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一遍遍播放那条愿望录音,他脑海中一遍遍闪过靳寒说这句话时看向他的眼神。
那是他作为靳总时从没露出过的眼神。
那么纯粹、那么满足、那么幸福……那一刻的开心变成了具象化的斑点在他深黑色的眼睛里亮闪闪地浮动着,仿佛在说有了裴溪洄就和有了全世界一样,其他的再无所求。
可他明明只有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却要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信任的人摧毁。
他不是没哀求过爸爸不要卖掉他,也不是没恳求过裴溪洄不要把他一个人留下。
他曾两次挣扎自救,可结局都一样。
裴溪洄关上手机,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风越来越大,礁石顶不断涌上来冰凉怒吼的白浪。他抱着自己的腿把脸埋进膝盖里蜷缩成一团,被海水浇得冷白的一只手死死抓进头发里,揪扯下好几根金发。
离开海岸前,他给靳寒发了条消息。
-哥,明天我们见一面吧,见完我就签字。
过了几分钟靳寒回他:
-明天九点中心大厦,带上你的手机电脑和ipad。
裴溪洄说好,没问他为什么带这些,只要能见面不管靳寒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照做。
第6章 我只想要这个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穿上他们结婚时他穿的那件定制西装,拿上手机电脑和ipad,没骑摩托,自己开车去了中心大厦。
这栋楼是靳寒的办公大楼。
三年前由他亲自选址督建,地处枫岛最繁华的市中心。楼对面就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达格夫町小河湾,后面隔着一条中央大街,是裴溪洄的得闲茶社。
裴溪洄以前有事没事就会来这栋大楼里晃荡。他喜欢这里的员工食堂,一个年纪挺小的女师傅做得一手地道的淮扬菜,难得能合他那个挑食胃。
他差不多每周都会过来吃两顿,作为交换会给小师傅带得闲的茶点——这东西在枫岛是抢手货,和裴老板亲手煮的茶一样千金难求。价最高时被炒到过上万一盒,要托关系提前预约才能吃到。
今天裴溪洄也给她带了茶点。
他有大楼里任何一层的门禁卡,整栋楼就和他第二个家一样出入自由。
但他也不会到处乱跑耽误别人干活,只会去靳寒的办公室和员工食堂。
小师傅有阵子没看见他了,乍一看立刻就皱起眉头:“怎么瘦啦?”
裴溪洄把茶点递给她,“吃不到你做的菜馋的呗。”
“这还不好说,正好我前两天学了新菜,你中午留下吃饭。”
“不了。”
裴溪洄抬眼看向墙上挂着的表,已经八点半了,靳寒九点过来,谈完事签完协议,估计不会让他留到吃中午饭的时间。
他看着对面戴着个高高的厨师帽的小姑娘,对方已经忙活开了要给他做菜。
“别忙了,今天不留下吃。之后我可能也过不来了,你想吃茶点了就去得闲,我让他们给你留好。你送人还是卖都行,卖的话记得看好行情再出手,别卖贱了。”
小姑娘放下手里的大勺,跑到小窗口来瞧他,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了两下:“你咋啦?吃腻啦?吃腻了你吃别的窗口呗,让他们别放你不吃的那些东西。”
“没有,一辈子都吃不腻。”裴溪洄低下头,眼尾带出个苦涩的笑。
他心道我要和靳寒离婚了,门禁卡也会被收回去,到时候进都进不来,还怎么吃?再说即便进得来他也不好意思老在人跟前晃。
“我得去趟外地,朋友新弄了个茶园准备种新茶,我去给他掌掌眼。”
小姑娘一听又喜笑颜开了,“就因为这啊,那等你回来的呗,这么点事你哭丧个脸。给,我新做的桂花酥,你拿回去吃吧。”
一盒茶点换来一盒糕点,裴溪洄拿在手里一掂份量就知道里面装了不少。
小姑娘是餐厅大主厨,忙着呢,也没工夫和他多聊,糕点给他就要走。
裴溪洄叫住她:“等会儿,还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啊?”
裴溪洄抓了把后脑的小揪儿,说:“靳寒他一忙起来就不顾得吃饭,得要人催,你帮我留意下他每天中午来没来。不来的话告诉我一声,我叫人去催他。”
“行啊,没问题。”小姑娘答应得挺爽快,“但我的消息也不一定准啊,靳总最近也不怎么来食堂吃了,他前面五天就没来过,也没让往顶楼送。”
“没来过?五天都没来?”
裴溪洄皱了下眉,这不对劲儿。
靳寒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对吃的就一个要求,简单快速。中午没应酬的话他很少会出去吃,嫌麻烦还浪费时间,都是自己下来员工食堂,或者让食堂送餐。
五天都没下来也没让送餐,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根本不在楼里。
那他那五天去干什么了?
裴溪洄拿着桃花酥,若有所思地走上楼,一路上都在想靳寒的事。到办公室门口时他拿出门禁卡在把手上一刷,发出“滴”的一声,然后就没了。
门没开,把手上的电子屏幕弹出四个字——非法闯入。
裴溪洄让这四个字弹懵了。
他以前来靳寒这里都是直接进,不用等人。靳寒会议排得很满,有时候裴溪洄过来他都没空见,让人自己去办公室吃点东西喝点水睡个午觉。
他办公室里那些电脑资料和纸质文件也从不避着裴溪洄,裴溪洄耍赖的时候经常坐在他腿上,让他用正在工作的电脑分出一半屏来给自己玩扫雷。
现在那四个大字明晃晃地顶在屏幕上,就像是隔空给了他一个耳光,提醒他亲疏有别。
也对,都要离婚了还往人办公室里闯,多少有点没边界感了。
裴溪洄自嘲笑笑,抱着那盒糕点跳到窗台上,小狗似的安安静静蹲着看朝霞。
几分钟后电梯门“叮”地一声,随后响起四五道脚步声。
他连忙蹿起来看向拐角,快走几步迎上去,靳寒出来时他习惯性地向前伸了下手。
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接靳寒下班的。
一个伸手一个抱,兴致来了靳寒还会兜着屁股把他架起来放肩膀上。也不进办公室了,直接拐进休息室往床上一扔,该干嘛干嘛。
所以说习惯这东西真可怕。
也真会让人难堪。
靳寒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时,裴溪洄感觉自己脸上着了一层火。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没收回来,靳寒已经从他旁边擦身而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靳寒身后跟着的人都愣了,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傻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裴溪洄收回手朝他们笑笑:“都进去吧。”
几人跟在裴溪洄身后进去,一个助理一个律师一个保镖,都是之前认识的。
除此之外还有个穿格子衫的工科男,裴溪洄印象里没见过他。
但见没见过都不重要,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靳寒身上。
靳寒刚才从他旁边过时走得太快,他连个正脸都没能看到,身上的香水也换了,是他从没闻过的味道。
他没往里走太近,和其他来办事的人一样站在办公桌前面,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过去,一和靳寒对上视线,心口蓦地被揪了起来。
不是才五天没见,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色大衣,脸色苍白得仿若大病初愈。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几颗扣子,一只手懒懒地放在西装裤口袋里,袖口下露出一小节手背,能清晰地看到上面那层淡青色的血管瘦到浮凸出来,如落叶上的一条条经脉。
裴溪洄想问问他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生病了?
可还没开口,靳寒就冷淡地移开视线,脸上的神色仿佛丝毫不想看见他,从抽屉里拿出离婚协议,低声说了两个字:“手机。”
裴溪洄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在他印象里哥哥是一座静默的山,看向他的眼神永远是温柔的、内敛的、嘴角如同大山的沟壑般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的。
只是看着他,都像在说我爱你。
可现在靳寒看他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个麻烦的生意伙伴,只想赶紧敷衍完好让他消失。
裴溪洄的心脏疼得像被扎漏了,嘴唇翕动两下最后还是把话咽回肚里。
他拿出手机,连着电脑ipad一并上交。
靳寒没伸手接,只让助理拿过去交给那个格子衫男,然后就听到他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语气轻飘飘说道:“把他手机里、电脑里、社交软件里,所有和我有关的照片、视频、影音内容,全删掉。”
裴溪洄只感觉自己听到他这句话的那只耳朵,连着同侧的半边身子都被砍掉了,从他被钉住的身体上血淋淋地撕扯了下去。
脑袋里“嗡”地一下轰鸣,就像被罩上个大钟然后猛地一敲。
之后的一切都是混乱的。
他扑过去抢手机,两个保镖拦住他。
他拼命挣都挣不过,大声喊也没人听,只能眼睁睁看着工科男把他的手机连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设备的很大的屏幕上,屏幕上跳出来好多蝌蚪一样的绿色代码一行行地闪。
闪一行,少一行。
他手机里和靳寒有关的相册就被清空一个。
一分钟不到,一部手机就清理完了。
再还回来的时候手机里靳寒的相册、他给靳寒发的短信和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都是空白的,连那条愿望录音都没了。
裴溪洄半晌没说出话,整个人都傻了。
连反应时间都没留给他,工科男就又要去连他的电脑。他几乎是应激一样猛地把手机丢出去,吼出来的话连着眼泪一起砸到地上:“我让你别删了你听到没有!”
手机砸到桌上飞出去很远,工科男被吓一跳,请示靳寒该怎么办。
靳寒告诉他:“继续。”
裴溪洄不敢置信地扭过头,隔着一条窄窄的桌子看向靳寒。他脸上、眼睛里、嘴唇上全都是泪,睫毛在抖,嘴唇也在抖,整个人都因为巨大的不敢置信在发抖。
他感觉自己用了很大力气说一句话,可声音却又轻又破碎:“哥,你在干什么啊……”
“我已经答应离婚了,我已经答应离婚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凭什么删我手机里的东西?我们从小到大的合照都在里面,有很多我都没有备份了,你删了我就没有了……”
他们小时候的合照,长大后的亲密照、结婚照。他五岁生日时和靳寒的第一张合影,上小学时靳寒给他戴红领巾的照片。还有很多他偷拍的靳寒的睡脸,都在那部手机里。
他全身上下最宝贝的就是那部手机,其次就是备份着照片的电脑,这些靳寒都知道。
靳寒没看他,没和那双沁满泪的眼对视。
他的视线落在一点点被清空的电脑上,声音冰冷得刺人骨头:“我在成全你,你那么想和我分开,去过自己的生活。既然你觉得我存在你的生活里这么碍眼,那我就让自己消失得干净点。”
要断就断得干脆,不要藕断丝连。
既然这么想甩开他去独自生活,就不要再留着这些虚拟的纸片睹物思人。
裴溪洄没再挣扎,他知道自己挣不过。
靳寒这么说了,就会做到底,绝对不会给他留下一星半点的念想。
电脑清理起来要比手机慢,有的相册原始数据受损了还要一张张挑出来筛选。
很多他们小时候的模糊老照片工科男都不能确定是不是要删,只能问靳寒。
靳寒说一句是,裴溪洄就抹一下眼睛。
到后面他哭得渐渐喘不上气,一哽一哽地抽抽儿。
小姑娘给他的糕点掉在地上摔破了,粉色的糕点渣子洒出来沾了他一裤脚。他身上全是挣出来的汗,在白色的西服背上透出一大片水圈。泪和汗水在他脸上混成一滩,他眼睛肿得都要睁不开,人还控制不住地抽抽儿。
裴溪洄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他一直被哥哥照顾得很好,从小到大都是干干净净酷酷帅帅的小孩儿,很少这样不体面。
他也从没有哭成这样过,尤其在外人面前,靳寒不喜欢把他脆弱的一面给别人看。
“你俩先出去。”靳寒抬手让律师和助理先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照片删到最后一张,是一个相册的封面。
小裴溪洄的单人照,大概是六岁还是七岁时照的。靳寒带他去动物园,他骑在一只长颈鹿石像上,抱着长颈鹿的脖子。
很普通的一张照片,甚至颜色还是黑白的,裴溪洄却宝贝地保存起来还用它做封面。
因为那张照片是哥哥给他照的,他抱着长颈鹿的脖子紧张得把眼睛瞪得很大很大,里面倒映着两个小小的靳寒。
“这张留给我吧。”
他抢在工科男提问前开口。
靳寒没作声。
裴溪洄的手指死死抓在桌子上,五个指尖全都抓青了,指甲缝里渗出血:“你还想我怎么求你啊……你不要我了,就连张照片都不给我留吗,我只想要这个都不行吗……”
靳寒把手抵在鼻子和嘴唇上,遮住了下半张脸,眼睛始终没看他,平静地看着桌面。
几秒后他扔过去一支笔:“签字。”
裴溪洄麻木地点头,看桌上的两份文件。一份离婚协议一份保密协议,他翻都没翻开就拿过来签了,签完靳寒让工科男放下电脑出去,给他留下了那张照片。
“整理下自己。”靳寒把电脑递给他,又给他一块手帕,之后起身走出办公室。
裴溪洄坐在地上,抱着几乎被格式化过的电脑,也抱着电脑里已经被选中马上就要删除掉的最后一张照片,眼神空洞地看着靳寒离开的方向,扭头在肩膀上用力蹭了下眼睛。
这是他现在手机和电脑加一起,仅剩的一张和靳寒稍微有一丁点关系的合照。
他接过电脑后第一件事就是截图。
给照片截图加密保存,再发送给手机。可这样他也觉得不安全,总觉得下一秒这张照片也会随着那些跳动的臭绿蝌蚪一起消失。
他甚至傻乎乎地做了个拿起手机往外倒的动作,想把被删掉的相册倒出来。
真的全删掉了吗?
怎么可能呢。
他和哥哥一起生活了十八年。
那么长的时间,一个小孩儿能从出生长成大人,一棵树要长出十八圈年轮。
他哥见过他从小到大每一岁的长相,他熟知哥哥身上每一条伤疤的由来,他们缠绕在一起走过那么长的岁月,早已把彼此印刻进血肉里,拿刀挖都挖不出去。
可现在靳寒却亲手告诉他,十八年有多短。
短到把时间压缩成薄薄的影像,只用十分钟就能删掉一个十八年。
短到把感情付诸于无尽的争吵和冷战,一句分开就可以让十八年烟消云散。
他以为分手是抽丝剥茧的钝痛。
让时间把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抽离出去,直到习惯他不在身边。
可靳寒下手太快太狠,他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把自己从裴溪洄的人生里活生生地挖走,只给他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无法愈合的洞。
那天之后,靳寒就从裴溪洄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裴溪洄当宝贝一样珍藏的有关他的照片、视频、录音、聊天记录还有毫无营养的口水短信,在他的电脑里一键清除。
家里好几大箱子的相册全都被锁了起来,不准他带走。
裴溪洄拿到了丰厚的离婚补偿金,够他混吃等死十辈子,其中光房产就有二十套。但唯独没有他们幼时住的老街上的房子,和现在住的后海别墅。
靳寒做事向来狠绝,连回忆都不会给他留。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
资料带齐,结婚证一交,两秒钟两个戳,红本换绿本。
没人问你是不是自愿,谁都不是闲的,拿离婚开玩笑。
裴溪洄坐在小窗前呆愣愣地看着那个小绿本时,多希望这就是靳寒给他开的一个玩笑。等玩笑开完他哥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抱起来,说是不是吓着了,没事,哥抱抱。
可事实是,靳寒压根没到场。
律师拿着一张因特殊原因不便出面的证明替他办理了离婚手续,裴溪洄从那天之后再也没得到过有关靳寒的任何消息。
如果不是他还有记忆在,他甚至都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在自己的生命中存在过,不然为什么活生生的一个人能消失得这么彻底?
他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去找回哥哥,结果都一无所获。
靳寒留在网上的资料少之又少。
百度百科介绍只有个简单的名字和职称。
早年间枫岛几乎九成有出版许可的媒体都对他争相报道过,却没留下一张正脸照。
裴溪洄最后从一本旧书里找到了片泛黄的报纸折页。
那是枫岛晚报对他做的第一期独家访谈,时间是五年前。那时靳寒二十八岁,迎来了他事业上第一个分水岭。天花乱坠的文字报道旁贴着一张巴掌大的抓拍照片。
照片里是黄昏,晚霞褪去前最后一刻的光景,夕阳洒满浅蓝色的海岸。
他坐在一辆蓝绿色复古跑车里,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搭在副驾门上,微微向右侧过半张脸,风吹起他打理得很随意的黑色额发,露出一双冷漠到无机质的眼睛。
镜头在这一刻定格,印刷成上万张纸片,其中一张被裴溪洄随手剪下来夹进书里。
那时他绝对想不到这会成为靳寒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唯一证据。
裴溪洄拿着那张褪色的折页,去找专业修复师修复如初,然后把它重新印刷几十遍。
除了照片、明信片、书签之类的小东西外,他还把这张照片做成能覆盖住一整面墙的花砖,贴在他卧室正对着床的那面墙壁上。
之后他又嫌床上太空,拿照片做了个等身抱枕,每晚都在墙壁上“靳寒”的注视下抱着他的人形抱枕睡觉。
裴溪洄有时觉得心酸,有时也会反省下自己是不是变态。
当然反省的时候很少。
他向来最能接纳自己,只用一秒就接受了自己或许就是个变态的事实。
就这样,离婚大半年,他靠那张照片和酒精度过了最难熬的一百八十多天。
在这期间他也偷偷跑去找过靳寒。
码头、家里、中心大厦,靳寒常去的这三个地方,他一个都不放过换着班地蹲守,乔装成工人或者卖糖水的小贩守在门口。
他甚至还找过私家侦探去跟踪靳寒的车,想要制造偶遇看他一眼。
但是显然靳寒早有防备。
每次都是他刚找到个隐蔽的角落藏好,下一秒就会被保镖揪出来请走。
有一回他刚躲进大厦前面的花园草丛里,十几个保安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说靳总看到花园里闹猪精了,让他们下来逮小猪。
裴溪洄就属猪,当场被叉走。
找侦探也不好使。
私家侦探一听说他要跟的是靳寒,恨不得当场倒找给他钱。
转头就把有人出钱让他们跟踪靳寒的消息卖给靳寒的保镖,保镖还以为有人要搞他们老板,安排的人手比平时多加了一倍,想看他一面更难。
极少数的几次,裴溪洄利用自己的人脉圈子打听到中心大厦的一丝风吹草动,推测到靳寒当晚可能会出现在某家会馆应酬。
但每次等他赶到时都会无一例外地被保镖拦在外面,明明只隔着一扇房门,他甚至能听到靳寒和别人寒暄说话的声音,却看不到他,也摸不到他。
有人喝醉了从包间里出来,看到他直愣愣地杵在外面,还当他来查岗,就故意逗他玩说:“小裴怎么不进去,今晚可不知道有多少漂亮小孩儿给靳总敬酒呢。”
裴溪洄心里酸得不行,面上还要装出笑嘻嘻的样子:“来晚了我,主动罚站呢。”
“哈哈,那你站完赶紧来,我们都等你过来玩呢。哎先说好我刚才逗你呢啊,靳总旁边可没人,你一会儿别告我的黑状!”
裴溪洄还没忘记他签过离婚保密协议,就拿出包烟假装要抽,一边往嘴里叼一边往前走,和那人说:“我去抽根烟,叔叔们先玩,不告你状,我也告不着。”
最后几个字说得要多落寞有多落寞,情绪险些控制不住。
好在醉鬼听不懂人话,笑了笑转身进房间。
门被推开一条缝,里面金色的光漏出来不偏不倚地打在裴溪洄脸上。
他在那一刻就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行动完全不受大脑支配。
他扬着脑袋往门里快速扫了一眼,就这一眼,看到正坐在沙发上休息的靳寒。
他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沙发上,双腿交叠姿势很放松,侧头望向窗外,身上穿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毛衣,一只手搭在沙发边上,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杯里的琥珀酒。
“哎,小裴来了,快进来啊。”不知道谁出声喊了一句,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引向门口。
靳寒也转过脸,抬眼看向门外,没有一丝情绪的目光穿过满桌狼藉落到裴溪洄身上。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裴溪洄几乎落下泪来。然而就在他想顺势进去时,听到靳寒冷冷地说了句:“出去等。”
“……”裴溪洄无措地白了一张脸,点点头逃也似的退到门外。
他不知道靳寒要怎么和里面的人解释,但想来对方能编出十全十美的说辞。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儿等?
能不能等到?
他只是突然想起大半年前,他去参加摩托车集训时,曾经有一整个月的时间没和靳寒说过一句话,见过一次面,还在他找到基地来时借口有事故意不见他。
后来队友和他说,那天靳寒在他宿舍里等了一整天,一直到十二点宵禁,确定他不会回来了才走。
后来他打开微信,看到靳寒那天给他发的三条消息。
-我在你基地,有时间见一面。
-崽崽?
-最近天冷,胃里很不舒服,你乖点,下来陪哥吃顿饭。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用这样示弱的语气和裴溪洄说话。
说胃里不舒服,你就当心疼我一下,下来吃顿饭。几乎已经是在恳求他和自己见面。
但裴溪洄那一整天都在逃避,都在躲,手机都没打开过,直到最后也没陪他吃那顿饭。
所以说搞成现在这样能怪谁?
是他自己活该。
裴溪洄顺着包间门板没什么形象地滑下来,捞起宽松的毛衣下摆罩住膝盖,像朵没人要的胖蘑菇似的蹲在那儿,在心里把自己谴责了一万遍。
第一万零一遍的时候,抵在背后的门突然开了,他差点一个骨碌滚进去。
堵在门口的大老板们都是他常见的,早就和他混熟了,此刻一个个拍着自己的啤酒肚笑话他,说他怎么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淘。
“他什么时候不淘过。”靳寒站在门后,用和从前别无二致的宠溺语气说了句。
裴溪洄听得鼻酸,恨不得立刻就见到他。
但他俩中间隔着半扇门,互相看不见。裴溪洄只好守在一边,耐心地等所有人都出去。
最后一位老板离开包厢前,靳寒的保镖忽然跑过来说有急事请他去下隔壁。
裴溪洄心道你再急能有我急吗?
但他怕这保镖真有什么难事想找自己帮忙,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就咬咬牙往门里大声喊了句“哥你等等我!”转去隔壁。
他前脚刚走,靳寒后脚就出了包厢。
裴溪洄走进隔壁房间还不等坐下,看那保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样子,立刻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可等他追出去时早就晚了,靳寒已经上车走了。
他孤零零地站在会馆门口,看着夜色中扬长而去的车尾,把手伸进后脑上的小揪儿里用力拨愣了两下,心道不是说好了等我吗,干嘛糊弄人……他刚才开心到跟保镖走的时候都是蹦跶着的。
但即便靳寒糊弄他,他也没办法。
再听说对方的消息他还是会第一时间赶到,运气好的时候会看到一个上车或者下车时的侧脸,运气不好的时候就会被晾在门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第五次,也就是现在。
他和靳寒一起来参加夏海生的婚礼。
收到靳寒也要来的消息时,裴溪洄那一整天嘴角都没下来过,好像天降五百万砸他脑门子上了似的,走路都是癫儿着的。
他还打电话给夏三,问婚礼能不能提前,明天就办,他有点等不及了。
夏三一脑门问号:他妈的是我结婚吧?
等到婚礼这天,裴溪洄打扮得比第一次约会时还要花哨。穿着最骚包的衣服,戴着靳寒最喜欢的舌钉,以前他每次戴这个蓝色钻石的小钉,靳寒就忍不住咬他舌头。
怕自己失眠脸色不好,他临来前还去便利店花五十块买了根润唇膏,粉布灵的怪好看。
以前从来没擦过这东西,他也不知道怎么弄,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文,鼓捣半天好不容易转开了,往嘴上一抹——怎么滑溜溜的?
完蛋玩意儿是管固体润hua!
裴溪洄气得脑袋冒烟,当场就想把它扔了,可他骑着摩托在大马路上呢,让人看到他扔个这玩意儿不得把他当成什么绝世大yin魔?
没办法他只好憋憋屈屈地揣口袋里了。
当时还苦中作乐地想,幸好离婚了不用亲嘴,不然让靳寒知道他往嘴上抹这个,非得挨抽不可。
但他想得挺规矩,真见到面后才知道自己根本忍不住。
从靳寒捏他脖子开始,他的心率就一路飚高再没下来过。
后来借着酒劲儿亲了、抱了、也啃了,啃完还想做点别的,没等做呢就被扔鞋柜上了。
裴溪洄垂着脑袋,坐在冰凉的鞋柜上,看着地板上靳寒的鞋尖,心里一抽一抽地难受。
“收拾下自己,半小时后和我出去。”
靳寒扔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外走。
他连忙从鞋柜上跳下来拽住人:“哥!明天!明天还能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