雨天,他不想淋雨,想抄近路,不知怎么拐进了一扇矮矮的门,然后再也找不到出口。左转右转只看到一个很陈旧的牌子——保密处。他打电话给陈徊,才知道自己进了禁区。
通完话十分钟里,陈徊撑着伞出现在自己面前。
游羽觉得自己可能喜欢陈徊,但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这件事。因为他的喜欢太廉价了,只是贪恋陈徊对他的温柔。可是陈徊对谁都很温柔。
陈徊翻墙翻得浑身是泥,那把伞被举在他们头顶,陈徊没有批评他一句,只说我带你出去。
后来那把伞成了陈徊遗物,被他家人收走,李雨游再也没见过。
车一个急刹。车内所有人都往前扑了一步。
司机道了个歉:“前面有棵树应该是被雨冲倒了,横在路中央,必须得绕一条路。”
新的路看起来有点偏僻,隔着雨无法判断他们具体在什么位置。
李雨游的头在摇晃的车程中继续撕裂一般痛。
后遗症。那该死的LSD-29后遗症。李雨游回忆那几场雨都有些模糊了。一定是自己忘了什么,所以现在才毫无头绪。在组里的日子,明明有很多琐碎细节,但已经被这后遗症磨得粗不可见了。而偏偏这样残缺的自己,又是唯一幸存的人。一定有什么是自己忘记的。
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司机打了双闪灯,停在了路旁边。
司机再次道歉:“雨太大了,刚才没看清,好像压到了什么,轮胎出了点问题,我去换个备胎。”
司机下车后,闻绪突然出声:“这一段路也太难走了吧。”
傅穹听出了他言下之意,赶紧解释:“你们看着的,我从上车以来什么通讯设备也没摸过,一声都没出,什么都没做啊。”
李雨游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不是唯一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前面有两辆越野也同样打着双闪停住,看起来这一截确实路况不平。
闻绪问:“离军科所还有多远?”
傅穹回答:“大概二十分钟路程。”
见没人追问,傅穹又补充道:“说实话我不清楚你们为什么非得去看审讯资料,真的一点信息量都没有,刘先明都没说几个完整的句子,一直支支吾吾的,看了也不会得出什么结论的。”
李雨游头痛得快炸掉:“别废话。”
那种拼图缺几块所以全部错位的感觉已经快把他折磨疯了。
他听见闻绪还在跟傅穹说着什么,但耳朵快听不见了。
他试图在记忆里挖掘,可惜记忆碎片涌起又退缩,逗弄他一般,出来的都是那些摆在图面上的拼图碎块,缺的那一块就是找不到。
跟兰青的第一次见面,她给了自己一块饼干,告诉他自己身体不好;
常瑗瑗跟严若云又在实验室吵架,陈徊笑着跟他说,他们俩老是这样,每次都觉得是自己这个组长失职,没有起到管理作用;
刘先明刺进陈徊身体的那把刀,是水果刀,他声嘶力竭问刘先明为什么,刘先明只重复说,陈徊......我......对不起你......小游......不该轻信......我......我......没有办法啊......
还有一些干扰碎片。
隐名埋名的安稳岁月,遇到闻绪后的所有动荡,安瑞昀,雇佣兵,原住民,花仙子,成薇。
好多碎片里的人在接连叫他。
小游,李医生,李雨游......
“李雨游!李雨游!”
他在若干呼唤辨认出了属于闻绪的声音。不是碎片中的闻绪,而是身边的闻绪。
他迷茫地转头,发现傅穹已经失去意识,看起来是被闻绪拍晕的,而闻绪的声音头一次听上去如此惊慌:“下车,快!”
他艰难张口:“怎么了?”
“下车,”闻绪言简意赅,“不对劲!”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引擎的声音骤然接近,他只来得及回头,便感觉整个人被重重抛起。
炸裂般的头痛终于消失,从而转移到身体各处,猛烈的撞击,失重,然后胸腔像被千万斤重铁压迫,让带有血腥味的呼吸变得生涩而艰难。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前面打着双闪的越野车,跟撞花仙子的车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被撞的是他和闻绪。
李雨游意识到自己还在车厢里,不知被车座还是什么东西压住了,他试图往前爬,想摆脱胸膛上的压力,但完全做不到,能动的只有一两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他想说话,想喊闻绪,但是气被堵在胸口,张了嘴却毫无声音。
他听见有脚步过来了。
要杀了自己吗?他们终于得手了。
眼眶很痛,有什么流进去了,李雨游用尽全身力气眨了几次眼,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血让视线越发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晰。
李雨游想,他快要撑不住了。
竟然连遗言都没机会说出口。
闻绪呢?闻绪还好吗?
世界彻底沦为黑暗,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幻影。李雨游残存的意识让他判断,那不是现实,还是那些恶心的记忆在捣乱。只是这次它们不再混乱,乖巧地连成一串,让他终于找出了那几片遗漏的拼图。
成薇抽着烟,满脸嫌弃地冲他说:“你们组里这些人,个个都挺憨的,还会给我找麻烦。”
游羽已经习惯她这样的说话方式:“但薇姐你每次也答应了嘛。”
成薇没有回答他,她跟兰青、常瑗瑗、严若云都打了招呼,然后出了实验室。
游羽站在保密处的牌子下,胆战心惊地给陈徊打电话:“学长,我好像走到禁区里了,没看见出口,只有一扇门,但要刷卡才有权限。”
陈徊的声音在电话里依旧柔和:“等着,我来接你。”
陈徊出现的时候浑身是泥,游羽惊讶:“你翻墙了?”
“进来可以翻,”陈徊说,“出去没有垫脚的石头,翻不了。”
游羽愣道:“那怎么办呢?”
陈徊笑着带他到了那扇门前,从怀里掏出一张身份卡,给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偷偷用,别告诉别人。”
他只把卡在游羽面前晃了一秒,虽然游羽还是看清了卡上的人名——刘先明。
游羽没有留心这件事,他还陷入在陈徊为他翻墙弄得狼狈不堪的冲击里。
小白鼠趴在饲养间里,没有任何秩序地胡乱动作,看得游羽心惊肉跳。
“你又在为它们觉得难过?”陈徊跟他一起看。
“我知道我太敏感了,”游羽说,“我就是看看而已。”
“这是它们作为实验体的使命,你以后会习惯的,”陈徊说,“如果人服用了......”
“会很惨,”游羽说,“会变成那种没有意识,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听从别人的疯子。”
最糟糕的那天。
游羽无数次在埋怨,为什么要让自己亲眼看见。
他内心祈求刘先明说些什么,告诉他一切不是自己理解的那样。可刘先明只留下了那句断断续续的话,成了他未来无数个夜晚的魔咒。
后来傅穹告诉他:“刘先明在审讯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都没说过几个完整的句子。”
陈徊,我对不起你,小游,不该轻信我,我没有办法啊。
如果换一种顺序。
小游,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轻信陈徊,我没有办法啊。
痛,还是很痛,但呼吸变得顺畅了,所以才能清晰地闻到消毒水味。
痛感来自于全身上下,好像每个关节都灌了铅,又沉重又酸涩。
最大限度地睁眼,也只能睁一条缝隙,所以面前的一切都缩略为狭窄的界面,不过李雨游还是能辨认出来,这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环境。
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实验室。
他在狭窄的视野里找到了闻绪。他上半身没穿衣服,缠了几条绷带,从伤势上来看不算严重,呼吸还算匀称,肌肉保护了他,没有伤到内脏,只是没有苏醒,看起来陷入了漫长的昏迷。
“闻绪。”
“闻绪。”
李雨游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在下一次呼喊前,实验室的门先打开了。
李雨游看见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熟悉的头发,熟悉的身材,熟悉的面孔,跟几年前一模一样。李雨游曾经凝望过很多次,他本人,他们的合照,还有他在墓碑上的照片。
陈徊的语调还跟往常一样温和:“好久不见。”
跟闻绪相比,陈徊不是非常惹人注目的长相。
他个子很高,因此显得非常瘦削,大多数时候有一些疲态。包括现在,哪怕他是这个房间内唯一气定神闲的人,也依然难掩倦色。
大脑感知区域在强烈的现实冲击下混沌不堪,李雨游很难区分面前是现实还是那些无穷无尽的回忆。他竭尽全力换来了一次上半身的猛烈弹动——
没有任何效果。
他低头看,发现自己被坚实地束缚在一张轮椅上。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禁锢,区别在于上一次只是铐住了他的双手,并且铐得不算紧,给了他活动的充足空间;而这一次不知用了什么材质,严丝合缝地困住他双腕和小臂,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与缓冲,导致刚才他那一番挣扎为自己新添了几道摩擦伤口。
新伤给了他答案。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实。
这点小动作没有被陈徊遗漏,他贴心地提醒:“别乱动,你现在伤势挺重。”语气像一个陪护病人的正常同伴。
是他。不会记错的。这样的语调只属于陈徊,别人模仿不来。
然而这样温柔的话语印证了所有残酷的猜测。李雨游此刻有太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可惜如鲠在喉,每个疑问都无法利落问出口,最终只能坑坑巴巴凑出一个勉强完整的句子:“我亲眼看到你去世了。”
“你只是亲耳听到医生宣布了我的死亡时间,”陈徊纠正他,“没有亲眼见到我呼吸停止。”
“但那把刀确实捅进去了。”李雨游说。
“对,”陈徊这次承认了,“虽然没有刺到内脏,还是挺疼的。”
剩下的部分似乎不需要多问。但李雨游仿佛一个思维蠢笨、无法思考的人,一定要得到最后板上钉钉的那句答案。
“当初是你卖的药。”李雨游半是陈述半是发问。
陈徊很仁慈地为他提供了笃定的回答:“对。”
李雨游第二句问得稍显艰难:“兰青和严若云,是你让成薇动的手。”
陈徊答得依然顺畅:“对。”
氧气好像变得具有腐蚀性,李雨游每一口都觉得胸腔酸痛无比,以至于说出的话违背他本人意志地颤抖:“刘先明知道你做的事情吗?”
“他吗?”陈徊略微回忆了一下,平缓道来,“他应该当天才知道的。”
“那天给他们服用LSD-29的人是你,”李雨游说,“刘先明一直信任你,他除了学术什么都不关心,所以经常把身份卡交给你保管,你冒充了刘先明跟傅穹联系,卖止痛药,卖LSD-29,没想到被常瑗瑗发现,她拉着你去找刘先明对峙,所以你就动手了。”
“其实本来不需要闹这么大的,”陈徊没有否认,“如果不是她找我之前先联系了军科所,我只需要处理她一个人就够了,但她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我只能给她和刘先明都注射了LSD-29,可惜效果都不太理想,常瑗瑗直接疯了,刘先明倒成功了一半,我让他拿刀,他照做了,让他沉默,他却不能好好闭嘴,所幸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没坏什么大事。”
陈徊回忆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意识,他过程里一直在叫你的名字,真是器重你啊。”
李雨游曾无数次埋怨,为什么刘先明要对他这么好,以至于自己恨也恨不纯粹。愤怒至极的时候,连夜把他送给自己的书一本一本翻出来,堆在空地上一把火烧掉,然而火苗刚燃起来又后悔,只能奉献几滴无济于事的眼泪,希望把刘先明曾对他的好也顺着泪水流掉。
不要把我当作榜样,刘先明多次这么说,你很聪明,你一定能做得比我好,我只能给你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他错了,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人了,真心都看不出,别人的假面也看不出。
事到如今也只能徒劳地问对方:“为什么呢?”
陈徊还是那样沉静地凝视着他,没有责怪他的愚蠢无知。
“因为他有另一个名字。”
闻绪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李雨游回过头看,发现闻绪被更为牢实地锁在了一张病床上,人醒了,但完全无法起身,脖子上卡着一个一个不粗不细的金属质感圆环,几根很细的线连接着他脸部各处的贴片。
陈徊似乎也没有预料到闻绪的苏醒:“这么快?看来闻总比我想象中还要身强力壮。”
“什么意思?”李雨游问,“什么名字?”
陈徊似乎有些苦恼,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回答:“我其实很讨厌这种漫长的自述环节,但小游这么想知道,我也不能不配合。”
陈徊回过头,与李雨游对视:“那我再认真自我介绍一下吧,在成为陈徊之前,我叫安玉红。”
李雨游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在哪里听说过。
但安这个姓让他很快联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人:“安?是安享安瑞昀那个安?”
“他是安享的弟弟,”闻绪继续说,“就是安呈鹏跟歌女生了但一直没认回来那个——”
话没说完,闻绪突然一声闷哼。李雨游看见他上半身的肌肉倏然绷紧,青筋外露,应该是颈上的设备进行了一次电击。
“抱歉,”陈徊面露愧色,“我还是喜欢亲口说自己的家事。”
实验室的灯突然悉数亮起,包括中间那块大且显眼的显示屏。李雨游对这个屏幕不陌生,以往每次组会都会用于展示实验数据和进度,而此刻屏幕上密密麻麻陈列着若干案例,多得让他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
他尽力眯上眼睛,细看了其中一小块图片,才终于辨认出这是LSD-29的人体测试结果。而从数量上来看,这些案例远比他认知中的要多。
“我的事情其实有点枯燥,希望你听了不要觉得太无趣。”
陈徊找了个地方坐下:“我确实是安呈鹏不该出生的孩子,到十五岁才知道我生理学父亲是谁,我妈去世后安呈鹏算是良心未泯,给了我单独的住处又送我上学。我其实从来没有因为出身而遗憾过,因为在我的认知里,这自始至终是一个能者上平者让的地方,见过安享这种弱智,我就不会怪罪自己的命运,至少上天给了我一个没那么残缺的脑子。”
这是李雨游第一次听到陈徊以如此直白的贬义词汇来评价人。
“我一度以为安呈鹏也该这么认为,但他总是表现得很犹豫,作为企业家的他知道能力该是衡量人类价值的标尺,作为一个传统男性,他又无法割舍那些古旧的思想,执着于毫无意义的正统、血缘与体面。”
“最初我没有在意,我钻研药学,以为等到我足够证明自己远高于另外两人的价值时,他自然而然就想得通,我万万没想到,当我把证明自己的成果呈现在他面前,他表面否认了我的水平,事后又将我的数据用在了药云研发线上。”
“我质问过,愤怒过,多次跟安呈鹏沟通过,然后发现语言是最无用的东西,当你们处在并不平等的位置,并且拥有不同的立场,你所有的据理力争在他人面前都是手段之一,人一旦有了观点,只会找各种蛛丝马迹来印证,言语根本不会改变任何立场。”
“所以你决定从其他地方下手。”李雨游说。
“一开始没这个思路,”陈徊回答他,“跟安呈鹏闹僵后,我换了个名字进军科所,原本只是为了继续学习顺便赚点钱,以后哪怕自己自立门户也有底气,止痛药、吐真剂,什么有市场卖什么,直到你把LSD-29送到了我面前。”
陈徊回忆起那瞬间依旧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我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真能出现改变人意志的东西,能让所有没有话语权的人翻身的玩意儿,小游,你真的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天才。”
李雨游无法收下他的夸奖。后面的事情似乎也不需要多问。
“所以你一直通过各种渠道进行人体试验,试图提高LSD-29的成功率,”李雨游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但你脱身以后,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害怕我们组的人发现你的试验?”
“有这个原因,但也不仅仅如此,”陈徊说,“有朝一日我总要回到台面上的,以安玉红的身份,外貌可以整形,但声音、语言习惯和微动作,熟悉的人总能察觉。”
“就因为这个......”李雨游喃喃。
“这个很关键啊。”陈徊笑着回答他。
安静很久的闻绪蓦地再次开口:“你让安享给我下药,是因为数据库里有你的照片?”
“哦,那倒是次要的,我说过了,改变外貌很容易,”陈徊否认了,“成薇一直很担心那个数据库,我倒不是很在意。”
“那为什么?”
“因为我听说你很久了。”
李雨游微微皱眉,闻绪相较之下还颇为淡然。
“梦,好梦,坏梦,无穷无尽的梦,”陈徊对着李雨游说,“LSD-29的本质,就是会让人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活在重重叠加的梦里,你应该最清楚,它的效果因人而异,虽然连你也说不出来它具体是什么区分人的,但经过这么大量的实验,我还是略微总结出了一些规律。越是意志薄弱的人,那些情绪不稳定、容易起伏的人,越容易失败,比如常瑗瑗,发疯发狂,再也变不回人样,也根本不听指令;而意志力稍好一些的人,加上电击,越能接近成功,比如刘先明。不过他也不算最好的实验材料,所以也无法达到最好的效果......”
“而你,闻总,”陈徊又转向闻绪,“你当初被绑架后一周便能回去上学的事情也算是人尽皆知。”
陈徊站起身来,李雨游这才看清,病床旁的置物台上放着一根针管。
李雨游骤然意识到什么:“你不会——你的结论根本没有做任何比对,也没有证实,你现在——”
陈徊没有反驳:“确实实验还不是很完善,所以才要继续。”
“啊,说起来,其实也有一个特例。”陈徊话锋一转。
李雨游感觉自己身上出了冷汗:“什么特例?”
“你。”
“我?”
“对,”陈徊将针头上的塑料套管取下,“其实你是我的第一个实验对象。”
李雨游睁大了双眼:“但我不记得。”
“你不记得很正常,毕竟致幻剂总有点副作用,”陈徊说,“但你既没有疯,也没有听从我的指令,我猜是你研发过程中接触太多,多少起了点抗体的作用。”
“......你对我下了什么指令?”
“毕竟你是第一个,对我很特别,所以我下了一个特殊的指令,”陈徊语气微微惋惜,“不过你记不得就算了。”
原来那些记忆错乱是这个原因。
原来自己还有很多遗忘的片段。
李雨游来不及细究,因为陈徊已经拿着针管走到了闻绪旁边。闻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像是要印证那句“最好的材料”,面色毫无恐惧之意。
在场惊慌的只有李雨游一个:“你等一下——”
但这次陈徊没有再仁慈地为他留出时间。
“又到了熟悉的实验环节,”陈徊说,“小游,你得帮我用眼睛记录一下。”
话音刚落,他利落地将针管推入了闻绪的皮肤。
说起来,李雨游还没有亲眼见过LSD-29与人体结合的瞬间。
他只见到过那些惨烈的失败品。小白鼠一号到五号,匍匐在地没有人样的常瑗瑗,还有已经失去个人意志的刘先明。
事后他在无数噩梦中想象过那一瞬间,应该是如何暴烈、如何残酷、如何挣扎。
但这些形容词都没有发生。
液体顺着针管进入闻绪的身体,而闻绪只是轻微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又趋于平静。
李雨游想出声,但嘴被胶带封得很严实,支支吾吾说不成句。
陈徊摸着他的头提醒:“嘘。”
“这是第一阶段。”
闻绪终于不是面无表情,眉心皱得很紧,双唇微微张开,手上的血管贲张,看起来在用力维持原来的姿势。半晌,他张开了眼,跟那些小白鼠一样,瞳孔在颤抖,双颊开始泛红,手背贴上冰凉的金属,但没有避开,已经失去了温度感知。
“一部分人在这个阶段就不行了,”陈徊耐心给他描述,“但如我预料的那样,闻绪还能坚持。”
闻绪身体突然异样弹起,然后回落,肌肉又绷张起来,伴有频繁的抽搐。
一次,两次。
电流从左耳与右眼上方的电极之间穿过。
“这是第二阶段,”陈徊继续说,“我原本的计划是如果安享成功了,我再亲自进行这一阶段,可惜安享比我想象的还蠢,所幸现在还是成功了。”
“这多亏了你,小游,无论是药还是闻绪,没有你都无法完成。”
李雨游眼眶发红,难以自控地想要说话,但只能发出“唔——”的声音。
“如果起效的话,他会认得最初出现的声音,”陈徊将胶带粘得更紧一点,“这道声音会成为他梦里不可违抗的指令,所以辛苦你稍稍安静一下。”
花费的时间比预想中还要长。李雨游想闭眼,又不得不睁眼判断闻绪现在的情况。
他看着闻绪战栗,弹动,挣扎,跟那些可怜的小白鼠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这是他为闻绪制造的痛苦。
终于,在多次重复的流程之后,闻绪彻底安静下来。
陈徊没有妄动,又等了约莫十分钟,才上前用一种仪器确认了闻绪的状态,之后解开了闻绪身上的所有锁扣。
“现在你可以坐起来了。”
闻绪依言起身,他依旧赤果着上半身,李雨游再一次看见了他身上的旧伤口。
闻绪坐得很安静,陈徊绕到了他前方,继续观察着他的神色。
良久,陈徊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闻绪。”
陈徊继续问:“你现在什么感觉?”
“身体酸痛,眼前很乱。”
基本的对话没有什么参考性。陈徊突然指挥道:“在你的右前方,还有另外一根针管,看见了吗?”
“看见了。”
“替你自己注射。”
闻绪没有询问原因,没有迟疑,非常干脆地拿起针管刺进了左手腕里。
“很好,”陈徊看着他把针管推到底,“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只是止痛剂而已。”
但陈徊的检查还没有彻底结束。他想了想说:“你数据库的密钥,具体存放在哪里?”
闻绪答得不急不缓:“没有密钥。”
“哦?”
“是一段代码,只有我知道。”
......他竟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李雨游心猛然跌落在地,陈徊回头问自己:“他说得对吗?”
李雨游没办法也不可能回答。
“你避开了我的双眼,”陈徊说,“看起来是对的。”
到了这一步,陈徊终于完成了他完整的测验。他有些难以抑制他的心情,连语调都省去那平和的外壳,变得尤为激动:“太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