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剑,报你杀我至亲之仇!”
“谢昙!”安又宁冷厉恨声道,“因果循环,这就是你的报应!”
安又宁再次踩着谢昙肩头,毫不犹豫的将冽光剑拔了出来,谢昙浑身已然被鲜血铺满,成了一个血人。
安又宁退后几步,看着谢昙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毫不在意的将那把他曾用命换回来的冽光剑扔了出去。
剑身碰撞冷硬的青石地面,发出铿锵之音。
安又宁却再没给那把剑一个眼神。
当初相送是因为爱,现在相送,是因为恨,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公平。
安又宁这两剑,彻底毁了谢昙的心脏与气海,谢昙必没有再活命的可能。
安又宁看着眼前破碎的血人,仿佛于这一瞬间丢掉了曾痛苦至极的日日夜夜,丢掉了永无宁日挣扎不休的情感沉沦,丢掉了那个曾困住自己前后两世的沉重枷锁。
于这一刻,安又宁才真正感觉解脱,感受到了焕然新生。
而眼前人,已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安又宁冷笑一声,再没兴致继续欣赏一条狗狼狈至极的苟延残喘。
他慢条斯理的从襟怀处抽出一方干净的棉帕,学谢昙曾经的讲究模样,仔仔细细的将手指擦拭干净,仿佛但凡沾染上谢昙一点血都会让他觉得肮脏至极,不堪忍受。
谢昙却已然痛的快睁不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安又宁慢吞吞的将手指擦拭干净,看着眼前挣扎的谢昙如同看一条陷入沼泽的丧家之犬。
他冷笑一声,肮脏的方帕就被他攥作一团,握在掌心。
安又宁面无表情的将拳头伸出,平举,松手,方帕就自谢昙头顶滑落,砸在谢昙的头脸之上,如同剥下了谢昙身上最后一层尊严与皮肉,让他的破碎再无所遁形。
谢昙极力压抑着,沉默着,睫毛却剧烈颤抖着,似乎极力隐藏着的是无法言说的绝望。
静默之间,地牢气道口忽滑落下来几粒细小的雪粒,犹如安又宁前世身死之时那场如昼风雪的最初。
安又宁不再看,头也不回的,一步一步的,转身离开了此地。
沉重的石门落下,安又宁走了出来。
方才小厮已经来过一趟,送来了长靴与绫袜,雪音知晓安又宁不喜人亲近服侍,便只是上前呈递过去。安又宁果然顺手拿过,找了一旁狱卒歇食桌案处的长凳就座,穿了起来。
雪白的绫袜套上脚踝,却透出几点殷红,雪音大惊:“少主,您受伤了?”
安又宁侧头看下去,皱了皱眉:“无妨,不是我的。”
雪音松了一口气。
牢狱内只有两人,既然不是少主的,定是那一位的,虽如今局势不明,但那位好歹身份特殊,若少主过分行事,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数。
雪音刚放下的心又狠狠提起来,又想起云敛君临行前让他好好照顾少主的嘱托,不免忧心忡忡问道:“如今局势纷乱,少主来见谢质子,可是心里有什么主意?”
安又宁仍皱着眉头,却未答言,穿戴整齐后向地牢通道口走,雪音就追上两步为他系上了手头的狐狸毛披风:“外头下雪了,虽比不得北地之寒,少主身子弱,莫着了凉。”
安又宁眉头一直没有松开,神思不属,闻言才道:“去正院。”
正院是无念宫宫主夫妇二人居住的地方。
安又宁二人一路疾行,约莫一刻钟后进了正院。正院小厮见是少主,忙上前行礼,就有人疾行入内室禀报,还有人递了手炉过来,一阵忙乱。
安又宁却不入内,也不接那手炉,反一撩袍,于正院中庭屈膝而跪。
众人猝不及防,皆愣在原地。
安又宁俯身低下头颅,以额触掌,就道:“孩儿肆意妄为,特前来请罪!”
谢昙中牵机剧毒,本就强弩之末,被他于水牢中两剑刺下,注定只余片刻喘息,怕是连今夜都撑不过。
魔君已死,魔域注定大乱。谢昙在这个关口突然横死,对比之下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人走茶凉,魔域中多的是重实力不重气节的墙头草。
但谢昙质子身份毕竟特殊,尤其值此多事之秋,他擅作主张要了谢昙的命,就算人死如灯灭,追随谢昙之众翻不出什么浪花,正道各派又会怎么看呢?
各方公私之心盘踞,不满肯定是有的……如此一来,他此举定然会给双亲带来麻烦。
安又宁却不后悔。
胸腔内汹涌的情感无处发泄,他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既然向往新生,那么该他的责任他也要主动承担。
若谢昙之死引发喧嚣之音,后果他将一力承担。
安又宁眼神坚定,于漫天细雪中深深伏下身去,披风上的狐狸毛因风而抖,隐没他莹白的脸,却吹不动他如今磐石心性。
雪音骤然回神,跟着一旁伏身而跪,口中却是劝说之音:“少主,地上寒凉,您先起来……”
周围仆从皆反应过来,扑啦啦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中庭这般大阵仗,自然惊动了明堂宁母,她疾步而出,俯身向安又宁伸手:“初儿,这是怎么了?夜里风雪大,莫沾染了寒气,有什么事进屋说。”
宁母身上传来令人心安的脂粉香气,爱意像一副柔软甲胄加身,安又宁抬起头来:“娘亲,自孩儿苏醒那日起,就不曾让您和父亲有过一刻安心,孩儿性情跋扈乖张,如今闯下大祸,恐累及家人,实不值娘亲如此相待……”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宁母却急急的打断了安又宁的话,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将他胳膊挽夹在腋下,拖着就往内室走,“我已派人通知了你父亲,你犯没犯错暂且不论,有什么先进屋暖和暖和再说……”
宁母贴身侍婢打起夹板棉帘,宁母拉着他穿行而过:“瞧瞧这小手冻的冰凉……”
安又宁甫坐,便有侍婢奉上祛寒姜汤,宁母就再次催促下面人道:“着人去催催,宫主怎么还没来?”
侍婢方应声要去,夹板棉帘一响,宁父就走了进来:“什么事啊,催的这般急?”
宁母还未开口,安又宁已然再次郑重伏身而跪,嗓音肃穆中透出几分少年的坚定清亮:“孩儿闯下弥天大祸,前来请罪!”
宁父不明所以的随着宁母去拉,这次安又宁却说什么都没有起身。宁父便冲宁母摆摆手,宁母不得已心疼的站在一旁,宁父就问及安又宁所跪何由。
安又宁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杀死谢昙之事道出,只不得已隐下前世之由:“孩儿屡次受那谢昙羞辱,如今他为阶下之囚,孩儿没忍住杀了痛快……孩儿因一己私欲杀人,全然不顾父母亲平日里的君子教诲,不顾无念宫的立场,不顾天下大局,孩儿惹下滔天大祸,为父母亲惹来麻烦,孩儿有罪,还请父母亲凭此事后果决断,对外惩戒孩儿以示无念宫之公允!”
安又宁自知宁父宁母对他极尽宠爱,如今就算他杀了谢昙,宁父宁母八成也会包庇他。若行包庇之事,魔域那边自顾不暇且先不论,正道这边嘴上不说,无念宫地位与声誉却定然受损,若被有心之人攻讦,为难的还是他的双亲。
安又宁不愿父母为难,少不得要吃点苦头。
宁母惊讶极了:“初儿你如此柔弱,怎会杀得……”宁母话头一哽,没有说下去。
安又宁神情恭敬,头却垂的更低。
宁父看着地上安又宁沉吟,沉默片刻,果然还是伸手将安又宁拉了起来,语重心长道:“我儿果真是长大了,会为父母考虑了。不过我儿不必怕,我和你娘虽日渐年迈,但爱你护你仍绰绰有余。”
宁父一点都不装模作样,话里话外全是包庇之意。
安又宁一愣,这与他的初心大相径庭,不由急切道:“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父却胸有成竹的打断他,一副“大人的事你别管了”的神情,只对下吩咐道:“来人,将少主带回霁云苑,就……”宁父看了安又宁一眼,“三个月内不许出门,好好待着反省反省。”
这哪里是惩罚软禁,分明是把他圈起来保护着,免受外界攻讦。
安又宁还待再说,外头却有小厮来报:“有人闯宫!”
宁父跟着疾步而出,安又宁紧随其后,就听那禀告的小厮道:“大人,是水牢方向……”
安又宁立刻意识到,防风发现他调虎离山之计了。
守己师兄之所以如此顺利得手,是因为他看准时机,派人以小雪的名义传给了防风一封信,信上是让他去别地会面的信息,他本以为防风至少还要耽搁两日,没想到这么快就转回来了。
安又宁就问:“多少人?”
“据守己师兄说,约莫二三十人……”
宁父这才发现安又宁仍跟着他,事发之地凶险,他断不能让安又宁跟去胡闹:“你怎么还跟着?来人,把少主送回霁云苑,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出!”
祸是他闯的,他自然要去料理,安又宁急切道:“父亲……”
奈何话还未完,宁父身边的人就一人一边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强送了回去。
月上中天,雪粒细细密密的落着,愈发衬得水牢方向打斗之音辽远。
安又宁在霁云苑不知情况,如热锅蚂蚁,急的团团转。
雪音早就派出小厮去打听消息,小厮以一刻钟为时不停来报,安又宁焦急情绪才略微舒缓。
除了防风,劫狱众人皆黑衣蒙面,必然是谢昙培养的死士众。而无念宫府兵众多,也不知是否能拦下他们。
今夜无风,安又宁望着水牢方向,于廊下静静的站着,颈边的狐狸毛织锦披风将他的下颏淹没,浑似一尊白玉雕琢而出的小像。
院中山茶花树枝忽而簌簌,抖落几下积雪来。
安又宁方注意到动静抬头,颈边的狐狸毛就被微风拂动,一把长剑横于他颈项。
一把笑嘻嘻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劳烦少主随我走一趟。”
安又宁心中一震,继而悚然。
何北望!
魔域北望城城主何北望!
他此时不该在魔域吗?何时竟悄无声息的来了无念宫!
他来无念宫做什么!
安又宁心中不过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不会是来劫谢昙的罢?
安又宁心中大震,这二人关系何时如此之近了!
他前世在魔域,这二人还曾约战,又因毗邻常有领地之争,关系一向剑拔弩张,此时怎么会为了谢昙,亲自来正道无念宫犯险?!
电光火石间,安又宁脑子里突然闪过谢昙的蜃境——他当时还纳闷为何何北望会在谢昙蜃境之中,只不过这细枝末节对他来说不重要,他便没有去细想,此时不由醍醐灌顶,这二人怕是打着关系紧张的名义,故意联手糊弄魔君,好方便各自行事罢!
谢昙不愧老谋深算,太狡猾了!
当初他一心扑在谢昙身上,从不关注外物,此举竟将他也骗了过去。
安又宁垂睫看向颈项之间寒光凛凛的长剑,吞咽了下,稳了稳心神:“你是谁?你要做甚?”
何北望出现的突然,动作又极轻快,雪音终于如梦初醒,立刻便要上前:“少主!”
“别动!”何北望语带威胁的笑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不保证他的脑袋要不要换个肩膀放。”
雪音骤然停步,脸色煞白。
何北望不答安又宁问话,只道:“劳驾。”接着薅着安又宁肩膀轻松一提,二人就纵跃而出,如墨点跳跃上雪白宣纸,弹丸般穿梭于细细密密的雪粒中。
不过片刻,安又宁就被带到了水牢之外不远处。
雪地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谢昙的黑衣众与无念宫私兵仍打的不可开交。安又宁就看到父亲在不远处的廊亭下坐着,周围府兵把守,父亲眼睛望着这边,正镇定的吹着手上茶盏辍饮。
何北望停的地方十分刁钻,是个视线盲角,平日里若不仔细查看,一时之间都难发现此隐蔽之处,更别提当下注意力全被水牢口打斗吸引。
“动作怎么这么慢,”何北望似乎没有带人即刻现身的打算,他朝水牢口望了一眼,下意识皱了下眉头,复看向廊亭下的宁父,不免嗤笑:“下雪天饮茶杀人,宫主真是好雅兴。”
安又宁就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你救了也白救,谢昙已经死了。”
“说什么胡话?”何北望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一把将安又宁头按在雪地上,用力几个来回,安又宁颊侧被冷雪初激的寒意消退,霎时火辣辣的疼起来,“睡醒了吗?”
安又宁喘了几口粗气,咬牙没再吭声。
好在何北望并不以折磨人为乐,水牢口是时传出动静,何北望就将他用剑挟持着,重新拉了起来。安又宁抬眼,就看到防风浑身是血的用宽布绳捆着一个人,背着杀了出来。
谢昙凌乱肮脏的散发混着血色与尘土遮住了他的面容,手自然下垂着,手背肌肤却白的过分,透出青蓝色的纵横纹路。
防风眼眶红肿,颊侧仍湿着,面对府兵的围合绞杀,手中剑却愈挥愈勇。
何北望挟持着他跳了出来:“怎么样了?”
防风带着哭腔于雪夜中喊道:“城主没气儿了!”
他不用“死”这个字眼,甚至都不说“陨”,只道“没气儿了”,显示出防风有多么的不愿相信。
空气一时沉寂压抑。
何北望不可置信,短促的笑道:“这种时候,你开什么玩笑!”话尾已带上不可抑制的怒音。
若是寻常人,安又宁已然开口劝降。可何北望是惜败于谢昙的实力,鹤行允又不在,他方才说出谢昙死讯就是个试探,果然何北望与谢昙不是什么泛泛之交,他此时便担心何北望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再伤了父亲,便抿紧了嘴,半点不敢再激怒于他。
周围府兵在看到安又宁时,霎时皆停,踌躇不前。
廊亭下传来“噼啪”的碎瓷音,被挟持的安又宁余光就看见,父亲黑了脸色,疾步过来。
宁父厉声:“放开我儿!”
何北望回神,好在他似乎还没有丧失理智,知晓此时不是仔细分辨之处,便收回看谢昙的目光,看向宁父,冷冷道:“好啊,等我们出宫,就放了贵公子。”
守己登时拔剑而出:“贼子猖狂!”
话音未落,防风捆背着谢昙就已走到了何北望身旁,他抬臂侧首将颊上湿意胡乱擦去,重新面向了宁父。
谢昙的手就随着他的动作自然垂动。
何北望适时紧了紧长剑,安又宁霎时脖颈一痛,看向谢昙的余光就收了回来,耳边就再次响起何北望的声音:“我不介意给他脑袋搬个家。”
守己急怒:“你!”
宁父伸臂,将守己拦下,毫不犹豫道:“莫伤我儿!我答应你。”
何北望一行很快退出了无念宫,直到驾车行出半日,才将安又宁扔了下来。
密雪已停,天边已隐隐露出朦胧的青意。
安又宁狼狈的回走片刻才遇上不敢跟太紧的父亲,父亲看到他终于松了口气,近前检查一番,见他无大碍又见他这番折腾下来又困又乏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抚抚他的脑袋,让他先睡。
安又宁被下令在霁云苑不得出,便无法亲自前去探问消息。好在宁父只是不让他出门,并不限制霁云苑的仆从进出,雪音便会打听了消息回来报与他听。
无定派与摧山派争斗,自顾不暇。驭兽派向来厌恶纷争,此次得了消息仍隐而不出。因此当下只有丹心派的赵玉春与芙蓉派的静持仙子,作为主事人来到了无念宫。
二人听闻魔域的消息,果然先问起了谢昙,父亲三言两语只道谢昙已然逃脱。好在二人向来与父亲交好,便没再多做追究。
魔君之死对正道来说全然好事,毕竟攘外必先安内。魔域内斗实力削减,新主继任短时间内定也挑不起什么争端,若正道无有心之人浑水摸鱼的搅弄,顺利的话百年内将四海升平。
赵玉春与静持仙子向来都不是好战之人,自然没有掺一脚的想法。
可纸包不住火,魔君之死的消息传遍正道也只是早晚问题,这样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正道之内也难免会有有心之人搅风搅雨。他们皆身负修为倒也无妨,可各自派系领地还有很多普通凡人,难免波及。
早前正魔两道因争夺紫光阁灵脉大战,凡人已饱受家破人亡之苦,若之后局势愈发混乱……
纵使之前正道内也明争暗斗,但赵玉春与静持仙子面对弱小仍保有一份悲悯之心,难免心盈顾虑。
这也正是父亲顾忌的地方。
他们因此讨论了许久,一旬过去却仍久久无果,雪音日日来报的也是他们提议章程后又各自推翻。
不过又三五天,事情便彻底改变。
起初只是个别门派零星几封来信打探,后来雪花般的书信纷至沓来,魔域魔君之死的消息终于人尽皆知。
父亲三人在议事堂彻夜相商,天亮前终于拿出了一个正经章程。
——由无念宫起了一封告正道书,内容简明扼要,以正道第一学宫联合丹心派芙蓉派之名义告诫正道诸派,值此多事之秋,立正修心,方能求得大道。
无念宫毕竟素有威名,加诸丹心派与芙蓉派的加持,一时间倒也压下了不少蠢蠢欲动不知死活的门派。
但也不乏个别想要私下浑水摸鱼的,只要闹得不大,上面倒也不会事事皆管。
听到魔君之死的消息,正道除了初时各地动荡和某些与魔域不大不小的摩擦暗涌,后面局面倒日趋稳定——至少正道派系庇护下的凡人,也逐渐不再惶惶不可终日。
丹王赵玉春开始研究起了他前世的尸身。
丹王查阅古今,试了多种方法,却仍无法调动这具身体内的灵力分毫,若无法调动,灵珠便无法运转,更别提将其取出。
若不是一早就知晓这具身体有异,赵玉春早已放弃。
就这样月余过去,芙蓉派的静持仙子早已离去,赵玉春因此事便一直耽搁着,在无念宫住了下来。
“丹王今晚让准备了一个澡桶那般大的铜鼎,放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草药,说是要给那位安公子顺顺体内的路子,神神秘秘的……”雪音递上棉帕,道,“恕雪音愚钝,没看出端倪来。”
安又宁穿着宽松的白色中衣,接过棉帕净脸,听闻神情平平的也没什么波动,只道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罢。”
少主这种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寡淡情绪,已经持续了好些日子。近日更是饭食用的越来越少,继而又开始嗜睡。
雪音察觉异样,担心是少主身子出了问题,便禀告了上去。恰好天下最厉害的圣手丹王就在宫内,夫人就请了过来为少主诊治,谁知丹王诊断却是没有问题。
少主本就不愿麻烦,听闻更是摆手,只道前些日子乏累所致,夫人便也不疑有他,只嘱托少主好好休息。
可雪音直觉不是——少主不大对劲。
他时常一个人抱膝蜷在宽大的太师椅内,静静地看向窗外发呆,一待就是半日。
雪音曾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除了院内那颗山茶花树,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雪音不敢问,只能一边愈发尽心照顾少主,一边期望鹤公子早些回来……
“还有什么事吗?”安又宁望向迟迟未动的雪音,不由问道。
雪音这才似发觉自己发起了呆,忙告罪退下,轻轻关上了卧房门。
安又宁拥被坐上了床榻。
临近过年,天气冻手冻脚的厉害,但凡开窗,都是激人清醒的气候,安又宁却只觉得越来越倦了。
杀了谢昙,报了杀父之仇,报了辜负之仇,安又宁本该极痛快的。
确实,刚开始时,他心中是极快意的,这种快意却没维持多久——于某一日睁眼醒来,看到床顶承尘处织锦床帐那象征福禄螺旋相叠的蝙蝠花纹纹样,他忽然就陷入巨大的空茫。
他也不知何故,只知道从那刻起,他所拥有的情绪便被日渐蚕食,他逐渐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似乎复仇的激情释放过后,有一种曾被现实被理智死死压制在他心垣深处的庞大情感,于此刻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于隐秘处破土而出。
安又宁直觉不妙,起初尽力不被这种焦躁裹挟,尽量不思不想,保持情绪平静。却不知何时,他不用刻意保持,情绪已然从他身上抽离。
安又宁一点一点抽空了自己。
如今,他想控制似乎也已身不由己。
安又宁仿若行尸走肉,却在日复一日中逐渐麻木,除了面对父母时他还会装装笑哄他们放心,日常便是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山茶花树发呆。
近日愈发困倦的不愿醒来。
丹王过来看诊,说他身体康健,冬日里困倦些实属寻常,若要实在说是什么……怕是得了心病。
安又宁钝钝的想,他父母健在,锦衣玉食,能有什么心病?
母亲却大惊,慌张起来。
——这老顽童怎能不分场合的胡说八道,害得母亲忧心。
好在他对此否认,又安抚送走了母亲——只是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一阵恍惚,方才这一切仿佛不是他自己所为,而是他神魂出窍般看着下方的身体所做。
安又宁开始感受到陌生——居所环境,日常起居接触过的物品,甚至是他自己的身体。
安又宁陷入一种频繁的恍惚。
这种时常的混沌令他的生活变得陌生、突兀又混乱。
在多次不知何时不知为何自己回神,发现孤身一人出现在宫内别地后,安又宁不再出霁云苑的门。
床案边烛火跳动了下,安又宁回过神来。
他俯身吹熄,困倦的躺入温暖的锦被之下。
“它叫半枝莲……”一道少年音伴着蝉鸣,携着夏日潮热之意扑面而来。
“什么?”微风拂面,安又宁一阵耳鸣,恍惚的视线逐渐清晰,头脑发懵的慢吞吞循声望去。
少年头戴玉冠,穿了一身素色圆领薄袍,腰畔除了挂着一柄长剑之外,还垂了一枚玉石微微压着袍摆,既稳重又不失少年风发意气。
闻言,少年眉头微皱,睥睨向安又宁,有些不耐烦道:“不是你问的?”
是……少年谢昙?
安又宁心中大震。
少年谢昙见他不说话,不由指了指二人脚下路边的野花,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它叫半枝莲。”
方下过夏雨,乡间小路泥泞,那支野花便长在路旁泥淖边。
“半枝莲生于泥淖,根植潮湿腐臭,”少年谢昙解释道,“却花开辰旦,有清热解毒止血定痛之用。凡世曾有将军在战场以它入药,治好了许多伤兵,所以凡人还叫它‘将军草’。”
安又宁呆呆的看着少年谢昙,没有反应。
少年谢昙看着他,片刻转回目光道:“它本生于暗夜泥淖,却于辰旦开花,还可入药,又有了‘将军草’的美称,任谁见了都少不得要夸赞一声努力,”他停顿了下,接着却似乎意有所指,慢吞吞沉声道,“只是这种讨好牺牲式的努力,我不看好。”
他俯下身,伸手摘下一朵,复直身,百无聊赖的用手指来回碾动起花茎来。夏日午后寂静的风拂过他的发梢,他的眉目逐渐恍惚出一种朦胧光晕的美。
“想要?”不过片刻,少年谢昙目光再次转向他,伸手将指尖紫色小花递给他,“给。”
安又宁终于回神,却不知为何,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
少年谢昙在他哽咽下模糊晃动的目光中,不耐至极的皱起了眉,将手中紫色小花随手一扔,看不下去道:“怎么又哭?”
少年谢昙向他走过来,夏日日光却亮的耀眼,少年谢昙方启步,乡野便随着少年的身影晃动,模糊而去。
安又宁再眨眼时,就已站在曾于紫光阁暂住的居所内。
“你若不是不听劝的跟着我去了无定山,怎会溺水?”少年谢昙不耐烦的声音再次传来,“都烧成这样了,又哭……”
少年谢昙抱臂立于窗外,下一刻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锦盒,不客气的“砰”一声扔在了窗内桌案上。
锦盒本就没锁,被少年谢昙的动作直接颠开盒盖,露出里面一朵淡粉重瓣的山茶花来。
“听说你因为觉得它不给人添麻烦而喜欢它,”少年谢昙道,“紫光阁里从前没种,我先从花君手里随便讨了一朵来,权当给你赔罪……母亲说,这几日就在你院子里种一棵,待它长大,我给你挂架秋千……”
少年谢昙神情不耐道:“能不能别哭了?”
花君是正道有名的莳花弄草的道人,他嗜花如命,向来一毛不拔——少年谢昙能弄来眼前这朵品相如玉的山茶花,也不知和那花君打了多久的架,他却说的如此轻松随意……
山茶花开重瓣,枝头盛放极美,而落下时不像其他花卉掉落凌乱花瓣,是整朵凋落,健康时又绿叶不凋,对喜好莳花弄草的人来说,确实省心省力,少上许多麻烦。
安又宁一直自觉自己与山茶花有点像,在重生得知山茶花亦名断头花后,怜之尤甚。
那时他惊觉宿命轮转之悚然,不知怜花抑或怜己。
如今,却不知为何,他手中抱着少年谢昙好不容易弄来,却表现出漫不经心随意扔出的山茶花锦盒,久久的呆住了。
他低头看向锦盒内那淡粉如玉的花瓣,心口鼓噪,压抑心底深处许久的情感登时犹如火岩喷发,蓬勃欲裂。
旧日夏蝉鸣声震天,旧岁少年倚窗而立,而天地倒悬,日月已换。
安又宁极短促的喘了一口气,于浓重深夜睁开了眼,眼泪自眼眶滑落,在衾枕上洇开一滴暗色。
安又宁病了。
曾经不想面对、不敢承认又深埋心底的隐秘情感渴望,在午夜梦回时崭露冰山一角,他的自欺欺人不再生效。
他的理智尚未崩盘,他不想让双亲担心,可他最积极的情绪竟也只剩郁郁寡欢,很难不让人发觉异样。
安又宁决定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