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他初次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个夜晚,也是如此黑。
他离家出走时觉得自己是一根燃尽的烟,曾经猩红闪烁,如今到了尽头只剩个被厌弃的黯淡烟嘴。
不过,迈出机场的那一刻,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洒脱。
他坐上一辆沉默的车,一路的安静与他心中的恐惧水涨船高。
然后他初次见到先令,柔丝,放下了防备,又在屋后遇上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个人直直走来,携带着干净贵气的味道,用带着口音的中文问他:
“中国人?”
“听说你叫李京如?”还有:
“一个人来的?胆子很大,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是,胆子能不大吗?现在都敢半夜三更在非洲郊区大马路上跑了。
李京如回想这一切,鼻腔中净是难言的酸楚,声音细如蚊喃:“还不是为了…为了你。”
如果关万春有什么不测…如果…
他咬牙狂奔起来。
李京如绝不是一个擅长运动的人,不间断跑了十几分钟后,便心跳过快,双腿发软,唇齿泛苦。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微寒的空气进去肺气中形成刺痛,却不敢因此停下来。因为害怕。
李京如仰起头,发现居然自己单枪匹马跑到教堂了。
这是他每天都要经过的T形路口,是一条长长没有尽头的直路横着穿过教堂,而教堂门前的土路则直通别墅区大门。
他在这段路上坐过Tuktuk车,坐过出租车,坐过关万春的商务车,没想到会有如此不体面的一次。
“真,真牛啊你。”
他在两路交界处停了下来,大口喘气。
热汗从额头淌下来,流进眼眶,模糊了视线。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胸腔热辣地痛,李京如知道自己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可不敢多歇一回。
他想继续前进,脚下不慎一软,登时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呃——”他吃痛闷哼一声。
膝盖摩擦过碎石时裤子登时破了口,血腥味涌了上来。
李京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发现双手都磨去了一块皮,戒指甚至压得变了形。他喉间一梗,继而心中的酸楚生根发芽般火速扩张。
好狼狈,从来都没有过。
先前鞭子带来的红肿疼痛更是没有停止过。
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泪水好烫,好酸,和汗水混杂在一处,黏腻又凌乱得一塌糊涂。
他吸了一口凉气,跛着一瘸一拐继续走。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还是长夜将尽,这条路越来越亮,好像时空穿梭的前奏。他听到身后传来轰隆隆的机械运转闷响与砂石滚动的咔嚓声。越来越近…
他却因疲惫与疼痛迟迟未能做出反应,身体像生了锈一样淤滞。
一辆从未见过的大型黑色SUV在他离他手边不到一米处急刹停下,掀起一阵卷带着沙土的风,面向他的车门自内利落打开,清爽凉气袭来。
李京如揉了揉眼睛擦去眼泪,呆呆抬头。
关万春俊朗的脸在驾驶座上映着光,“原来你在这里。”…是幻觉吗?
李京如懵懵道:“真的是你吗…你没事……我的心跳得好快。”
关万春桀然一笑,“遇到我说明你也快死了,还不快跳上来?没看见后面有几辆车拿着枪在追吗?”
两人迅速交换信息。
他得知关万春这个下午的经历也不寻常。关察觉他出事后出来找他,何骍非要跟上,路上他们遇到一辆货车无征兆地变道向他们逼夹过来。
虽然有惊无险,但关万春觉得这辆货车不对劲,让便衣保镖先把何骍送了回去,自己则换了辆车来找他。天暗下来的时候关发现自己再次被盯上:一辆银灰色的车很隐蔽地在尾随。下高速公路时,尾随的车增多到三辆。
关万春刻意引导车队往这片社区开,兜兜转转再次遇到他。
李京如跑了一路累得想死。系好安全带后瘫软在靠背上,说:“关,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才担心你。一会不见就被人给套走了。”关万春空出只手来跟他牵在一起,“对不起,我本该找个人送你的,让你在外面受苦了。”
李京如扣扣他的手心,“那就以后请你好好补偿我的精神损失费、皮肤修复费、戒指破损费、屁股费、跑步费、累费……”
车速已经飙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李京如毫不犹疑:如果不是这段路真的破到每米都是减速带,大概车都能飞出去了。
“这是什么特殊的车吗?”他问。眼前的车内饰和他见识范畴内的有很大出入。
“不是什么特别的车,只是玻璃车身还有功能都经过改造。那种特装车辆没办法在这里上路。”
关万春突然横打方向盘把车生生拧到另一条道上。
李京如猝不及防重重摔上靠背拐角,被鞭子抽打的伤口被压到,刺啦就是一痛。他“哇”了一声,心想:你们这也没有很目有法纪吧……
关万春努努下巴:“拉开你前面那个抽柜。”
李京如照办。柜中黑压压的看不清是什么。关万春松开牵着的手,伸进去掏了掏,扔出个东西给他,“拿着,自己研究一下怎么开。”
李京如低头刚看清那东西的轮廓便倒吸一口气——枪!
他感觉那一片被枪体碰到的肌肤都烫了起来,于是心跳变得更快了。他福至心灵,从倒车镜中查探后方。三辆车咬得很紧,但没有主动发动攻击的意思。
李京如摩挲着拿起枪,小心翼翼问:“是兰登吗?”
“嗯。”关万春点点头,又说:“别害怕,他们的目标不是你。有必要的话我会死在你前面,这样你就不会有事。”
李:“闭嘴!”
车外的风景更迭得非常快,像裹上了黑色电影胶卷的边在嗖嗖滚动。经过一段桥路时,突如其来的巨响自右侧响起,陡然间车猛地一震,烟尘袅袅,李京如眼前的一切好似被打包塞进高速运作的滚筒之中。
他闭眼前最后一个想法是:完了,翻车了。
四面八方的强烈撞击让他有那么一瞬间陷入昏迷,但很快意识从中拨出一丝缝隙,他费力睁开眼,剧痛犹如潮水般从全身上下奔涌来,挤压他的神经。
“呃。”李京如吃痛闷哼一声,但顾不上痛得散架的身体,赶紧去查探驾驶座上的人。
——如果他没有感受错的话,关万春那一侧是率先遭受撞击与落地的,而且翻滚的时候他还护了他一手。
果然,关万春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瘫倒在车门上,侧脸上鲜血直流,像一只只蜿蜒爬行的细蛇沿着脖颈没入衣领。
“关万春,你还有意识吗?”李京如费力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关万春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大概是撞到头后晕过了。这让李京如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
他只得拧自己大腿一把,打起精神来观察周围。刚刚轰炸车的不知道是装的什么装备,他们的车虽然从桥上翻了下来,但河流在这个季节干枯了,车只跌进泥泞河床。
时间突然变得很安静。声音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像末日片中灾难来临前的短暂安宁。
那三辆车很有秩序地先后停在桥上,李京如把枪死死抓在手上,手背青筋暴起。突然!
“砰——”
“砰——”
“砰——”
李京如脸色骤变:这不是他打出的枪声!
还未反应过来,前挡风玻璃便如爆裂的烟花般炸开。他只顾得上用手和身体去遮关万春,顷刻过后,手臂上破了不知道多少个口子。
玻璃破碎的余响悠悠回荡在荒野上。
痛,痛得要命。搁往常他早就嚎了起来。
李京如紧咬牙关抬头望向小桥。一辆黑越野在另外数辆车的簇拥下缓缓亮相,车队停下后走出一个高大冷厉的男人。
李京如猝不及防和男人的鹰眼对视上。那双眼睛里什么感情都没有,显得更加毛骨悚然。
李京如抖擞着嘴唇道:“那可是你儿子。”
男人的手从风衣口袋中移出,缓缓举起,鹰眼眯起——李京如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几乎变了调:“这是你儿子!!”
风声骤然变得猛烈,带着消音效果的枪声闷然炸起!下一秒,狂烈的血花于眼前绽开!湿热的液体撒了李京如满脸。
“不!”李京如目眦欲裂。
腥味漫开。关万春的身体被那一枪的后坐力弹得抖了一下,接着一动不动,再没有任何动静。
兰登对自己的枪法自然是很有自信,岸上的人如流水般开始撤离现场,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自桥上响起,但传到李京如耳朵中好像蒙上了一层雾。
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喧嚣流尽,车队远去,呼啸的风停了,寂静再次笼罩这片土地。
他与另一人留在原地,无人问津。
李京如几乎是无意识地伸手去探关万春的伤口。
血液最热最粘稠的地方在心脏周围,西装破了一个洞。李京如骤然抽手不敢再碰那个地方了,他从口袋中摸出关万春的手机,找到助理的电话打过去。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打不通。
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号码。
打不通。打不通。打不通。打不通。打不通……
绝望化作浓雾弥漫在逼仄的车厢中——这只手机,打不出电话。
李京如害怕得很想用哭泣来发泄,但发生了一切已经超出了他能哭出来的范畴。
天上的乌云拨开,月色侵染到这片无人知晓的小角落,为这辆顶部凹陷进去的车蒙上一层冰冷的残忍。
失去了玻璃遮挡,车内人物暴露在郊外的空气中。
李京如十指痉挛抱着浑身浴血的关万春。苍穹之下,任何声音都失去了存在感。对他而言,世界只剩下泪雨,血,与逐渐变得微弱的呼吸。
怎么会这样呢?
这个人,明明十几分钟前还生龙活虎地跟他聊着天…
“你还好吗?”
“你怎么样了,说说话好不好?”
“很痛是吗?”
“关,你别睡过去……”
他带着几乎变了调的哭腔一遍遍问,但怀中的人像是听不见一样,始终无意识地紧闭着双眼。生命力迅速凋落,脏污的血将二人浸浴。
他没有维持这个动作很久。
周遭的静谧被自远而近的轰鸣声打破,一辆机车单枪匹马停靠在岸上,驾驶者翻身下车,踩着泥水朝他走来。
李京如举起枪对准那人,眼神狠厉,声音冷酷严厉得不像他自己:“滚!”
来者摘下面罩,举起手微笑道:“李先生,好久不见。”
“我叫劳拉,把他交给我吧。”
“不!”李京如握枪的手紧了紧,“我怎么能知道你是好人是坏人?”
劳拉冷笑,然后说起中文:“大哥你是什么先天疗愈圣体吗?你这样抱着难道他就不会死了吗?给我还有点活下来的机会,不给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下家了哈!”李京如:……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关万春从驾驶座上移了出去,然后劳拉猛撅一下就把关抗起来。
她回头对李京如道:“我只能带一个人,你自己找救援吧,乖~”
李京如眼睛都长在关万春身上:“你不要这么暴力!”
劳拉细眉高挑,揶揄道:“时间才最要紧呐弟弟。”
李京如:“那快去吧。”他声音颤抖着又问:“他能活下来的吧。”
劳拉背对着他边走边道:“难了!不过他一直想要做的…顺利了……也算是一个好事,不知道对你来说算不算一个安慰……”
李京如在那句“难了”之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一记重锤敲在头顶,太阳穴嗡嗡作响。
油门轰鸣声再次响彻狂野,随着尘雾散开一切恢复安宁,似乎这个小插曲从来没有出现过。
李京如望着机车远去的方向伫立良久。
千万,千万不要有事。
千万要活下来……要活下来…
他头痛欲裂,既不知道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明白为什么兰登要对自己的亲儿子赶尽杀绝,只是后知后觉地感到全身肌肉发痛,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啪地掉下来。
他脱力跪倒在地上。
泥土与血液混杂的味道迫进鼻腔,大脑出现了暂时性的空白。他不知怎的,像是失了忆一样突然就彻底忘记了此夜的桩桩件件。
他躺下了下来,头顶的星空就那样在半秒之间霸占了他的视线,星光筛得很细,洋洋洒洒灌满了夜空。是他在北京几乎见不到的场面。
思维唰地被清空,他好像退化成了这片高原上的动物,不带任何杂质地仰望天穹。
过了不知多久,星星们错开又重叠数十次,他才感到意识眼中早已蓄满液体,一摸,脸上布满温热。
李京如呆呆地转了转眼珠。
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流进鬓角。犹如麻醉药剂失效,滞后而绵长的痛滚碾过他的心脏,是如此的鲜明清晰。
他发自本能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摁在心脏上的那片皮肤上。
“好痛啊……”
声音飘入虚空,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以前很多时候,他只要说一句“关,我这里痛”,关万春就会停下手上的东西来关心他,有时会带着微怒教训他毛手毛脚让自己受伤,但更多的时候会立即拿来药箱为他擦拭伤口。
他好像总是受伤,而关万春总是给他兜底:出海时给他处理过脚下伤口、在别墅中为他消毒了擦伤的膝盖......那么多的鲜活时刻自脑中走马观花般掠过,男人的脸清楚了又模糊,无数个亲密的瞬间化作幻影,画面最终定格回此时。
河床崎岖不平,青年横卧在骯脏的泥水沙土中,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呜咽最终冲破禁锢化作痛哭。…
李京如麻木地从地上爬起来,借月光一看,手臂上淋漓的鲜血枯竭了,化作一片片深色污渍。他平静地打开后座车门,爬了进去。
后座空间并不算大,李京如只能缩起腿曲起身体来睡。他抬头就能看见车窗外的点点星光。
它们恬静地闪耀着,是唯一没有攻击性的事物。聊胜于无,给了他一点的心理抚慰。
李京如紧抱着枪,眼皮已沉重不堪。
他感到内心的河流在慢慢干涸。
沉入昏睡前最后一个想法是:“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吗?”
东非高原上的阳光有着不带遮掩的猛烈,如若皮肤一动不动地暴露在赤日下,不久就会有灼烧感。黑夜过去了。
青年皱了皱眉,继而艰难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凹凸不平的车顶。
李京如动了动几乎要散架的四肢,坐了起来。他往车外张望,土黄色的荒野上只有干巴巴的小草。
他眼底毫无波澜。
李京如沉默着,凭借记忆往玛丽家走。他认路很厉害,一般经过一次的路就不会忘。大概走了快一个小时,终于看见熟悉的铁门。
他轻车熟路推开铁门,但异常的是,往常最爱在前庭玩闹的先令以及其他志愿者的身影都没有出现。阴沉压抑的气氛无形穿透在这所庭院中。
李京如甩了甩脑袋,往里走。
激烈的争吵透过别墅的门窗传出。然而他昏沉的大脑没能立即辨别出其中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他在门口玄关换鞋,低头轻声道:“我回来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像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安静。李京如抬头。
只见满屋子的人同时闭上嘴,咔擦转过头,目光齐刷刷打在他身上。
他皱着眉头,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分析不出这其中的含义。这很奇怪。
李京如的视线流连过一脸菜色的何骍、半张开嘴的玛丽、看戏的志愿者们…最终停留在沙发上唯一坐着的人。
男人的气场稳重而凌厉,长腿一交叠便把布艺沙发坐出了总裁办公室的感觉。他五官深峻,阴沉的脸色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柔软下来。
李京如愣在原地,比肢体更先做出反应的是话语。他的声音哑掉了,夹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哭腔:
“哥。”
李景唐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只是坐了半天的飞机,弟弟就不见了。没错。
他落地才知道李京如失联了。
在此之前,他只是从父亲口中得知弟弟离家出走之前被送去个什么异装癖纠正中心。
一声字正腔圆的“胡闹”吓得父亲抖了三抖。
他被这些年越来越糊涂的李民信气得发抖,当即就把眼下的工作推掉,连夜飞来非洲。
那12个小时他想过许多。
他想问问弟弟能不能原谅自己没能把父亲防住、能不能告诉自己那时候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忘记他说过的那句“弟,我爱你”,以及——几个月过去了,有没有回家的意愿呢。
谁知怀着满腔忐忑的心情滚了一路破路,却从负责人口中得知李京如从昨天就失去了联系,慈善机构和警察局找他找到焦头烂额。
“你们怎么能允许他夜不归宿?”李景唐真的醉了:“他连英语都说不利索!”
志愿组织的总负责人玛丽安慰他道:“李先生别担心,京如是和克里斯先生一起出去的,后来克里斯发现他失联后又出去找人。他一定会找到并保护京如的,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没事了。”
李景唐讽刺道:“真官方。怎么可能不担心?我弟弟不会主动惹祸,说不定就是那个男人引来的祸端,什么克里斯,他都自身难保吧…保护我弟弟?笑话。”
一个黑人小男孩走近来怯怯说道:“你要是真的担心,就不该一直消失直到这个时候才来。”
李景唐狠力搓了搓男孩的头发,感觉这头像个柔软材质的钢丝球。
他烦躁得要死,出口就是:“你懂什么?”
小男孩被吓到了,退到人群后方。
李景唐揉了揉太阳穴,眼前乌泱泱的一片全是人,看热闹的无动于衷的全是没用的人。
——他自己也是没用的废物。
头特么的痛得要去世了,要不是玛丽一直阻止,他真巴不得马上去警察局闹。
焦灼气氛被一道细如蚊喃的轻语打破。
“我回来了。”!
李景唐很难形容自己时隔几个月再见到弟弟的心情。
期盼,又有些望而却步;苦涩,又夹带着酸楚……所有复杂心绪杂糅发酵,最终融入见面那刻恍惚涌起的——心疼。
他尽自己所能塑了一个蜜罐把弟弟泡在里面泡了二十二年,把李京如养得像只甜美的小白豚,从来没见过李京如有这样脏兮兮的时刻。
如果不是凭借着对弟弟的极致熟悉,他可能会以为这是个流浪数年的无家可归者。
脏,乱,且臭。
玄关处李京如抬头,动作滞了滞,从生锈喉咙中再次挤出句嘶哑的:“哥。”
李景唐拒人千里的样子早已消失殆尽,他冲上去慌不择言:“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失踪?”
李京如的表情有些呆滞,眼神在清明与混沌之间摇摆不定,“我不知道……哥,我很乱……”
弟弟的眼皮猝然一翻一闭,整个身体砸进他怀里。李景唐被他撞得一踉跄,旋即紧紧拉住他,掐他的人中,“京如!你别晕!”
李京如微张开眼皮,然后打掉他的手,闷闷道:“哥你个笨蛋,我没晕。我就是太不舒服了。”
李景唐的心稍微放了放,连连道:“好好好。”然后轻声问玛丽:“请问他的房间在哪里?我带他先洗个澡休息一下。”
玛丽看了他一眼,示意小男孩给他们带路。小男孩不敢上前,倒是一个亚洲面孔站了出来,用中文道:“我跟你们去。”
李景唐点点头。…
浴室中李景唐把弟弟破烂的衣服一扒,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交错的鞭痕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抓来外套披在李京如肩上,道:“去医院。”
“不想去。”李京如不假思索就反驳掉这个提议,他把外套拉下来,疲惫地说:“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李景唐很想惊呼一句“这还不严重?”,只是一看到弟弟憔悴的脸立即说不出口了。他采取更加迂回的方式:“不去医院看会留疤的。”
李京如眼睛一闭,头往后一倒就是很累的样子,“留就留吧。”
李景唐沉默了。
别说身上这些伤痕了,李京如的右脸甚至破了相——他自己刚刚路过镜子时肯定也能看到。
让视美如命的弟弟连破相顾不上,事情究竟有多严重?
他尚且不知道李京如失踪时经历过什么,心中的担忧疑虑一层重过一层,细想皆是毛骨悚然,只是眼下显然不是一个打听的合适时机。
李景唐无奈之下只能拿着湿毛巾给李京如擦走脏污。其实抛开那些伤口,他弟这些日子好像是长了些肉。
他很快发现锁骨下的一道印记。是吻痕。
李景唐的手顿了顿,神智陡然有些恍惚。
他其实知道弟弟和这个外国男人之间的关系。
——在私家侦探发来的行踪里每一卷都布满了“克里斯”这个名字。弟弟和克里斯之间的接触远远超过了朋友能亲密的程度,以他对李京如的了解程度,大概就是恋爱了。
他压下心里的波澜,边给李京如擦拭手臂边试探性地问:“克里斯去找你了,你有见到他吗?”
李京如听到这个名字呆了呆,然后别开了视线,下巴一抽,转过去吸了吸鼻子。
“宝宝。”李景唐叹气道:“别哭。”
李京如声音像是已隐忍到极致,“哥,他可能已经死了。”
李景唐被他骇到, “什…么?”
“字面意思。”李京如把脑袋靠在他膝盖上,虚弱地眨了眨眼睛,泪水很快就跟开了闸似的往下坠落,打湿他的裤腿。
李京如紧闭上眼睛,秀气的眉毛拧起来:“别再说这个人了,好吗?”
尾音隐约透着悲哀,似乎再说下去就是刹不了车的崩溃。
李景唐很快应承:“嗯。不说。”
李京如把脸掉了个方向背对着人,然后发着抖小声道:“哥,我记得我签证要过期了,我们明天收拾东西快点回家吧。”
李景唐低头凝视弟弟的后脑勺,不知道这个脑瓜子里现在在想什么。弟弟的灵魂离他很远,也离这个世界很远,像是从躯体中抽走了一般。不知道飘去哪里。
李京如头上那些钩针的脏辫被他全拆了下来,他捋了捋李京如洗过水的柔黑头发,回应道:“好,我等会就买机票。”
如果知道李京如出来后会变成这样,他肯定在发现弟弟离家出走到非洲的那一天就把他抓回去。
悔不当初。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怎么想的?给弟弟多一点空间去探索自己的人生?
真的是.…..脑残中的脑残!
他用浴巾给李京如仔仔细细擦过身体,给他穿上睡衣,然后抱着他放进被窝,盖上被子拍拍后背。
李京如很快就睡着了。
他注意到李京如回来之后手上一直带着个戒指,大牌里面的奢侈款式,没个百八十万下不来,洗澡的时候也不见李京如愿意摘掉——行,算那个克里斯有钱,但这个戒指圈口已经变形了,扁扁的凹进去一点。
李京如无名指上的皮肤被挤压得泛红,细看已经破了块皮,不摘掉必然要流脓。
他上手捏住戒指轻轻往外旋。睡梦中的李京如好像知道有人碰了戒指似的,用另一只手掌紧紧捂住那个地方,怎么掰都掰不开。
李景唐叹了口气。
良久,他把李京如的手臂放回被子里。
门自外响了两声。李景唐过去开。
“他怎么样了。”亚洲面孔的青年瞪大了眼睛问:“还好吗?怎么回事啊?!”
李景唐掩上了门,“睡着了。”
东非七月午后的阳光跟国内的毒辣完全是两回事,照在人身上很温暖,甚至落到眼皮还叫人昏昏欲睡。
青年自我介绍道:“我叫何骍,骍是小马的马加一个辛拉面的辛。我是京哥的好朋友。”
“我叫李景唐,他哥。”
何骍很自来熟:“哥,我就知道那个男的肯定没那么简单,真是祸水…京哥这次的事就是跟他有关。”
“哦?”
李景唐展现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哥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是那种关系?”何骍抽出两根手指,隐晦地对对碰。
李景唐淡道:“知道。”
何骍:“卧槽你也看出来了?你就没有那种…那种炸裂的感觉吗?”
“何骍,爱和喜欢有时候就是很存粹,只是灵魂间的碰撞与相互守护,跟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他停顿了一下,严肃道:“如果我弟弟受伤的时候你还有心情评议他这方面的作风,就请你不要把自己当成他的朋友。”
“不是不是!我关心他的!看到他这样子我也难受。”何骍支支吾吾说:“其实我就是…自从我知道这件事我一个人都没敢说,一直憋在心里憋坏了。”
李:“不说是对的,但没必要把这放心里,世界上离奇的事情多了去了,同性恋算什么?”
何骍十七八岁的直男小伙谈起这种事还是有些别扭,跟他聊这几句大抵是没得到什么疏解,挠挠头回去了。
李景唐返回房间把窗帘拉上,又躺在李京如旁边。弟弟皱着眉头睡的,不太安稳。
“梦见什么了?”李景唐无声问道,自然没有得到回应。
他平静地注视着弟弟。
从今年开始,弟弟就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也慢慢在心里藏了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李京如在长大。
他想起弟弟第一天到李家的样子。
都说这个奶呼呼的小孩是父亲为完成公司年度慈善而收留的孩子,但他毕竟同是男人,早知道父亲的德行烂到骨子里了,这孩子的来历不可能这么简单。也就只有母亲会相信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