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乖—— by林啸也
林啸也  发于:2024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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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船前给裴溪洄发消息说今晚回来。
裴溪洄立刻弹了条语音过来:“欢迎daddy回家,好想你啊。”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轻快,不是装出来的虚假开心。靳寒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水獭头像,奢望他或许已经把自己调节好,两人又能变回从前那样。
带着这样的美好期待,他匆匆赶回家,一进门,漆黑一片,玄关放着个敞开的行李箱。
他摸黑进去,看到沙发上躺着个人,以为裴溪洄要给他惊喜,就过去揽住他的腰要吻。
可吻还没落下,黑暗中亮起个火星,浓呛的烟味直扑鼻腔。
靳寒动作一顿,伸手按开灯。
他看到裴溪洄仰躺在沙发上,一条腿平放,另一条腿翘在沙发靠背上,懒嗒嗒地半阖着眼睛抽烟,旁边烟灰缸里堆着十几根烟蒂。
这样的画面本该是带劲儿和性感的。
可偏生他骨架窄人又瘦,皮肤白,蜷缩成一小团缩在角落里,就显得格外可怜。
靳寒维持着半俯身的姿势看了他很久,起身脱下外套。
里面的毛衣被汗泅湿了,风一吹刺骨凉。
他身上很冷,胃也疼,脑袋里烦得要爆炸。
又要爆发一次毫无结果的争吵的预感,从他被湿毛衣黏着的后背阴凉地蔓延开,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奈。
“把烟掐了。”他低声说。
裴溪洄没反应,坐起来把烟往嘴里放。
“你还想我说几遍?”
靳寒彻底发怒,猛地伸手按住他下巴,强迫他张开嘴,露出里面的烟蒂和一颗小舌钉。
“唔——”裴溪洄挣扎着要闭上。
靳寒直接把烟蒂拽出来,出来时指尖还碰到了他的小钉。
裴溪洄的下巴被捏得生疼,仰头看向靳寒时眼睛红了,嘴唇更红。
靳寒把烟在指尖捻灭,扔进烟灰缸,皱眉看着他:“你就非要我这样?”
作者有话说
小裴历险记,开始!

他以前有多喜欢多迷恋靳寒这双能把人溺亡的眼睛,现在就有多恐惧。
他别开眼,烦躁地骂了句,手肘撑在膝盖上垂着脑袋:“没有……”
嗓音让烟熏哑了,跟老破风箱似的。
“几根了?”靳寒问他,向前走了一步。
裴溪洄沉默片刻,把右手抬起来,手指在沙发上蹭久了红了一片,像被人攥过似的。
靳寒以为他想要抱,下意识伸手去接。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这么多年,他从没让裴溪洄在要抱的时候要空过。
可裴溪洄的手一个转向伸进自己头发里,贴着发根用力揪了一把。
“三包。”他说。
两个字砸到地上,就是两点火星。
靳寒的手停在半空,一张脸彻彻底底地冷了下来,都能看到他下颌两侧因为用力咬紧而绷出的肌肉线条,气得恨不得就这样把裴溪洄给嚼了。
“你他妈就非得这样?”
他又把这句话重复一遍,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带着气的。
不是气裴溪洄抽烟。
他不反感身边人抽烟,包括他自己以前也抽,更不是连这点小事都要管。
但裴溪洄肺上有点毛病,抽烟就是作死。
他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才让裴溪洄把烟戒了,怕他一个人戒会难受,就陪着一起戒。结果他刚出去几天啊裴溪洄就又抽上了,还一连抽三包。
整个客厅都因为他这句话变得死寂,静得仿佛空气都被冻结成冰。
说完这句他再也没出过声,就那样冷眼看着裴溪洄。
裴溪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怕,两只手撑在沙发上恨不得打哆嗦。靳寒不说话只盯着人看的时候太吓人了,他出了一身冷汗,都能感觉到汗水顺着背在往下淌。
他不敢抬头,垂着脑袋看抵在自己膝盖上的一双腿,隔着两层布料都能感觉到结实贲张的肌肉。
靳寒以前能用这双腿撑着把他整个儿架墙上,没两个钟头不给下来。
那腿一动,裴溪洄立刻想往后缩。可靳寒伸出手,死死摁着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
他一只手摁在裴溪洄腰上,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两只大手活像两片被烧热的烙铁,带着厚厚一层茧卡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
裴溪洄浑身哆嗦,一对上他的眼睛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然而靳寒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是不是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告诉我。”
他不想再质问裴溪洄为什么抽烟。
抽都抽了,生气和责骂又不能把他抽进去的烟从肺里倒出来。
相比于此,他更怕他在自己不在时受了委屈,还逞强不告诉自己。
他认定裴溪洄在他那次出差时出了什么事,自责自己没看好弟弟才导致这样的结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那他绝对不会出那次差,他会一辈子都守在弟弟身边。
裴溪洄一愣,用力眨了下眼,原本因为害怕而紧拧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两只眼睛先是瞪得溜圆,然后慢慢、慢慢地被水汽充满,熬红一片。
上一秒还闷在胸腔里的害怕、绝望、崩溃,在这一个瞬间全都变成了委屈。
他多想像小时候那样扑进靳寒怀里,说哥你抱一抱我,抱抱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他最终也没去要那个抱,只是握住靳寒的手,在他掌心蹭蹭脸。
他说我心里压着很多事,乱七八糟的解不开。说话的声音很轻,细细低低的,像是幼崽在求救。
“什么事?谁的事?”靳寒问。
“我的事,我们的事。”
“说出来。”
裴溪洄张了张嘴,放开他的手,低下头。
他又一次把手伸进自己头发里狠揪,他每次逃避和靳寒沟通时都会这样。
冷战、争吵、回避,两个人第三次重复这个毫无意义的过程。
他自己难受,也让靳寒生受折磨。
靳寒知道他不想说,也不想再逼问。
胃部的灼痛越发强烈,仿佛里面在着火,温度最高的那层火焰贴着他的肉烧灼。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疼和累,累得恨不得现在就晕过去把脑子清空。
“不想说就不说,去洗澡睡觉。”
他起身呼出一口气,按着胃往沙发外走,想去找片胃药再喝点热水。
刚走出两步,手腕忽然被攥住。
裴溪洄抓着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说了句:“哥,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要不然分开一段时间,行吗?”
话音落定,靳寒就僵在那儿了。
人在遭受巨大的恐慌或荒谬到无法理解的事时,第一反应不是尖叫或哭泣,就是愣。
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不过来。
思绪乱糟糟得散成无数条细线,怎么都无法凝结成一股。
他维持着向前半步被抓着手的姿势足有两分钟,两分钟后他挣脱裴溪洄,抬手扯松领带,扯了两下后干脆直接把它拽下来,一圈一圈绕在手背上。
他转过身,拿起桌上那杯酒喝了。
酒是裴溪洄的,他喝酒喜欢放冰。
冰凉的酒水滑进胃里,把那股疼得要命的火浇灭,他才能开口说话,嗓音哑得厉害。
“怎么分?一段时间是多久?”
裴溪洄鼻子发酸,眼眶也红了。
“就……分开,不整天都在一起了,各自去忙一点各自的事。”
“不要像今天这样,你十一点半回来,我就得什么都不干在家等你到十一点半,然后再开始吵架、难受,装的什么事都没有其实什么都不一样了,明明是两口子弄得跟戏班子似的,我有点喘不过气……”
靳寒沉默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脸上。
就像太阳底下落在纸上的一束强光,落在哪就把哪烫出个小洞。
裴溪洄是个贴心但不细心的人。
生活中的小事,他能看到的他都会照料好,但有很多他经常看不到,他从小到大都是被照顾的角色,被养得太好了就是会容易忽略掉身边人,很多事靳寒不和他说他就发现不了。
他不知道靳寒出差的城市暴雪封路,他在高速上开了两天一夜的车才赶回来。
他也不知道靳寒胃疼得厉害,从回来到现在连一口热水都没喝上。
他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直白地表达自己。
他不会管靳寒回这一躺家有多波折,他只知道自己等到十一点半,不乐意。
他也不会想靳寒为了把他们的关系扳回正轨付出了多少,他只知道现在的生活让他不开心。
靳寒以前从不在意这个,他一个糙汉不管是带娃还是谈恋爱都没那么精细。
性格使然,他更不会和裴溪洄说自己做了多少。
他比裴溪洄大九岁,把他当心肝子宠到大,刚确定恋爱关系时裴溪洄十八岁生日只过了几天,那么小,还是个小孩儿呢,他理所应当地要惯着。
但是现在……
靳寒俯身坐到沙发上,用力摁了下胃,里面开始绞着疼。
“说那么多,其实你是想分手了,是吗。”
“不是!我没想分手!”裴溪洄立刻否认,有些慌乱,“不是分手,我怎么会和你分手,我只是想分开一段时间,分居,让我自己过。”
“在我这分居和分手没区别。”靳寒说,“你应该明白。”
“怎么就没区别?我不明白!分开我们就不是一对了?分开我就不是你弟了?在你眼里就只有住在一起和分手两种模式是吗?放我一个人过过自己的日子就这么难?都照你这样的话那那些异地恋的都别过了离婚得了!”
他扯着嗓子吼出这些话,还弄洒了桌上的酒杯,吼完看到靳寒脸上的无措和茫然,猛地愣住了。
“对、对不起哥,我没想说这些,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他低下头,用力搓了把脸,伸手去摸烟盒发现里面早就空了。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纠结过,哥哥惯得他无法无天,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是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没犹豫不定过,没左右为难过,更没怕过什么。
十八九岁时狙击枪红点顶他脑瓜子上他还能没事人一样和靳寒调情。
可现在靳寒就坐在他身边,他竟然怕得连话都不敢说。
“对不起,你就当我刚才在说胡话吧。”
他站起身就要走,理所当然地拒绝沟通,想着只要耍耍赖一反驳刚才的事就都没发生,哥哥就还会给他时间,让他想那些根本就理不通的事情。
但这次靳寒没惯着他。
“所以在你想好前我就得一直悬着脑袋等着,等你把我甩了或者勉强继续和我过?”
靳寒身子前倾,手撑在沙发上,撩着眼皮从下而上看着他。
裴溪洄脖子上凸起的喉结,不再像十七八岁时是一个圆圆的小包儿了,现在他喉下两寸那一块凸起很性感,有成熟男人的味道。
既然成熟了,就不能再干小孩儿事。
“不行。”靳寒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我说不清楚,我自己都没想好呢。”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眉心用力拧成个疙瘩,手上夹着几根薅下来的金发,“我现在说不明白,你能不能等我——”
“给我个理由。”
靳寒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再说出一句“等”来。
他现在只想知道理由,要分手的理由,冷战半年的理由,无数次无意义的争吵的理由。
裴溪洄说不出口,靳寒帮他说:
“我让你觉得压抑了?我管太多,让你不舒服?”
裴溪洄没吭声,两三秒后说:“这么多年了,我们……”
“嗯,这么多年都是我,烦了。”
裴溪洄瞳孔骤缩,不敢置信他会这样说,张张嘴想说不是,但声音小得只剩个口型。
靳寒耐心告罄:“罪犯执行枪决前都有个罪名,你死都不让我死个明白?”
裴溪洄捂着自己的脸,快要把自己折磨死了,“我说出来,我们俩就彻底完了。”
靳寒听笑了,现在和完了有什么区别。
“行,那我最后问一句——”
“你想分开想多久了?”他想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的问题。
“……一年多了。”
胃里猛地一抽,靳寒疼得嘶了下气,胃是情绪器官这话在他身上一点没错。
原来不是半年前,而是一年前。
在他以为他俩甜甜蜜蜜过日子的时候,裴溪洄就已经对他感到厌烦,只是那时候还勉强能装、能演,后来演都演不下去。
他可以接受裴溪洄一时冲动脑子糊涂了和他提分手,甚至说他今天从别处受了气回来和自己闹一通撒气都行,靳寒都不会动怒,揍两下就过了。
但一年不行。
他想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换成分秒要以万计,那么漫长的时间,他每天睁眼时,每晚闭眼前,都在想着怎么摆脱自己。
靳寒没再问任何问题,拿手机给律师打了个电话,让对方明天过来一趟,说完站起身。
裴溪洄心里莫名发慌,跟着一起站起来:“叫律师干嘛?”
靳寒抬腿往卧室走,给他扔了句。
“起草协议,我们离婚。”
裴溪洄傻了。
很长很凌乱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靳寒要和他离婚,靳寒说要和他离婚,这怎么可能呢?根本不可能。
他都没想过这两个字能从靳寒嘴里说出来。
直到两分钟后对方拖着行李箱从卧室出来,他才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猛然清醒。
他追上去抓住靳寒的手。
“你要干什么?收拾东西干什么?”
“我不离婚,我不和你离婚!你要干什么啊,你别吓唬我,我再不闹了好不好?你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我没想离婚我也没想分手,我只想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下,我们不在一起住了,只是分居住几天而已。”
他彻底慌了,慌得想穿越到五分钟前把发生的事统统删除掉。
一股死刑犯即将被行刑的阴恻恻的恐惧感,从他的头顶一路贯穿到脚底,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用力拉住靳寒,不让他离开自己。
靳寒捂着剧痛的胃,嗓子眼里冒出了血味,他咽下那口血。
“我一直都冷静,我也没觉得你冲动,想了一年的事不叫冲动,叫蓄谋已久。”
说完他不再理裴溪洄,拉着箱子往门口走。
裴溪洄追上去,跑得太急被沙发绊住摔了一跤,小腿骨“铛”一下磕在花盆上。
这一下疼得他怀疑骨头都碎了,但他顾不上疼,连忙爬起来扑过去扯住靳寒的行李箱。
“你去干什么?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酒店。”
“酒……你别去了,你在家睡吧,我去酒店,刚回来就走你不累吗。”
“这么晚了你让我放你一个人去酒店?”
“哥!”
裴溪洄拼尽全力喊出这一声,喊完两行泪就从眼眶里滑了下来。
他这些年已经很少哭了,一整年也不定有一回,不像七八岁的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爱哭鬼,眼泪说来就来,看到靳寒的手破点皮他都要哭一场。
他哭起来也逗。
闭着眼睛,捧着靳寒的手,忒喽忒喽地边掉泪边数落他,嘴巴撅成个type-C充电口,说到伤心处还会特别使劲儿地擤一下鼻子,声音那么老大,就像朵滑稽的小喇叭花。
这样哭很不体面,别人看到都笑话他。
就靳寒笑不出来,他只觉得心疼。
所以他很少让裴溪洄落泪,什么时候都舍不得,但现在不了。
他不舍得让裴溪洄疼,可裴溪洄很舍得让他疼。
“让开。”他冷声说。
“不让!我不让你走。”
裴溪洄抓着他的手,几乎跪到地上,一哽一哽地哀求。
“我不想离婚,我也不想分手,我只说分居一段时间,我错了,不分开了,一天都不分开了,我留在家里留在你身边你想干什么都行,我不出去了,我一步都不离开你了,我们好好的,好不好?哥,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你别不要我……”
玄关门开了,在楼道上打下一束光,楼道的窗没关,冷气裹着瓢泼的雪汹涌地吹进来。
那些雪花落到裴溪洄哭红的脸上,转眼就被泪烫化。
靳寒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扶起来,扶着站好,用袖口把他脸上的泪擦掉。
裴溪洄当他回心转意了,执拗地拉着他往回走,但怎么拉都拉不动,于是泪越来越多。
“崽崽。”靳寒很轻地叫了他一声。
裴溪洄僵在原地,应都不敢应。
靳寒把他拉进怀里像以前那样抱着说:
“你五岁时我捡到你,你肚子饿和我说想吃个鲷鱼烧,我没钱买,没办法。”
“后来你到了年龄该上学了,羡慕别的小孩儿能背小书包,戴红领巾,我没钱供你上学,更没人脉帮你弄学籍,还是没办法。”
“再后来你十五,我买了第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船去跑货,光那一周我就赚了三十万,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没办法,我会让你想要什么都要的到。”
“但是现在……你想离开我。”
裴溪洄在他怀里颤抖起来,哭到喘不过气,流了那么多的泪,快要汇成一片海,他们是溺在海里的两头鲸。
靳寒最后揉了他的头顶一下。
“总不能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就死缠烂打地不愿意放手吧。”
“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这样,给我个理由就这么难?”
“十八年,我养条狗也该熟了。”
门在飘扬的雪花中重重摔上。
裴溪洄跪在里面,脸埋在地板上,像只被抛弃的小兽趴卧着抽噎。
靳寒拉着行李箱快步下楼,走出电梯,走出别墅,还不等走到大门口,他忽然弯腰捂住嘴巴,一口血从捂着嘴的指缝里喷溅出来,落在雪地上成了几滴红。
作者有话说
以防有宝贝猜错我先说一下哈,小裴没有心理上或者身体上的疾病,不是抑郁症或者这个癌那个晚期的啊。
这篇不怎么虐的,兄弟俩拉拉扯扯,爱来爱去,顶多算酸甜口吧俺觉得。

入夜后雪势渐大,覆盖住地上的血点。
靳寒站在雪地上看着那片逐渐被盖住的红,并没能对自己做出什么急救措施来。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那张冷峻的脸也显不出一丝脆弱和软化,反而更加锋利冷漠,凝结的血迹沾染在嘴角和下颌,透出股平静的、淡淡的疯感。
他抓起一捧雪把掌心的血迹搓干净,扶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往外走。
走到别墅门口时他站定下来,抬头看向楼上某个亮着灯的窗口。
门口的柏树上积着一层层雪,树枝桠上挂着一串串发光流苏,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脚下的雪地上。
风一吹,积雪飞扬,变成一片银海,银海中无数晦暗光斑在他身上缓缓游动。
很短暂的一个回眸后,他垂下那双黑而沉的眼珠,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别墅。
雪地上留下两行不太平稳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开阔的公路上。
他站在路口给自己叫了辆救护车。
救护车刚把他拉走没多久,裴溪洄就失魂落魄地追了出来。
他以为靳寒去了那几家常住的酒店,大半夜的开着摩托车在冷风里一家一家找。
怎么可能找得到,靳寒正在医院打吊瓶呢。
晚上医院人少,长长窄窄的一条楼道,被头顶冷白的灯光罩着。他和零星几位急诊患者坐在椅子上,旁边竖着个铁架子挂吊瓶。
他挂的科室没床位了,值班的医生都不认识他,靳寒也没有要求她们给自己开个高级病房,就那样在椅子上将就着输完一瓶液。
他实在太累了。
累到都感觉不到胃里在疼,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想阖上眼睛睡一觉。
第一瓶输完时助理赶到医院,他交代了句把明天上午的行程挪到下午,这才闭上眼睛。
但明天他并没能按计划起来去工作。
胃痉挛引起的出血,要住院治疗。
一连住了五天,医生才批准他出院,出院后还是吃不下东西,反胃呕吐成了家常便饭。
他消失这么久,对外界的说法是在中心大厦开保密会议,除了助理没人知道他在医院。
这五天裴溪洄一直在找他,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发了上百条短信,去中心大厦门口从早蹲到晚。靳寒不接不回不见,也不拉黑他,就那样干晾着。
第五天结束时,律师带着文件上门,说受靳总委托来和他谈离婚后的财产分割问题。
裴溪洄才意识到靳寒是铁了心要和他一拍两散,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靳寒也真就是这样的人。
他言必行行必果,说一不二,不容忤逆。他许下的承诺全都做得到,作下的决定也从来不会改。他留给裴溪洄的耐心用光了用尽了,这婚就非离不可了。
裴溪洄当然不同意。
不同意离婚,也不同意分手。
离婚协议上靳寒分给他的东西够买下半个枫岛了,可他一毛钱都不要。
“我自己有车,有茶社,有住的地方,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全留给他。”
律师再三和他确认真的什么都不要?
裴溪洄痛快点头,却不签字。
“麻烦您和他说一声,我想见见他。”
“靳总交代过,离婚流程由我全权负责,他不会出面。”
“他就这么狠心,一面都不给我见?”裴溪洄眼底全是这几天熬出来的血丝。
律师跟着靳寒多年,从他发迹之前就和他并肩作战,算是开国功臣,闻言笑了笑:“这话说的,您之前不是也不见他吗?”
裴溪洄一怔,心口被挖空似的麻。
“是,我活该……”
那晚送走律师,他去了趟迷路海。
这是他从小时候出事到现在第一次来。
他出来得太急,脱下家居服扯件衣服就套上了,到海边感觉怎么这么冷,冷得都不真实,低头一看,身上穿的是某次做活动买的透视感深V西装,V领一路开到肚脐眼,里面连个内搭都没有。
裴溪洄看一眼现在几度,又扯开领子看一眼空荡荡的自己,掷地有声地骂了一串:操操操操操!
离个婚吓得他六神无主,魂儿都飞了。
传出去不够丢人的。
还好这个点儿海上没人,不然非把他当暴露狂给逮起来。
他像个老大爷似的裹紧西装,暗示自己不想就不冷,斯哈斯哈吸着气走向迷路海。
岸边的浪离老远都觉得恐怖,他没敢走近,只站在礁石旁,拿绳子捆住一只玻璃瓶扔到海岸上。
一分钟不到,瓶子就被离岸流卷进大海深处,他死命往外拽才把瓶子拽了出来,还不慎被作用力往前扯着踉跄了几步。
他看着那个玻璃瓶就忍不住想——
这么小的瓶子都要用这么大力气才能拽出来,那当年十六岁的靳寒到底用了多大力气来救自己?
他冲进海里时不怕吗?
精疲力尽都游不出去时不后悔吗?
为了个捡来的小孩儿搭上命真值吗?
他不是没问过靳寒这些问题,反而不厌其烦地问过很多遍。
每次靳寒都是一副烦到不行的样子看着他,说:“你要没事闲的就去吃饭。”
后来有一年过生日,靳寒喝醉了,裴溪洄废老劲把他拖到床上,要给他脱衣服时突然被他攥住手腕。靳寒睁开眼睛有些呆地看着他,嘴角勾着个傻兮兮的笑。
酒气把他的脸熏得很红,加上被裴溪洄揉乱的头发,看着就像个天真的小孩子。
他用从没有过的温柔语气和裴溪洄说:“崽崽,你不用这么辛苦,不用给我准备这么多礼物,我的愿望其实早就实现了。”
裴溪洄就问他,他的愿望是什么?
靳寒不好意思说,居然拿枕头捂住脸。
裴溪洄哈哈大笑,笑他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扑到他身上耍赖,一定要他把愿望说出来,还要录下来等明天酒醒了嘲笑他。
靳寒被闹得没办法,只好隔着枕头,在裴溪洄耳边说了一句很轻很轻的话——
“我想要一个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家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抛下我。”
裴溪洄嘴角的调笑僵住,想起别人告诉他靳寒的身世。
一个不富裕的家庭生了对双胞胎儿子,哥哥身强体壮,弟弟体弱多病。爸爸妈妈觉得是他在娘胎里抢走了弟弟的养分才导致弟弟身体这么差,所以从小就不喜欢他。
弟弟七岁时患上急性白血病,要骨髓移植,他作为罪魁祸首理所当然地成了提供者。
三年里他前前后后为弟弟捐献了七次骨髓,希冀着等弟弟的病治好后爸爸妈妈就会原谅他。可他压根没等到那一天。
医生确认不需要再抽取骨髓治疗后,他就被卖掉来换取高额的医药费。
“反正是双胞胎,卖掉一个还有一个,正好还能卖掉那个招人厌的。”这是他爸把他交给买家时当着他的面说出的话。
这件事在枫岛算不上秘密。
和他爸妈同岁的人基本都知道,靳寒发迹后他爸妈厚着脸皮来找过他很多次,每次都会被知情路人在他们面前大声谈论当年的事,话里话外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有一次正好被裴溪洄撞上,他气得骑着摩托车追了那对烂人二里地,势必要把他们的腿打断。半路被靳寒逮到带回家,心疼得抱着哥哥哭了一整宿。
他那时和靳寒发誓,会做他一辈子的家人,不管出什么事都不会抛下他。
生日那天录下来的愿望,也一直好好保存在他手机里,时不时就要翻出来听。
当时表现得信誓旦旦此生不渝的,转眼这才过去几年啊,就被他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裴溪洄坐在一块暗色礁石上,海水汹涌地扑上来把他的真空西装和牛仔裤浇了个透。
海风狂吼似在发怒,他手里捏着根烟,半晌没抽一口,烟雾全被风吹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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