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寒扭过头看他,他立刻说:“我听他们说你明天要去小河湾广场参加个剪彩仪式,正好我也要去那个广场,带徒弟比赛。”
枫岛盛产茶,也爱喝茶。
一年一度的茶道比赛,得闲是冠军大热,今年他要带一个新收的小徒弟去参赛。
靳寒垂眼,看他抓着自己的手。
裴溪洄识趣放开。
“仪式在室内。”靳寒说。
“那我就和人家说说好话,让我进去看你一眼,行吗?”
“不行,没什么好看的。”
“好看!什么都好看!我想看!”他生怕靳寒拒绝,几乎是嚷嚷着喊道,边喊边像只小蜜蜂似的围着他嗡嗡乱转。好死不死,把口袋里的“唇膏”给转了出来。
啪嗒——手指长的粉色固体膏掉在地上。
裴溪洄的大脑宕机了几秒,赶紧去捡。
一只皮鞋先他一步踩在唇膏上。
靳寒把它捡起来,一眼就看出是什么了。
以前他们家这东西都是他买,他拆,裴溪洄往往撑不到用这个就被整得五迷三道了。
他把那管膏攥在手里,视线几乎是阴冷地扫在裴溪洄脸上。
裴溪洄能清楚地看到他脖颈上最鼓的那根青筋短促地跳动一下,然后就听到他轻嗤一声:“你随身带着这个,方便打野食儿?”
裴溪洄如受千古奇冤般一瞪眼:“你胡说什么啊!这我擦嘴的!”
“你要编也编点好的。”
“谁编了!真是擦嘴、不是,不是擦嘴的但我买来是想擦嘴、哎呀也不是!青天大老爷啊我要冤枉死了!我买它的时候真以为它是擦嘴的!”
裴溪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气得差点两腿一蹬翘辫子。
他怎么知道今天点会这么背,破玩意儿在口袋里揣一路都没事,非在靳寒面前掉出来。
也不怪靳寒误会,谁家好人大白天随身带一瓶这个啊,这不大se魔嘛。
他又急又冤枉,抓住靳寒的手,什么都顾不上了连珠炮似的解释:“我没想打野食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德行,除了你我还能想着谁啊!”
“我就这两天失眠脸色不好,想把嘴巴涂粉点好勾引你!“
“唇膏是早起在便利店买的,花了我五十块钱呢。都是蝌蚪字我也看不懂,拆开往嘴上一涂那么老滑我才知道是啥。我也知道很离谱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闻!”
他把唇膏抢过来拧开,又把嘴巴撅成朵花,扒着靳寒的手臂踮着脚使劲往他鼻子上凑,都快扑他怀里了:“你闻啊,这还是什么大橙子味的,我真抹嘴巴上了,你闻!”
“闪开。”靳寒把视线从他撅起的唇瓣上移开,伸出手掌捏住他的脖颈轻轻往后一扯,深呼出一口气,“没人管你往哪抹。”
裴溪洄那双狗狗眼滴溜溜一转,感觉到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小声嘟囔了句:“嫌什么啊,你连那玩意儿都往我嘴上抹过呢……”
“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
“那就闭嘴。”
裴溪洄立刻把嘴抿成tape-C.
靳寒懒得理他,把唇膏从他手里拿过来放进自己口袋。
转身要走时裴溪洄急了,追上去掐住他的胳膊,委屈吧啦地努努嘴示意我要说话!
“说。”
“你拿它干啥?你还揣兜里!”裴溪洄警惕地瞪着眼,“你不会是要去打野食儿吧!”
“该你管吗,离婚了。”
他反反复复地提醒裴溪洄两人已经离婚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听得裴溪洄心酸又失落,也不太敢反驳,就悄么声地念叨:“不该我管那你刚才为什么凶我……”
“我就问一句你自己交代的。”
“你!”裴溪洄一怒之下,狠狠瞪了下眼。
瞪完摇着他的手可怂可怂地问:“那明天能不能见啊?”
“不能。”
“……后天呢?”
“永远都不见。”
“不能这样说!你快收回去!”裴溪洄仰着个脑袋,眼睛很红,头发揉乱成一团,小模样滑稽又可怜,“不能不见,老是见不到你,我魂就丢了。”
靳寒发出一声嘲讽的冷哼。
“之前一个月没见,不是也没丢。”
裴溪洄抿抿唇,知道这是自己实打实的错,也不反驳。
他这点被靳寒教得很好,向来是犯错就认,出事就扛,不会推卸责任,更不会找理由。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也该罚。”
他软着声音,拇指在靳寒的手腕上轻轻搓两下,搓得那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热。
“哥想怎么罚我都行,只要能消气,就是罚够了和我说一声,别……别不让我回家。”
靳寒垂眼看他,脸上表情还是那么冷。
“让开。”
裴溪洄撒手。
靳寒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出门外。
裴溪洄扒在门边,望着哥哥离去的背影,并没有泄气,反而信心十足。
小河湾广场那么大,说不见就不见?
谁说的都不好使。
腿长在他身上,他可是有些手段!
靳寒借口有公务要忙半小时前就走了。
裴溪洄想起给夏海生定的新婚礼物还没送,就绕到小金山后巷,给夏三打了个电话。
夏海生正和陈佳慧忙着送客呢,接起来特别不耐烦地说:“又怎么了我的好大儿。”
“上二楼左边那个窗口。”
“啧,你节目怎么这么多?”
夏海生老大不乐意地噔噔跑上楼,推开左边第一个窗户往下一看,两个眼珠子差点当场掉下来,“我草——”
只见楼下窄巷里,裴溪洄斜斜地倚在一辆银灰色的全新阿斯顿马丁旁边,车里放着两只花篮,车头上还绑着个土到掉渣的大红花。
他转着车钥匙,朝夏海生一扬下巴,手指一按,喇叭轰鸣。
“叫爹。”
“爷爷!!!”
夏海生歌声嘹亮,裴溪洄浑身舒畅,满意地点点头,从下面把车钥匙扔给他。
“填的我姐的名儿,你俩开着玩吧,等有小崽子了我再随个大的。”
“这就够大了!我人生的终极梦想!”
夏三儿恨不得拿彩虹屁把他吹上二楼,来个父子相拥认亲仪式。
裴溪洄还有事呢,说仪式就免了,爸爸记心中。拍拍屁股走人。
下午四点了,日光变得温和许多。
裴溪洄喝了酒,不能开车,放在海底隧道的摩托肯定也早被靳寒叫人提走了。
他甩甩脑袋,觉得自己还算清醒,就没叫车,从小金山出来沿着金山寺路漫无目的地走,正好吹吹海风。
枫岛人恋家,也恋旧,很多人从生到死都不会离开这片海岸。
对于他们来说这不仅是故土,还是灵魂最终的归处。
岛上的生活浪漫悠闲,富有情调。
路边有推着小车卖盐汽水的阿婆,裴溪洄花十块钱就买到一大桶。
粉布灵的小甜水里面还加了桂花和脆啵啵,重到得两手托着喝。
他抱着小甜水在街边的柏树阴影下走,街对面是一排排漆成蓝绿色的房子,房子沿着海岸线而建。干净的街道规律纵横,红色双层复古叮叮车在街头巷尾穿行。
海岸、灯塔、蓝绿色的海水、拉小提琴的绅士和盘旋的海鸥,在这里随处可见。
对岸码头上坐着好多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带着自己的小狗晒太阳。码头底下停着十几艘小客船,只需要五十五块就能买到一张环绕枫岛半周的观光船票。
他登上小船,八分钟后抵达第一站。
船靠岸了甜水也喝完了,他扔掉空桶,钻进七拐八拐的小巷,最终在一个很普通的门户前停下。
旁边白墙上挂着个小门牌——花熙路九幢。
裴溪洄进去喊了一声:“老裴!”
“在呢,可小点声吧,你这嗓门能把死人喊活喽。”一个打扮很时髦的中年大叔站在花圃后浇水,看到他进来也没有要待客的意思,让他搬个小板凳自己坐。
“不坐了,我跟你说个事。”
裴溪洄就站在门口说:“我和靳寒离了,告你一声。”
“啊,知道了。”老裴拿着长嘴水壶浇得专心致志,闻言头都没抬。
“你不惊讶?”
这也是够欠的,不惊讶都不行。
老裴瞬间长大嘴,声情并茂:“啊?怎么离了?怎么会这样!”
“……”裴溪洄白眼翻上天,“别演。”
老裴就笑笑:“你俩结婚我都没惊讶,离婚有什么好惊讶的。”
“废话,我俩结婚时还没你呢。”
“哈哈,这倒是。”
“总之就这么个事,你知道就行,别往外说,我签了保密协议。”
“呦呦呦,还保密。”老裴笑话他:“离了不让说?咋?怕丢人啊?”
“我怕什么丢人,我也没人可丢。”
裴溪洄抱着手臂坐在门口高高的石桌上,晃荡两下腿,“他说怕耽误生意,好多商标都是我俩的名字注册的,协议上写了一大堆我也没仔细看。”
“他的意思?”
“昂。”
老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说也好,不然就照你之前得罪的那些人,今天放出话去你俩离了,明天你就得在迷路海上翻白子(尸体飘水上)。”
“你可盼我点儿好吧,你最近也少去靳寒跟前晃,我俩没离的时候他就不待见你,哪天把他惹恼了他先让你翻白子。”
“行,那就比比咱爷俩谁先翻。”
“有病啊谁和你比这个!”裴溪洄气哼哼地从石桌上跳下来,转身挥挥手,“走了。”
“不在这儿吃啊?”
“懒得吃。”
“正好我也懒得做,你那破嘴就他能伺候。”
他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一分钟不多呆,石桌都没坐热,就跟后面有人撵他似的。
老裴也不送,只说“小洄哥慢走”。
这样的相处模式很难看出来,他俩是正经父子,骨肉至亲。
但裴溪洄从没管他叫过爸。
裴溪洄的妈妈是搞科研的,保密工作,在边境雨林里被雇佣兵杀害。
那时候他刚出生两周,哭还不太会哭呢。他爸悲痛欲绝,完全没有心力管他,抛下他孤身入雨林寻找佣兵,为妈妈报仇。
之后的故事就很俗套了。
爸爸据说死在了外面,亲戚没了忌惮把他当皮球踢来踢去。
裴溪洄五岁那年“意外”坠海,流落到枫岛,被十四岁的靳寒捡到,辛苦拉扯大。
一过十五年,兄弟俩日子过得有模有样了。老裴突然登岛,追到他们家门口说裴溪洄是他儿子。
靳寒当时就听笑了。
裴溪洄也笑,苦口婆心劝老裴:“叔你赶紧走吧,我怕我哥待会儿把你扔海里喂鱼。”
老裴不怕靳寒,他来之前就打听过这人是干嘛的,打听过了还敢来就证明他的决心。
靳寒的表情渐渐消失,带他和裴溪洄去医院做亲子鉴定,一周后结果出来,真是父子。
那时靳寒恐慌过一段时间。
怕弟弟跟亲生父亲走,不要他了。
他调查了老裴的所有履历,还离开枫岛去他住的地方实地考察。
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对他赞赏有加,那些传奇的事迹和经历也没有任何作假。
毋庸置疑这是个优秀的男人,当年“抛弃”裴溪洄是情有可原,越是这样靳寒越害怕。
裴溪洄看出来后特别大声地笑话他:“怕什么啊,我爸爸不是你吗。”
不是故意这样说宽靳寒的心。
裴溪洄是真不觉得那一张亲子鉴定甚至血缘羁绊能说明什么。
他的世界观很简单,一切事非黑即白。
生他的是他妈,养他的是靳寒。
他要报答生养之恩也是感谢这两个人,和这个只哆嗦了一下的老子无关。
他和老裴说过:你为了给妈妈报仇我不怨你,但你没养过我一天我也不会认你。
在他心里,爸爸这个角色,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人。
没关系就不会产生爱,没有爱自然就没有恨。所以他不会对老裴疾言厉色,怨恨他丢下那么小的自己,更不会听着他九死一生的过去泪潸然。
老裴也是个明白人,从来不强求。裴溪洄是这个性子,他亲爸就不可能会胡搅蛮缠。
他在岛上住下,却很少去裴溪洄眼前晃。
不求他叫爸,不说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不卖惨说自己当年千难万难。
事实摆在那儿,他为了公理大义、为了给爱人报仇奉献一切,多么高尚英勇。可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如果没有靳寒早就死在了海里。
怕碍到靳寒的眼,他住得都很远,只在裴溪洄需要的时候出现。开解两下,逗逗闷子。
裴溪洄偶尔也会过来,听他讲妈妈的故事。
那是个英雄,裴溪洄很向往。
这一方小院安静得很,就像从偌大的岛上隔绝出的格子,花圃里的紫阳花大口喝着水。
老裴提着水壶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都没动,手底下那株花快被灌死了才紧急收手。
他羞愧地和差点惨死的花道歉,放下水壶,从旁边黄瓜秧上掰了根黄瓜,边吃边在院子里溜达。
一根黄瓜快吃完时,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其中一个置顶联系人。
-真离了?
对面没人回复。
-离了也好,正好我带他出海玩两年,他有太久没离开过你身边了。
这次对面秒回,四个字:
-你自己去。
话里话外恨不得他赶紧走。
老裴了然一笑,紧跟着问:
-他不能去?他的出港管制还没解?
对面依旧不回。
老裴就弹条语音过去:“他惹你生气了吧,该罚罚,但也别罚太狠。你是没看到他那俩大肉眼泡儿肿得,好像只大青蛙哈哈哈。”
岛上信号不好,语音没能立刻发过去,绿色的小横条顶着个圈圈转半天,等成功发过去时老裴的黄瓜都吃完了。
他抬手一抛,黄瓜蒂精准入桶。
男人英俊的脸上荡漾开一个浅浅的笑,伴随着几条刻进皮肉里的细纹。
妻子离开他已经有二十年,孩子在别人的手里教养长到这么大。
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年轻了。
对面迟迟没有回复,他就又发了一句。
“说真的,靳寒,我没想跟你抢,我也抢不过你。但你哪天要是管够了,不想要了,就还给我,我带他走。他这么大了,也该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说完他就把手机扔一边,去给花圃除草。
一小拢花弄干净时手机终于响了,他沾了满手泥,看一眼发现靳寒弹过来一条语音,就屈着手指拿指关节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那条仅有三秒的语音播放出来——
“我养大的,凭什么给你?”
老裴噗嗤笑出声。
心道小洄哥你自求多福吧。
他把手机扔在车上,让司机在码头边停下。
照例在码头巡视一圈,盯着今晚最后一批货船出海,检查仓库剩余货物没有安全隐患。
全都完事儿后他请工人们去对面餐厅吃了顿晚饭,把这一趟的奖金提前发给他们。
吃饭时几个相熟的老水手给他敬酒。
靳寒推了几杯,也喝了几杯,一来二去地干掉了一瓶。出门再让冷风一吹,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工人吃完饭往家走,他自己站在岸边醒酒。有人喊他早点回去,别让小洄哥等急了。
靳寒点头说就回,等人走后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望着大海。
家就在他身后,码头对面最大的那栋玻璃别墅就是他们家,两分钟就能走到,但他现在情愿在岸上吹风都不想回去。
很小的时候,他还没成为双胞胎弟弟的移动骨髓库前,有一段很自由的日子。
爸妈都在医院给弟弟陪床,每天为医药费操心,没功夫限制他出门。心情好时甚至还会让他把当天赚的钱留下几块自己买糖吃。
靳寒就会跑来后海,花一块钱从小卖铺买包麦芽糖。金黄金黄的糖浆用两根小木棍搅着,可以抻出长长的晶莹剔透的糖丝来,够他小口小口地吃很久。
一包糖吃完,生日就算过了。
他攥着剩下的舍不得花的钱回到家,想留给弟弟治病。
那是他亲弟弟。
他并没有因为爸妈偏心怨过他。
明明和他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身板儿却瘦弱那么多,日复一日地发烧、生病、吃药、住院,小脸总是苍白苍白的没有血色。
靳寒也觉得是自己在妈妈肚子里抢走了弟弟的营养,才害他这样。
他比谁都希望弟弟好起来。
他天真地以为弟弟好了爸妈就会原谅他,就会变成正常的爸爸妈妈。
直到他十一岁那年生日,来后海给自己买糖,店员听说他生日多给了他一块。靳寒开心得蹦蹦哒哒跑出小卖铺,糖还没吃就看到他爸开着一辆面包车朝他冲过来。
他以为爸爸来接他,更高兴了,兴高采烈地上了车,然后被拉到小河湾卖了。
十岁的小孩子其实还不太能记事,但那天发生的一切靳寒至今都记忆犹新。
刚一上车他就被妈妈绑上了,弟弟坐在副驾上冷眼看着。买他的男人拿着根油乎乎的绳套套在他脖子上,像逮狗一样把他拽下车。
他爸说反正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卖掉一个还有一个,正好能卖掉那个招人厌的。就是五万块有点少了,不够弟弟的医药费。
所以临走前,他还掏走了靳寒兜里的几张毛票和那两包麦芽糖。
毛票和糖都给了全程看着他的弟弟。
买他的男人是个地痞,家里还关着四五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小孩儿。
他让这些孩子出去偷钱、乞讨、抢便利店,只要能来钱什么都干。
靳寒虽然没上过学但也知道不能偷钱,尤其听到一个男孩儿洋洋得意地和他分享成功经验:“这附近有家儿童医院,医院旁边就有提款机,你就蹲在提款机旁边,看到那种上了年纪走路晃荡的老头老太太急急忙忙从医院出来取钱,你就上!偷不到就抢!老太太抢不过我们的。”
靳寒听完只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
往医院送的钱是救命的钱,救小孩儿命的钱,把它从老人手里抢走不仅是要那个小孩儿的命,也是让老人活不成。
他不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仅不干,还在别的小孩儿要抢钱时提醒老人快跑。
地痞知道后把他暴打一顿,逼他出去抢,抢不到就不给他吃饭。
前面那么多小孩儿,地痞都是这么驯服的。
小孩儿最怕的就是饿,饿上三天全老实了,到时候就是地上的剩饭都得抢着吃。
可他没想到,靳寒情愿饿死都不去抢钱。
他砸了地痞的电视,砸碎所有的门窗玻璃,剩菜剩饭倒他一床,逼地痞赶他走。
地痞知道这是碰上烈性子了,根本用不了。
但他花五万买下靳寒,就是看中他聪明又能干,想把他训练成自己的接班人,将来给自己换回十倍的钱,怎么可能那么好心放他走?
他拿那根绳套把靳寒绑起来关在后院,后院有一条他偷来的大黑狗,他把靳寒和那条狗拴在一起,狗吃什么就给靳寒吃什么。
从外面小餐馆提回来的馊泔水,摔在他面前,说自己在喂狗。
靳寒不吃,他就从桶里舀一勺浇他身上。
靳寒抱着狗往后躲,他就把人抓回来:“不是不偷不抢吗,那就多吃点,千万别把自己饿死了!到时候你这心肝脾肺肾我都切吧切吧卖了,怎么也抵上你弟弟的医药费了。”
靳寒不哭也不叫,全程都很平静,只拿那双漆黑的眼珠直钩钩地盯着他。
当天晚上,地痞喝醉酒出来撒尿,刚出门就踩到一只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正门口的锄头上。
锄头棍猛地翘起来砸中他的头,棍上被人钉着根尖端朝上的铁钉,登时给他扎出一个血窟窿。
当时是寒冬腊月,大雪天。
靳寒抱着那条狗,一直等到他断气。
之后他把孩子送到警局,把狗给了一个他曾帮助过的老人。
警察要留下他一起送到福利院,他没去,趁人不注意偷溜了出来。
他没有家人了,性格也不讨喜,不管去哪里最后都会被厌恶,被抛弃,被卖掉。
他哪儿都不想去了,他只想离开。
等雪停下,他就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买一身暖和的衣服,洗个澡,理理头发,然后吃一顿人吃的、干净的饭和两包麦芽糖,之后就去死。
他又回到后海码头,帮水手搬酒,半人高的大酒桶,搬一桶给他两块钱。
一个礼拜,他攒到二百块。
十一岁的靳寒拿着这全副身家,开始了自己的死亡计划。
首先想到的就是跳海。
不知道听谁说,被大海吞噬的人,作为补偿,大海会许给死者一个愿望。
可以的话,他下辈子想投胎到一个只有一个小孩儿的家庭。
不可以就算了,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下辈子,人生体验卡每人就一张,他已经用废了。
他把最终地点选在了迷路海,想要自己不受太多痛苦走得快一点。
怕被人看到他跳海再连累别人救他,靳寒就在海岸边蹲点,想要等到没人的时候再跳。
可不管怎么等海边都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到了晚上岸边清场他也得离开。
后来他才知道最近是枫岛旅游季,这一整月里枫岛三片海都人满为患。
靳寒想了想决定计划暂缓。
旅游季,一听就知道能赚很多钱。
或许他白天看到的海边卖饮料的小贩,出租泳具的老板,还有那些开观光邮轮的大叔,一整年都指望这一个月赚钱。
他如果跳海死了,尸体翻上来被游客看到,游客就不会来这里玩了。
他不想污染这片海,不想耽误别人赚钱,不想给人添麻烦。
于是他回去继续做搬桶装酒的工作,搬了一个月,终于等到旅游季结束。
他重新拿出那身干净的衣服,吃了一顿饱饱的饭,还奢侈地打了个车,赶往迷路海。
但这次他依旧没有死成。
他在海边遇到了个奶奶,是卖烤肠的。
奶奶有些年纪了,手脚不麻利,烤肠翻得慢,时不时就烤糊一根,生意不太好。
近黄昏的时候她还有很多肠没卖出去,看到靳寒过来,就请他吃。
靳寒没理她,他不想和任何人有交集。
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都烂透了,为数不多的好人也不会被他有幸碰到。
他只想等奶奶走后就了结自己。
但奶奶一直不走,他等烦了,就问她在等什么。
奶奶说等你啊,这么晚了你一个孩子在这里干嘛呢?这有离岸流不能靠近的,被卷进去就完了。
这居然是一个好人。
靳寒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他往后缩了缩,蹲在礁石上,垂下来的两条手臂精瘦得像麻杆儿一样,黑沉无神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和敌意。
他怕自己再被抓起来卖掉。
十多岁的孩子到底经受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呢?
奶奶看得心酸,让他赶快下来。
靳寒不动,过了半晌看奶奶还没走,就张张嘴巴,发出一声近乎乞求的声音:“我今年没过上生日,你能祝我生日快乐吗?”
他不想自己到死的时候想起生日那一天,还只有被爸爸卖掉的记忆。
奶奶红了眼睛,哑声说:“这有什么不行的,生日快乐啊小伙子。”说完还让靳寒等着,说要给他一点东西吃。
靳寒本以为是烤糊的烤肠,却没想到奶奶费劲巴力地爬到礁石上来,给了他一桶鸡汤。
“生日要吃蛋糕,但我今天没卖几个钱,买不了蛋糕。这是我早上煲给我儿子的,他没来,送给你吃吧。”
靳寒把脸埋进鸡汤桶里,浓香的热气熏在他脸上,他没有动,小心翼翼地抱着桶说:“在我家,这些东西都是给弟弟喝的。”
“管他你家我家哥哥弟弟的。”奶奶把他头按桶里,“我不认识你弟,就想给你喝。”
靳寒抹着眼睛喝光了那桶汤,过了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第一个生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快被捂化的麦芽糖,分了一包给奶奶。
之后他再也没有找到过寻死的机会。
他出现在哪片海,奶奶就在哪片海卖烤肠。
他不走,奶奶也不走。
两人时常僵持到半夜,奶奶用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无奈地看着他,抬起手抚在他脸上:“你还那么小,这是干嘛呢?”
靳寒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想别人为自己担心,更不想给一个好人添麻烦。但他实在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活着对他来说好难好难。
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自己被地痞绑走的那天,全家人坐在车上看向他的“马上就要有钱了”的喜悦眼神。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三双眼睛。
他感觉那根油乎乎的绳子始终拴在他脖子上,再也解不下来。
他歪过头,贴着奶奶的手,轻轻垂下眼来。
那充满雾气的眼睛仿佛一条悲伤的河流,从出生开始,他头上就停着一片湿漉漉的雨。
他说:“我只有一个人,我不想一个人。”
“那你和我走哇,我们作伴嘛。”
“你有儿子,你儿子回来了你就会赶我走,他如果生病了你还会把我卖掉。”
奶奶气得翻白眼:“我有个屁的儿子啊,我要有儿子那鸡汤还能轮到你啊?!”
根本不容许他拒绝,奶奶掐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家,临回去前还给他买了包麦芽糖。
靳寒在奶奶家无所适从地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拘谨地坐在小床的边边上,一晚上都没睡,第二天天不亮就跑到码头搬酒桶。
酒桶改良后变重了,也涨价了,搬一个给他两块五,工资日结。
他每天都能拿到最少二十块。有时是两张十块的,有时是五块一块的,他把那些皱巴巴的纸票珍惜地揣在小口袋里,等来海边接奶奶回家时交给她。