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始是有点讨厌李京如的,因为清楚这真是个定时炸弹。
然而,父母那一代人的恩怨看起来并没有对这个小孩产生负面影响——李老三从小就特别可爱。
别人上幼儿园第一天还在哭着想回家找妈妈,李京如已经滋着大牙交了四五个朋友。
这个小男孩学习很认真,小学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板直着做作业,但从四年级开始他的文化成绩就无法挽回地越来越差,还越努力越不幸。要不是在画画上有天赋,估计得早早吃出国留学的苦。
李京如初二的时候跟同桌女生一起去步行街打耳洞,他连打了四个孔女生还没敢打,最后女生预约的那两个耳洞位不能退钱也到了他耳朵上。戴六个耳钉上学的不良行为让他被班主任叫抄了十遍《芦花荡》,一整个国庆假期在夏威夷白天笑着玩水晚上哭着抄书。
李京如过年回老家喜欢跑去吃席听瓜,因为喝不过别人被分配到小婴孩那一桌。
李京如从高中就开始偷偷做激光脱毛,别的男高中生长毛胡子的时候李京如以其干净的脸蛋在女生中深受欢迎,但也因为毫无阳刚之气失去成为校园男神的资格,退而求其次变成妇女之友。…
他这个哥哥在这二十年的相处中早就忘记了一开始对李京如的排斥。
什么时候喜欢上弟弟的呢?忘记了。
意识到不道德情感存在的那个深夜,他只是平淡地在想:“哦,原来如此。”
岁月流转,那些美好得在记忆里变得悠长的时光一去不返,李京如从小萌孩抽条成清秀少年,再由少年褪去青涩成长为温润的青年。
弟弟再也不会什么都来依靠哥哥,李景唐虽然有些失意,但也为弟弟感到骄傲。
那个做什么都很搞笑很失败的孩子已经能独自来非洲做志愿几个月了,说出去他这个哥哥多有面子?
——即使弟弟终于是爱上了一个陌生男人。
他不开心,可又能怎么做呢?
毕竟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千变万化的,昔日如胶似漆的恋人是今日尴尬的陌生人,多年夫妻难到临头也会东南独自飞。他已经把弟弟圈在身边二十年,得到了弟弟独一无二的依赖,再不舍得也该知足。
李景唐叹了口气。
弟弟从下午一觉睡到了第一天清晨六点,醒醒睡睡,昏昏沉沉。中间发了次烧,早上起来又退了,看起来像从混沌的状态中恢复了些许,开始能带着浓重的鼻音跟人说话。
李景唐想帮他收行李,被制止了:“哥,我自己来,这里的东西放得乱,你不知道哪些是我的哪些是他的。”
李景唐刚想反驳道你是我养大的小白豚我能分不清你的东西吗,但环视一周,又觉得这个房间里的物件盘根错节放得他确实分不开类,于是作罢。
李京如缓慢地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放进行李箱中,又把自己在这里穿过了不想拿回家的衣服摞好准备让玛丽捐赠出去,然而还没交代玛丽就自己找上了门。
“李先生,我和京如说些话。”玛丽提着个袋子道。
李景唐识趣地点点头,退出了房间。经过早上的争执他对这个负责人要说有什么好感也没有,但弟弟在这里几个月肯定不是一点照顾都没受到,如今安全下来他再唱白脸就是没素质了。
玛丽在里面待的时间不长,出来时两人擦肩而过,默契地没有说什么话。
李景唐再回到屋里就看见李京如坐在床尾,手上多了一件文化衫和一堆小小的手串珠子特产。
“纪念礼物?”
“是啊。”
李京如把东西收起来然后轻声说:“哥,对不起,大老远你过来找我带我回家,给你添麻烦了。”
李景唐走到弟弟面前一掌削在他头上,“说什么说什么?不许说这种话!你就是跑到月球把国家的飞行器撞坏了叫哥哥来擦屁股也不用跟我道歉。”
李京如扑哧一声,捂着脑袋低低笑了起来。
这是李景唐自再见到弟弟后第一次听到他笑,心都要化了。
李京如笑累了就躺下去小心翼翼地叫他:“哥。”
“嗯?”李景唐坐到他旁边。
弟弟侧脸上的一条伤痕从耳尖横亘到下颚线,狰狞着蜿蜒实在不太好看,但李京如却好像看不见这条丑陋伤痕一样,并不在乎。
李京如没头没脑直白问道:“……你还爱我吗?”
“我是你哥,我当然永远爱你。”
弟弟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李景唐顿了下,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他最终叹了口气:“对不起。”
李景唐知道自己必然伤害过把他单纯地当好哥哥的李京如,但一言既出无法追回,他罪恶之余,除了一句对不起可说,也只能用一生去弥补李京如的心理阴影。
只是他对弟弟的喜欢早已成了心理惯性,无法顷刻间就忘记这种感觉,即使他已经在尝试着拥抱新的阶段。
弟弟忙不迭道:“喂。你也不许说对不起。”
他扯了下唇,刚想说这不是一回事,脑子却拐了个弯想到另一张每天七点半准时出现在办公室的年轻面孔。
李景唐语气不详道:“弟,其实这些年我也挺孤独的。有另一个人出现在我生活中…我可能会和他试试。”
闻言,李京如脸上慢慢晕开一个浅淡而真诚的笑容:“李老二终于老树开花了啊。我真为你高兴,哥哥。”又眯着眼睛把头埋进被子里:“还有时间,我想再躺半个小时,你也睡会吧。”
“嗯。”李景唐心里复杂,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们离开的时候一些人出来送别,那叫先令的怯生生小男孩很舍不得李京如,说:“金柔,就连你也要离开了。”
李京如身上穿着那男人在衣架上随意挂着的一件毛呢西装,不方便蹲下,于是使劲把先令抱了起来,“会再见的。”
先令大概早已从许多志愿者的离去中得到永恒灵验的定律,啜泣道:“不,不会了。”
“会。”李京如点了点他的额头,然后把他放下,“只要都愿意,总会再见的。就算再也见不着,我们也有很多像宝石一样开心的记忆不是吗?”
先令一下子就哭出了声。
何骍拉起他的小手表示安慰,然后看向李京如踌躇道:“京哥,以后有空的话……国内聚?”
李京如应了他。
李景唐拉着弟弟和两个行李箱出了门,约的车已经到了。
李京如回头望向那扇平平无奇的铁门,从李景唐这边的侧面能窥见眼神中流露出的贪恋,夹带着微微涣散的温柔,似乎创造出一个失神的空隙把自己送回到某些时候。
黄土大道上凉风习习。
少顷,李京如竭力扬起头来,大口大口并不流畅地吸气,睫毛和肩膀因过度用力而剧烈抖动。
李景唐明明并不懂,却好似在愣神间被弟弟心中排山倒海漫来的浓烈情感撞得心尖一颤。
一念之间,他慌乱抓住弟弟冰冷的手心,“要赶飞机,走吧。”
李京如把脸藏进厚实的围巾中,被牵着挪上车,声音裹着水汽:“嗯。”
【作者有话说】
哥哥弟弟就这样回家了
李景唐拉着弟弟的手腕往接机处走。
李京如几乎是从飞机开始滑行的那一刻就开始睡了过去,直到落地才醒,连饭都没起来吃。
从下飞机到过海关他都没说什么话。
国内已经很热了,李京如像没有感觉一样,还裹在那件巨大的毛呢外套中。
围巾把他半张脸给挡住,耷拉着的眼皮微微水肿,透着类似大病初愈的病态。
李景唐给他松了松围巾,让空气自由进出。
助理来接他们两个。
平常总套着T恤牛仔裤的助理何铭难得穿了一身正式西装,见到他们后露出欣喜的表情,却只叫了李景唐:“李总。”
李景唐对他点点头,又伏在弟弟耳边轻声道:“这是我的新助理何铭。以后你会常见到他,你们年纪差不多互相叫名字就好了。”
李京如掀起眼皮,沉默了下。
这不明确的态度让何铭梗了梗,他抬起下巴主动出击:“你好,京如。”
李景唐拍拍弟弟的肩膀,“叫人。”
机场人来人往,左右侧乘客行走而生的风在三人之间流转。
半晌,羊绒围巾中传出青年犹疑的声音:“嫂…嫂?”
李景唐的呼吸陡然停了瞬。
何铭很快从脖子根红到耳朵,“不不不!我们还没确定…”
李京如低低笑了,眼睛眯起来像月牙,他走过去拥抱何铭,这下语气变得坚定,“嫂嫂!”
上了车都不用李景唐出声提醒,何铭就把空调调低了些。
李京如窝在后座,对熟悉的街景视若无睹,从兜里掏出一个腕表反复把玩。
李景唐侧目打探。这个腕表显然远远超过了弟弟的消费水平。
他斟酌着语句问:“他送你的东西吗?”
“不是。”李京如从围巾中抬起头,眼珠映着阳光像透明的琥珀,“是我本来准备送他的礼物。”…
回国后的生活平淡得李景唐都有些讶异,好似因风暴而掀起波澜的海面终归恢复平静。
李京如回家后成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除了他谁也不见,只是废寝忘食地画画,画什么也没让告诉他,他也没有进去看。
他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守在家里给弟弟添画具、送饭。
弟弟有一天突然说想吃西红柿炒鸡蛋,然后破天荒下了次厨。好不容易做出来后又说不是那个味道,却也没有浪费食物,一人安静地扒完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然后在花园里散步消食,给在深秋里日渐萧瑟的花浇水。
他没再见弟弟哭过了,李京如摆出淡然的姿态,吃饭,睡觉,画画,一次都没有提起过克里斯,似乎把所有的伤痛记忆都打包留在肯共和国。
弟弟的期待放得如此低,李景唐潜意识里觉得克里斯不会再回来了。
或许真的是死了。如果还活着…
他查过克里斯,那种阶级的人只要愿意,可以随时招来几十个差不多的男孩选秀。
他不懂弟弟和克里斯之间的羁绊,但懂男人。
在李京如这种社会经历不多的孩子看来,这或许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但在克里斯那里,只怕弟弟只是他某个假期中的消遣,或者经年之后当作谈资的异国艳遇。
弟弟会忘记那个猝然消失的克里斯,接触别的人吧?会慢慢将一切忘却,拥抱新生活的吧?
一切尚且堕云雾中,答案还没有落定。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能从李京如口中得到谜底。
入冬后不久李民信找上门来。骂李京如中秋的时候不回老家害他被亲戚看低管不好孩子,又骂他三弟回国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跟长辈说,以及谴责李京如上次脑子残了居然敢骂父亲是贱人,还扯到两个孩子二十多没一个成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李京如听到动静下了楼,在旋转楼梯上拿着把尖刀直指父亲,冷脸吼道:“闭嘴。别逼我。”
李民信被寒光一摄,即刻就噤了声。
饶是李景唐都被锋芒毕露的李京如吓了一跳,毕竟印象中他弟弟要么呆萌可爱,要么就是可怜兮兮。
他早已有了一家之主的气势,走过去挡在两人中间,话语中透着隐隐约约的威严,“爸,你别糊涂。”
李民信讪讪退后几步,抛了几句狠话后走了。
李景唐给管家打电话让换锁。
李京如把刀放回去,然后垂着脑袋道:“哥,我真讨厌咱爸。”
“我也是。”
李京如:“还好有你给我撑腰。”
李景唐无奈地说:“又在客气,你真的是学坏了。反正现在家里握实权的是你老哥,这不是等于你最大吗?”又问他:“你今年快生日了,想怎么过?”
弟弟玩得好的朋友实在太多,以往生日都会风风火火连办三场,提前半个月就得开始准备。
李京如略作思考,然后问:“叫你男朋友来吃饭吗?就我们三。”
李景唐眉心一动,“好,想吃什么?”
“火锅吧。”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北京恰好全城飘雪。柔软的雪花如同天使的羽翼散落,悠悠触碰这座古老的城市。
李京如许愿的时候李景唐给他拍了张照。面容温和的青年合上眼睛,连睫毛的尾端都写着虔诚。
吹过蜡烛,火锅的香气溢满餐厅,李京如的脸颊在热气熏陶下变得红彤彤。
桌上的手机亮着,不停弹出各种各样的生日祝福,但他按了静音。
“哥哥,嫂嫂,我有话想跟你们说。”
“嗯?”李景唐从热腾腾的油锅中夹了块七分熟的牛肉,沾了沾辣椒面送进何铭嘴巴里,又捞起另一片九分熟的牛肉,裹上麻酱放进弟弟的碟子。
李京如吃了牛肉,愉快地眯了眯眼睛,然后说:“我准备出门一趟,可能几年吧,不知道。”
李景唐愣了愣,然后应承。
晚上何铭留了宿。
李景唐喝了些酒有些感伤,在阳台沙发上搂着男朋友的腰,埋在他颈窝处。
眼前飘雪簌簌,怀中暖意汩汩。
他红着眼睛说起弟弟:“在带他搬出来住之前,京如在家里过得很辛苦。”
父亲那时仍拥有令兄弟两感到畏惧的威信。他对阴柔得特立独行的李京如很不满意,没有说过一句好话。
母亲和父亲分居后好似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号人,几乎不闻也不问。
“每年的年夜饭京如总是坐在我旁边,长辈都是看我爸眼色的人,问近况的时候常常掠过他,他像外人一样拘谨地目睹李家阖家欢乐。过了18岁他就无师自通给小辈发红包了。”
李景唐偶尔会想,他的乖弟弟是否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分自己舔舐伤口,才换来如此豁达的性格?
“我那时候才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好像没有人真的爱这个小孩。如果我还不爱他,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了。”…
当天凌晨两三点。别墅里骤然响起很小的一道推门声,继而是行李箱轮子滚动的一连串明显的骨碌,骨碌声不到五秒钟就停了下来。本是很轻微的脚步声变得重起来。
何铭小声问:“要出去看吗?”
李景唐摇了摇头。
过了很久,声响消失了。李景唐说道:“睡吧。”
一夜风雪漫卷。
早上人们醒来时,北京已经披上了料峭的雪白,在冬日的照耀下刺得眼睛发疼。
李景唐路过走廊,发现弟弟出门前把画室的门打开了,他走了进去。里面打扫整理得很干净。
两幅没见过的画摆在中间架子上。
一个隐约的侧脸,一个朦胧的背影。
他只需一眼,就被笔触间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情感击中内心最柔软的深处。
李景唐不是美术专业,但因为弟弟的原因也懂油画。这几幅画的水平绝对远远超过了李京如任何一副作品,甚至许多造诣深厚的大师也难以达到这个标准。
——徒有高超技艺的小孩真正懂了如何落笔。
李京如把面孔处理得很模糊,但不难看出主角是同一个人。
素未谋面的克里斯。
许多微妙的情感交杂在一起,愕然、犹疑、不甘、心疼……最终化作滚烫的热流涌上他的喉咙。
其实弟弟这两个月一秒钟都没有忘记那个人吧。
是想念?还是怀念?抑或是怎么都不肯褪色的爱恋?他不知道。
但在画这几幅画的两个月内,李京如大概在脑海中和那个男人从头相遇了一遍又一遍,又重新相爱了一次又一次……与此同时。
他清楚地明白,亲爱的弟弟,京如,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家。
保姆管家们昨天放了假,今天还没到上班时间。李景唐自己下楼扫了门前的雪,然后就在三人群里收到了弟弟的消息。
小白豚:[两位帅哥,小弟已经走啦,早上起床看不见我别担心哦]小白豚:[图片]是一张自拍,弟弟比了个耶,眼睛里亮闪闪的。
何铭很快就在下面回复了两朵玫瑰花。
李景唐冲二楼阳台喊:“醒了?快下来吃早餐。”
何铭从阳台探出头,朝着敷雪的花园缓缓伸了个懒腰,雪后初晴之中,青年的脸颊闪闪发光。
李景唐突然觉得心里的浓重晦涩的一篇重重翻了过去。
四年后。广州。
西关大屋古色古香,半层高处打开的满州花窗里溢满暖黄的灯光,隐约见得一桌桌食客觥筹交错,温馨聊着家常琐事。
窗外低些的地方铺着亭台楼阁小池塘,连廊蜿蜒顺着包围起来,虎尾芒与条穗苔草从水边假山的缝隙中刺出。
大片立体的景色折叠在小小的画布之上。
李京如收了笔,把架子和颜料收好,拿起手边的星冰乐猛吸一口。
还没咽下去,一阵凉风就匆匆袭来。他闭上了眼睛受死,很快,刺破骨髓的冻感在肚脐眼开炸,猛地像人抓了把冰制钢丝刷遍他全身。
李京如牙齿簌簌打颤,不是因为星冰乐,而是因为风冰悲。
——11月都笑嘻嘻穿短袖的时候怎么没人告诉他,广州12月会忽地这么冷???
李京如本来今天打算给永庆坊那栋戏楼写写生的,谁料明明已经穿上了最保暖的羽绒服,还是被无孔不入的风击得连连倒退,他只能暂时打消写生的想法,找到街道一家星巴克苟苟。
没想到这家星巴克连着广州酒家,风景那真的是好。他就在外走廊把今天的练习做了。虽然时不时还是有些歹毒的风,但不至于顶不住。
他挎上包打车回到住的地方,刚进门就看见何骍在客厅打游戏。
李京如来广州也有半年了。
起初只是想来南方稍微落个脚,无奈何骍实在太热情,拽着他疯玩了半个月。一来二去他也有点喜欢上这座生活气息浓郁的城市,于是在这里长租了个房子。见了面一聊,房东居然是何骍的爸妈。
这下何骍直接三天两头来找他耍。
何骍听声音知道他回来了,但眼珠子还盯在游戏画面上,就随口抛出句:“哥,我晚上在这吃,来的时候买了菜。你煮煮呗。”
“行。”李京如走去厨房,拆开购物袋熟练处理食材,起火烧水。
经过这几年的锤炼,他已然是一个成熟的厨子了。
四年前下初雪的半夜他离开家,开始全国疯玩。
第一站去了内蒙。他大学有个好哥们是内蒙人,带他从呼伦贝尔一路玩到鄂尔多斯,内蒙的天很高,满目纯粹的冬随着南下演化成干净浪漫的春天,沙尘暴来临前他离开了,朋友嘱咐他一定要回来见一次金秋。
从内蒙离开后他约上几个高中同学去了新疆。这时期他那两幅留在家里的画被他哥放出去炒作了一番,他一夜之间就出了名,短短半个月互联网粉丝翻了数倍又数倍,名气带来的高收入逐渐能满足他随心所欲的支出习惯,他甚至开始有了存款。
在新疆的生活很惬意,时间慢了下来,他一不留神就在路途上睡了两个月。
新疆太大了实在玩不尽,他审美疲劳就去了西藏。到达的时候是夏天,他如愿去了少时想去的珠峰,感受了一把自由而稀薄的空气。
拉萨城区很小,没两天李京如都能不开导航从城北走到城南。
他在西藏画的几幅画意外地红了,这让他走进不怎么玩画的大众眼中,知名度迅速发展。
许多高校和机构向他抛来橄榄枝让他去讲课。快钱不赚白不赚,他就这样全国巡讲巡画飞了一年半,把东部沿海说得上名字的城市都溜了个遍。
期间他和许妙知见了好几次,把之前随口一说的合作真落了实。
后来他去了川渝,在那里呆了几乎有半年时间。李京如喜欢那里的生活尤其是火锅,无奈夏天对他而言实在太热了,他就扭头去了贵州支教。
本来只打算教一个学期,但他舍不得那些睁着水灵灵眼睛的孩子们,就申请多呆一年。
然后,他就来到了广州。
李京如给处理好的多宝鱼放进蒸锅,回身去切待会要洒在上面的葱。
在一墙之隔的客厅,何骍结束了手上这把游戏,从沙发上跳下去跑去厨房,隔着玻璃李京如围着围裙侧对着他。
袅袅烟雾之中,纯白的毛衣把腰线隐匿了,却勾勒出宽肩的形状,往上是白皙的肩颈和干爽柔顺的黑发。
何骍盯着李京如圆润的后脑勺,突然有些迈不动步。
他觉得这些年李京如变化挺大的。
先前在肯共和国相处时,李京如对他来说是一个孩子气、没有社会化的哥哥,他可以跟对同龄人一样和李京如打趣玩闹,还可以拉着他去搞花里胡哨的脏辫。如今再见,他真觉得李京如是个哥哥了。
太稳重。太收敛。太温和。
就像多年的磨练打包塞进这具身躯之中,经过敲打内化成坚强的内核,却只轻描淡写地呈现出来。
说不上好,因为总让人有距离感,怎么挤都没办法紧紧相贴。何况,偶尔他还能从李京如表情中看出冷峻的意味。
——这明明是那个男人的作风。
厨房灶台边的人突然猛地抽回手,弓着背紧紧捏住食指。
何骍拉开玻璃门冲了进去,只见红色的血液从李京如指尖漫开流下。他把火掐了捂住李京如的眼睛,“哥,别看!”
他知道李京如看到血人就不行了。
上次他嫌塞车就骑电动带李京如出去买菜,半路地上打滑他们摔了一跤。他膝盖破了个大口血大把大把地流,还没站起来呢李京如直接晕了过去。
等李京如好了点,何骍连让他先回客厅休息,自己把剩下的饭菜迅速弄完,一盘盘端出来。
两人边看夜间新闻边吃饭。
李京如没滋没味地喝汤,心情挺低落的。
何骍憋了很久似的,陡然开口:“哥,上次我没敢问,是不是因为之前那事?”
李京如顿了下,点点头,“多多少少有些创伤应激吧。”
那夜铺天盖地的血太过浓重,让他这四年来的夜半时分都犯心悸。
何骍把筷子一拍,站了起来:“不是,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还想着他!”
李京如没说话。
“都四年了。”何骍简直恨铁不成钢,提高了声音:“他都死了四年了!”
李京如放下手中的碗,平静抬头:“没人说他死了。”
何骍看他这样心中不禁微微发慌。他真的不知道李京如哪来的执着,这坚持甚至说得上是固执的程度。一个四年没了影的人有什么好等的?
这些年李京如跟催命似的跑这么多地方,不就是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难熬,要找些能大量消耗精力的事情干吗?
何骍真的不懂,李京如长得好又年轻有为,怎么就这样栽在一个外国人身上?
“如果他不是死了,你怎么可能收到那么一大笔钱?那么多钱不是遗产是什么?”他沉痛地叹了口气:“清醒点好吗?哥。就算不是遗产也是分手费啊。”
李京如盯着碗沿沉默许久,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你的关心我意领了。我晚上还要去上跆拳道课。”
这是赶客的意思。
何骍又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饭三两下扒进嘴巴里,擦擦嘴就出了门,丢下句:“我明天早上来找你。”
他爸妈明早要去山庄吃走地鸡,特地嘱咐何骍一定要把这北方朋友带上。
李京如:“行。”
送走了何骍,李京如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只有稍急促的呼吸提醒着他并不是行尸走肉。
三年多前,他在珠峰脚下上头晕脚软想买瓶氧气,却意外发现卡上多了一笔钱款。惊人的数值让他直接怀疑自己是不是缺氧出现幻觉了。
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第二天何骍带他坐了两三个小时的车到大山里,吃过鸡煲后又喝茶喝到下午,傍晚摘了柑橘,又赶去另一个农庄吃晚餐。
在外是月光稀薄的深冬荒寒,小小的包厢内则暖意浓浓,香气四溢。
李京如放下汤勺,微笑道:“阿姨叔叔还有何骍,这段时间感谢你们的照顾,我想跟你们说个事。”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下周要离开广州了。”
“啊?你要走了?”何骍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咽下嘴巴里的番薯叶,“这么突然吗?因为我昨晚说的话让你不开心了?”
何父拿筷子怒指着儿子,“你说什么了你?长这么大一直口无遮拦的,把小李都吓走了。”
“不是。”李京如怕父子两误会,立即解释起来:“不是因为何骍,何骍他对我特别好,叔别冤枉他。”
他想起什么,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我哥跟他对象要在在S国领证结婚,我得去一趟。”
李京如手里捏着香槟的杯梗,懒懒倚在延伸台边缘。
举目之处皆是一片深灰。高地上带冰渣子的寒风呼啸过灰调的岩石面,枯树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身后是哥哥的婚礼。
李景唐和何铭租下一座城堡,只邀请亲近好友见证婚姻神圣的一刻,适才已交接过戒指。
酒过三巡,宾客们也入乡随俗了,跟随着交响乐团翩翩起舞,逐步跳成混乱的一锅粥。
S国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国家。当地人友好热情,治安极其严谨,秩序俨然。且在现代科技的挤压下,把风俗和古建筑保留得很好。
“嗨。”
李京如转身回头,“你好。”
跟他打招呼的人是这里一个侍者,长相是中规中矩的棕发棕眼,但行事非常细心。刚刚提醒过他上一杯酒的酒精度很高,给他换了现在手里温和的香槟,口味恰好是他喜欢的。
侍者端着温和的微笑,不紧不慢告知他:“先生,站在这里容易头痛,还是进去吧。”
李京如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生疑窦:这么热情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