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乖—— by林啸也
林啸也  发于:2024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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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交换,奶奶会把卖剩下的没烤糊的肠给他吃,偶尔还会给他炖鸡汤。
他话很少,也不笑,甚至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过,但奶奶始终待他很好。
从海边回到奶奶家有一段漆黑混乱的巷子,晚上经常有喝醉酒的人聚集在那里闹事。靳寒知道后每天都雷打不动地来接奶奶回家。
可他没想到只是晚去一次,奶奶就出了事。
那天晚上和他一起搬酒的大叔摔了跤尾椎骨碎了,他送大叔去医院,接奶奶就晚了些。
奶奶从那条巷子过的时候被醉汉推了一把,之后再也没能起来。
奶奶在医院拖了三个月,靳寒就守了她三个月,几乎花光了他们俩攒的所有钱。
她撑到靳寒生日那天,很早就醒了,说想喝鸡汤,让靳寒回家给她做。
靳寒把鸡汤煮好拿回来,她抓着靳寒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泪水滑过她的脸庞,她把脸埋在靳寒的手掌里不舍地说:“臭小子,你不要太早来找我,好不好?”
靳寒用力摇头,固执地看着她,那些积蓄在眼睛里的雾气第一次变成泪水流下来。
“可我不想一个人……”
他许了愿望,但没有人回应。
小小的老太太变成了小小的盒子。
那年靳寒十四岁,失去了唯一一个把他当人看的家人。
也是那一年,他捡到了裴溪洄。
或许上帝发现自己给一个人的命运安排得太糟糕时,就会派一个又一个天使来搭救他。
那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天,他来到老水手的鱼排上,请教对方该怎么办葬礼。
夜色很深,外面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
有团东西猛地被海水冲到鱼排上,靳寒一开始还以为是被浪打上来的小水獭,差点一脚踹下去。幸亏这时候裴溪洄咳嗽一声,他才发现那是个小孩儿。
看着只有三岁大,还没成人小腿高,穿着一身灰色的破衣服湿漉漉地趴在鱼排上,呼吸微弱得完全看不到,就像一坨小灰抹布。
他实在太小,靳寒不敢动。
做人工呼吸都怕把他给压瘪了。
后来还是老水手赶来,把裴溪洄救活。肺里的水挤压出去后小孩儿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喘气,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无助和惊恐,两只手却很有劲儿,死死扒在靳寒身上。
靳寒给他洗了澡,换了衣服,拿被子把他裹起来放在暖和的地方。
小裴溪洄被裹在被子卷里,只有一颗脑袋露出来,眨巴着眼睛盯着靳寒看来看去。
靳寒炖鸡汤给他喝,他不敢张嘴。
靳寒耐心有限,掰开他的嘴直接灌。
刚开始裴溪洄哇哇大哭,觉得自己没淹死在海里却要淹死在汤里。尝到味道后一个咕噜坐起来,从被子卷里伸出两只胖手自己抱住碗,咕嘟咕嘟喝得像头小猪。
一碗汤喝完,他彻底赖上了靳寒。
靳寒送他去警局,他在警局哭。
送他去福利院,他在福利院哭。
那么小一点的孩子力气却那么大,抱着靳寒的腿死活不让走,被扯开后就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盯着靳寒看,朝他伸手要抱。
靳寒不理他,走出门。
他就扒在门边看着靳寒的背影扁嘴掉眼泪,确认他真的丢下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眼睛一闭、嘴巴一张,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攥着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哭,哭得满身满脸都是汗,哭到翻白眼抽抽儿过去,被抢救过来后继续嚎。
这样的孩子福利院是养不活的。
他连续哭了一周,而且拒绝进食,每次都是哭晕过去后院方给强行灌一点米汤,本来就瘦的孩子现在就像只干巴巴的小猫。
或许是曾经被大人抛弃过太多次有了应激反应,他无法相信和亲近任何一个大人。
院方以为靳寒是他亲戚,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暗示他把弟弟带回去。不然他们可能就要把裴溪洄转去别的福利院,看人家收不收。
靳寒听到“弟弟”两个字就挂了电话。
爱哭就哭,关他什么事?
他最讨厌弟弟这种东西。
而且叫他能干什么?把孩子带回来养吗?
靳寒自认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个穷人。
他养活自己都费劲怎么可能再养一个孩子。
不管福利院打多少电话他都不接,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不会再打了。
那个孩子很漂亮,一定很快就会被领养,或许都不用等到转院。
可是领养之后呢?
那户人家会对他好吗?
他不会说话,惧怕大人,还那么爱哭。
小孩子的哭声尖锐又烦人,说不定过不了多久那户人家就会像他爸妈厌恶他一样厌恶那个小孩,到时候该怎么办?
他们不想要了,福利院也不想管了,谁都不要的一个爱哭鬼会被怎么处置?
会把他丢掉吗?
会把他卖掉吗?
会把他和狗关在一起让他吃泔水吗?
他还那么小,一定没几天就被折磨死了。
死了就死了,死了就解脱了。
靳寒每天都在想死,再不过一周等给奶奶办完葬礼他也要去死了。
这样想着,当天晚上他就把裴溪洄从福利院里抱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他掏出自己搬酒桶攒的所有钱,在漂亮橱窗里买了一桶奶粉。
那桶奶粉要二百五十八块,找零四十二块,他拿四十买了只泡奶粉的杯子,剩下两块给自己买了两个菜包。
饿肚子的滋味太难熬了,和狗栓在一起太屈辱了,泔水的味道太恶心了。
他自己知道这些就够了,他不想别的小孩子再受他受过的罪。
作者有话说
宝宝其实你也是一个天使,你在拯救一个又一个接力来到你身边的人类。

靳寒没买奶瓶,那个要更贵一些。
他把奶粉打开,舀一些到杯子里,按照桶上的冲泡方法泡好——他没上过学,但认得很多字。奶奶有买小学的教科书给他看,他学完了一到六年级的课程。
热水倒进奶粉里,哗地一下翻腾起水母形状的白雾,香浓的奶味汹涌地飘出来。
两个小孩儿一个板着脸,一个笑眯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好香。
年幼的裴溪洄第一次听到幸福发出声响,就是哥哥给他冲奶时热水倒进去的咕噜噜声。
两个孩子相对而坐,看着这瓶谁也没喝过的奶,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靳寒把杯子往他跟前推推。
裴溪洄馋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但还是把杯子推回去:“哥哥喝。”
“你会说话?”靳寒皱起眉,他这样显得很凶,“那之前怎么不说,装哑巴骗我?”
小裴溪洄低下头,把脸埋到膝盖上:“说话烦人,会被打。”
靳寒没再问,把杯子推给他,“喝。”
裴溪洄又推回来,“哥哥先喝。”
“我不是你哥!”靳寒突然大吼一句。
小孩儿吓得从板凳上摔了下去,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下嘴唇哆哆嗦嗦地动了几下立刻就要哭出来:“你也不要我——唔。”
话没说完,靳寒一把掰开他的嘴把奶往里灌:“别矫情了,再哭我就——”
我就什么,他没说出来。
他说不出他爸常挂在嘴边的“我就不要你或者我就打死你”这样的话。
这两句他从小听到大,如果可以,他希望全世界的小孩儿都不要听到这样的话。
他盯着裴溪洄吓呆住的胖脸,想了又想,想破脑袋,终于想出一句自认为老狠老狠的狠话来:“再哭我就掐你脸!”
说着伸手掐住了裴溪洄的脸蛋。
小孩儿再瘦脸上也是肉嘟嘟的,靳寒掐了一把赶紧收住力气。
裴溪洄被掐着脸傻呆呆地看着他,眨巴下眼睛,又眨巴一下,然后伸出一只小短手,不慌不忙地也掐住了他的脸。
还在生气中被掐愣了的靳寒:“……”
“你干什么!”
“玩。”
脸被掐得痒痒他以为靳寒在和他玩,他这么聪明当然懂得礼尚往来,他也要和靳寒玩!
靳寒烦死了,撒开他的脸,杯子推给他,恶狠狠地让他快喝。
裴溪洄一点都不怕他。
这个哥哥看着好凶,但不会欺负他,还给他喝香香的奶。
那些叔叔阿姨们一个个看着都好好,却把他抱起来往海里扔。
小孩子最知道谁是真心对自己好。
他跑到靳寒跟前,举高手臂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像只两手捧球的小水獭,眼睛还眨巴眨巴的:“哥哥喝一下,好香好香。”
“说了不是你哥。”靳寒把脸转向另一边。
裴溪洄就追到另一边举高手:“那你喝。”
“我喝什么,小孩儿喝的。”
“嗯?”裴溪洄歪头,“你也是小孩儿。”
靳寒一怔,有些呆愣地看着他。片刻后,他低下头在杯子沿上碰了碰嘴巴。
“嘿嘿。”裴溪洄高兴起来,小手帮他托着杯子底:“多喝一点,喝一大口。”
就这样,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分完了那瓶奶,又分吃了两个菜包。
吃完饭,裴溪洄就在房间里巡视起来。
这是奶奶的房子,一室没有厅,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
没有厕所,厨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小隔断。
裴溪洄不嫌小,只觉得这能收留他真是好。
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两只短手背在身后溜溜达达往前走,喝饱了的胖肚子撅在前面,时不时满意地点点头,宛如一头刚出生没多久学着爸爸巡视领地的小猪。
正看着呢突然后脖领被人一揪,双脚就离地了,他像只被挂起来的小玩偶呆呆垂着手。
靳寒把他拎起来提溜到床上,拿出块毛巾在他脸上胡乱呼噜。
呼噜完脸再呼噜手,呼噜完手再呼噜脚,都呼噜完让他漱漱口,之后扯过被子盖他头上,睡觉。
裴溪洄拿脚把被子蹬下来一点,眼巴巴盯着他。看到他爬上床躺到自己身边才安下心,拍拍小枕头,两只短手垫到脑袋后面,悠闲地翘着个二郎腿。
其实靳寒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在福利院一直哭。
他被大人抛弃过太多次,所以害怕大人。他觉得孩子不会抛弃他,所以格外信任靳寒。
靳寒连他此时此刻的内心独白都知道——有一个不会把我丢掉的大孩子捡到了我,我喝了奶粉还盖到了被子,这个大孩子真好,孩子是不会抛弃孩子的,我有家了。
就是因为知道,靳寒才觉得烦。
他是马上要去死的人,他给不了裴溪洄一个家。他也会变成他最讨厌的抛弃孩子的人。
到时候裴溪洄孤身一人,还不愿意回到大人身边,该怎么活下去?
但他不可能为一个陌生小孩儿改变自己的计划,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伸手帮裴溪洄盖好被子,看到他睡得肚子一鼓一鼓的,没忍住拍了一下他的小肚子。
哪成想裴溪洄在装睡,被拍完立刻睁开眼睛,有样学样地给靳寒盖被子,拍拍肚子。
“……”靳寒烦得要死,翻身拿后背对着他,“傻瓜。”
裴溪洄立刻超级大声地跟了一句傻瓜。
他不知道傻瓜是什么瓜,他只想证明自己不是哑巴,不仅会说话还会学舌呢。
学完他也翻过去,不过是翻向靳寒的方向,抱着他硌人的后背沉入梦乡。
家里多出来一张嘴,就不能再混日子。
虽然小盒子里还有奶奶留给他的一千多块,但那些钱要用来给奶奶办葬礼。
靳寒再次来到后海码头,找到老水手,说想上码头扛大包。
扛大包比搬酒桶钱多,一包三块钱而且不限量,只要有力气想扛多少都行。
水手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把那个孩子带回去了吧。”
靳寒闷不吭声。
水手气得敲他:“你真是闲的,你把他带回去干什么?他爸妈都不养他你养个屁!你把他放福利院那福利院还能把他扔了不成?”
“会。”靳寒说。
他在地痞那里时就有一个孩子是被一家福利院赶出来的,那孩子只有一条手臂,是个残疾,地痞把他放在街上让他乞讨。
裴溪洄不会说话,也是个残疾,所以他那晚才会着急到连夜把人带回来。
“哈,扔了又怎么样,那是他的命!这年头谁不是苦命人?你比他好多少了?”
靳寒不耐烦:“别废话了,到底帮不帮。”
“帮!谁让我该你的,帮你和那边说说一袋多给你五毛。”
老水手之前值班打瞌睡,没看住仓库,放了个偷儿进去。是靳寒发现帮他逮到的,不然那一仓库东西要是丢了他十辈子都赔不完。
“谢了。”靳寒拿出两条烟,一条给他,一条给码头负责人。
水手看着直乐,“年纪不大倒挺会来事儿,下午就来吧,反正你和大伙儿都熟。”
靳寒十岁出头时就在这片码头干活,他爸妈不给他钱吃饭,他都是自己赚。
这片码头的人对他都熟,从不把他当小孩儿看,也不会不满他多的那五毛钱。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能在这干活的谁不是挣扎着长大的,不会互相为难。
下午靳寒来了,身后还拖着个小尾巴。
他拿绳子把裴溪洄绑自己腰上了。
码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要是有人把裴溪洄掳到船上带走,他追都追不着。
工人们看见都骂他:“纯他妈闲的,二傻子一个,你到底怎么想的?”
靳寒不生气也不辩解,只默不作声地干活。
他什么都没想,他只知道一句话:生了就要养,养了就要养好。
他把裴溪洄带回来,就要努力把他拉扯大。
至少在他去死之前,都会尽心养着他。
一开始扛麻袋搁不住,后背被磨出一大片血瘀,两肩处的衣服都被血染红。
裴溪洄把他衣服掀开,看到那些可怕的伤口,扁扁嘴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靳寒以为他吓着了,放下衣服推开他。
可裴溪洄伸出小胖手一把攥住他的手,抽抽儿着说:“不盖,哥疼。”
边说边噘嘴帮他吹伤口,越吹哭得越厉害,好像那些伤长在他身上了似的。
老水手看乐了,拿药给他:“你这弟弟没白养,挺会心疼人。”
靳寒没说什么,让裴溪洄把药给自己抹上。
他个子太高,十四岁就有一米八。他蹲着,裴溪洄要站在板凳上才能够到他肩膀,就这样也得踮着点脚举高手才能给抹上药。
小孩儿手不稳,一开始抹得哪都是。
后面慢慢练出来了,靳寒也用不着了。
他背上磨出了一层厚实的茧子,肩膀和手臂在无数次提拉中长出结实的肌肉。再粗糙沉重的麻袋都不能擦破他的皮肤、压弯他的肩背——第一步总算是熬过来了。
枫岛入冬了。
码头上积了很厚一层雪,风卷着雪花往人身上吹。
裴溪洄穿着小雪地靴踩在雪地上,衣服勒得圆滚滚活像个胖球。棉衣棉裤厚得没人穿都能自己站住,两只手得支楞着,贴不到腿。
他戴着一套棕色小熊的帽子围巾和耳包,都是哥哥新给买的,唯独不戴手套。
靳寒给他戴上他就等人去干活了扯掉,两只小手往口袋里一塞,里面有早起哥哥留给他的两个煮鸡蛋。他没舍得吃,还热乎着。
他拿鸡蛋捂着手,等靳寒干完一轮中场休息时,就把蛋剥开,和哥哥一人一个吃掉。
然后用捂得温热的小手心去捂靳寒的脸,把他冻僵的大手放到自己帽子里给他暖着。
他手小,只能捂住一点脸,靳寒的鼻子被冻得通红,他就垫起脚和哥哥贴贴脸。
风雪中,一个软乎乎的小崽子抱着一个凶巴巴的大孩子,温热的小趴鼻子贴着人家高冷的鼻梁,头上小熊帽子的耳朵还被靳寒的额头压趴了,两个孩子腰上栓着条绳子。
这样的画面很温馨,就像两只在寒冬中紧紧依偎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其实那根绳子早就不需要了。
裴溪洄很乖从不乱跑,总站在哥哥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哥哥一看他他就挤出个大大圆圆的笑。
但靳寒一直没把绳子解下来。
不解绳子,也不让裴溪洄叫哥,别人说裴溪洄是他弟他还会反驳。
也多亏了没解这根绳子,他俩才能在后来的灾难里全活下来。
那是枫岛最热的一个夏天。
后海码头死了很多人。
仓库易燃物储存不当引发火灾,点燃了一批化学制剂。制剂炸了,猩红的火焰冲出去掀了码头。
几个工人当场被炸得身首异处,剩下的也淹没在火海里。
当时靳寒带裴溪洄去买鲷鱼烧,回来正往码头走时爆炸突然发生,强大气流把他俩掀进了海里。
两人飘在一块木筏那么大的破板子上,被海浪卷着推向大海深处。
入夜后海上能见度极低,雾茫茫一片。
靳寒醒来后第一时间去摸腰间的绳子,还在,裴溪洄被绳子捆着,坠在木板尾巴上。
他连忙把弟弟拽过来,解开绳子把两人更紧更结实地捆在一起。
裴溪洄有些怕,但没有哭,缩在靳寒怀里,仰着小圆脸问:“靳寒,我们会死吗?”
靳寒不准他叫哥哥,他只能在心里偷偷叫,平时就没大没小地叫他名字。
靳寒也不知道。
海上起浪之后漂流速度完全不可控,他不知道过去这么久他们已经飘出多少海里,甚至飘出后海被冲进别的海域都有可能。
“可能会,你怕吗?”
“靳寒怕不怕?”
靳寒说不怕。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可是我怕,我怕你死。”裴溪洄说完停顿片刻,扁扁嘴道:“你那么好,不要死。”
靳寒垂下眼,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一个小圆脑袋。裴溪洄小时候哪里都长得很圆,圆头圆脸圆肚皮,还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此时正固执又伤心地看着他。
“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不要哥哥死……”他刚醒过来看到自己在飘时都没哭,想到靳寒会死却哭了,眼眶一下子红得不像话,红色的圆圈里有两个小小的靳寒。
靳寒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第一次和他说:“我不是你哥,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人,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你要自己长大。”
“我不长了行不行!我不吃饭了,不用你那么辛苦,你陪着我不行吗?怎么才能有关系啊,我不知道,你教教我怎么才行啊。”
小孩子说不清话,很多意思表达不清。他伤心地嚎啕大哭着,眼泪一行行顺着小圆脸往下淌,张开的嘴巴里还有一颗小豁门牙。
哭声戛然而止,他想起什么,伸手往自己口袋里掏,掏半天掏出一小把瓜子来。
昨天一个工人给他的,他想留着和哥哥一起吃,后来就忘了。
他把瓜子全给靳寒,拿出自己的所有想把靳寒留住:“哥哥吃,不要死。”
“你不饿吗?”靳寒问。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半大猪羔子吃死哥。
裴溪洄饭量大,一顿吃两个肉包,晚上还要加奶粉宵夜,这会儿估计早饿了。
裴溪洄说不饿,说完肚子就叫了一下,脸不太好意思地红了。
如果是以前靳寒早把瓜子给他剥了,但这次没有,他把瓜子摊在手心,让裴溪洄数。
裴溪洄认认真真数完,“十九颗。”
靳寒说:“如果明天晚上我们还等不到救援,那这十九颗瓜子就是救命的东西。”
裴溪洄不懂,“什么是救命的东西?”
“就是没有这个就会死,少分一点也会死,你选吧,你要几颗?”
他把话说得很清楚,如果明天还没人来救,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这十九颗瓜子,他们之中没有瓜子的或者拿的少的那个人就会死。
裴溪洄那么怕他死,应该知道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接下来就看他的选择。
小孩子是不会伪装的,只凭本能做事,饥饿和死亡几乎是他们本能里最害怕的两件事。
所以当裴溪洄伸出手,把那十九颗瓜子全都拿走藏进口袋里时,靳寒丝毫不意外。
没有人能和本能抗衡,更何况是自制力本就差的小孩儿。刚才哭得那么伤心说不想他死也只是因为害怕,他知道自己死了他就没有这么安稳的日子过了。
可下一秒,他却看到裴溪洄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瓜子,用唯一那颗豁牙磕开,露出白胖的瓜子仁来,他把瓜子仁放到靳寒手上。
再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十九颗。
十九颗瓜子仁,他全给了靳寒,攒了一小把黑乎乎的皮放回口袋里。
靳寒呆怔地看着他,手掌在颤,嗓音有些哑:“你干什么?”
裴溪洄:“仁儿给哥哥,皮给我。”
“皮不能吃,吃皮不能活。”
“我知道的。”裴溪洄扬起大大圆圆的笑脸,专注地、珍惜地、仿佛最后一眼般用力地看着靳寒,“我想舔一下,尝尝味道。”
他知道死亡很可怕,爸妈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所以他不要哥哥死,自己死就好了。
他知道吃瓜子仁才能活,所以他把仁儿给哥哥,自己舔舔壳。
因为他也有一点怕死,舔舔壳能多活一会儿吗?能的话他就能多看看哥哥。
那天的十九颗瓜子,靳寒一颗都没有吃,不论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和小孩子抢东西。
他掰开裴溪洄的嘴,把那十九颗瓜子仁全塞进去,告诉他:“如果这次我们能活下去,我给你当哥,做你的家人。”
裴溪洄问:“家人是什么东西呀?”
“有十九颗瓜子全都给你的东西。”
“哇!那真是天下第一好东西!我有十九颗瓜子也都给哥哥,我也做哥哥的家人!”
靳寒红着眼,睫毛颤动,两行泪水从眼眶中溢出,这是他被卖掉之后第二次流泪。
第一次是送别奶奶。
他问裴溪洄:“你会永远陪着我吗?我不想一个人,一天都不想。”
没人会问六七岁的孩子这种问题,孩子也听不懂。但靳寒没有人可问了,面前这只小小的幼崽身上,寄托了他全部的生机。
裴溪洄听不太懂,又好像懂了,他抬起小胖手,像奶奶一样放在靳寒头上拍了两下。
“会永远陪着哥哥,不让哥哥一个人。”
“生病了也陪着吗?不喜欢了也陪着吗?你长大后不需要我了也会陪着吗?”
“不会生病,不会不喜欢,最喜欢哥哥!长到很大很大像天那么大,也陪着哥哥!”
那年靳寒十六岁,裴溪洄七岁。
他们约定好做彼此一辈子的家人。
或许童言无忌,裴溪洄说完也就忘了。
但靳寒始终记得那一天,一个小小的孩子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誓言。
十八年倏忽而逝,数不清多少人问过他,当年他自己都那么难为什么要把裴溪洄养大?
靳寒没有答案。
他只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一天。
他没上过学,没人教过道理,他为人处世的一切准则都来自后天养成和天性使然。所以他的世界没有道德,没有应该,公序良俗或人之常情根本就约束不到他。
他觉得裴溪洄和他无关,那对方就是一棵会走路的草,死道边了他都不管埋。
反之,他把裴溪洄当成家人,就会把自己认为所有最好的都给他。
十九颗瓜子给他,高档奶粉给他,上学的机会给他,随心所欲的生活给他。
如果他想要自己,那就也给他。
他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裴溪洄的。
他是裴溪洄的哥哥,是他的爸爸,是他的家人,还是他的爱人。
他是裴溪洄生命中的很多个角色,裴溪洄缺少什么人,他就是裴溪洄的什么人。
而裴溪洄于他,是深埋在头骨中的一根钉。在他万念俱灰之时扎进来,帮他止住了多年阵痛,成为他的骨髓和血肉。
现在那根钉子要拔走,他除了死再无生路。
一根烟抽完,回忆落幕。
靳寒醒完酒,转身往家走。
他有半年没回来了,裴溪洄走后他没在这里呆过一天,玄关柜子上积了层薄薄的灰尘。
他把柜子拉开,骨碌碌滚出一盒金瓜子。
从九岁开始,每年裴溪洄过生日,他都会买一根金条让金店打成胖乎乎的实心金瓜子,不多不少刚好十九颗,经年累月已经攒了这么多。
以前裴溪洄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拉开抽屉拨弄里面的瓜子玩,听金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现在靳寒替他做这件事。
他把一盒金瓜子全拿出来,正要拨,忽然皱起眉,掂了掂盒子的重量。
几秒后,他拨通裴溪洄的电话。
刚一接通对面就兴奋地喊:“哥!”
“东西收拾完了?”
“啊……收、收完了。”
“我让你收拾你的东西,没让你收拾不该你拿的东西。”
“我没拿——”
“一小时内送回来,不然我报警了。”
对面骤然陷入安静,耳边只剩海声。
半晌后,传来裴溪洄可怜兮兮的哀求:“哥,我只拿了十九颗,串成链子戴在脖子上了,你就给我吧好不好,或者我跟你买,行吗?”
“不好,不行,还回来,现在就来。”

裴溪洄来时身上带着些酒气。
今晚有人在得闲包场求婚,求婚的那个是他摩托圈子里一个挺要好的哥们儿。裴溪洄作为朋友兼老板,陪两位准新人喝了不少。
越喝心里越堵。
他离婚大半年了,朋友们倒是一个个好事将近,还一天让他见证两场婚礼,裴溪洄都怀疑月老在故意给他上眼药。
他喝了酒没法骑车,朋友开车把他送到后海别墅,他等人走后才敢按响大门的铃。
离婚后靳寒就把他从门禁系统里删了,不准他回家,他要进来也得主人同意。
裴溪洄心酸地垂着头,今天一天除了心酸也没干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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