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琛迫切地想捉住这缕白烟,回到过去。
青铜尊者在上,俯视众生,颅内响起低沉的声音:凡事皆有因果。
游凭星因他的蓄意接近坠入情网,万劫不复;他因游凭星的自残悔晤,甘愿倾尽所有。
禅声阵阵,钟声浩荡,香烛味道与经文的诵唱声交织在一起。过往在香烟中飘过,吹散染血的手腕、抹去胸口的疤,所有的争执都被静音,满天大火化作星河。游凭星站在星河彼岸,脚踩烈火,火红的玫瑰似雨飘落。
依稀回到那浪漫的海岛,仿佛又听见游凭星说:“我活不了多久,能给的,都给你吧。”
「你不必再给我什么,我可以把命给你,只要你能活着。」
陆琛跪在殿前,虔诚求愿:“若爱人长寿,我愿跪拜十里,以生献祭。”
扫地僧用朱砂写了张长寿符赠与陆琛。
陆琛觉着这鬼画符看着潦草,对不起这份诚心,便问:“这就成了?”
扫地僧点头。
陆琛怕他长居深山听不懂话,又确认了遍:“拿着这东西回去,我爱人就能活过来?”
扫地僧说:“此乃长寿符,可改命盘,因果倒置。”
“因果倒置?”
陆琛不解。
来求长寿,怎么变成问因果。
扫地僧说:“有道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道友所欠之物、所亏之人,他日定会悉数奉还。”
“求长寿当以命来抵。”
听过以物易物,以命换命倒是头一次听说。
难道游凭星活过来,这假和尚还真能找自己索命不成?
扫地僧双手合十,“道友夺人性命,若不拿出些诚意,那人如何信你?”
陆琛皱眉,心道:这假和尚真是疯癫。
拿命当诚意,难道要我在游凭星的病床前自杀吗?
扫地僧又道:“时光回溯,轮回有报,苦海无边,不若放手。”
自认定游凭星的那刻,陆琛便将他融进血肉,纵使对方想要杀他,他也从未想过放手。
游凭星与自己长在一起,是他身上的一部分,让他放手无异于砍掉某个重要的器官。
陆琛不再听他的疯言疯语,转身便走。
扫地僧看着远去的背影,低声呢喃:“全凭造化。”
卧室依旧死寂,游凭星的生理数值依旧在降低。
陆琛指着一群庸医,愤恨道:“你们让我去拜佛,假和尚又骗我,都是一群废物!”
游凭星听到他的声音,心跳加快些许,陆琛握住他的手,见心跳又快了些,脑中闪过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黄廷未怕刺激到游凭星,不让陆琛说话,可他都快死了,若现在不说,要等到死后对着墓碑说吗?
想到Holy的墓碑,陆琛心有余悸。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既然都是会死,莫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扫地僧说“求长寿当以命来抵”,或许他真的可以用命来抵!
陆琛将长寿符放到手中,握住游凭星的手,逐字逐句道:“要我的命,可以给你,只要你能活下来。”
游凭星的心跳骤然加快。
医生们怕病人突然死了,心提到嗓子眼儿,但看皇帝凶神恶煞的模样,谁都不敢上前去劝。
陆琛试图用体温去温暖冰冷的手,这时候游凭星听不进去道歉的话,只有偏激的话唤醒他的求生意志。
“你若死了,便只能在地狱看我,记得我的脸又有什么用?所以,活下来,活下来才能杀我。”
黄廷未气得直跺脚,一旁的医生们怕他冲动,连忙上前拉人,这要是给皇帝打了他们就真活不成了。
“滴滴——滴——滴滴滴——”心跳又快了。
陆琛一边又一遍地重复:“你要活下来,活下来才能杀我。”
不知是长寿符起了效果,还是陆琛近乎威胁的话见了效,游凭星的生理数值逐渐恢复,在午夜成功度过危险期。
医生们欢天喜地,黄廷未跪地不起,嚎嚎大哭:“殿下,我错了,真没想到人被折磨成这样还能活!我以为肯定会被您剁了,才说那些忤逆的话,求您高抬贵手……”
陆琛靠在床边摆摆手,连对他说“滚”的力气都没有了。
求神拜佛无非就是心里寄托,真正有用的是他说的那些话。
人格重塑后游凭星性情大变,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陆琛的痛苦之上。床单染红时,唇角挂着诡异的笑;割腕自杀时,也是在笑着。
游凭星自杀是为了让他痛苦,所以在听到有比自杀更能重创他的条件时,选择了后者。
他将杀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在游凭星命悬一线之际,陆琛以命当筹码,创造了第三种选择。
割腕未遂正常输血就能恢复,但游凭星底子弱,又做了肾脏移植才会引起这一系列并发症。
养了几日,游凭星身体逐渐转好,陆琛在他苏醒的瞬间离开卧室。
游凭星看到他肯定会大呼小叫,搞不好要提刀杀人,大病初愈的身体受不得刺激。卧室有莉莉安替他守着,护工照顾人肯定比他更专业。他在卧室除了气游凭星没有其它用途,还不如件家具。
这些天他一直在床前守着,即便知道这没什么意义,但他没有心思做别的。
陆琛很自私,凡事只想到自己。从前是为了达到目的,给游凭星设棋局;之后是为了让游凭星服从,频繁施暴;现在是不想失去,所以才不让游凭星死。
归根结底都是以他为中心。
这样不对。
应该去想游凭星需要什么,而不是他需要什么。
陆琛透过终端监控看着游凭星,看紧闭数日的双眼轻轻眨动,看没有血色的唇开开合合,他终于确定:游凭星真的活过来了。
紧绷数日泄了劲,眼前一花险些摔倒。
陆琛扶墙站稳,低喃:“这次,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游凭星苏醒片刻便又睡了。
莉莉安退出卧室,见陆琛站在门外,小声行礼。
陆琛与她一同走到客厅,说:“这些天要麻烦你照顾他。”
在Holy时,莉莉安听陆琛客气只觉着这位皇子彬彬有礼,现在听陆琛客气惶恐非常。
因为喜怒无常的新帝经常会笑着把人杀了。
莉莉安立刻跪下,紧张道:“不麻烦,这是我应该做的。”
陆琛:“你也怕我?”
游凭星身上的伤、陆琛继位后的变化,莉莉安都看在眼里,思忖再三,换了个委婉的措词,“我只是会心疼元帅。”
陆琛垂眸,“是我对不起他。”
莉莉安说:“元帅从未说过您的不好。”
陆琛愣住。
“元帅话少,与我聊的大多是民生。他……他从未评价过什么人,也没讲过自己。”莉莉安说,“他自尊心很强,但凡能起床,都会梳洗整齐,如果在床上,那肯定是身上有伤,起不来了。”
“或许是怕我担心,更可能是怕我知道他的处境去顶撞您。每次见到我,他都会努力佯装正常。他不想我与您起冲突,所以什么都不说。”
“我知道,他是在保护我。但有些话,他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原来,此前游凭星不讲星际作战,是怕他担心。而他固执己见地认为游凭星还有防备,一遍又一遍地套话,甚至还用吐真剂拷问。
游凭星曾在充满谎言的虚假爱情中,为他付出了所有什么都没说,而他却恬不知耻地一再逼迫。
直到此刻,陆琛才明白,爱不是挂在嘴上随便说说。
宇宙星辰不该被囚禁。
所以陆琛拆了宫殿周围的高墙和电网。
游凭星嗜甜。
所以陆琛做了糕点,并吩咐莉莉安:不要告诉他是我做的。
他不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再做事事都要回应的表演型人格,能在监控中看着他便知足了。
陆琛终于学会如何去爱,但已经晚了。
游凭星在莉莉安离开后,将梅花糕扔到监控的方位,说:“别做这些没用的。”
“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刻入骨血的恨激发了游凭星的求生欲望,活着的目的就是杀他。
命悬一线之际爱人凭借对他的恨活了下来,陆琛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陆琛想要他们在一起,而游凭星想要一死一活。
这是死局。
游凭星濒死之际也是死局,是扫地僧的话点拨了他,以性命为筹码创造了第三种选择。
那假和尚没准儿是个真道士!
此刻陆琛无法破局,便反复去想那道士的话。
「道友所亏之人,他日定会悉数奉还。」
我可以还,但是他不要啊!
「苦海无边,不若放手。」
放手就能破局?
陆琛神色稍滞。
要将这个长在骨血里的人硬生生剜出来吗?
陆琛不想。
他不想离开游凭星,不想生活在没有他的世界,不想看不到他的一举一动。
但眼下除了放手,没有更好的办法。
失去爱人的滋味儿只一次就够了,他这辈子不想体验第二次。
游凭星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只要他不放手,游凭星就会一直痛苦,痛苦叠加的多了,就会再度寻死了。
虽然分开会很痛苦,但比起自己的痛苦,他更希望游凭星能活着。
他们是两根燃烧的蜡烛,贴在一起炽烈的情感就会灼烧对方,只有一根远离,另一根才会得到解脱。
柔软的被子,暖黄的灯光,白净的人窝在床上,手里拿着半只没吃完的桃子。
过了许久,有人把桃子收走了。
来人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但游凭星却知道来的是陆琛。
距离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游凭星从未见过陆琛,也不像从前装失忆那般对莉莉安套话。
提那糟心的畜生干嘛,给自己添堵吗?自杀未遂已经够糟心的了。
游凭星保持正常的呼吸节奏,佯装睡着,想看看陆琛一直监视他,是又研究出了什么折磨人的新花样儿。
卧室陷入很长时间的安静,静到游凭星以为陆琛走了,于是悄咪咪掀起眼皮。
措不及防,四目相对。
陆琛手中拿着桃子,有些无措;游凭星闭上眼,说:“你能当我没睁眼么?”
空气凝固了几秒,陆琛说:“能。”
“那你能滚吗?”
陆琛说:“好。”
畜生冷不丁通了人性,倒是给游凭星整不会了,看着走向门口的佝偻身影,半咸不淡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去死啊?”
陆琛顿足,桃子掉在地上。
灼烧的痛从心底涌出,烧到四肢百骸。
他佝偻着腰,捡起桃子,佯装身上不热。
“捡桃子又不是什么体力活,殿下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给谁看呢?”
虽一月未见,但游凭星心中的憎恶不减半分,想靠时间来抹平伤疤,绝对不可能。
陆琛不想与他骂架,直奔主题道:“我可以放你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游凭星冷笑,“你最喜欢看那些曾经将你踩在脚下的人,发出歇斯底里地叫喊,对你发泄藏在心底的恐惧与和无能的愤怒。”
“因为我不说爱你,因为你得不到我的爱,所以才会像条疯狗似的摇尾乞怜。”
“你放我走,就是想看我以为自己真的逃掉、松口气的时候,把我抓回来,看着我像蟑螂一样爬!”
陆琛立刻否认:“不是……”
游凭星打断他,目光狠厉:“还是说,你以为只要放我一条生路,我就会轻易地翻篇儿?”
“做梦!”
“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你,我会不遗余力地杀你,除非我死了!”
陆琛本想解释,见他越说情绪越激动,只能闭嘴。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但若偏要阐述立场,最后只会演变成吵架。
他们之前就是这样吵起来的。
前半年倒还好,游凭星人格重塑后,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挑出来毛病,吵着吵着到最后已经忘记是为什么而吵,只是一味地想让对方窝火。
两个性格刚烈的人在一起一定会有很多摩擦,若双方都不退让,最后只会遍体鳞伤。
现在他愿意退让。
游凭星见他不还嘴,觉着是因为自己说过太多次索命的话,对方已经免疫,便换了个话题,继续戳他脊梁骨,“你就该去宫外转一圈,被暴民砍死!”
帝国改革的本质是缩小贫富差距,将贵族的资源再分配,让贫民能够丰衣足食。贵族利益受损,联合资产阶级抵制改革;贫民听信谣言,游行示威;帝国怨声载道,陆琛被架在高殿之上,腹背受敌。
贫民游行的起因是,皇帝打着给他们建房的名义与中产阶级交易,半年时间无人安抚游行发酵成动乱。陆琛又在这时强行推行新法,新法按劳分配损失中产阶级的利益,引起全民暴乱。
游凭星闲来无事经常刷新闻,自割腕后他不再关心民生,只想群众更暴乱些,最好能冲破帝国军的防卫,进皇宫把陆琛砍了。
对陆琛的恨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重生成自私残暴的怪物。
陆琛品出来对方就是想吵架,轻轻叹了口气。
游凭星就是井底之蛙,他强行将他囚禁在井底,刚开始跳了几次跳不出去,被囚禁的时间久了,即便陆琛拆了电网和宫高墙,也不向外跳了。
囚禁的方法过于极端,导致游凭星的认知出现了偏差,被伤害怕了,形成了条件反射,所以当他说可以放他走时,游凭星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认为这是陷阱。
还有就是,游凭星无亲无友,已经完全与社会脱节。重塑后的人格思维方式刁钻诡异,很难与人正常沟通,若离开皇宫,或许没办法生存。
所以放他离开,需要换个方法。
陆琛脑子转飞快,结合游凭星的已知情报,迅速想好逼他离开的话术。
“你这般了解我,我很高兴。既然知道跑不了,那就乖乖留在这里,要不了几日,等暴民攻进皇宫,我们就可以一起死了。”
有帝国军武力镇压,手无寸铁的贫民肯定攻不进来,不过可以人为制造皇宫沦陷的假象,或者为你创造离开的机会。
我佯装无暇顾及,你不想与我合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逃跑。
这样就可以放你心安理得地离开了。
“原来是在试探我。”游凭星是个火药桶,只要划出个火星就会炸,“你想得美!我跑不了也绝对不与你这畜生死在一起!”
陆琛手指不觉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无论说什么,只要能放游凭星离开,达到目的就够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来看你么?”
游凭星:“因为你要压制暴民。”
陆琛咬紧牙关,开合几下,说出口不对心的话:“因为你瘦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实在是……提不起兴致。”
我不会碰你,你也不用再防着我,夜班惊醒睡不好觉了。
“就你现在这样儿,说话都会喘,叫声肯定更难听。”
你要多吃些东西,养好身体,才有力气逃跑。
“如果自裁是你报复我的唯一的方式,那很遗憾,你伤不到我。”
不要再想自杀了。
你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唯有带着对我的恨,才会更加顽强地活。
就像曾经的我。
带着对皇室的恨意顽强地活。
陆琛本计划在游凭星养好身体后,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却不料他早已透支信用,说什么对方都不信。
倘若今日游凭星再晚些睁眼,他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既然见到了,那就把该说的都说了。
陆琛努力表现淡然,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你骂我、恨我、怨我,都杀不了我,因为现在的你太无能了。”
游凭星的眼中只有恨,陆琛却不忍把这恨意错过分毫,因为这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视。
他直视他的眼睛,回应他的话,平静地阐述极致的疯狂:“我倒是希望会有个勇士冲进皇城,将我斩首示众。我希望处决我的那天,所有人都来围观。那些曾被我踩在脚下的人终于得偿所愿,他们歇斯底里地叫喊,对我发泄藏在心底的恐惧与和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们叫的声音越大、恨得越久,就说明我在他们心中的分量越重。人生在世总要留下些什么,帝国刻在骨血中的恐惧,证明这世界我曾来过。这是对我最大的褒奖,亦是送别我的最好礼物。”
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为祸人间,所有人只看见他的恶,看不到面具下流着泪的脸。
游凭星也变成了“所有人”。
继位那刻,疯批暴君穿上坚硬不催的壳,强推新政、暴力变法、为祸苍生。外人眼中,他孤独强大、残忍暴力、是个没感情的人间凶器。只有陆琛自己知道,把心底的柔软、仅存的良知都留给了他的爱人。
陆琛离开卧室,关门瞬间平静眼底泛起波澜。他的步伐不再稳健,略显虚浮,行至廊道尽头,擦擦桃子上的灰,在齿痕处咬了口。
游凭星目睹了陆琛从人变成畜生的整个过程。
刚开始想要爱,还会说些情话哄他;之后求而不得恼羞成怒,天天骂他C他;现在破罐破摔,得不到就要把他毁了。
之前演苦情戏可以理解,为了争权,目的明确;之后跟他演悲情戏也可以理解,被他辱骂心里不平衡,就想报复回来;现在露出真面目也可以理解,自己不给他报复的机会,又没什么利用的价值,所以就摊牌了。
游凭星从前无法理解,现在可以理解,是因为他也被同化成怪物,思维模式变了。
畜生的脸皮越来越厚,道德感也越来越薄弱,一个月前自杀还能让他难过几天,倘若现在自杀,怕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看来是真的玩腻了。
游凭星睡醒伸了个懒腰,瘫在床上刷新闻。
李经武出事时陆琛整改舆论,之后好长时间帝国都能没传出皇室的花边新闻,现在媒介首页新闻全是在骂皇室,看来是动乱声势太大,压不住了。
难道畜生说“皇宫沦陷,与他一起死”,不是吓他?
畜生不顾民生,理应被暴民砍死,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一起殉葬?
游凭星思忖再三,决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顺势而为。
盛夏晌午阳光正好,游凭星吃完就睡,当个米虫安静养膘。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走两步都虚,更别提逃跑。
小半年没吃红色药片,脑子转的稍微快了些,可以正常思考了。
游凭星吃饱睡足开始盘逻辑。
想在暴乱时逃走,需要两个前提条件:一是控制暴乱的时间,要提前知道什么时候会破城,如果被动地等待只会错失良机;二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制定逃跑路线,攻克沿途可能会出现的障碍,最后在皇宫外找到合适的落脚点。
现在面临的核心问题是:需要找到舆论锚点,通过锚点的启动控制来控制破城时间;并且要在皇宫外找一个接应人,通过接应人来安排落脚点。
首先要做的,是避开监控。
元帅处理军务从不拖泥带水,只在情感问题上不断回避。现在情感没了,处理与陆琛相关的事情反而容易很多。
盘明白逻辑便开始执行。
游凭星摸摸脚踝的疤,这里曾放过一个监控,做肾脏移植时陆琛拆了。为了确保自己身上没有其它监控,游凭星在黄廷未做体检时,说感觉体内有个硬硬的东西,让他检测下。黄廷未非常严肃认真地将他检测了五六遍,挠头道:“你体内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游凭星割腕未遂自己跟没事儿人似的,倒是让一群医生紧张得很,尤其是黄廷未。再熬两年就能退休的主治医生就怕在这节骨眼出岔头,非要要找专家会诊。游凭星怎么拦都拦不住,眼看终端即将拨通,破罐破摔道:“可能是陆琛把几把落在里面了。”
黄廷未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毕竟这已经超过医学能解释的范畴,也超出他活了六十余年的认知了。
之后直到游凭星离开皇宫,再也没见过黄廷未。
既然体内没监控,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游凭星坐在花园,摸摸印着皇纹的丝绸睡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割腕像是割开了脑子里的道德底线,他可以不要脸地跟黄廷未扯皮,可以穿着睡衣到花园闲逛,可以肆无忌惮地骂陆琛……在外人眼中,他就是祸国殃民的妖妃。
外人怎么看他都不重要,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够了。
他的终端肯定有监控、卧室也一定有信号接收装置,这次一定要万无一失,不能像装失忆那时一样开场便露出马脚。
所以,游凭星在花园的监控死角扔掉瓜子,拿出莉莉安的终端,给梁栋传信。
梁栋执行他的指令,号召从Holy出来的意见领袖,为帝国皇室建了个意见墙。先是几名学者从哲学的角度分析帝国衰变的必然性,之后又来几名各行业的专家阐述帝国变法带来的行业衰败,最后许多群众纷纷投稿将意见墙的热度炒到爆。游凭星每天看大量弹劾新帝的帖子,只觉快慰,待到意见墙的帖子过千万时,准备收网。
陆琛静静翻阅意见墙上的内容,实名认证的意见领袖雷声大雨点小,非实名认证的群众又没有号召力。
等他们攻城,怕是要等到下辈子。
陆琛轻轻叹了口气,“我再助你一臂之力,最后送你一程吧。”
今日,莉莉安送完午餐见陆琛站在门口,立刻俯首行礼。
“殿下。”
莉莉安初次见陆琛只鞠躬30°,见云慕连鞠躬90°,现在面对皇帝行大礼,腰弯得像座拱桥。
陆琛并未阻止这种夸张的行礼方式,只当是她当初不看好自己的惩罚。
“最近事情有些多,就没来看他。”
莉莉安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非常尴尬地站在一旁。
“他的肾脏排异反应不明显,但还是要吃很多药,日后有可能会骨质疏松。”陆琛几乎没有倾诉欲,今天就像个突然开窍的罐子,与非亲非故的护工拉家常,“他身体底子不好,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有可能会感染内分泌系统。以后的饭菜,可以多加些含钙高的食物。”
“他喜欢穿宽松些的衣服,纯棉面料的。鞋子要软底的,最好是黑色。枕头要乳胶的,不然很可能会失眠。”
莉莉安心道:他吃什么吩咐厨师就好,穿什么吩咐后勤采买就成,为什么要知会我呢?难道他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她不像游凭星那般沉得住气,顿时面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
陆琛佯装没察觉到她的异常,轻声说:“从前,我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给的好,只在嘴上说着爱,却从未回报实质性的爱。现在,我知道他恨我,想要补偿,可他却不肯接受了。”
陆琛站在门口,死死盯着房门,莉莉安猜这些话虽然是对他说,实际是想说给里面的人听。
最后,他说:“帝国军压不住暴乱,明晚我去西门安抚下。”
“他……就靠你照顾了。”
莉莉安在晚餐时,避开监控,将陆琛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游凭星。
游凭星想了片刻,说:“明晚与我一起走。”
莉莉安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若留下,陆琛不会放过她。
翌日傍晚,远方天色渐暗,沉闷压抑的空气中,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预示着不同寻常的变革。
陆琛站在西门城墙,俯视脚下的蝼蚁,眺望远处低垂的天幕。
雷声轰鸣,为即将上演的逃亡拉开了序幕。
游凭星换上侍卫的衣服,压低帽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平静。
西边传来暴民的呼喊:“陆琛你杀兄弑父不配继位,眼看着要将帝国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游凭星行在前方,莉莉安跟在后面,二人一同穿过狭长的走廊,向东而行。
“砰”西方出来枪响,帝国军发出警告:“皇帝讲话,休要喧哗,若再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陆琛暴推新政残害群众,若要军法处置,第一个就该处置他!
军区听命皇帝颠倒黑白镇压群众,军区统帅显然是比曾经的他更会给皇室当狗。
游凭星脚步愈发沉重,步伐稍显滞缓。莉莉安在身后小声催促,“快些,要到侍卫换班的时间了。”
过往太重,背着太重的负担是走不快的。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花园内的每一寸土地,冲刷心底堆叠的污垢。游凭星迫切地想让雨水洗干净自己,冲掉束缚的枷锁,在雨夜得到解脱。
他不再听西方的声响,专心按照在脑中模拟过无数次的逃亡路线,向东前进。
抛开沉重的过往、斩断情感的枷锁,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亡。
雷声与雨声交织成激昂的交响乐,伴随枪响与哀嚎,为逃亡的脚步打响跌宕起伏的节拍。
游凭星摸透了皇宫的布局,巧妙地避开了巡逻的侍卫,一步步接近皇宫东侧。守门侍卫在晚八点准时换岗,游凭星在接班侍卫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敌明我暗,游凭星占据优势。打晕接班的侍卫,对莉莉安摆了个手势,踏入雨中。
换岗后待侍卫走远,游凭星向东门行进,莉莉安紧跟在他身后。
脚步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周遭一片黑暗,雨水沿着紧抿的唇角滑落,滴落在衣襟上,又迅速被新的雨滴覆盖,每一步都异常坚实。
当他终于站在那扇通往外界的大门前,心跳几乎要跃出胸膛。沉寂许久的心海找回情绪,是对自由的向往。
陆琛将关在这座囚笼的时间太久,剥夺了他的自由、尊严、人格,将他变成漂亮听话的洋娃娃。这一年多,他一直在按照陆琛的喜好活着,就连想结束生命都没有办法。
直到这刻,他才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
游凭星猛地一推,铁门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缓缓开启。
向前一步,从地狱迈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