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夜的掩护下,游凭星消失在茫茫夜色与倾盆大雨之中,只留下一串逐渐远去的脚印。
雨水打湿了脸庞,洗涤了灵魂,游凭星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由的味道。
天空电闪雷鸣,大雨变成倾斜的刀,在身上刮。泥土脏了皮靴,雨水淋湿衣物,刺骨的风呼啸而过,游凭星的眼中只能看见前方。
金碧辉煌的宫殿在身后,湿泞的泥土在脚下,远处依稀可见星火点点。瘦弱的身体扛不住暴雨,全凭毅力向前迈进,这是他所向往的逃亡。
与过去一刀两断,卸下情感沉重的枷锁,才能越走越快;心向未来,逃离阴暗的牢笼,才会重获新生。
雨势减缓,风声骤降,泥泞的道路终到尽头。
远处传来梁栋的呼喊:“游凭星!”
苍白的脸露出会心的笑。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完成了对命运最壮丽的救赎。
此后终于能活的像个人了。
陆琛策划了场早有预谋的别离。
从小到大,他的一切都是靠自己谋划争取。他用尽心机地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却留不住最爱的人。
随从为他撑伞,雨滴溅在脚下,淋湿印着皇纹的皮靴,浇透城墙下的千万子民。
墙下的喧嚣难以触及墙上的寂静,更无法缓解陆琛内心深处的孤寂。下面的呼喊他听不见,只能看见终端里无声的身影。
他看见游凭星打晕了接班侍卫,与他安排的站岗侍卫交接完毕。为什么会在东门安排侍卫?因为东门站岗的只有一名侍卫,其它门至少两名侍卫,他料定游凭星一定会从东门出逃。
他看见少校清走了东门的暴民,看见游凭星与莉莉安从东门离去,看见游凭星在狂风暴雨中扔掉阻碍前行的伞。
看见他扔了钻戒。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扔掉了戴了一年多的钻戒。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信物。
帝国军统领、帝国第一狗腿姜唯覃问:“要不要派人跟踪?”
陆琛摇头。
游凭星拥有超强的反侦察力,一般人跟不住他,并且有极大风险会暴露。陆琛不想惹人生厌,放手就是真的放手,真的放下。
在游凭星离开的前一月,自己只与他说过一次话,其余时间基本都在看监控。所以,游凭星离开对自己而言无非是不能从监控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罢了,没什么难的。
陆琛认为放手没什么难的。
游凭星已经走了,再在这儿耗着没什么意义,陆琛对姜唯覃说:“随便捉几个挑事的。”
转身便走。
下了城墙回到空荡荡的寝宫,尽管早已知道人去楼空,还是觉着空唠唠的。来到久未涉足的卧室,衣柜里的衣裳一件没少,药物一粒没缺,陆琛不免为游凭星未来的生活感到担忧。
明明告诉过莉莉安要好好照顾他,走的时候不带衣服就算了,为什么不带着药呢?
算了,别想了,他们有钱,不怕买不到药。
陆琛在床上趴了会儿,感觉鼻子酸酸的。他捉着枕套,努力去嗅康乃馨的味道,妄图通过残留的信息素聊以慰藉,但是嗅不到。
猛然后知后觉。
游凭星早就不是他的康乃馨了。
他的康乃馨埋在墓里。
夜里,陆琛辗转反侧,总是在想游凭星离了药怎么活。
这人呐就是贱!在皇宫时不交代清楚,离开后反而想得多。
陆琛越想越不舒坦,慌忙披了件外套,揣着一兜子药,在下着大雨的午夜,跑出东门。
侍卫拿着伞,追不上主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主子像条疯狗,大路跑到尽头,又进胡同里。
陆琛跑遍东门方圆三里的大街小巷,没寻到人,突然想到什么,折返宫门。
皇宫门外每天都有捡垃圾的贫民,此刻在游凭星扔戒指的地方,杵着一名脏兮兮的老叟。陆琛蹲下,与他一起在泥巴里翻垃圾。
老叟老眼昏花,只认得食物,不认识来人,见他一身狼狈样儿,嘲笑道:“真是世风日下,我年轻的时候好歹也讨过老婆,现在的年轻人温饱都是问题。”
陆琛争辩,“我有家室了。”
“呵。”老叟明显不信。
或许是今夜跑得太多,把脑子跑坏了,陆琛非要与老乞丐一争高下,“我的丈夫是很好的人,他很爱我,把一切都给我了。”
“哟,还是个贴烙饼的。”
陆琛不满这腌臜形容,解释道:“因为他要娶,所以只能是我嫁。”
他在泥土中挖出戒指,对着雨冲刷,雨水冲不掉上面的污垢,所以他把戒指含在口中,吃掉了腐烂的泥土。
老叟眼红又不好意思要,只能说些风量话:“看你这护食的穷酸样儿,我又不会与你抢。刚不说结婚了吗,怎么婚戒还要靠捡的?哎,你家那口子呢,怎么不与你一起?该不会是没家室,在这儿诓我呢吧?”
陆琛将戒指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轻声说:“他死了。”
闹事儿的暴民本以为皇帝会高谈阔论,早就准备好了反驳话术,却没想到他在城墙站了差不多一刻钟便走了。皇帝喜怒无常,刚刚在这儿时很多人大气儿不敢喘,现在走了滋事挑衅的孬种开始乱叫。
没叫几声便被姜唯覃逮了。
皇城滋事按律当斩,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一直关注着新闻。本以为皇帝会杀鸡儆猴,没想到隔天就把人都放了。回来的人说,是因为皇帝失恋看他们就烦,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失恋?”
“是啊,据说之前养的小情儿,被他折磨死啦!”
听过分手吵架打架的,给人折磨死的倒是头一回听说。
喜怒无常的暴君行事诡异得很,又过了不到半月,因为赵家说了皇帝前任几句坏话,便把当家的砍了。
帝国上下都知道这事儿,不敢放到明面上说,只敢私下议论:“皇帝的前任是谁?”
“是元帅啊!”
“皇帝为什么会失恋?”
“因为元帅死了!”
“元帅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皇帝养了个小情儿,迟迟不与他举办婚礼,元帅被气到咯血,抑郁而终啊!”
“可那小情儿不是被皇帝折磨死了么?”
“是啊!所以皇帝克妻,谁跟他搅在一起都得完!”
历届皇帝大多爱玩,常在宫中设宴,聚众淫乱。参加宴会的大多是为了讨口饭吃的贫民或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中产阶级。
新帝从未设宴,有些不安分的中产阶级托关系毛遂自荐,出了这事儿谁都不敢再往跟前凑,虽然想变成凤凰但还是更惜命。
吃瓜群众肆意编造各种版本的宫廷虐恋,口口相传于大街小巷。皇帝久居消息闭塞的深宫内苑,半年后听闻此事,据说是生了场大病。
之后又过一月,对外宣称:他的爱人已经死了。
陆琛都用堆积如山的政务麻痹自己,不断对自己说:忘记游凭星没什么难的。
眼不见心为静。
游凭星离开后,陆琛没穿过白色,没吃过甜品,没回过寝宫。
张琳问:“星际部队已经废除,战舰如何处置?”
他说:“卖废铁充军需。”
奇川问:“SEED战功赫赫,要不要放到博物馆,留个纪念?”
他想了想,说:“砸了。”
姜唯覃问:“城镇修路,元帅的雕塑如何处置?”
他顿了好久,才说:“留着吧。”
留着吧,游凭星留下来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他不能再失去了。
陆琛的主人格想着要忘记,要抹掉曾经的一切;另外几个人格不断对他说:毁掉这些你会后悔。
既然决定放手,就不会后悔。
陆琛对自己说。
可在一天下午,当看到餐盘中的梅花糕时,他破防了。
梅花糕曾是险些杀掉游凭星的毒药,如今又变成他无法抹去的罪证,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
嗜甜是游凭星唯一的爱好,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给他做些别的?
只有梅花糕。
该死的梅花糕!
思念就像有毒的煤气,陆琛不敢吸,每次想起都将它们封存,自以为屏蔽所有就可以忘记。
梅花糕似点点火花,瞬间引爆储满心房的煤气。
星星之火点燃压抑许久的思念,火势迅速扩张至荒芜的心海,烈火燎原。
自听闻坊间传言,陆琛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满脑子都是游凭星。他能灭了张家捂嘴,但不能杀了帝国所有人。
人杀不得、传言捂不住、思念无法终止。
在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思念中,陆琛不得不向事实妥协:他后悔了。
Holy后山,天空飘着濛濛细雨,陆琛站在墓地。
今天是游凭星下葬一年,陆琛第二次来这里。
他今早刮了胡子、换了纯白的西装、此刻理理被雨淋湿的发,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
那场大火烧毁了最真挚的情感,往后给他的都是余烬。
每每想起过往,浓烈的烟雾都呛得他透不过气。
双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仿佛是在触摸爱人的脸庞,目光极尽温柔:“亲爱的,我来看你了。”
“一年不见,你想我吗?”
“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很好。”
陆琛颇为绅士地将康乃馨放在墓碑旁,看着墓碑,就像看着许久不见的前任,趾高气扬地说着虚假的话。
原本计划是说到这里就结束了,维持点到即止的体面。
小雨变成中雨,淋湿整齐的西装,陆琛看上去不像刚来时那样整齐体面。
若再不走,游凭星就会看到他像只落水狗。
陆琛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看过或许就不想了。”
康乃馨安静地倒在墓碑旁,陆琛踩着石阶向下,每走一步就在心底默念一遍:不许回头。
当路过放生池时,他停住了。
明明没有风,池内的鱼却碎成几千片。它们发不出求救的声音、吐不出血,只能翻着雪白的肚皮、瞪大双眼。
鱼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
为什么要等到快死时才发现?
游凭星之前明明给过自己无数次机会,为什么步步走错一错再错,非要等到他自杀时才发现?!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去想离开的人,纠结过去无法改变未来的命运,只会让你更加悲伤。
就像母亲离世时那样。
成长环境所致,陆琛曾认为爱情是丑陋欲望的遮羞布,之后又觉着爱情与欲望无法分离,现在终于理解爱情的本质。
爱情是明知对方不爱,却还无法控制自己的义无反顾;爱情是非他不可,离了他就不行的绝对控制;爱情是无论分开多久,都无法遗忘,见到所有事物都有他的痕迹。
看到帝国发射卫星的新闻会想到长明,听到驾驶官在陆军部队成功转型会想到星际部队,就连走到毫无关联的放生池都会想到游凭星。
在喧嚣的雨幕中,陆琛的双腿不受主观遗愿控制,遵从本能折返至墓碑前。
皮鞋沾满泥土,甩起的泥点溅到裤腿,陆琛在雨中狂奔。
刻意维持的体面瞬间分崩离析。
他不再体面。
咸咸的液体流进口中,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手掌颤抖着捂住双眼。
他很辛苦,每天都要戴着伪善的面具,他不能哭,哭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不会有人陪他下棋、关心他的处境、不顾一切地说要与他一起……
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被他亲手毁了。
现在回想,只剩锥心的痛。
他像条丧家犬,在空旷的墓地,对着墓碑指责:“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不去想你做了多少努力!你不爱我,却占据了我的所有,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我的生活。”
“我想忘记你,不打扰你的生活,但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现在只想回到那个雨夜,拦住你抱紧你,让你这辈子都无法离开我!”
他先是为无法控制行为而痛哭,之后又毫无意义地对墓碑进行发泄,试图通过极端的方式来得到一丝回应。
回答他的只有淡淡的花香。
瘦高的身影被拉长,与雨水融为一体,雨水浸透墓碑,成为时光回溯的介质,将过去与现在链接。
他迫切地想要撕开时空的裂缝,回到过去。
饱受暴雨摧残的康乃馨花叶枯败,陆琛痛苦地抱着花,哭了好久,哭到雨势渐缓,泪腺干涸。
雨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陆琛亲吻游凭星的名字,在他名字的另一侧用手指写上自己的。
死去的爱人剜走了他的心脏,他很痛,痛到快要死了。
他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佯装心硬如铁实则是无人诉说。
只能将所有情绪埋葬在墓地,如蝇狗般活。
“带我走吧。让我与你一起死在那场大火。”
一直得不到回应的丧家犬,觉着在墓碑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强行与他合葬还不够,非要从这儿拿些什么。
于是,他借用维卡夫妇墓碑旁的长明灯,敲碎了游凭星墓碑的泥土封层,掀开墓碑。
天空低垂云层为他这不同寻常的举动而默哀,而肇事者却丝毫不觉着羞愧。
陆琛挖出了爱人的骨灰。
游凭星恨他,既然已经恨了,那就再多恨一些吧。
不放过就不放过,憎恨也比忘记要有意义许多。
惨白的脸贴上满是泥土的骨灰盒,陆琛捧着它,像捧着爱人的脸。
“你不想与我合葬,但离了你我不能活。你走了,只有这个盒子能陪陪我。”
“你恨我,就来杀我,杀我前也能再见一面。”
“只要再见一面就够了。”
游凭星会带着对他的恨坚强地活着,而他会带着无尽的思念等待爱人再次手执利刃刺进心窝。
他期待那刻。
痛到骨髓,也能证明,这段情感真实存在过。
心脏炸开,血肉崩裂,痛苦蔓延四肢百骸。
空中电闪雷鸣,对这大逆不道的行为呵责。
他是掘墓的恶鬼,是毫无体面的疯狗,对爱人的思念将他逼疯。
烈火卷着过往在眼前烧,阴冷的泥土掩不住火。
陆琛将头狠狠撞向墓碑,想随着爱人一起去了。
灼心之痛,痛不欲生。
陆琛对外宣称:他的爱人已经死了。
每夜在双人床上自欺欺人地抱着冰冷的骨灰盒,诉说爱意,饮鸩止渴。
他从想要遗忘、到情绪崩溃、到珍惜眼前、到病态地留住游凭星的一切。
他后悔毁掉了SEED,后悔当初只做了梅花糕,后悔放游凭星走了。
夜深人静时,侍卫总能听到皇帝在寝宫歇斯底里地哭喊——
“我以为可以不想你,但实际每天都想。梦中是你,醒来的一切都关联到你。见不到你,我的心在烧火。”
“刚开始很痛,但我逐渐喜欢上了这种灼烧的感觉,因为这能让我确认,自己还活着。每夜我都会做梦,我做了好多梦,梦到我们的曾经。你只愿意在梦里爱我,什么都给我,我很满足也很快乐。可醒来就一切都没了。”
“醒来的世界没有你,我不想醒着。”
梦中是礼堂前的求婚、花园中的亲吻、日租屋里的胡闹……他们曾在星光下聊天,在林中漫步,在沙滩上接吻,在酒店昏天黑地的做上几天……醒来是堆积如山的政务,是虚与委蛇的贵族,是没有游凭星的寝宫。
他派姜唯覃到各地搜寻游凭星的踪迹,但人已经消失快一年,这时再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姜唯覃找寻一月未果,若再寻不到怕皇帝砍了他的头,便委婉建议:“王家的小丫头刚分化成Omega,我瞧着肤白貌美的,可好看了。”
陆琛摇头道:“我一生中只有一场盛大的烈火,那场烈火之后,我的心就被烧毁。即便去临摹那场大火,我没有心,感受不到了。”
梦中满是游凭星,甚至在现实中也开始出现他的影子。
但实际留给他的只有断了线的风筝、遗落在宇宙的长明、一把染血的匕首和挂在胸口的钻戒。
梦中的曾经越是美好,醒来的现实就越是痛苦。思念化作烈火,灼烧骨髓,连灵魂都是滚烫的。
陆琛午夜梦回,枕边空无一人,夜夜惊醒,日日思念,饱受烈火煎熬,心如灼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开文的时候就订好了这个结局,这也是文案中的结局,对我来说这个结局等于他们的重新开始,所以追妻部分留给番外写。
放心,绝对不会放过陆狗!!!
感谢追更的宝贝们,明天会更福利番外,福番至少会有三章,感恩遇见,感谢一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