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游从厨房逃窜而出,窗户关着,门也关着,只是这封闭的空气也无法带来安定。果然,不管对方是谁,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动手前还要嚣张地留个信号吗?真有作派,这作派击溃了李雨游艰难累积的那点胆量。他慌不择路跑回客厅,跪在那摞材料上,把猫哥抱在怀中,手颤颤巍巍地拨通了闻绪的电话:“喂?喂?闻绪吗?你在哪?对不起,要不你还是找人来接我一下。”
闻绪挂断电话,神色颇有些疑惑。
崔鸣冶把放着冰球的酒杯放在他面前,问:“谁?”
“受惊的兔子,”闻绪回答,“酒大概喝不了了。”
崔鸣冶表情相当谴责:“早说,暴殄天物。”
“不怪我,我也没料到,”闻绪耸耸肩,“我找了人在山樾庄守着,原本的计划是两天后随便恐吓他一下,再把他接回来,没想到他胆儿比预料中还小,今晚就受不了了。对了,那只猫你给他送回去了?”
“姚息放回去了。”
“行吧,今晚提前接一兔一猫,”闻绪点点头,虽然没喝到好酒,但表情相当满足,他伸了个懒腰,起身前很有兴致地点评着桌上一只伤痕累累的苹果,“你这些装饰艺术也是越来越生动了。”
崔鸣冶把酒杯收回,抬眼扫视,不以为意:“姚息的作品,他这两天又发脾气,送上去一个水果划一个,说迟早有一天划的是我的脸。”
对此崔鸣冶的点评是:“我祝他成功吧。”
第33章 吊坠
明明都是闻绪名下的住宅,但与自己曾去过的高科技别墅相比,这一幢有很多不同。更简洁、更空阔,色调又显得颇为阴森。多了几幅油画,也都是这类内容不太健康的风格,一个半人体被红色麻绳五花大绑分割成好几部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但让李雨游很恐惧地联想起了那个苹果。
四个小时前,李雨游抱着猫哥战战兢兢踏入这里。闻绪没有多问,佣人指引他住进了一间客卧,跟闻绪的主卧一墙之隔。
闻绪对自己的到来没有太多惊讶,他正襟端坐,穿着浴袍在沙发上抿一口酒,从脸上神情判断,似乎早已预见自己会再次求助于他。
李雨游对闻绪这番预测有些愠怒,但又因为自己完全按照他预测来行事有些惭愧,最终两者制衡,惭愧更胜一筹,只能灰溜溜跟着佣人进房间,给闻绪留下沉默的尾气。
这不算同居吧。这应该算是战术避险。
李雨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思考这个。
越想越杂,李雨游捧了一大把水浇在自己脸上。从洗手盆抬起头时,被化妆镜倒映出的闻绪面孔吓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一声不吭进......”
李雨游想说我房间,但明显这不是事实。果然闻绪也很会利用这一点:“我应该可以合法出现在我个人房产的任何一个地方。”
李雨游努力辩解:“......那你也不能半夜随便出现在我床头之类的。”
“目前还没想到这一层,”看起来李雨游的话给了闻绪灵感,“谢谢你的提议。”
不过所幸闻绪只是口头骚扰。
李雨游入住后的两天内,得到了高级酒店套房一般的对待。用上了比自己家好十倍的全新睡衣和床上用品,早餐都有罗勒青酱饭、烧鹅以及精选前菜冷盘等待选择。
闻绪大部分时间会在书房工作,中途会抽空对李雨游进行言语上的侵扰,譬如点评他穿睡衣像个毛头小孩。
今晚他神不知鬼不觉出了趟门,李雨游给猫哥喂食时,刚好看到他一身黑西服归家,但跟往常的西装革履又有些微区别。
李雨游问了一句:“你去哪儿了?”
“扫墓。”闻绪答得很精简。
“扫谁的墓?”李雨游不解,“安家还不知道你回十一区,最好应该不要大张旗鼓出门?”
“没有大张旗鼓,速战速决,”闻绪先回答的第二个问题,“扫我妈的墓。”
李雨游倒猫粮的手停顿了。
他之前对闻绪的家庭只是略有耳闻——老爷子半退但暗中掌权,留下七八个后辈狼争虎斗又一致对外,绑架闻绪的表叔破坏了这个规则,最终被驱逐出列落得惨淡下场;而闻绪的父亲也学习了老一辈的作风,跟好几个人生了几兄弟,而对于这几兄弟不同生母的故事倒鲜少流出。
闻绪说得像别人的故事:“她死了很多年了,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怎么去世的?”
“我小时候不喜欢说话,他们以为我是个残疾,我爸和老爷子都不太待见,”闻绪慷慨地替他解释,“我妈很急,用了各种手段逼迫我,都不太见效,后来终于放弃了,明明身体恢复得不够好,也慌不择路去拼第二个孩子,最后难产一尸两命。”
李雨游听得有些胆战心惊。
“她的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带我上台去磕头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妈的生辰日期写错了,被老爷子听到了,这才明白我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之前不说而已,隔天便把我接回去安排专人上课。”
作为倾听者,李雨游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闻绪反而很轻松:“别这副表情,感情这种东西在我们家有些赘余,人死了出于礼节都会去扫墓,但去的人大部分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子。”
或许这就是闻绪对生死淡漠的源泉。
赘余,这是他对于情感的形容词。
那么他反复说喜欢我,又是出于什么角度呢?李雨游想不出来。果然还是戏谑,是闻绪无聊的消遣吗?或许应该如此,自己也从未相信过,但......
但什么,转折后的话他组织不出词句。总不能因为闻绪不是真的爱他而失落。
大概是工作告一段落。晚间闻绪很有闲暇地跟李雨游共进了晚餐。
不知道自己吃的具体是哪种生物的肉,李雨游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他放下叉子,直接道出了自己的需求:“我明天想去找一个人。”
“谁?”
“你应该认识,”李雨游说,“杨骅,酒吧老板。”
“找他干什么?”
“以前我们组里有五个人,两个师兄两个师姐,兰青是其中一个,我想联系上另外一个师兄,问问他对LSD-29的事有没有头绪,”李雨游尽量说得简洁,“以前杨骅的店还不是现在这个规模,我们组的人有时候喜欢去他那儿聚餐,他干这一行比较会做人,也经常跟人维持联系,我想试试能不能通过他找到我师兄。”
又觉得似乎这样不妥:“或许能不能把他请过来?”
“杨骅知道你们当年的事情吗?”
“不清楚,”李雨游摇摇头,“他只知道我们组散了,具体细节只有军科所的人知道。”
“那就不能请他过来,请过来杨骅就知道有事儿,不要打草惊蛇,”闻绪不假思索拒绝了,“明天去店里吧,我跟你一起。”
说来也是巧,闻绪的助理贾云川当晚向他们汇报,明日是杨骅新店开业第一天。
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的生意又迈了一个新台阶,这让李雨游多少生出一些转行的构想。
新店离旧店不远,依旧是在那条繁华的街区,依旧是令人面红耳赤的风格。大概是这一行的规矩,开业第一天举办了假面舞会,虽然李雨游不明白这样群魔乱舞具体对肾上腺素有什么刺激性,但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倒给他们提供了大方进入的机会。
尽管李雨游觉得闻绪和自己分别戴的小白兔以及大灰狼有些不合时宜。
可能不合时宜的只有自己,毕竟闻绪这只狼混杂其中还是颇有市场,走到中途还有一只花仙子上来搭讪:“你们是来玩的吗?加我一个。”
闻绪很自然地揽过李雨游,婉拒道:“抱歉,咱们不在一个次元,有点窜台了。”
进到提前预定的包厢,李雨游忙不迭将那只兔子摘下。呼吸终于变得通畅。
开业当日,杨骅分身乏术,就算是闻绪这样的高级客户,也等了将近半小时才终于见到大老板的身影。
他带了两瓶包装很华贵的酒,装在木盒里,进来后表情有些惊讶:“你俩怎么搞到一块儿了?”
闻绪:“投缘。”
杨骅:“就你们两个人?”
闻绪:“其他朋友今晚没空,两个人也有两个人的玩法。”
就这样闲聊了十来分钟。店里还有诸多杂事要忙,杨骅有撤退的意思。
李雨游趁现在开口:“好久没来杨总的店里喝酒,有点怀念之前的日子了。杨总,你后来还听说我严学长的消息吗?”
“严学长?”
“嗯,”李雨游说,“严若云,你还有印象吗?”
“那个大块头,记得,”杨骅回忆了一阵,“但我跟他不太熟,他也不像成薇爱喝酒,所以后面基本也没联系。”
李雨游有些失望:“这样啊。”
杨骅忙自己的去了。转身就走多少显得此趟动机不纯,闻绪把送的酒开了,给李雨游跟自己都添上一杯。
“我可以帮你查一查。”闻绪边喝边说,“虽然不能保证,如果他进了政企机构,兴许能查出来,小作坊就没办法了。”
没有其他计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李雨游默认了。他安静了片刻,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然后表情皱巴成了一团。
闻绪失笑:“有这么夸张吗?这可是人家精挑细选的好酒。”
“不理解你们贵族为什么爱喝这样的东西。”
“我其实也不爱这个口味,”闻绪晃了晃杯子,“我只是喜欢意识飘渺的感觉,虽然我达到那种状态的门槛有点高。”
李雨游想,自己应该完全相反,达到那种状态的门槛很低,但却要努力保持清醒。
那瓶酒最后基本被闻绪喝掉了。他果然没有自吹自擂,一整瓶下去没有丝毫醉酒的迹象。李雨游想到自己当初的不自量力觉得有些丢人。
包厢外表演正到高潮。李雨游重新将兔子面具戴上,打算趁人群沉醉时出去。
门又被敲响,杨大老板去而复返,只是手里多了个不大不小的盒子,是店里统一设计的样式,外观还颇显精致。
“我突然想起来,这儿还有些你们组员的东西,”杨骅把盒子放桌上,“不知道你们谁喝醉了留下来的,也一直没人来拿,之前那个店面不够大,所有没用的杂物都给迁过来了,刚好你来了一并带走吧,不然我也只能当废品处理了。”
李雨游面具都顾不得摘,起身打开纸箱,里面有一台型号很老的笔记本:“这是谁的?”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你们谁落下的。”
里面除了笔记本,还有一个已经氧化生锈的铁吊坠。李雨游看到吊坠的时候,全身血液都僵住了。这个东西他不需要问便知道是什么,他把它拿起来,如鲠在喉,迟迟说不出话来。
碰巧的是杨骅也认得:“这玩意儿我记得,是你男朋友的。”
第34章 听话
三个字一出房间彻底安静了。只剩楼下舞池重低音,一拍一拍敲着,证明这是一个有声的世界。
杨骅表情不明所以,先出声的是闻绪:“喔?还有这号人物?”
“没跟你说吗?”杨骅拍拍手上的灰,“可能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聊私生活,理解。”
李雨游觉得手里的吊坠有二十斤重。
他隔了良久才回答:“我跟陈徊学长,也很久没见过了。”
“喔,分手了,”杨骅善解人意道,“那更能理解了。”
记忆才是最容易生锈的材质。
李雨游以为自己能永远留存属于他跟陈徊的每一个片段,毕竟他是自己对于柔和、体贴、温暖等一系列褒义词汇的真人注解。在那些时日里陈徊说的话总是有着不可忽视的重量,他给了李雨游太多承诺,虽然承诺消弭在真实里失去了任何意义,但总该被自己记得的。只有自己能记得了。
小游,他喜欢这样称呼自己,我以后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吊坠被人毫不留情地拿起,闻绪打量了半刻,作出评价:“怎么还生锈了?我以为至少是个纯银的呢。”
李雨游回神,发现杨骅已经不在房间了。他试图把吊坠拿回来,但闻绪凭借着他的臂展将其举到了更高的地方:“看来我的私奔对象真的不容小觑啊,麻烦又多又有情债,怎么想都觉得我对你太客气了。”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要用这样轻蔑的语气来谈这些事情?
李雨游心里激荡,冲动地反驳:“你不了解的事情不要乱说。”
但他好像忘了闻绪是怎样的人。一只手擒住李雨游的下颚:“如果我继续说的话,你要怎么样?”
闻绪居高临下道:“你能怎么样?我很好奇,你说说看。”
或许那些漫不经意的薄凉也不是闻绪底色。不知怎么在这种关头李雨游第一反应竟是这个。如果认真的话,会更不容悖逆,更不计后果,残忍得更为直接。
环境救了他。门外有服务员敲门,询问里面需不需要加酒。
“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了,”闻绪宽限了他,把那个吊坠随手扔回盒子里,“回去咱们还有时间谈心。”
李雨游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他把盒子里那台电脑拿出来,一台普通又老旧的笔记本,是几年前组里常用的型号,外壳上没有做任何标记,也看不出属于谁。
试图开机,失败,显然是没有电的。这其实有些奇怪,组内的研究对军科所外部都是高度保密的,不可能将电脑这类敏感设备随意留在酒吧里。
除非是故意为之。但为什么呢?里面存了什么东西?
得充完电才有解答。李雨游把笔记本装回盒子,不想再多停留:“先回去再说吧。”
电子屏幕上显示着倒计时,还有二十秒便是零点,正是人潮最汹涌的时候。李雨游抱着盒子穿梭在其中,一个带着野兽面具跳舞的人大手一挥,险些把他推倒。
迷迷糊糊听见对方说了句抱歉。李雨游把自己的面具扶好,挥挥手示意没关系。
停下来环视四周,他跟闻绪被挤散了,隔了五米距离。烟酒味熏得头疼,李雨游决定出去再等。
一路喊着借过,也没几个人听,拘谨地弯腰行了几十步,终于快到门口。
不小心又撞上谁的胸膛,抬头一看,还是个老熟人——没在同一次元的花仙子。
对方看起来玩得很尽兴,外套都悉数脱掉,只剩一件黑色背心,面具在他头上多少有些割裂。
花仙子扯着嗓子喊:“怎么就剩你一只兔子了——”
李雨游听不见:“啊?”
花仙子:“我说——兔子——要跟我一起玩吗——”
这句话李雨游听见了,他努力摇头:“不用了。”
但花仙子无视了他的拒绝,直接牵住了他的手:“试试嘛——跟我一起很快乐的——”
李雨游头更疼了。从没遇见过这样的骚扰,他想挣开,但这花仙子力气却格外大,还一直牵引自己往他身上撞,太乱了,视野也看不见。几次挣脱失败后,李雨游终于有些烦躁了,想用盒子的尖角顶开对方。
——但他倏然发现盒子不见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强制骚扰他的花仙子也放手了。李雨游惊愕抬头,在门口看见野兽跟花仙子双双跑出的身影。
是小偷。
“李雨游。”
他听见了闻绪的声音,回头看见那只狼面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只是隔着人群无法碰到自己。面具只有上半部分,李雨游从唇形解读出了闻绪下一句话:“不要去。”
视线上抬一些,看清闻绪的双瞳,前所未有的强硬。
他在命令。
——但命令又如何呢?
那是线索,以及陈徊的吊坠。
李雨游毅然决然地回头,用力推开面前两人,跟着两个小偷跑了出去。耽误的时间不久,花仙子和野兽还没跑太远,能看见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
他们俩也回头,看口型骂了一声:“操。”然后加快了脚步。
刚才抿了几口酒,剧烈运动时增加心脏负担,李雨游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执念驱使着空前强大的精神力,硬是战胜了躯体的不适感。
他跑得前所未有的快,野兽跟花仙子回头时发现不对,在一个转弯处兵分两路。花仙子抱着那个盒子直行,李雨游毫不犹豫顺着他的方向追。
周遭越跑越黑,好像来到了没有路灯的地方,身体机能有些跟不上了,纯粹靠着咬牙坚持。
不过看来花仙子的情况也没比他好多少,边跑还边痛苦嚎叫。
终于花仙子在一个无人又黝黑的十字路口停下,没人能说出这是什么地方,附近五十米内连个店面都没有。
“操,跑不动了。”
李雨游想哭:“我也跑不动了。”
花仙子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正对着李雨游:“停,兔子哥,停,你别过来。”
李雨游依言停住了。
花仙子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不是我说兔子哥,你他妈,至于吗,哎哟我去,我看你刚才还是坐包厢的,看你这衣服也是牌子的,挺有钱的啊,偷你点伴手礼至于吗,抠成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李雨游也喘得厉害。他知道自己跑得冲动,身无长物,肯定没资格武力对峙,试图跟花仙子谈判:“不是伴手礼,你把它还我吧花大哥,你想要钱我可以另外给你。”
“哟,意思是这盒子里东西还挺贵,”花仙子脑筋动得也快,“那我得好好看看,你得给我多少钱。”
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花仙子维持着举刀的姿势走到路中央,借着唯一一点月光,单手打开了盒子。他有些辨认不清:“这都啥啊?我以为至少是他妈瓶好酒呢,这么沉。”
李雨游继续劝解:“不值钱,只是老板装了个他们的盒子而已,你还我,价钱好说。”
但花仙子有自己的固执,他直接蹲了下去,把盒子扔在地上,把里面的东西捡起来:“这什么玩意儿,一破铁吊坠?笔记本倒还能卖两个钱,但这都用多少年了,现在还有人用这型号啊?”
“对啊,所以我说不值钱嘛,”李雨游欲哭无泪,“说了你又不相信。”
“不值钱你还能追这么老远?我不信,”花仙子大概是生性多疑,他就在月光下把那笔记本举着,想了想,仙子口大开,“这样吧,十两黄金。”
李雨游目瞪口呆:“十两?这电脑一并五百克!”
“不讲价啊,”花仙子很坚决,“我做生意一向是——”
他话没能说完。
两个人都太过投入,谁也没注意到一辆深棕色的越野车是何时停在街角的,也没人细听它引擎的轰鸣。它全程加速未停,以一个绝对危险的速度直直冲花仙子撞去。
花仙子连一步都躲不了,头回到一半便整个躯体被高抛在空中,然后轰然坠下。
而那辆越野在撞击后减速,原地倒车,从花仙子已然血流不止的身体上再次碾过。
碾了不止一次。那台旧笔记本在橡胶轮胎下四分五裂,碎片横飞。
李雨游没能叫出声。因为一只手捂死了他发生的器官,把他往更深的黑暗里带。
凭借味道他能认出是闻绪。
为什么每次血肉模糊的残酷时刻他总是在场?
“我告诉过你别追,”闻绪声音很冰冷,“就是不听话对吧。”
有人在尖叫。可能是倒霉路过这一片的路人,他们也不敢靠近,但又本能叫出声来。
越野车的引擎声音还在,碾着地面也碾着耳膜。没留神数具体几秒,声音减弱了,只剩那些此起彼伏的尖叫。
李雨游想回头,但又被生硬地掰回来。闻绪的下颚卡着他的鼻尖:“你想干嘛?”
李雨游挣扎未果也说不出话。
闻绪洞察了他的心思:“你想多了,不管是电脑还是你那宝贵的吊坠,现在都是废铁片了。”
又有几个可怜的路人被这阵仗吸引了过来,然后奉献了他们的尖叫。好像有人在报警。
闻绪没再给李雨游更多辩驳机会,强硬牵过他的手:“走。”
头好痛。
或许是酒精,或许是剧烈运动,或许是心理刺激。
目之所见全是幻影,路灯,树木,鲜血,闻绪。他们上了一辆车,闻绪在跟他讲着什么,可是痛得什么都听不清,事情怎么来到这一步的?李雨游忘了。
剧烈的痛觉循序渐进地吞没着他的视力,听觉,记忆,最后是意识。
醒来时连眼皮都没力张开,头依旧沉,口腔干涩无比。
几个艰难的呼吸后,李雨游诊断出自己的病症——应该是发烧了。
渴得嘴唇都无法张开,但水自己过来了。一只熟悉的手端着一杯盛满的温水伸到了嘴旁。
李雨游努力喝了两口,稍微缓过来了一些,虽然声音依旧沙哑得难听:“这是在哪儿?”
“我家,”闻绪说,“主卧,你认不出也正常。”
意思是闻绪的床。主卧也跟整套房子一个风格,看起来没有任何生气。
“我睡了多久了?”李雨游虚着眼。
“不久,”闻绪贴心为他把自动窗帘打开,外面依旧黑漆漆一片,“也就一天。”
有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李雨游这才发现主卧里有第三个人。
贾云川说了句抱歉,把地上的药瓶捡起来,放到床头柜上:“我不太确认应该吃哪种药,所以就都拿过来了。”
闻绪问他:“吃哪个?”
李雨游蔫巴巴的,但也无心吃药:“昨晚的事情怎么样了?”
闻绪不理会:“吃哪个?”
李雨游妥协了:“给我那个绿色的。”
等到他被强迫着喝完半碗粥,又喝掉一整杯水,再吃下去两粒退烧药后,闻绪才不急不忙告知了答案:“越野车没牌,撞完就跑了,花仙子已经成仙子饼,死透了。”
贾云川补充:“因为地方比较特殊,一整条道上都没监控,警方盘查了花仙子的人际关系,就是个纯小偷,才放出来两天,这是出狱后第一次动手,没查到有嫌疑对象,目前当作肇事逃逸在抓人,但估计希望渺茫。”
没有嫌疑对象。因为本该被压在车轮下的是自己。
贾云川送完药后又离开了主卧。等门关后,李雨游几乎瘫痪的大脑在勉强工作:“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但是怎么会杀错了人呢?”
闻绪伸手过来摸了他额头,看起来不是一个令他满意的温度。
“因为定位器在盒子上。”
李雨游目前的思维不能立刻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闻绪颇有耐性地重复解释:“定位器在盒子上,杀手目标是携带定位器的人。”
所以跟盒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没有任何关系。对方根本不在意这台笔记本有什么内容,只是当作了标记目标的工具。
“所以,他们是在等我去杨骅店里,然后利用这条没有监控的街,做了标记让人动手,”李雨游喃喃,“但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去杨骅店里呢?”
“看来脑子还没有烧太坏,”闻绪说,“所以要么买凶的人对你很熟悉,了解你所有的人脉关系,要么——”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出后半句:“是杨骅动的手。”
李雨游半张着嘴:“为什么呢?我跟他认识也很多年了,他跟我们之前也无冤无仇,关系也很好,之前我有事情找他帮忙他也很和善。”
“做生意,”闻绪说得很简洁,“唯利是图,他不一定是真想害你的人,可能只是收钱推了一把。”
“但是,咳——”李雨游想回一句什么,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咳得很厉害,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闻绪中止了两个人的对话,把他按回床里:“你先休息了再说。”
杨骅跟追杀自己的人有关系吗?
李雨游在未停止的咳嗽中回忆他们曾经的片段。他知道杨骅是个商人,但组里第一次去他家清吧的时候,因为没带够钱,杨骅替他们抹了个零,后来也经常给他们留一桌位置。尽管他知道杨骅本质是个商人,但想到曾经的收获到的友善,李雨游还是很难相信那些都是虚伪的。
这几年李雨游几乎没有身体抱恙过,这次像是要把前几年欠的都补上,他病得很严重。白日清醒的时候不多,即使醒着也是昏昏沉沉。
闻绪出奇地有耐心,亲力亲为,每日定点为他送饭送药,甚至帮忙喂到口中。李雨游这辈子还没接受过这种待遇,每次想告诉他自己来,但闻绪只会不容辩驳地告诉他“你没有反驳权”。
连主卧都没迈出的日子过了两天,让李雨游生出一种山静日长的错觉,但他知道只是错觉。
在吞下又一口粥后李雨游问闻绪:“有严若云的消息吗?”
闻绪否认了:“暂时没有。”
李雨游本身也没抱有太大期望。当时他们组解散的时候,没有人想再留在十一区,所以兰青去了沉坪,严若云或许也回了老家,听说他老家隔了五个区,鞭长莫及。
闻绪喂完药回了书房,李雨游忍着不适感挣扎着坐起身。
他突然想到,如果严若云把笔记本留在了杨骅那里,那么兰青会不会也有一些遗物没有处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现在什么头绪都没有,只能病急乱投医。
他艰难拿过自己手机。上次跟食品加工厂那位女工人交流之后,虽然对方不想再跟他多言语,但李雨游还是坚持互换了电话。
他拨打了女工人的电话,没人接听,对方应该在厂里工作。
“请问当初兰青去世时有留下什么遗物吗?”
李雨游一字一句敲下,将信息发了过去。
无力感。心理上的无力感,身体上的无力感。李雨游病了三天,终于有了些起色,虽然依旧浑身乏力,但至少头痛和咳嗽缓解了。
生物钟也逐渐恢复正常,虽然这一天早上是被一阵喧嚷闹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