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浑身缠满绷带,背着一捆七上八下的可以压弯凡人脊梁的覆雪木柴,身前则抱着一个巨大的箩筐,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只见盖着防雪麻布,被此人小心翼翼的护在胸前,身前身后夹击下,他本人仿佛更瘦小了。
谢昙覆下眼皮。
——果然……是又宁。
他方才还在他们二人的大婚典礼上,如今是在做梦吗?
“咚”一声,是重物坠地的重响。
安又宁不可置信的声音传过来:“阿……阿昙?阿昙你醒了?”
谢昙方转眼,安又宁就三步并两步矮身床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绷带缠缚下,他虽看不清对方表情,但对方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已伴随呜咽扑簌簌落下了眼泪。
怎么又哭了?
谢昙皱眉。
从前他很烦安又宁哭,只觉这人哭起来又聒噪又不讨喜;后来他仍然很烦安又宁哭,却是被这人哭的心神不宁,每次都心烦意乱;再后来却不知从何时起,安又宁强忍着落泪的模样,只想让他再那样狠狠地欺负一通。
谢昙伸手去抹安又宁睫下泪珠。
安又宁立时呆了,仿佛他从未对他如此春风化雨过。
谢昙咳嗽起来。
安又宁忙慌张的轻抚他脊背:“我、我马上烧水。”
他几步走到箩筐前,掀开防雪麻布,小心翼翼的将上好的银霜炭替换到取暖炭盆内,搁在谢昙床边,这才转身将悬吊水壶下的柴火烧起来。
他手指冻得通红,还有未愈合的冻疮叠在旧疮口上,烧起的火光映着他的小脸也红通通的,只瘦的厉害。
谢昙虚弱的靠在床头,看着安又宁忙碌的背影,恍惚起来。
过去的事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了,他已记不大清初入魔域时与又宁的相处,只记得当初的自己在经历灭族之祸、爱侣背叛之后已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谢昙知晓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太对劲,可他一时却抓不住不对劲的关键点,甚至还有点耽溺的观察着眼前的人。
谢昙毫不遮掩的目光却把安又宁看毛了。
他坐立难安,待水烧开,侍奉着谢昙喝了一些润了润嗓后,才忐忑的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阿昙,是不是我又哪里做的不好?”
谢昙一愣,眉目遂缓和下来,只提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今年是哪年?”
安又宁乖乖的答了,并有些高兴的道:“四方城今年要办灯会,等你好些了,我们也去逛逛罢?”
谢昙疑惑道:“灯会?”
“对!”安又宁兴奋的像个小孩子,“据说灯笼要挂满整条主街排架,城内四方河和画舫上也会有,各式各样的,肯定很热闹!”
灯会……灯?
电光火石间,谢昙脑内一闪,看向安又宁的眼神就闪烁起来。
半晌,他才对着满眼期待的安又宁,慢吞吞的问:“你的主人在哪里?”
安又宁眼中的恐惧一闪而逝,却被他藏的很好,他甚至若无其事的表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莫名其妙,看向谢昙的眼神夹杂上一丝担忧:“阿、阿昙,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呀?”
谢昙对安又宁招招手。
安又宁就靠了过去。
谢昙一把掐住安又宁的脖颈,冷笑:“既然敢愚弄我的记忆,自然也得敢现身。”
谢昙看向虚空处:“你说对吧?蜃兽?”
他的话音方落,手中的“安又宁”就立刻现出了原形——如同之前蜃气化境中死去的那些蜃兽分.身。
春信脚步匆匆的从前院跑了进来。
安又宁正藉由写字平复这些日子烦躁不安的心绪,见到春信便问道:“怎么样?”
气候还算春寒,春信却跑的满头大汗,“咕咚”“咕咚”喝过一盏茶后,才喘上气回道:“各位大人吵的不可开交,赵掌门很担心魔宫问责,静持仙子仍逼问宫主玄紫秘境出的差错……”
安又宁伏在桌面的手瞬间攥紧。
玄紫秘境本是为了给各门派年轻一代历练的宝境,历届奇遇宝物皆是有缘人得,闭境期间会由不同门派派人驻扎稳固秘境。
然而无论哪届,无念宫作为正道第一宫,行监督之责,都脱不开关系。今届玄紫秘境出了意外,各门派折损许多精英弟子,纵然人各有命,却难免气不顺下找无念宫的麻烦,咄咄逼人的问责。
安又宁是在自己的房间清醒过来的,距今已过两旬。
众人从玄紫秘境逃出来后,不知为何,对秘境内发生的种种事情,记忆都一片模糊,但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蜃兽真真实实的现身了。
蜃兽作为一种破坏力极强的存在,无论对正魔哪道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众人不知玄紫秘境中有蜃兽,自然不知如何惊动了它,更不知它这个不稳定因素在接下来会作何动作,便在接回弟子后,皆紧张的严阵以待。
蜃兽却好像只是沉睡中打了个哈欠,再无动静。
顺利关闭境门后,各门各派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却由于精英弟子的严重折损岌岌自危起来,唯恐别的门派为扩大势力,趁火打劫将自家灭门或吞并,开始忍不住互相攻讦起来,一时乱的不可开交。
最终还是明心宗及无念宫联合压下了乱局。
明心宗一贯出离俗世,很快带着自家弟子回了山门,无念宫便不得不接手了这个烂摊子。
小门小派还好,纵使不甘也不敢多说什么,很快各自辞行回山,五派及下辖阁门却时至今日仍停留在无念宫内。
真正奇怪的却是魔域。
安又宁在玄紫秘境中的记忆虽然有些已经模糊,但将谢昙推进“造梦”之事,如今仍觉历历在目。
谢昙必死无疑。
魔域却时至今日都没什么大动静,安静的很——这太奇怪了。
当初,安又宁方清醒时,从春信口中得知,防风已不知来他院子求见过多少次。
他知晓防风来意,虽心如擂鼓,仍撑着尚且虚弱的身子见了防风。
防风果然问他谢昙的踪迹。
他心中一颤,面上却不显,只冷哼一声,道谢昙与他何干?
防风脸色难看,匆匆忙忙的退了下去。
接下来,他一边将养身子,一边不断让春信打听四方城及魔宫的消息,却发现毫无动静。
安又宁难免心焦。
他知晓杀了谢昙会乱了时局,却也已打算好,若魔道逼上宫来要人并威胁开战,大不了以他性命在正魔两道前以保全无念宫的二老。
谁知却久无动静。
他不免猜测,难道防风为了从虎视眈眈的魔域中保全四方城,故意隐瞒了谢昙失踪的实情?而且还没有放弃寻找谢昙?但他又如何笃定谢昙未曾在秘境中出了意外?
安又宁一想到这里都不免心如油煎。
当下让他更为心烦的却是留在无念宫的其他门派对父母亲的逼迫。
正烦躁不宁着,却有个小厮在门外探头探脑。
春信见了,抬首看了一眼安又宁,便出得门去。那小厮与春信耳语几句,便跑开了。春信脸色迟疑又凝重的走进屋内。
安又宁终于注意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春信回禀道:“无定派传来了讣告,说是无定派掌门仙陨了。”
安又宁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无定派掌门?不该是无定派少主薛灵吗!
他明明……在秘境中他明明亲眼看到薛灵的脑袋搬了家,讣告怎么会是无定派掌门薛长山呢?
薛灵身为无定派少主,在秘境中殒命,无定派本应在众人逃出秘境的不久就传出动静的。谁知事情发展却出乎安又宁的意料,时过两旬,甚至直到方才,无定派都一直安安静静的毫无消息。
安又宁甚至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但薛灵之死对他的冲击甚大,他确信自己没有记错。
那这就非常奇怪了。
安又宁忍不住问道:“确定是无定派掌门薛长山的讣告吗?”
春信点点头。
安又宁脸色发青,虽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正往一个不可控的诡异未知的方向发展而去。
他不安的跌坐在书椅上,双手无意识的在袖内攒紧,指甲深深的陷进肉里也不自觉,半晌,才想起来问:“鹤行允还没有回来吗?”
自从秘境中出来,安又宁还未曾见过鹤行允。
娘亲笑话他刚醒就要见人,打趣他竟一刻都离不开吗?
他刚死里逃生,正心乱如麻,还没配合着笑一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亲见他神色不对,不疑他心中藏着诸多事,只以为他秘境中受了惊吓,心疼的不行,禁不住哄他半晌,最后才道,鹤行允是奉其师父廖老之命,去调查玄紫秘境失控,蜃兽世出一事了,叫他不必担心。
也就是说,安又宁着急见人也无用。
自那之后,鹤行允也一直没有消息……
春信再次听到自安又宁醒来之后,已进行过无数次的问话,再次沉默的摇了摇头。
各门派都收到了无定派的讣告,死者为大,停留在无念宫的诸派一时间倒也消停下来。
等到了日子,诸派便也置办了奠仪,得了无念宫的同意,便也与无念宫一同出发,前往无定山祭奠薛长山。
丧葬本不是什么好事,安又宁生辰时又曾与薛灵发生过冲突,身子骨又弱,无念宫夫妇宝贝他得很,此行便不欲他随行,宁父想让他随母亲在家,谁知安又宁却不同意。
安又宁心内始终不安,想去无定派亲眼看看,薛灵是否真的还活着,便坚持同往。
宁父拗不过他,只好点他随行。
无定派掌门大丧,无定派丧礼仪仗盛大——从无定山山脚下城镇主路开始,两边就立了灵幡,商铺大多店门紧闭,只店门口飘荡着白灯笼,整个城镇之人仿佛都被噤声,偶尔有人经过,也是畏缩着低头快步,安静肃穆。
道路两旁的白色灵幡响动,白日惨淡。
第57章
无定派作为五派之一,前来祭奠门派众多,安又宁踏着山阶,随行在队伍后面,很快就入了山门到了奠堂。
安又宁在奠堂棺椁前见到了守灵的薛灵。
薛灵身披大孝低着头,跪在火盆前默默烧着白色纸钱,火盆内是层叠的黑色余烬。
白事知宾高声报上无念宫名号,安又宁随父亲上前上香惜别时,薛灵抬起了头。
薛灵还同以前一样漂亮,只消瘦了许多,他看到自己时眼神却毫无波动,透露出一种悲恸后的麻木。
安又宁心神颤动,不可置信。
那颗脑袋好端端的长在薛灵肩膀上,难道自己之前所经历的都是一场虚梦吗?
安又宁手握长香,心乱如麻。
祭礼冗长,无念宫众人祭奠过后就被安排到了客房稍歇,不过片刻,丹心派赵玉春和芙蓉派静持仙子找上门来。
宁旌岚与二人目光一对,静持仙子就摇了摇头:“棺椁内的确是薛长山。”
安又宁心中微讶。
原来不止是他怀疑,薛长山一直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暴毙。
赵玉春就道:“我本欲上前细细探查,结果被阻拦,毕竟死者为大,我也不好做的太过……最后还是薛家小儿亲自把我送出堂来……”
“讣告上说是隐疾,”宁旌岚思忖了片刻后道,“就算是有隐情,毕竟是无定派自家的事情,我们外人也不好插手,薛家小子既然阻拦,我们就只作祭奠一番。”
赵玉春与静持听了也不免同时点了点头。
安又宁听几人说着,还在消化他们话里的内容,就听得外面白事知宾忽然高声报道:“明心宗凌霄散人座下,云敛君鹤行允惜别!”
安又宁心神一震,脚步立刻下意识向外而去。
父亲却叫住了他,他驻身回头,春信连忙拿了披风与他系上,父亲这才笑了笑:“别着了凉,去罢。”
安又宁在奠堂近旁的庑廊下驻足,不过片刻,鹤行允果然从奠堂走了出来。
“鹤行允!”安又宁小声的冲他挥手,“这里!”
鹤行允循声望过来,就侧头与领他去客房的侍从说了几句,大步走了过来。
“你怎站在这里?”鹤行允整个人都风尘仆仆的,他对安又宁的问话虽温和,脸色却仍是凝重的,说着看向了一旁的春信。
春信眼看就要额头冒汗。
安又宁拉住了鹤行允的衣袖,声音有些急切:“你见到薛灵了罢?”
鹤行允目光转回来,注视向安又宁:“怎么了?”
安又宁一愣,这才恍悟,蜃境中薛灵脑袋搬家之事只是他亲历,鹤行允还不知晓!
怪不得他不解自己的问话!
安又宁刚要张口,鹤行允却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罕见的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这段日子去调查蜃兽异动之事了。”
这事他知晓,自醒后娘亲就已告知他了。
安又宁点了点头,不明白鹤行允为何突然提这个。
谁知鹤行允见了,却不解释,只依然深深的注视着他的眼睛,逐渐的,这让安又宁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看向鹤行允,口中不自觉重复:“蜃兽异动……”
鹤行允果然接过话道:“蜃兽异动和你……”他顿了一下,纠正了措辞,“你前身应该有些干系。”
蜃兽作为古老妖兽,他前身有何特别之处能与之发生干系?
——除了那个不知在他前身内何处也不知真假的碧落沧海珠。
安又宁陡然打了个激灵。
他不可置信的望过去,鹤行允却用一种他二人皆心知肚明的神情点了点头。
安又宁不由震惊到整个人呆住。
鹤行允却突然走动半步与他并肩,顺势拥着他往客房的方向走,微微侧脸与他耳语:“我调查时,发现出事地点残留了大量极纯灵气,这是很不寻常的。蜃兽是一种很贪婪但又很懒的妖兽,若沉眠很难被唤醒,除非猎物吸引力巨大。碧落沧海珠是可生一方灵脉的上古灵器,浩瀚灵力自不必说,以蜃兽贪婪的本性,察觉到了至纯灵气靠近,这么大块肥肉送到嘴边,没有不吃的道理。”
可是他前身毕竟是人身,那么大的目标,定然很显眼才对,就算谢昙之前真的找到了他前身,进玄紫秘境前他看得分明,谢昙分明的单独一人啊!
除非……
安又宁眼神内震惊无法遮掩,立刻想向鹤行允求证,却被鹤行允的耳语打断:“嘘——”
他神色如常的继续拥着安又宁向客房走:“方才突然有人盯梢……”安又宁立刻下意识要观察周围,却被鹤行允胳膊锢着没动的了,“小初你如常听我说即可。”
“你猜测的也是我猜测过的,你前身目标太大,若蜃兽真是为了碧落沧海珠异动,谢昙必然已经将那珠子随身携带,也必然早已将它从你前身里取了出来。”
若谢昙将碧落沧海珠从他前身取了出来,这意味着无论谢昙用了什么办法,就已必然对他前身进行了详尽的搜索——谢昙这种行为绝对是对他亡身的亵渎!
安又宁眼中霎时盈满了愤怒!
鹤行允沉默着,似乎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脑勺。
待他情绪缓和,他们也走到了客房门口,鹤行允放开安又宁,认真的对他道:“小初,这事涉及太广太深,我必须要告知伯父,这也是我身为正道明心宗首席弟子肩膀上的责任,恐怕……”恐怕无法完全顾及你的感受了。
鹤行允话未竟,安又宁依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垂下了眼睫:“我明白。”
二人进了客房。
宁父先是与鹤行允寒暄了一番,接着提及正题问到鹤行允此行调查如何?
鹤行允起初似乎没有料到,客房内除了宁父还有别的门派主事人,不过他将微讶掩饰的很好,沉默了片刻后,才将此行调查详尽道来。
安又宁的心乱糟糟的,正漫不经心的听着,却发现鹤行允说着突然顿了一下,眼神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后,才继续笑道:“……蜃兽异动应还是与至纯灵气有关。不知各位前辈可还记得飞云阁少主安又宁?”
宁父与赵玉春静持仙子听闻神色一紧。
安又宁正不明白鹤行允为何突然看他,就听到鹤行允接着竟说出了与他方才有些差别的话。
“若说外放的至纯灵气,非灵器不可。各位前辈早前就已知晓那位公子不寻常,想来是没错了,蜃兽异动之时,那位公子的亡身必然在附近。“鹤行允款款道来,“前几日我已得到消息,谢昙早已寻得那位公子尸身。”
“据说谢昙爱极了那位公子,想必是觉得玄紫秘境内说不定可得什么起死复生的奇遇,是故带上了他。不想却引发蜃兽异动,出了意外……”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鹤行允不必说完,众人都已心中门清。
若按照鹤行允之前对安又宁的说法,安又宁的亡身并不重要,重要的事灵器碧落沧海珠的位置。
但此时按照鹤行允的说法,正道若想要碧落沧海珠,就必然要趁魔道还不知晓内情的情况下,就将安又宁的亡身要回来,后续再说从长计议之事。
——那么这件事的重点就必然落在了安又宁的亡身之上。
鹤行允这是在想办法帮他安置他的尸身吗?
安又宁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鹤行允却突然冲他眨了眨眼睛。
安又宁低下头,不由感激的红了眼眶。
静持仙子率先道:“安又宁本就是我正道飞云阁的少主,他的尸身自然得由我正道入殓,总置身魔道算怎么个事。”
想当初安又宁为救谢昙独闯无定山,正道中人无一不唾骂连连,以至于他无处可归,不得不叛离正道,容身魔道。
谁曾想,如今他却沾了碧落沧海珠的光,一身骂名也可一笔勾销,转瞬就又成了正道承认的一阁少主。
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安又宁却只觉得辛酸。
静持仙子话毕,客房内众人罕见的陷入了一阵沉默,想必众人亦想到了之前发生的种种。
赵玉春便有些犹豫:“这孩子生前求助无门,怕连累飞云阁还发过干系决绝书,已然是脱离正道许久,如今再以正道之名行事,会不会有些不妥……”
赵玉春话还未完,静持仙子突然生气打断道:“你以为我不知晓?可如今灵脉枯竭,不在魔道察觉之前,借助正道之名将这孩子亡身要来,难道你这小老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赵玉春嘴角翕动,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静持仙子越想越气,“啪”一巴掌拍到了案几上:“都是摧山派那姓梅的干的好事!”
她愤然道:“当初多好俩孩子,谢昙更是正道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非为了自己世家利益动那起子歪心思,现在他倒好,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嗝屁了,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们收拾……”
赵玉春脸色难看。
宁父见她当着宁初霁这年轻一辈的孩子面前口不择言,终归还是叹一口气,不由劝道:“静持,你冷静一点。”
“行行行,活这么大年纪,好容易成了掌门,成日里被身份裹挟端着身段,如今话也不能说痛快了是罢?”静持仙子却有点不耐烦,“什么‘死者为大’,我看都是放屁,打什么正道的幌子?他姓梅的干的缺德事儿还少吗!连他那油头滑脑的儿子,我一个都看不惯,他有个屁的体面名声……”
宁父不由得头痛扶额。
鹤行允却不知何时站到了安又宁的身侧,看了一眼从静持仙子开始发飙就吃惊的不行的安又宁,复看向场上,悄声与他耳语道:“没想到罢?静持前辈年轻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
安又宁不由看向鹤行允,就听鹤行允继续道:“静持前辈脾气火爆,‘静持’的名号就是其师为了让前辈修身养性,从而期许其大道长远,特意取来让前辈自戒的……”
安又宁大开眼界。
宁父却向他二人看了过来。
安又宁便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着脑袋站好。
宁父不由得叹了口气。
鹤行允便道:“伯父,我带小初去后山散散心。”
……后山?
无定派那个他为了给薛灵捉游灵鱼差点丧命的后山?
安又宁豁然抬起了眼睛。
第58章 (一更)
安又宁明白父亲是怕长辈在他们面前丢丑,鹤行允粗中有细,父亲一个眼神过来,他便敏锐的借口与他闲逛离开客房。
鹤行允并不知晓他前世的每一桩事。
安又宁默默的跟在鹤行允身后,心下却十分抗拒去无定派后山,便有些忧心忡忡。
鹤行允何其敏锐,行走沉闷片刻便停下了脚步。
鹤行允转身,低头问他:“怎么了?”
安又宁踌躇片刻,还是将缘由说了。
鹤行允沉吟片刻,目光逡巡不远处有一株冷梅,梅树下寥落几方石凳,回头道:“不若去一旁小坐。”
安又宁松了口气。
春信便在石凳上铺了厚裘衣,安又宁方落座,鹤行允便从春信手中拿了手炉放到他怀里,自己则大马金刀的坐到了旁边。
春信是安又宁的随从,出来没多想便只带了一个手炉,保暖的备用裘衣此时又当了坐垫,安又宁不由问:“你冷不冷?”说着便要将手炉递与他。
鹤行允摆摆手,安又宁便不强求。
安又宁真心实意的向鹤行允道谢:“方才客房内,多谢你。”
鹤行允却笑了:“几日不见,小初对我都生分了,有点伤心了。”
安又宁:“……”鹤行允喜欢逗弄他的老毛病这是又犯了。
他刚要回嘴,脑子一闪,突然意识出一件事来,心立刻沉下去,就忍不住向鹤行允急切求证:“你也看到了罢?谢昙被‘造梦’吞噬了!”
鹤行允敛了笑意,看着安又宁,点了点头。
安又宁见了不由急道:“那你方才在客房所说,我们要如何向谢昙要回亡身?”
谢昙寻回了他的亡身,如今若携带灵珠的谢昙又不在了,那该怎么藉由灵珠将亡身要回来呢!
安又宁豁然起身,颇有些团团转的架势,显见是慌了。
鹤行允一愣,显然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见他慌张,不由拉住他的手,迫使他停下脚步:“小初,别慌。”
鹤行允安抚着安又宁,拉他坐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目的,只是‘要回’这个动作?”
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安又宁不解的看向鹤行允。
鹤行允就扶额,感叹于安又宁的一根筋:“我们的目的是向魔域要求‘要回’亡身,毕竟正道不可能将灵珠的消息泄露给魔域,既然灵珠不能被摆在台面上,那么其他的,”鹤行允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不重要。”
鹤行允的意思,他们是以正道的名义向魔域提出索要亡身的要求,而不是向谢昙本人提出。
这样一来,迫于正道的压力,不过一具无用尸身,无论这尸身在哪里,为了不打破如今难得稳定的局面,魔域都会自上而下施加压力,将这无足轻重的小事办成,也算是送正道一个人情。
也就是说……谢昙在哪里不重要,活没活着压根也不重要!
可是这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啊。
安又宁更迷惑了:“可是,我们的真正目的不是要回灵珠吗?谢昙随身携带灵珠被‘造梦’吞噬……”说到这里,安又宁忽然顿住了。
自从蜃气化境出来后,安又宁一直对谢昙的死亡感到极不真实,但为了保全身边人的安危,他嘴巴闭的死紧,从始至终都未将此事宣之以口,此事便一直埋葬在他心底最深处,此时面对共同的知情人鹤行允,话甫一出口,那种不真实感达到了巅峰,安又宁就不由得有些恍惚,他顿了顿后,才回了神,继续问道,“可我的亡身没有灵珠,灵珠就在谢昙身上啊,这样我们怎么寻回灵珠呢?”
鹤行允忽然意味深长的看向了他。
安又宁与之目光相触,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鹤行允就笑道:“谁说我的目的是为正道要回灵珠?”
安又宁仿佛逐渐意识到了什么,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鹤行允就敲了他一记脑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灵珠真的现世,会发生什么?”
安又宁哽了一下,没说出话。
鹤行允脸色就凝重起来,目光放向远方,声音失去一贯的清朗,低而沉:“灵珠现世,怕又纷争起一个乱世。”
“灵珠是可生一方灵脉的宝物,却只有一颗。如今四方灵脉皆趋衰竭,要准备将灵珠安置何处?先不说魔域,怕正道各派得知消息都会众说纷纭,在互相忌惮提防一方做大的心理下必定明争暗抢。魔域后知后觉自己将宝物拱手让了人,与宝物失之交臂的他们,”鹤行允目光突然转过来,“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安又宁倒抽一口冷气。
鹤行允道:“如今正魔两道都面临着灵脉枯竭的困境,大家境遇相同,反而互相忌惮不敢妄动,以致局面稳固,”他眼神忽透露出几分悲悯,“兴亡,百姓皆苦。乱世一起,我等修道之人尚有几分余力自保,那沦落在纷争乱世之中的普通凡人呢,又能得谁庇护?”
鹤行允轻轻叹了口气:“正魔两道刚息战不久,普通凡人百姓也才得几年休养生息……无论大局还是我私心,灵珠现世都不是什么好事。”
安又宁震撼于鹤行允的思虑广阔慈悲,可仍还有一条不解:“那你为什么还要把确切的灵珠消息……”说出来。
他话却未完,看到鹤行允看他的眼神,顿时什么也说不出了。
鹤行允就目光灼灼看向他轻笑道:“小初,我说了,我有私心。”
这私心是什么,安又宁不敢想也不敢问。
他忍不住低下头,掩饰自己一时间有些砰砰狂跳的心。
好在鹤行允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他又继续道:“我小时候被人抛在雪地里,又饿又冷,是师父将我从风雪中捡了回去,还给了我明心宗天雪峰首席弟子的尊贵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