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宁母问他怎么想出门玩耍,他努力扯了扯嘴角,只道在家憋闷久了,想要出门散散心。宁母不疑有他……也或许知道他不想说,便也不问,愿意纵着他的性子。
宁母派了一队府兵给他,由于他之前频繁发生自己不知何时身处何地的情况,雪音与已经养好伤的春信便主动请缨,想要一起跟着他出门,安又宁应允了。
可马上就到了出门的日子,安又宁又愣住了——世间之大,他又要去哪一片红尘?
他的人生,仿佛除了那几个为谢昙而去过的地方,再无处容身。
雪音开解他,不过游玩,何处不可去?
是啊,何处不可去?
一直因为各种原因近乡情怯不敢回家的安又宁想,那便回一趟飞云阁罢,回去曾经的家,去见一见严厉的大师兄,去拜一拜……他曾经的双亲。
飞云阁地处无念宫南面,与无念宫管辖地域毗邻,一队人马不过走了月余,便已到达目的地。
阁外的环境和他前世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安又宁捧着暖炉,随意坐在阁门外柳树下的湖石上,看湖面薄冰,冰上寥落枯荷,满目萧瑟。
冬日枯景,本是断绝生机之相,安又宁却因是自小生长的地方,心中反多了些熟稔与自在。
雪音去了前头与飞云阁守门弟子交涉,春信就为难的拿着软垫站在安又宁身旁,似乎想再劝劝他别坐在冬石上。
雪音很快回来,却拉了拉春信,冲他使了个眼色,一同安静的站在一旁。
飞云阁动作很快,尤其是在得知了安又宁的身份之后。六阁本就比不得五派,更别提虎踞飞云阁之北的庞然大物无念宫。
安霖之对无念宫少主的到来很诧异,毕竟除了正常节礼,飞云阁与无念宫不甚打交道,他迎接的时候不免言语试探,安又宁知晓大师兄肃然的性子,也不多言,只道家父与老阁主生前有几分交情,他特地前来代父祭拜一番。
安霖之虽然仍起疑,但这理由合情合理,只不过因时机还有些忧虑——谁家好人临大过年的前来祭拜啊……
也许是阁内亲人相继离世,加诸继任飞云阁公务繁重,安霖之比安又宁上次见时更觉年岁见长,尤其眉心那道褶皱愈发清晰,犹如悬针。
安又宁听丹医说过,眉心悬针是心绪重忧虑甚之相,如今飞云阁只大师兄一人苦苦支撑,也许有时他也有些独木难支罢……
“安阁主以为……我如何?”安又宁看向安霖之,突然停下脚步,原地款款转了一圈,问道。
安霖之目露迷惑,言语慎重:“这……在下愚钝,不知少宫主何意?”
“没什么。”安又宁却顿了一下,很快道。
接着也不再解释,继续往前走,安霖之似乎是思索了下,才忽略了他的莫名其妙,跟了上来。
——大师兄不敢碰瓷。
大师兄见到他的长相,除了初时有些怅惘的怔然外,竟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行走间总忍不住多次瞧他,虽然能感觉到大师兄在努力克制,但他还是很难不察觉。
如今问过之后,安又宁便更心知肚明了,大师兄其实是通过自己在瞧前世的安又宁——那个他一手带大却自己不争气的已故小师弟。
可他身份毕竟在这摆着,大师兄不敢将他与前世之人混淆……
——原来自己死后,还是有人会惦念的啊……
可这偌大一个飞云阁,却只剩大师兄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夜深衾寒之时,大师兄会觉孤寂难捱吗?
想至这里,安又宁忍不住心底一阵酸涩。
他垂睫,隐下眼睑处微微水光。
只是大师兄这样的反应……说明之前应该曾经见过或者听说过宁初霁——安又宁想起前世他在魔域那年的生辰,大师兄伪装成年节时分的行脚商贩,千里迢迢奔赴魔域为他庆生,就曾提及无念宫少主与他生辰同日,后来大师兄被他气跑回家,应该也从前世参加无念宫生辰宴的父亲口中得知了宁初霁的长相蹊跷,是故如今面对自己,大师兄还算能泰然自若。
二人很快行至待客花厅,安霖之又与安又宁寒暄一番,便被小厮春和因公务叫走,安霖之语带歉意,留下了小厮景明招待他。
春和与景明二人皆是前世曾伺候过他的贴身小厮。
没想到他离家之后,安霖之竟将二人带在了身边……
大师兄离开留他自便倒也好,他对阁内各处熟悉的很,大师兄不在身边,他倒也方便。
无念宫虽说是正道第一学宫,但宫内其实并无大能坐镇,只是因学宫育人,才名头响亮,地位超然——然若被有心之人强攻抑或在宫内败坏,除了父母亲尚且厉害些之外,也只有府兵堪用。
学宫内请来的各种功课的老师也是时常轮换,且除了修行经略类的老师,其他需要弟子动手知行合一才能学到精髓的老师因功课需要,还时常带着当批弟子一出宫就是十天半个月,更有甚者去一些小秘境,会以年论。
是故若是学宫出事,老师们也是可能无法及时驰援的。
就算是从无念宫学罢归去的各位有能之士听到消息驰援,那也是无念宫出事之后了。
无念宫屹立多年,靠的就是怕被受恩无念宫众人报复的威慑,若时局混乱下自顾不暇,无念宫亦危。
如今无定派出乎安又宁的意料,竟不是他曾设想的杀鸡儆猴,而真的与摧山派及其背后的梅家打的不可开交,魔域又因魔君之死风起云涌,杀戮不休——时局多变,如此多事之秋,正道若出乱子,无念宫必首当其冲。
他如今身份是无念宫少主,以这个身份他并不想与大师兄过于交好,到时若真的出事,飞云阁必也首当其冲,被人拿来开刀。
虽说若真到了那一日,正道也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飞云阁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但以安又宁朴素的想法就是,能多保一日是一日。
尤其大师兄性子缜密,若他与大师兄过多接触,很难不被发现什么,如今只派了景明跟着他倒是很好,免得被大师兄早早看出什么来。
安霖之离开后,安又宁并未在待客花厅待多久,便起身佯作不知的问景明道:“老阁主夫妇墓在何处?”
飞云阁阁主夫妇被葬在后山家墓之内。
安又宁却在那两座墓碑旁看到了自己的墓。
当初他叛出正道还发了干系决绝书,身份已然与飞云阁毫无干系,是不能葬在飞云阁家墓中的。
安霖之又是那样肃穆遵礼的性子,况且他又死在了魔域,他以为,大师兄想起他虽会心软,但是不会将一生败坏飞云阁名声,明显是不敬先祖的他,葬于家墓之中的……
安又宁强抑下摇动的心绪,忍不住转头看向景明:“听闻前飞云阁少主身死失踪,”他顿了顿,佯作讶异:“这是……”
景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是……是衣冠冢,”接着急声补救说情道,“虽少主叛出了正道,又做下种种事,但他毕竟是老阁主的血脉……”
他紧张的吞咽了下,一副为了在外人面前撇清关系的强辩模样:“人既已陨,阁主不忍老阁主地下难安,想着一家团聚也算积德行善,报答了养育之恩,这才立下了衣冠冢……阁主一心正道,飞云阁绝无叛变之心,还请少宫主明察勿究!”
势大压人,景明很难不小心应对。
安又宁垂了垂睫,叹口气道:“我只是替家父过来祭拜下老阁主,别的什么都没看见。”
闻言,景明明显松了口气,神情放松下来。
安又宁为前世双亲上了香,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便没有以如今身份跪拜叩首,他只怔怔的望着眼前墓碑,良久,忽然道:“你们都先退下罢,父亲有交代的事情,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景明眼神疑惑的看向眼前的无念宫少主——有什么事是祭拜后还需要单独待在墓碑前的?
景明想不明白,但对方身份尊贵,阁主又交代好好招待对方,他便也没有多问,退到了后山家墓入口处,这样既能远远看到对方身影,又不算失礼,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无念宫少主身边的两个小厮,待景明再转回头看的时候,那少宫主竟已在墓碑前蹲下了身。
“爹爹,又宁识人不清,害的爹爹被人害死,”安又宁看着眼前沉默无言的墓碑,红了眼眶,“最后牵累家人落的如此下场,是又宁不孝!”
“母亲病重,为母亲寻医问药本该是我的责任,支应门庭也该是我的责任,我却罔顾人伦,为了一己私欲任性妄为,”安又宁带着哭腔的嗓音哽咽颤抖,“都是又宁的错……”
安又宁哭道:“又宁自知罪孽深重,重生以来一直无颜见您和母亲,如今大仇得报,才敢前来见您一面,只是……”安又宁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有什么在嘴边想要坦诚,却又不敢言,“只是……”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仿佛只是在脑子里过着想一想,都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心灵冲击,他的瞳孔翕张战栗着,浑身都在发抖,如同正经历着非人的自我拷问与折磨,良久,嗓音才终于抖的不成样子般忏悔自认:“……只是,不知为何,又宁竟管不住自己的心……”
“我……我合该恨极了他!自重生以来,我因为他夜夜不得安寝,每日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寻他报仇……他出现了,我却愚蠢拙笨,无能到多番使计不成,夜夜犹如烈火焚心,辗转反侧不得寐……如今,我终于得偿所愿,却不明白,为何……为何在最初的痛快过后,我的心却更痛了?”
他神色无比彷徨又极度痛苦:“犹如磨刀,却每一下都钝钝然如摧。”
“又宁自知,只是在您面前提他都脏了您的耳朵,是对您生养之恩的背叛与讽刺,是对您极大的不敬甚至侮辱,可是又宁不明白,为何?为何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安又宁痛的仿佛灵魂都要破碎:“为何我会爱上我的杀父仇人?!”
“是又宁没用!”安又宁嗓音里满是对自身的厌恶唾弃与痛恨,泣不成声:“父亲,是又宁没用……”
安又宁以额触地,伏首而泣。
久久,令人心神撼动的哭声才终于渐渐止息,一同收回的仿佛还有他彷徨无依的痛苦情绪。
他逐渐面无表情,注视着眼前墓碑良久,才道:“生不能奉养双亲,死不能忠于生养之恩——是又宁不孝。若双亲泉下有知,还望多等等又宁……”
他眼睛哭的红肿犹如核桃,依然注视着墓碑,嘴唇翕张,却半晌没再说得下去。
——不知是否突然想起了如今无念宫内的双亲,唾弃诅咒了却自我之言他就再也说不下去。
安又宁心如油煎,神情几经变换,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只嗓音发颤的痛苦的道出一句:“又宁不孝……”
同样备受煎熬的,还有不远处的三个小厮。
纵使安又宁努力压抑,却情难自抑,三人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哭泣之音却断断续续传过来。
景明是不明就里,所以整个人都非常的懵——宁少主见过前阁主吗?与前阁主感情这么深厚的吗?他怎么不知道!
春信很着急要上前,却不知为何被一旁雪音拦下。
景明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一旁宁少主的两个小厮都没有上前关切,倒也不好再上前察看宁少主这是怎么了……
三人就这样在原地又立了许久,眼睛哭的肿如核桃的安又宁才从墓碑处走过来。
安又宁祭拜过后,精神仿佛耗尽,在景明给他们安排好客房后,就打发了所有人出去,疲倦的睡了。
安又宁开始在飞云阁小住。
飞云阁礼数周全,安又宁不提走,飞云阁也断不会做出那等不入流的撵人之事,是故安又宁便当做全然不知全然不懂,安心的赖在了飞云阁。
只是他与大师兄还是很少碰见。
飞云阁公务忙碌,全阁上下都靠大师兄一个人全权打点,纵使他有身份地位,大师兄也不可能日日抽空来陪他。
他倒也不用大师兄陪。
自那日祭拜过后,安又宁的状态倒是好了一些,也极少再不知何时出现在何地。
他本就闲来无事,只不过在阁内左逛逛右转转,偶尔看到些旧物件问问人发发呆,天气好了在廊下美人靠处晒半日太阳,夜了便拥着氅衣像从前那样观星望月,消磨些时光罢了。
只是他并无前世修为,是故人时常困倦迷糊。
他却不甚在乎。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左不过是他念旧罢了。
就这样过了旬余,离除岁之日也不过一旬之期时,安又宁收到了宁母来信。
自他在飞云阁停脚,雪音就将他的消息传了回去——能让宁母知晓他的落脚地,让宁母安心,他倒是也不介意雪音擅自传信。
他本以为宁母知晓后就会即刻修书一封,询问他停驻的缘由抑或事无巨细的关切。谁知宁母对他尊重又包容,他不主动说她便也不问,只道让他好好散心。
安又宁拆开今日来信,宁母果然也只询问他过年归期。
马上过年了,他确实也是时候归家了。
安又宁前往飞云阁书房与安霖之告别。
“莲君?不重要。”安霖之道,“谢昙死了——消息确认真伪了吗?”
春和的声音响起来:“千真万确。”
安又宁方要推门的手收了回来——撞见大师兄议事,他如今身份毕竟非飞云阁内之人,此时进入恐多有不便,便想退至中庭,等等再说,谁知大师兄接下来的话骤然将他钉在原地,令他整个人震颤起来。
“虽说谢昙拐了阿宁,照顾不周又致阿宁去世,却也曾将师父从万兽涧救回过飞云阁,虽然师父最后没撑过来……”安霖之语气肃然中带着丝痛惘,却顿了顿后才道,“罢了,既然有人给谢昙收尸,我们便也不再插手了,你再来说说魔域那崛起于微末的莲君是怎么回事?你说他如今已掌管了魔域三城,其中两城曾是谢昙的还好说,他如今毕竟死了,怎么北望城也在其中,魔域那何北望实力不俗,怎会甘心屈居人下……”
安又宁两眼发花,双耳嗡鸣,书房内的谈论声再听不清……
大师兄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安又宁的父亲。
——谢昙曾救过爹爹?
谢昙不是在万兽涧杀了爹爹吗?!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他去万兽涧救回了爹爹呢!
这……怎么可能?
安霖之的话音皆重重敲打在安又宁脆弱不堪的心脏上,安又宁每个字都知晓是什么意思,甚至每句话都知晓是什么意思,可拼在了一起,他怎么就一句都听不懂了呢?
安又宁心神撼动,浑身战栗,“嘭”一声推开书房门,嗓音发颤道:“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安霖之看向门口的安又宁,神色意外道:“少宫主?是有什么事吗?”
安又宁却并不回话,只三步并两步,疾速逼近安霖之,再次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安又宁方才在书房门口是逆光而立,如今逼近身前,安霖之才发现他神色有些不对,但看着那张与阿宁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安霖之如今竟连冷声都做不到。
安又宁眼神颤动,逼近安霖之,安霖之忍不住微微退让:“莲君?”
“这消息本也不是什么秘密,魔君死了,魔域乱作一团,这个莲君就是在此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不是!”安又宁却不耐烦的打断,眼神急切,“你方才说……你说谢昙曾救过老阁主的命!”
安霖之一愣,片刻,忽意味深长的看起了安又宁,声音仍肃穆如昔:“不过是些家中旧事,少宫主不必挂怀。”
“不过我倒是奇怪,”安霖之意有所指道,“少宫主为何对此事如此在意?”
“我!”安又宁差点脱口而出自己的真正身份,话到嘴边骤然回神,他脸色难看极了,片刻后他终于意识到什么,缓了缓心绪,才后退一步赔礼道,“我失礼了,还请安阁主见谅。”
二人之间距离拉开,安又宁道:“我是前来与安阁主告辞的,年关将近,旧岁将除,我也要启程归家了,并非是有意去听书房谈话,是我失态了……”
安霖之看着他,缓缓方道:“何时启程?”
安又宁答道:“明日。”
安霖之便与他寒暄了些归去的章程,随即还嘱人备了些当地土仪以及年礼,赠予安又宁,让安又宁一并捎回去。
“少宫主还有事吗?”一切商定,安霖之开始送客。
“没事了……”安又宁不傻,相反对他人的情绪异常敏感,安霖之不想再继续谈话的意愿非常明显,他也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可他一想到方才的话,纵使当下已然冷静下来,也仍旧心结难解。
安又宁自来到飞云阁后,第一次表现出如前世般垂头丧气的模样,慢吞吞转身向外走。
他如此佝偻着背,像只路边被遗弃的可怜幼犬,更与当初阿宁备受打击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安霖之看着,就忍不住心下一动,想要将人叫住,却还没张口,就见方才还垂头丧气的人突然一顿,登时转身再次坚定的朝他走来。
安霖之甚至还能看清安又宁回身的那一瞬,牙关紧咬。
安霖之怔然。
安又宁就面色坚决的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之气,再次三两步走回他眼前,一副“反正失礼我也失礼多回了不差这一次了”的模样,开始睁眼说瞎话道:“安阁主,恕我失礼了——因我父亲与老阁主情谊山高水长,所以事关老阁主,父亲如今若在此地,定然也要追问个清楚明白!还请安阁主如实相告!”
安霖之闻言,却是看了安又宁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竟罕见的稍微和缓,松了些肃然,似有意动道:“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
安霖之开始侃侃而谈,揭秘当初之事。
“师父当初为了师娘的病,四处寻医问药,后来按丹王的药方,只差一味长在万兽涧的仙草药引,眼看着治病有望,师父自然亲自前去万兽涧采摘,”安霖之眼神蕴含着辽远的追忆的光,“可万兽涧毒虫妖兽数不胜数,还有毒瘴幻域,万分凶险,仙草难得,自是不那么容易的。”
“师父被毒虫咬了,却是无解之毒,硬撑着也才方出了万兽涧,倒在了出口处,阿宁……”安霖之叙述着的眼中仍有痛色,“当时谢昙与阿宁皆在四方城,阿宁求了谢昙照拂师父,谢昙还曾来信询问师娘还差多少治病药草,他来筹集,只不过被师父拒绝了。”
“当时阿宁求了谢昙,谢昙就正好在出口碰见了力竭的师父。谢昙用大还丹吊着师父的命,又分秒必争的来信飞云阁,言简意赅的说明了师父生命垂危,要不惜一切代价请来丹王。当时,谢昙若不是顾忌着身份立场,怕给飞云阁惹来麻烦,怕是当场绑也会不客气的把丹王从外面绑过来。”
虽如此说,安霖之眼中却还是不可抑制的闪过一丝看谢昙不顺眼之意,他顿了顿后,才又继续道:“当时我想了许多办法,试了许多理由都无法请动丹王,便打听到丹王向来对疑难杂症兴致颇高,又自认丹医双术天下第一,对其他丹医向来不看在眼里,便想了个办法,说师娘的病有丹医治好了,并快马加鞭的将消息故意散播给了丹□□王一听果然不信又不服气的很,便还算顺利的将他诈了过来。”
安霖之如此肃穆一个人,很难想象竟还能想出如此诈人诡计,想来当时必是被逼急了,走投无路下出此下策。
安霖之说至这里,忍不住面露悲戚,肃穆的脸上,眉心那道悬针便显的更深了:“谢昙披星戴月的赶了回来,到飞云阁时却还是晚了,师父已毒入经脉肺腑,丹王也无力回天。不过丹王却看到了那株仙草,说‘也不是不行,若是吃了那味仙草,或许还能多吊些时日’,能多些时日便能多试些医治的方法,也多几分生还的希望,众人听了无不意动。那时师父仍有意识,却认为那是他给师娘采的救命药引,不肯自食。而我看着师父师娘却哪一个都想救,一时陷入两难。”
“谢昙却当机立断,立刻命人将仙草入药煮了,并承诺飞云阁,他将即刻回返,亲自去万兽涧采集仙草,再快马加鞭送回来。”
安霖之道:“谁知他竟一去不回。”
“师父最后还是没捱过去,师娘本就病重,听闻便也殉情而去。我当时悲痛难抑,迁怒谢昙,谁知打探回来的却是阿宁……”安霖之强抑之下却仍有颤音泄露而出,他平复了下,才缓缓肃然道,“却是阿宁也已陨故的噩耗。”
“我心中愤懑更甚,后来却才知晓,原来谢昙没去万兽涧采药回还,是因阿宁当时在魔域失踪了。”安霖之道:“谢昙惊怒交加,一心查寻阿宁的踪迹才没顾上飞云阁这边——他倒也派信得过的得力手下去做了此事,可那手下毕竟没有谢昙如此实力,耽搁了些时日,等八百里加急送到的时候,已然时机已晚,回天乏力。”
安霖之不甚明显的叹息一声,轻声道:“另一边谢昙马不停蹄的追查阿宁的下落,却寻了许多时日,竟都没能寻回阿宁,阿宁仿佛人间蒸发,连丝毫踪迹都没有留下,谢昙不死心之下,最终却也只还是查得了这么个阿宁身死失踪的消息。”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
“谢昙本想顾念两边,奈何分身乏术,到最后谁也不曾料到,谢昙竟哪头都落了空。”
“我当时对此却一无所知,悲痛之下便要求谢昙交出阿宁亡身,好歹让阿宁能够魂归故土。谢昙却未曾回复飞云阁的去信。我当时只以为他是想故意藏着阿宁,死了也不让阿宁回家,用心险恶之极,怒极之下便想打上四方城去,亲自将阿宁接回来。”
“奈何当时飞云阁乱作一团,飞云阁又是师父毕生的心血,我不能随意说抛下便抛下,只得一力挑起飞云阁的担子,先稳住这惶惶无依的纷乱人心……”
“如今谢昙死了,”安霖之眉头皱的极深,“阿宁却仍未寻回……”
——大师兄并不知晓他的亡身早已被寻回。
谢昙寻回他亡身之事当初被秘而不宣。
如今谢昙死了,大师兄想破脑袋怕是都想不到,他要寻的亡身如今就在无念宫内。
而他口中的“阿宁”,如今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扯远了,”安霖之神情肃穆,一无所觉的收敛回了心绪,语意稍顿后,复看向安又宁道,“当初闹的动静很大,我讲的这些事情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当年之事只要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安又宁脑子嗡嗡的,看着眼前安霖之的脸,却耳鸣目眩。
安霖之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却听不懂一般,好似一下很难消化这些真相,整个人便空茫而又无助的怔在原地。
——所有的事情都和安又宁的记忆大相径庭!
……是白亦清,是白亦清!
他早该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的!
他初遇白亦清时,白亦清就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诬陷于他,让他吃了闷亏,他怎么能轻信白亦清的话!
此时想来,当初他临行前,白亦清那夜去找小雪说的那番话,会不会……就是特意等在那里,故意说给他听的?
安又宁倏忽睁大眼睛,一时被自己想法吓到,觳觫不已。
他还记得他当时心如死灰,以为除掉襄德城城主就能将谢昙的恩情报完,便傻傻的犹如一只扑火飞蛾,毫不犹豫的纵身入局。
如今想来,却多有蹊跷。
白亦清惯会扯谎的。
牢狱之时,白亦清洋洋得意,说谢昙要为了他去万兽涧截杀父亲仙草,父亲终要被谢昙杀死,他信了——可事实却恰恰相反,谢昙不是去杀父亲,竟是去救父亲的!
事到如今,相比白亦清的话,安又宁是疯了才会不信大师兄!
——是他太蠢了,才让别有居心的人轻易将他引入陷阱,围合绞杀。
可大师兄却说……当初是他求谢昙照拂父亲的。
当时谢昙在府中对他愈发不好,甚至为了白亦清剖了他的心……他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张口求谢昙照拂自己的父亲了,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想亲自跑一趟,去万兽涧帮寻父亲。
大师兄怎么说是他求的谢昙呢?
以他当初处境,他哪有这番说动谢昙的能力呢?
安又宁一向搞不懂谢昙。
一直以来,从正道到魔域,从四方城外城到入主城主府,安又宁从来都知晓谢昙有许多事瞒着他,他却从不追问。他以为谢昙总会有想告诉他的那一日,只要他能一直长长久久的跟在谢昙的身边,等待谢昙的爱意垂怜就够了。
谢昙也一贯如此。
那时的安又宁还做着“终有一日,谢昙会对他敞开心扉,甚至剖白心迹”的春秋大梦,什么都不思不想,甘之若饴。
可直到前世他与谢昙决裂,谢昙都不屑多给他一个眼神,更不曾与他论事剖白,遑论对他许下照拂家人的承诺。
谢昙却瞒着他做了。
他为何要如此,为何要瞒救父亲?
谢昙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直到此时此刻,安又宁才真的不得不承认,纵使他陪伴谢昙多年,到头来却还是半分都没搞懂过前世的枕边人。
若说谢昙因他之故,才额外关切照拂父亲——可前世最后时光,他对自己只余辜负冷漠。
可若说谢昙此举与他无关,除非是尚且年少时的谢昙,不然断没有多管闲事的可能。
安又宁脑子一团乱麻。
电光火石间,他却陡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整个人僵在原地。
安又宁蓦然发现,无论真相如何烦琐,抽丝剥茧,却都无法掩埋一个不争的事实。
——谢昙……没有杀了父亲。
一旦意识到这个真相,又意识到此后种种,安又宁登时浑身战栗,两股战战,灵魂出窍般惶惶然神游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